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易拉罐

1995-05-09 17:37
清明 1995年1期
关键词:洛杉矶

钱 锋

第一章

从美国第二大城市洛杉矶国际机场走下飞机舷梯,一颗悬着的心像石头一样落下来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亲妈哩,我要来的地方总算到了。

我小时候没念过书,在农村织布放牛,纯种土佬。这次来美国,沿途出尽洋相。

我从上海虹桥机场登上飞机后,进了厕所出不来,我就在里面乒乒乓乓死敲门。一位美丽的空中小姐打开门用甜美的嗓音问:“您怎么啦?”我说:“出不来。”“您不会开门也不能这样敲呀,我当失火哩。”

说来也是命运和我作对。我本来乘的是CA联运航班。这班飞机从上海起飞后到达日本东京,然后不出机场改乘巴西的飞机直飞洛杉矶。先我来美国的太太(为了方便起见请允许我用美国称谓)石头就是这样走的,据说很方便。倒霉就倒在这班飞机早不改迟不改,偏偏轮到我坐飞机第一次开洋荤班次改了。现在改成从上海飞到旧金山,再从旧金山搭乘美国飞机去洛杉矶。这一改不打紧,可把我这个土佬害苦了。

我从旧金山走下飞机后,晕头转向,弄不清东南西北。满眼的洋字码,到处是黄头发高鼻梁的洋人。我捧着机票和护照向一个又一个窗口打听,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向一个又一个旅客询问。就像一个最虔诚的佛教徒进了大庙,见菩萨就烧香磕头。可他(她)们对我叽哩哇啦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急得浑身冒大汗。

不知是哪路神仙保佑,正当我急得六神无主走投无路时,一位黑人女士出现在我面前。她查看了我的机票和护照后,帮我取出行李。把机票重新签字,替我付了小费。这位女士行了这些善事后,就像聋哑学校的老师给残疾人上课一样告诉我,假如我懂英语,下飞机后立即就能搭乘美国BA航班去洛杉矶。现在由于耽误时间太长,赶不上班次,只好等候第二天的班机。还有件糟糕透顶的事,我太太石头来美国后,写信告诉我,她乘的飞机沿途一分钱没化,所以我口袋里只装了3块美元。现在情况变了,要住宿要吃饭,3块美元是不够用的。黑人女士知道情况后,叫我不要着急。她给我买了面包、果酱、饮料,替我付了旅馆住宿费。我和她分手时把她当观音菩萨一样,向她直作揖。

我来美国前做过好多美梦。有时梦见飞机像彩色气球把我载上天空,有时梦见美国就像天宫一样富丽堂皇,但做得最多的梦是和我小儿子见面。我有五个孩子,是按音乐简谱的音阶给他们起名的。11223344——在洛杉矶留学是我最小的也是最疼爱的儿子,名叫55——少少。我多少次在梦中和少少见面,儿子洋气了,他用西方礼貌激动地拥抱我,吻我的腮帮子。我老泪直淌地说:“儿子,儿子,你把爸爸想死了。”可是现在见了面,实在平淡无味,少少帮我取过行李,叫我坐上小汽车。我一上车,他就用一种布包的皮带把我“五花大绑”。我吃了一惊,问他:“你这是干什么?”这是美国交通法规。小汽车司机和乘客必须系上安全带,否则就要罚款。”少少一字一板地说。

洛杉矶是座三面环山一面靠太平洋的城市。市区山岗重叠,丘陵起伏。出了国际机场,我从窗口望去,小汽车沿着高速公路飞驰,一会儿脚下是灯的海洋,一会儿头上布满彩色的星星。洛杉矶的夜景真美。

我和少少下车后走进家门,石头和盆妞正在看电视。盆妞对少少说:“你快来看,这就是洛琳娜。”少少问:“可判哩?”盆妞说:“还没有。洛琳娜正在为自己辩护。”石头朝我点点头,笑笑,连她的贵体都没挪动。我心里很不高兴。

我是一家之长,大老远从中国来,太太和小儿媳妇却没把我放在眼里,好像电视机荧屏上的女人比我还重要。

少少大约感到我的情绪不快,马快把我带到摇床旁说:“这是你的孙子孙女,刚从医院回来不久。”他掀开小床上的纱罩说:“这两个孩子我们都起了中文和英文名字。小男孩先出世,名叫石巍。女孩迟三分钟,名叫小小。英文名字说了你也听不懂。”我问:“我姓金,你为什么让孙子姓石?”少少笑说:“取这个名字有双重意义。你姓金可妈姓石,我想让儿子跟他奶奶姓;第二个意义是你不是要我们不要忘记‘根吗?等石巍长大后,也叫他记住中国巍巍昆仑山。”

我一看,对纱罩里的这两个小生命产生怜悯感,他们的体型小得太怕人了。

我看看房间,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当然比我在合肥的三室一厅要小一些,但也马马虎虎够住了。屋里的家具特别多,地下铺着墨绿色的地毯,桌椅、沙发、席梦思床、橱、柜、茶几和厨房用具一应齐全。

我对少少说:“我知道你手头并不宽,我和你妈睡一张床就行了,何必买两床席梦恩,浪费钱。”

儿子笑说:“不但这两床席梦思一分钱没花,我这屋里的所有用具大部分是捡破烂拾来的。”

我一怔,指着一张新席梦思问;“这也是拾破烂捡来的?”

