房庆梅
玲儿来到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上,母亲便去了。她觉得母亲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她的生命,她是母亲的克星,所以玲儿一直很自责很内疚。后来,玲儿逐渐地长大又懂事了,又有那些坎坷经历,她更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上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过错。
母亲刚去世那一年,父亲显得好可怜、好凄惨,常常夜深人静跑到母亲的坟上痛哭。玲儿至今还记得,白天父亲总是背着她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父亲就躬偻着腰坐在炕上默默搓草绳,玲儿便坐在炕上将父亲搓好的绳子套在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绕着,直到把手腕缠痛了哇哇大哭。父亲那时虽只有三十多岁,可看起来却是那样的衰老,玲儿至今想起那情景都能泪流满面。
五岁那年,父亲的形像逐渐在玲儿眼里变得模糊起来。玲儿常在夜里醒来,发现父亲不在身边,于是吓得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她竭力压抑自己不敢哭出声来,生怕哭声会引来外面的夜猫子大灰狼。终于有一天,玲儿支撑不住了,夜半醒来说胡话,大哭大闹。玲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张小脸由于恐惧而变得苍白。她说她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躲起来,可怎么也找不着人,整个村子里的人仿佛都死光了。时间长了,庄子里的人都说玲儿大概得了精神病。
玲儿家中突然来了个婶子,跟父亲差不多年纪,常来帮他们父女俩洗衣做饭,还为玲儿做了一双新花布鞋。玲儿开始喜欢这个婶子。一天夜里,玲儿被一阵剧烈的颤动惊醒,她悄悄坐起来想弄明白是咋回事,结果发现婶子也睡在父亲那一头。随着床板的颤动,婶子不断地呻吟。玲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莫名其妙地滚出了大滴的泪珠。从那一刻起,玲儿开始讨厌婶子,讨厌父亲,也恨所有可怜她的人。
虽然玲儿还是经常说胡话,乱骂人,但她已经能同别的孩子一样上小学了。玲儿发现那个婶子不再来他们家了,父亲却还是经常夜不归家。玲儿过早的懂事了,也过早的沉默了。当她以优异的成绩读完小学升初中时,父亲发话了:“玲儿,回来帮爹吧。”玲儿一声没吭便下地插早稻去了。那年她刚满十二岁。
玲儿真的长大了。十五岁那年父亲搬到隔壁另一个女人家去住了。玲儿独往独来,成了一个散漫的野孩子。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加深,性格也变得更加的古怪。走路的时候两眼总是直视前方,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孩子整天紧板着脸,像是根本不会笑,冷漠得让人没法接近。渐渐地,大人小孩都不愿和她在一起。
十六岁那年,父亲托人给她介绍了个婆家。那天,父亲笑容满面地对躺在床上看书的玲儿说:“玲儿,你也不小了,爹看你脸上整日没个笑容,除了下地干活,回来就知道捧着个书本,人都快变痴了。爹寻思着为你找个好婆家,以后也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玲儿愤怒了,“噌”地一下甩开书本从床上翻下来,铁青着脸说:“我的事你少操心!我不会像你那么没骨气,整天就知道围着那不要脸的女人转。”玲儿的声音变的有些阴森,“老爹,你算了吧,别指望我这辈子会嫁人。我恨透了你们这些没肝没肺的男人,亏你还在我面前说你以前和我妈有多好,我妈从不向你发脾气,可结果呢?我妈去了还不到三年,你就又找别的女人了。我恨你!”父亲被女儿这一顿训斥差点没气晕过去。事隔十多天,父亲还是将一个男娃领到家中。父亲想,玲儿毕竟还是自己的女儿,年少不懂事,也不能全由着她的性子。当爹的如果不为她张罗,就凭她那性子恐怕真的一辈子也找不着婆家。
那个被父亲领回来的男娃长得还清秀,比玲儿大两岁。玲儿一见那男娃一副正儿八经的早熟模样,心里就恶心,嘴角不由掠过一丝鄙夷的冷笑。她想,小小年纪就急着装副老成样讨老婆,又一个没出息的东西。玲儿“呼”地一声把房门关上,躺在床上径自看起书来。说也奇怪,玲儿虽只读完小学五年级,可读起小说来,其中的故事情节一看便懂。在考校那阵子老师也夸她作文写的好。