少少点点头告诉我,马路斜对门有个瑞士人,是个虔诚的宗教徒。前不久的一天夜里,这位瑞士阔老的小女儿在床上睡觉滚下来跌伤了。这位瑞士人就说这是上帝告诉他,这张刚买来不久的席梦思是恶魔,如不送走会有更大的灾难。于是就放在门口马路边作破烂处理。少少正需要增加一张床,就捡回来了。最后儿子感慨地对我说:“爸爸,美国人的豪富和生活方式是你在中国想象不到的,慢慢你就会知道了。”

晚上睡觉时,我问太太:“你在国内极少看电视,我进门时是什么片子使你和盆妞那么着迷,我大老远从中国来你都没起身迎接。”

石头朝我笑笑说:“我们看的不是故事片,是在中国大陆看不到的精彩镜头。”

石头告诉我,我进门时看到的那个女人名叫洛琳娜,今年24岁,是美藉厄瓜多尔人。她和丈夫约翰·巴比特结婚后,老是被虐待和强奸。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巴比特强迫洛琳娜给他发泄之后,呼呼地睡着了。洛琳娜就用一把锋利的尖刀,把她丈夫的那话儿“咔嚓”一声割下来了。气得发疯的巴比特控告他太太对他犯了人体伤害罪。假如这个罪名能成立,洛琳娜就要被判20年监禁。现在美国法庭和庞大的陪审团正在审理这个案件。刚才我进门时看到的,就是洛琳娜正在为自己阉夫行为辩护。石头说这个案件不仅是美国很多家庭关注的新闻,而且牵动了港、台地区和欧洲一些国家的妇女们,她们都在热切地期待着这个案件的判决。洛琳娜现在是世界闻名的新闻人物。

我一听,吃惊地说:“有这等事!说明外国娘们很野蛮,太可怕了。”

“不是女人野蛮,是有些男人像野猪,不尊重女人的感情。”太太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外国女人酷爱独立自由,过性生活一定要自己情愿。我们中国女人也不是性奴隶,你们这些大男子汉要当点心哩。”石头关灭电灯,投进我的怀抱。

第二章

到了洛杉矶,尽碰上新鲜事。电视机上放的是洛琳娜阉夫;我儿子则正在告警察,打官司。

早在本世纪50年代,我就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报道,说当美国总统杜鲁门的女儿在

一家饭店门前唱歌。这家饭店老板控告她犯了法规,妨碍他的正常营业,使这位总统小姐受到罚款处理。事隔不久,这家饭店老板收到一个陌生人写给他的信,用满纸缺少文明教养的脏话臭骂这位老板,说他不该控告总统千金。这件事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知道了。经他们挖空心思推敲研究,发现这封信是被罚款女士的父亲——杜鲁门总统化名亲手写的。于是就在报纸上大曝光,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这篇新闻报道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但我也一直存疑,美国的法律真有那么公平?判总统的公主犯了法规,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在洛杉矶,交通法规订得特别细。所有道路和交通干线,从市郊的高速公路到市内的大街小巷,拐弯抹角的马路中间和路边两侧,都用红、黄、蓝、白、黑等等色彩涂上了各种车辆行驶和停靠的醒目标记,仅车辆停靠一项就有几十种分类,真是名目繁多。若是违反这些法规,就要被罚款。

儿子少少告警察的原因是,在“环球影城”近旁一个场地停靠小汽车需要挂一种红牌牌。儿子挂了,可他没挂在汽车外面,而是挂在车里的方向盘上,透过玻璃就看到了。这位交警粗心,一看车外没挂牌子就罚款100美金。儿子不服气,于是就告警察打官司。

我听后倒抽一口冷气,摇摇头对少少说:“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认倒霉算了,这场官司你赢不了。”

我伸出一个指头对少少说,第一你要知道这件事发生在美国,美国虽是法治国家,可真的把中国人和美国公民平等对待?我又伸出第二个手指对儿子说,法官和警察都是美国人,执法者,他们能不互相帮忙关照,而让一个中国人“倒拔蛇”。把警察已经下了腰包的100美金吐出来?我自认为我的推理分析是无可辩驳的。

可是儿子不以为然地说:“在美国法律面前,胳膊和大腿一样粗。”盆妞马快插进来说:“这是你儿子的血汗钱,不能白白地让警察们拿去。”

法庭判决的那一天,我也跟少少去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美国法庭的审判。

法庭里人不多。这种小官司没有陪审团,也没有律师,法官和旁听的观众加在一起不到20人。除我和儿子外,其余全是美国人。

判决过程很快。坐在台上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法官,首先提问被告席上的警察为什么要对少少罚款。警察申述过他的理由和根据后,老法官就转过脸来提问少少红牌牌挂在小汽车什么部位。儿子提供的证词是有力的。他首先从口袋里掏出红牌牌向法官们晃了晃,又用示范动作把挂牌的过程重新演习一番。这位老法官和坐在他身旁的几位法官交头接耳商议之后,当即宣判:少少挂过红牌子,这就不算违背交通法规。至于牌子没挂在汽车外面,警察可以提醒,不应罚款。被告承认,他当时没透过玻璃朝车里看,这是一时失误。这位警察听过老法官宣判后,立即拿出100美元放在审判台上。老法官叫少少取回他的罚款。这场官司就结束了。

这个结局使我大出意料,也很激动,没请客没送礼,一分钱没花就能打赢官司,我还是稀见寡闻。

我当即叫儿子告诉老法官,我是刚从中国大陆来的中国公民,对他的执法公正很感谢。

少少把我的话转告老法官后,这位老法官友善地朝我笑笑,并走到我面前,按中国礼俗和我握握手,叽叽呱呱地说了一长串我一句也没听懂的英语。

儿子告诉我,老法官说法律法律,平等平等,译成中文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做的不过是维护法律的公正和尊严,用不着感谢。

走出法庭后,少少把我送到家门口,连大门也没进,就急匆匆地赶往餐馆去打工了。

我一推门,电视机荧屏上又是洛琳娜阉夫案的审判镜头。

石头问我:“怎么样?”我快活地伸出拳头说:“真没想到,我们的官司打赢了,警察把罚款退给我们了。”石头笑着说:“好好好。儿子哩?”我说:“他忙着去打工了。”

我看看盆妞,她并不像我和石头那样兴奋激动。她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机,好像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在美国碰上这号事,结局就应该是这样。

我正想向石头描述儿子胜诉的生动场景,盆妞忽然对我们说:“判决了。”她指着一个高个子大鼻梁的美国人说:“这就是美国大法官。他正在向洛琳娜宣读判决书。”我只好静静地看着电视机。

美国大法官说的是英语,我听不懂。于是,我就眯细眼睛,盯着被告席上的洛琳娜出神。这洋女人怪年青,长得也怪俊俏,有点像《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我不由得想起两句俗语:粗茶淡饭无价之宝,美貌姣妻惹祸根苗。一点不错。

“洛琳娜宣布无罪释放。”盆妞比少少打赢官司还高兴地对我们说。

“好好好。”石头也跟着兴奋地拍了两下巴掌。

我瞪了石头一眼,不知这有什么值得喝彩的。

我来洛杉矶后,有个心思一直没捞到时间对儿子说。

洛杉矶是举世闻名的风景秀丽、名胜古迹极多的城市。来美前我就在《中国大百科全书》上看到过有关洛杉矶的介绍。这里有世人尽知的六百多家电视台、电影制片厂组成的“好莱坞环球影城”、“迪斯尼游乐场”、“海洋世界”、“林肯公园”、“好莱坞蜡像馆”和“好莱坞赌场”。这些名胜强烈地吸引着我,我是带着满脑袋诗情画意来到洛杉矶的。谁知我来后儿子忙得屁股后面失火,这几天又忙着打官司,我决定先和石头通通气,然后再向儿子提游览的要求。

“你来洛杉矶玩过哪些地方?”我用试探的口气问石头。

谁知石头一听,朝我瞪了一眼说:“你的心思我知道。所以天天像大老爷一样等着儿子安排你去游览名胜。我问你,你来洛杉矶干什么的?”

“你说我来洛杉矶干什么!”我想不到石头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说话间我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火柴。石头急忙制止说:“你不能在客厅里抽烟。你不为自己和我们着想,也要可怜可怜你两个孙子孙女。你看看这两个小生命瘦小成什么样子,还忍心让他们受尼古丁毒害?”