父亲连叫了几遍“玲儿”,也不见女儿开门,心想那倔脾气又上来了。没法子,只得尴尬地留那男娃坐一会。说玲儿爱使性子,一会准没事。说完便出门下地忙活去了。留下那个叫桂子的男娃呆在堂屋里,不知是退还是进,来回在屋子里转悠。男娃几次望了望玲儿紧关着的房门,踌躇再三,终于鼓足了勇气,攥紧拳头在门上敲了二下,见没反应,又张开涩涩的嘴道:“玲,玲儿,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做我的媳妇,可我……我也不是那种抓不上手泥不上墙的人,好歹你也该把门打开和咱说上几句话。”玲儿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她猛然把房门打开,劈头盖脑地问道:“玲儿是你叫的吗?”接着又像审视犯人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桂子,“不错,你的质量是够标准,可惜咱高攀不上。知道吗?咱是个劣等人。”见桂子愣愣地硬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便又说:“亏你还是个初中生,难道连什么叫廉耻都不懂吗?还不给我滚出去!”玲儿那副母老虎的模样和她的年纪极不相称。桂子的眼睛里汪出一潭眼泪,转身便离开了玲儿家。后来,玲儿的父亲又一再上桂子家向他的父母解释,说自己的女儿如何的不懂事,那个男娃却始终不愿再去找玲儿。
又逢农忙插秧季节。一整天的暴雨把玲儿家的三间土坯屋冲得东倒西歪。晚上玲儿从秧田里爬上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屋子里的水已积到小腿肚子,屋顶漏得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着。父亲前些日子又为玲儿介绍几个庄户人家的后生,由于遭女儿拒绝,一气之下便又回到了那个女人身边,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玲儿一见满屋子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又开始恨起父亲来了。她把这一切归罪到父亲的身上。村子的人都逐渐富起来,纷纷住上了砖瓦房,有的甚至盖上了小楼房,唯独自己家还是那三间破草房了,这不怨父亲又怨谁?是他没本事把家治好,只知道找女人。玲儿这么想着,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她觉得她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母亲不该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更不该抛下她独自离去。父亲是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倒是管的宽。玲儿的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第二天,她没下地干活,神情恍惚地来到母亲的坟头,看到坟头上已长满杂草,不禁又是一阵悲伤。玲儿双手颤抖着开始拔坟头草,几根锋利无比的野刺扎在手心上,玲儿旋即发现有一种湿乎乎的东西从掌心流出来,那东西鲜红鲜红耀得她眼睛睁不开,玲儿感到一阵晕眩,便没了知觉。邻居张婶下地干活,路过坟地,她把昏迷的玲儿背回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的一阵忙乎,玲儿才苏醒过来。
自那以后,玲儿便再没去过母亲的坟上。即便是逢年过节祭奠,她也只是在家中给母亲烧纸钱。玲儿不想再想伤心事,不想再那么没出息晕倒母亲的坟头,给别人添麻烦。总之,玲儿觉得自己不该是那种整天可怜兮兮弱不禁风的模样。她渴望活出自己的风采来。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玲儿站在麦地里拔草,忽然听到广播喇叭里播出了自己的那篇投出去已快一个月的
小诗,《金色的梦》。玲儿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县广播站播音员用娓娓动听的声音再次介绍了作者的名字,玲儿确定那个作者就是自己时,她几乎要疯了。她丢下手中的活跑回家,翻箱倒柜地把近几年来所作的读书笔记与那些从未发表过的小诗,如获至宝地找了出来,竟开始有滋有味地读了起来,仿佛在读一部名人作品。从那一刻开始,玲儿就在心中发誓要超过所有有父母疼爱的孩子。
玲儿的愿望也似乎实现了。她的诗歌散文开始不断出现在县电台、地区报刊乃至省报刊上。她的处境也在报刊上登了出来。人们便渐渐开始熟悉玲儿这个名字,知道这是一个早年失去母亲的农村女孩子,刻苦创作,自学成才。可玲儿还是原来的玲儿。除了有一支会说话的笔以外,依旧是沉默的,走路依然是直视前方一脸冷漠。所以熟悉她的人更糊涂了,弄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玲儿有了一份令农村女孩颇为羡慕的工作——乡文化站管理员。那是她的奋斗在省报刊上介绍以后,乡里领导才知道自个草窝里还藏着一只金凤凰,破例为她安排了这份工作。
玲儿已年满二十三了,人也长的更灵秀了。父亲知道女儿已不再属于他的,更加撒手不管了。随她去吧,我这个做爹的也确实没资格去管她。玲儿父亲常常这样哀叹。
父亲虽然不再管了,可那些热心的媒婆们,仍然不甘寂寞。玲儿前脚刚送走一批,后脚又跟进来一批。她们总是唾味四溅地在玲儿面前施展各自的口才,鼓吹哪村哪家哪个后生如何如何的出色,玲儿被折腾得瘦了一截,实在吃不消,只得搬到文化站去住。和玲儿住一个大院里的另几个乡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是年轻的高中生和大专生。那一刻,玲儿又有了自卑感。自己再怎么会玩弄笔杆子,毕竟还是一个小学文化的人。她不甘心落后于他们。于是便开始自学起工商企业管理。倒不是想将来做个女企业家,她只是想拿个大专文凭。虽然这些并不能解决她最基本衣食住行问题,可有个文凭在手中,她就会觉得有了一份安全踏实感,走路可以挺直腰杆。
那天,玲儿刚办完事从文化站回家,表姐芹子抱着一个小孩来了。玲儿问,谁家的小孩,长的还挺秀气的,莫不是刚结婚没两月的你就抱儿子了吧。芹子捏了一下玲儿:“什么呀,是你的儿子呢!”玲儿大吃一惊,责怪芹子不该和她开这种玩笑。“芹子忙解释说:“不是你的儿子,是桂子的儿子。那年你把人家骂跑了。可今天人家照样娶上媳妇。瞧,还生了这么个大胖小子。”玲儿一想起眼前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竟是当年那个被她嫌弃的桂子亲生骨肉,不由也开始感叹起来。芹子望着表妹一副恍惚的样子,又说道;“桂子大前年跟一个来村子里唱戏的女子好上了。没三个月二人便睡在一块了。那年他们才二十一岁,根本不够婚姻法的年龄。后来那女子没法子,就挺着个大肚子偷跑到桂子家算结婚了。头天晚上喝的喜酒,第二天便抱了个大胖儿子,你说怪不怪?”玲儿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脸的漠然。
芹子放下手中的孩子,便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更为坦诚与关切。
“玲儿,我虽读了个高中,可没你有出息。如今又已是人家的媳妇了。但这一切也并不表明我是个没思想的人,结了婚也懂得啥叫过日子了。”玲儿被芹子不着边际的话说的有些迷惑,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了芹子一下,声音也变得有些软绵:“芹子,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我那表姐夫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受欺负了?”芹子善良的双眼掠过一丝甜蜜的笑容,“他倒还没那个胆,结婚两个月,除了开车跑长途在外,回到家中他对我倒还过的去。我想说的是你。“我?”玲儿有些惊讶,紧跟着又撇嘴,把声音拖的老长:“我多愁善感的表姐,你又在我身上发现什么危机了?”芹子悠悠地叹了口气:“真的,玲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自己的小家庭了。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你的脾气,就为争一口气啥事都可以不顾。可如今你已走在了咱这帮山村姐妹的前面,已经很不错了,也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一辈子不成家,像是一种罪过,大逆不道,会遭到别人的唾弃,歧视,更何况又在咱们这个还很封闭的山村呢。我想这些肤浅的道理你也比我懂。”芹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像是触痛了玲儿已沉睡多年且又最敏感的一根神经,玲儿的脸不由抽搐了一下,是的,也许她是该好好想想这件事了。可她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心理变态,还是童年的那段经历给她留下了后遗症需要看医生。活了二十三个年头,早已完全成熟了的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他”在自己心目中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或许是她长期以来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在她看来男人同女人一样的可怕。一想父亲曾和另外一个女在她面前那一夜的颤动,就会让她颤傈不止。她不明白父母既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母亲一过世,父亲又为什么去选择别的女人。如此一来,这世上又哪有什么感情可言?全都是骗人的假话,也全是做女人的悲哀。玲儿被这些弄得心冷,心碎。虽然一位曾经关心过她的编辑也曾提醒过她;凡事要看开,不可太讲究完美,毕竟这是现实生活,不是笔下的艺术。然而玲儿始终不能原谅这类事的发生。父亲的行为使她不再相信感情,不再信赖任何人。
秋天的景色是宜人的,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随着轻柔的秋风此起彼伏,一浪推过一浪,令人好惬意;那几片大红的枫叶飘落脚跟下,捡起来总会给人一种喜悦中夹着一丝淡淡忧伤的退想,相思树上结出的丰硕果实,也总能让人想起这已是一个该采撷果实的季节。于是,大人小孩都忙碌起来,庄稼人带着丰收的喜悦磨着锋利的镰刀开镰收割了;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也瞅准时机,像城里人一样大胆地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各自开始圆起了自己的伊甸园之梦;天真无邪的山娃子们放下书包,便拿上一根缠满蜘蛛网的竹杆,去追逐那翱翔在碧蓝天空的蜻蜓。那么此刻的玲儿呢?也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已拿到大专文凭。可是,当她欢天喜地的把大专文凭拿回去,给她最亲近的张婶看时,张婶却因积劳成疾已经离开了人世。可怜张婶年轻守寡,到头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玲儿实实在在的哭了一回,并想着好人实在难有好报应。
芹子又来找玲儿,这回身边还多带了一个人。林木,芹子高中同学,跟玲儿同龄。人长的很一般,但那幽默的面孔却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朝气与善良,叫人看了有种安全感。芹子介绍她的同学现在市里一家合资企业做技术工。
林木尽管有些腼腆,还是大方的伸出手:“你好,我叫林木。”玲儿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表现的太小气,于是便颇为艰难地将手伸出,并开始言不由衰:“认识你很高兴。”
芹子介绍完毕,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冲玲儿诡秘一笑,便悄然离去。剩下林木和玲儿,二人一下子都陷入尴尬之中,一向是挥洒自如,遇事沉稳的玲儿,竟开始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和这位陌生男子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双手该放哪里合适。看起来林木的情形要比玲儿稍微好一些,满脸依然显出一种温和与从容不追的平
静。后来,他见玲儿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也开始不自然起来。他不知道用什么最简单最明了的话,就能使玲儿对自己有所了解。玲儿开始恨芹子,恨她不该多事给她找这么大麻烦,害的她在别人面前如此难堪,一脸窘相。幸好林木是一个比较知趣的人,没一会就主动提出离开。玲儿不由长嘘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没遇上一个无赖。
经不住芹子一再地“苦口婆心”,玲儿终于妥协了。她忽然脑子开了窃。面对那些穷追不舍来给她说媒的人,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玲儿觉得和林木确定恋爱关系也有了一个避风港,可以省略那些让人头痛的纠缠,从而一门心事工作,写诗。至于她到底爱不爱林木,她倒没有认真想过。
两人的关系确定后,确实风平浪静了一阵子。林木常在星期天来玲儿这里。尽管林木从玲儿那里看不到一丝表情,却依然是很温和很细致地为玲儿添置些许生活用品,并常带些玲儿喜欢的书籍过来,有时连玲儿也纳闷,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自己喜欢什么书,可林木每次带来的书都能令她爱不释手。尽管如此,玲儿并没有向林木透露出一点感激,甚至连平时在普通朋友面前都能说出的话也不愿在林木跟前说。所以在他们相处半年后,林木始终对玲儿一无所知。有时他也真想对她发点脾气,激发她对他发表点意见,是好是歹给他一个明确的选择,何必这样折磨别人同时也折磨自己呢!可是,一见到玲儿那忧郁的眼神,心便又软了。在他眼里,她是一个柔弱得经不起半点恐吓需要别人苛护的女孩子。
尽管林木千方百计想着怎样才能不使玲儿再受到伤害,怎样让她对自己爱怜起来,可他们还是没有避免那次争吵。
那天正好星期天,玲儿已从乡文化站收拾好下班准备回家,芹子生孩子了,她想去看望她一下,在回来的路上碰见夏钦,这是她上次去报社送稿时认识的一位青年诗人。
夏钦的一位表叔与玲儿是同村,这次他是来县里办点事想顺便去表叔家看看,奏巧就遇上了玲儿回家。二人见面免不了寒喧几句。玲儿出于一种礼貌,邀请夏钦到家中坐坐,夏钦也没客气便去了玲儿家。又一番寒喧过后,夏钦便拿出了诗人气质大侃特侃起来,玲儿见天色已快黑了,夏钦还没有动身的意思,不免有些烦燥起来,对他的那种幽默也开始心不在焉。她担心此时会有一个邻居路过门口,看见她孤身与一年轻男子在一起,保不定明早起来外面就会转出有关她的什么桃色新闻。最让她担心的事偏偏也就发生了,只不过那个对她品头论足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林木。林木是从市里赶来的。他去了乡文化站,看政府大院门的老头说玲儿回家了,于是又赶到这里,正好从门外看见玲儿和夏钦在神侃,玲儿的脸上还笑容可掬。这在林木看来是极其希罕的。他就从没看见玲儿这样对自己笑过。林木开始有些恼怒了。他走进屋子没等他俩先开口,便一改往日的那种温和与大度,噼哩啪啦就甩下一大串来:“没错,玲儿,我想你过去的一些不幸经历是值得人去同情,你那坚韧不拔勤学上进的精神,也值得我们这些同龄人去效仿。可你也不能将这些做为资本,变本加利地折磨无辜的人。我也是有着自己尊严的人,不是一只供你玩耍取乐的猴。我希望你能善良一点点,别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不行说一声。我想我还是一个比较和趣的人。”
玲儿从小到大没被别人这么数落过,况且又是在她的客人面前。她的脸色顿时变得一阵红一阵白,愤怒的表情有些恐怖,连一旁的夏钦见了浑身都开始起鸡皮疙瘩,刚才那副幽默感烟消云散,赶紧对着两位说:“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就不多打扰你们了。”说完匆忙离去。
玲儿刚才还因为夏钦在场有所顾忌,这下可就火山喷发了:“姓林的,别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尊严。你以为你值几斤几两,也有资格来教训我。我从没要把你作当猴耍,是你自己愿意找上门来的。”玲儿的面部表情从愤怒转为苦涩,继而冷笑,“我天生是一个没人管教的人,散漫惯了,也没救了。你别指望我会为你去改变什么。谁挨上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林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消极近乎情落的话,气得浑身都打颤,好久才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变态!不可理喻!”说完愤然离开玲儿家,走进幕色之中。
林木一走,玲儿就再也坚持不住刚才那副桀傲不训的样子,满腔委曲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了出来。
玲儿终于决定要换个工作环境。她已经开始厌倦这块生她养她却又让她万般无奈的土地。县化肥厂正好下来招聘管理人员,玲儿那阵子也正好学的工商企业管理,所以掏出那张大专文凭也没费多大事就被录用了。自从那次和林木争吵过后,她便一直没见过他。玲儿也不想把这次工作改动的事告诉他。他知道不知道都不大紧。因为她要决定的事,谁又能阻止得了呢?父亲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这也省了她为父亲的饮食起居烦心。她已经很久没再想恨父亲的事了。或许是因为父亲已老了,根本不值得她去恨了。或许她再也没时间去想这件事。
玲儿被安排到化肥厂供应科搞文秘,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轻闲差事。后来才听同事说,这是坐在她对面的宋科长特意挑选的。玲儿这时才开始注意起这位年轻的科长。三十出头,高高的个头足有一米八,长着一副颇能吸引女孩子的面孔,连玲儿也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宋频对玲儿说,早在报纸上拜读过她的大作,只是还不知道她的人长的也和她的诗一样美。玲儿被他的那种大胆直视的目光弄的脸上火辣辣的,却始终无法从那双眼睛里转移出自己的目光。她的心竟然有些燥热。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便逐渐喜欢和宋频在一起聊天,也开始学会说笑话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玲儿已不再提笔写诗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陪宋频一起出去散步,看街道上的夜景。林木来找过她两次,她都回避了。宋频知道此事后,显得格外大度与自信,并不介意林木来找她。
宋频要去福建出差,建议玲儿搭个伴。玲儿早想出去闯一闯,锻炼一下子自己,更何况这次又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同行,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她还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悄悄爱上了眼前的这位充满成熟男人魅力的科长。她已经不再象以前那样痛恨讨厌异性了,相反,异性对她有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当他们在福建一家中档酒店住下后,宋频来到玲儿房间,突然跪下向玲儿求婚。“玲儿,我不管你是否已经有男朋友,我都一定要娶你为妻。答应嫁给我吧!”宋频的那双很能迷人的眼睛又在起作用了。玲儿说不上自己到底有没有爱上他,只是觉得自己每次都被他那虔诚的目光和话语所感动。
那一晚玲儿还是狠了狠心没有答应宋频的求婚。婚姻大事毕竟不是儿戏。玲儿思想没有准备,她得好好想一想。宋频满肚子不快,怏怏离开了玲儿房间。
第二天起来时,他们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开始忙乎此行的任务。中午回酒店休息时,宋频提议要为玲儿修剪指甲。这一次玲儿没拒绝,大方地将手伸出给宋频修剪。宋频却冷不丁在玲儿的脸上轻吻了一下。玲儿想发
作,可终于没发出来,只能说句丝毫不顶用的话:“你敢占我的便宜?”宋频诡秘地一眨眼,“岂敢!这是我为你辛苦剪指甲所得到的报尝。不应该吗?”说完又在玲儿的脸上亲了一下。玲儿看着宋频的那副令人心迷意乱的眼神,头便开始有些发晕,身子不听指挥的开始发软。宋频顺势将她揽进怀里,紧跟着便将烫人的双唇磁铁般贴在玲儿的嘴上狂吻起来。就在玲儿闭上眼睛快要完全晕过去的档儿,忽然林木那熟悉的身影从玲儿心头闪过。这突如其来的一闪,宛如一阵冷风从她心田拂过,浑身不由打了个机灵,旋即挣脱了宋频的拥抱。
晚上,宋频来到玲儿房间,再也不愿离开。他用一种乞求的口吻对玲儿说:“玲儿,今晚无论你怎么骂我赶我,都求你答应我留下。我真的一刻也不能等。”玲儿见宋频那副可怜绝望的样子,禁不住一阵鼻酸。“宋频,你起来吧,就当你刚才什么也没说。”宋频见她丝毫没有挽留之意,便一直跪着不肯起来。玲儿终于还是心疼了。“你起来吧,我答应你。”宋频几乎是疯狂地从地上爬起来,将玲儿抱起在屋子里一阵旋转,兴奋的直叫好玲儿,直到转的有些头晕才将玲儿放下。玲儿这时又开了口:“你可以留下,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碰我一下。一张大床咱们各睡一半,否则的话,你应该知道我会怎样对待你!”宋频见玲儿一脸的严肃,不象是跟他开玩笑,他当然明白玲儿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女子,只好无奈地拉下脑袋,点头答应了。这一夜倒也无话。玲儿想着自己还没结婚便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心中便有了一种罪恶感,甚至觉得有些对不住林木。她也弄不明白,自己既然不爱他,可为什么老是想到他。她想她和他那种没有恋爱的恋爱已持续了二年,这是众人皆知的,他们的那种关系在别人眼里还存在着。所以玲儿觉得跟宋频在一起总有点不道德,见不得人。然而,她又确实无法拒绝宋频。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得她一夜未睡好。
宋频倒还算的上是个正人君子,果真一夜没碰她。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宋频才开始有些后悔。“如果别人知道咱们都在一张床上睡了,又有谁相信我们还是清白之身呢?”玲儿淡然一笑,“人总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想象中。只要自己对得起自己的那颗良心,活的踏实,就足够了。”可不管怎么说,宋频总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做了一回蠢男人,想到那么一个可爱的女人陪自己睡了一夜却连边也没沾着,就有一种奥恼与沮丧。也不明白昨天晚上就那那么轻而易举的被玲儿的话给吓住,做了一回正人君子。这样的机会怕是再也没有了。转而又想,自己可是第一个亲过玲儿并和她睡一张床的男人,心中不免又升起一股自豪感。
出差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玲儿开始竟有些想念芹子和林木。说不清是为什么。
林木已经打来了好几次电话了。玲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接了他的一个电话.声音竟变得出奇的婉转、平静,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林木,你以后就别打电话来了。也许你说的很对。我不该折磨无辜的人。这一次就算我求你,忘了我吧,忘了一个不值得你爱的女人,对你也是一种解脱。”玲儿的嗓音已变的有些润湿,连电话那头的林木都感觉出来了。玲儿从没用过这种温柔的口吻跟他说过话,从来也没在他面前动过感情,这怎能不叫他感动。所以,当玲儿早已把电话挂了时,他仍然对着话筒大叫:“玲儿.我心甘情愿做你的那个倒霉人!”
玲儿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心头御下了一块石头,顿感轻松了许多。她渴望从现在起能与宋频在工作中相互扶持,干出点名堂来。可不知何故,宋频对他这科长职务好像没多大兴趣,倒是常以出差的名义外出旅游。直到这一刻,玲儿始终不知道宋频家住哪里,家中又有哪些人。每次问他,宋频总是眨动着一双狡黠又多情的眼睛:“这些对你这位思想开放的女诗人也重要吗?有我这样的人在你身边还不够吗?”玲儿这时便不好再追问什么。想着也是。自己喜欢的是他的人,至于他家是什么样子,真的已无关紧要。宋频又要出差了。去西宁。出差前一天晚上,宋频来找玲儿。玲儿不喜欢他那温柔中带着近似贪婪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扫来扫去。今天,宋频又用这种眼神看她时,玲儿有些极不自然地低下头。心又想,这可能是他要离开她到外地去所流露出的一种依依不舍之情吧。每次玲儿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原谅他。
“玲儿”,宋频开始抚摸玲儿的秀发,“我这次去西宁可能要好长时间,可不许你趁我不在时去偷野男人。你一定要等我回来。”随即在玲儿的鼻尖上轻轻捏了一下。玲儿也有些撒骄,脸上染上一层红晕,竖起拳头做出要打他的样子,“去你的,没正经。”宋频顺势将玲儿揽在怀中,望着那一双动人的秀目,喘息开始变粗了起来,身子也有些发抖。他紧紧将玲儿抱住,用嘴巴在玲儿的脸上啃来啃去,弄的玲儿一阵痒酥酥的惬意。紧接着宋频便将玲儿往床上抱,嘴里也开始呢喃:“玲儿,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就,你就答应我吧!”玲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事情要发生,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猛然将压在身上喘息不止的宋频一把推开,惊慌地说:“宋频,你千万别这样。我答应等你出差回来就跟你结婚。你现在不能勉强我。”说毕,眼睛里竟闪出了泪花。宋频被玲儿这一突如其来的反抗弄的很狼狈,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床上。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玲儿的心开始一点点发凉了。她不明白宋频这一趟差到底出了啥事。她度日如年,日渐消瘦了。她渴望宋频的出现,并已暗暗拿定主意,等他一回来就和他结婚,做他的女人。然而,宋频却一去不复返,甚至连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玲儿的心开始破碎了。
三个月之后,全厂纷纷议论,说宋频是带着十几万元的公款逃走的。
宋频出走的第91天早晨,一个农村妇女突然来到办公室,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她说她丈夫宋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那女人大哭大闹,硬说玲儿破坏了她的家庭,逼着玲儿还他的丈夫。
玲儿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一口鲜红的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整个办公室乱成一团。
玲儿开始恨自己。恨自己这一年来没出息,不求上进。她觉得自己做了件极为丢人的事。她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母亲,也愧对曾让自己痛恨的父亲。单位里那半是同情半是嘲讽的面孔,她受不了,她决意离开那里。
从此,玲儿便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芹子和林木曾到城里寻找过,还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终无所获。
玲儿留给乡亲们的,永远是一个谜。
责任编辑雨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