我看看摇床里的孙子孙女,无可奈何地干看着我手上的香烟和火柴。

石头忽然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用充满温情的语调对我说:“为了孙子孙女的健康,你把烟戒了吧,可行?”然后她又从我手上把香烟火柴拿过去,“我们过去生养过五个孩子,你从没有操过心,恐怕连尿片是什么味都没闻过。我不怪你,因为那时有保姆。前几年你编过四句顺口溜:一生浪点当,抓过笔杆扛过枪,半个秀才半个兵,钓鱼下棋打麻将。你很惬意快活,这也无可非议。可是现在小儿子小媳妇生了双胎婴儿。他们正在闯事业,没法照顾,需要我们老两口帮一把。”

什么?!叫我这个年已古稀的老干部,到美国来当不拿工资的保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那种滋味。

我们住房大门朝北开。进了门,左半边是厨房,右半边是客厅。我和儿子的卧室在屋中间,卧室门外是内走廊,通向卫生间和屋中间的二道出口门。为了让全家夜里睡个安稳觉,

两个婴儿放在客厅里小床上,哭闹起来关上客厅的门,别的房间声音就很小。少少每天夜里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给两个婴儿夜里喂奶换尿片。婴儿夜里都爱啼哭。少少经常是怀里抱一个,腿还要推着摇床晃,很累人。

这一天夜里,我听到孙子孙女哭,就穿上睡衣轻手轻脚来到客厅。儿子歪着身子躺在长沙发上,怀里抱着小孙孙石巍,手上抓着奶瓶,一望而知他是在给孙女喂奶。可现在奶嘴却在他自己唇边。小孙女吸不到奶在少少脚下小摇床上哭,小孙孙在他怀里直着小嗓门嚎。可儿子却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着了。儿子,我最疼爱的小儿子,爸知道你太累了,我心疼地淌下了泪水。

少少在洛杉矶一家实验室上班,除每天8小时工作外,还得打工。他下班后一走出实验室,还没歇口气,就得开车往餐馆飞驰。一到餐馆就得扫地抹桌,洗碗刷锅,端着盘子送菜送饭送汤送饮料,每天要劳动13个小时。少少没有节假日和星期天,因为节假日和星期天正是餐馆生意最兴旺的时日。他每天都像发了疯似地拼命干,回到家夜里还得照料两个婴儿。

在我来到洛杉矶的这些日子里,少少下班回到家,总是苦腔苦调地对石头说:“妈,我又累又困。”有时坐在沙发上,手上捧着报纸睡着了,有时抱着孩子打鼾,有时端着饭碗打瞌睡。儿子说他到美国最深刻的一课,就是尝到了雇佣劳动的滋味。

一天夜里,全家都在心急如焚地等着少少下班回家,因为他过时未归。洛杉矶车祸多,亲人出外,回到家才能松口气。直到天快亮少少才回来。一问情况,原来少少下班后一钻进小汽车,就迷迷糊糊地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我默默地把小孙孙抱过来,又倒了碗开水,把凉奶瓶重新烫热。我本想给少少盖好被子,就让他在沙发上睡,又怕两个婴儿会把他吵醒,于是就叫他回自己房里睡。

我正想用手推醒少少时,他却自己醒了。他用惺松的眼睛朝我看看说:“爸,你年纪大了,回去睡吧,让我来喂小小。”

“走。到你自己房里去睡。”我心疼地说。

儿子走后,我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拿着奶瓶伸进婴儿嘴里。

第三章

不来美国不知道儿子媳妇过的什么日子。到了洛杉矶,我才晓得他们每时每刻都鼓胀了每一颗细胞,绷紧了每一根神经。这种紧张的生活节奏,发了疯似的拼搏,使我感到透不过气来。他们活得太累了。

小儿媳盆妞清瘦的身材,矮矮的个子,白果脸,尖下巴,给人一种玲珑秀气的美感,上大学时有过校花的美誉。就因为她起小细筋细骨,生下来3个月还在洗脸盆里洗澡,她父母才给她起了这么个怪名字——盆妞。

美国对世界各地的科技界新秀特别重视。当少少在中国医学杂志上发表一篇论文后,南加州大学很快发出邀请,要少少来美讲学。少少作为访问学者来美后,盆妞也很快申请赴美,可几次都被上海美国领事馆拒绝了,当盆妞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拿到赴美的签证时,她没有狂热的庆幸,而是默默地凝视签证对自己说,盆妞啊盆妞,你过去的十年寒窗,你过去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技能,现在都用不上了,一切从零开始。

盆妞生长在上海,她曾经迷恋地哼着电视剧《上海一家人》主题歌中的一句歌词:“要生存先把泪擦干。”可盆妞来到洛杉矶后,发现这里和中国不一样。这里是青年人的战场,竞争激烈,优胜劣汰。在这里流眼泪不但没有人同情,而且找不到给你流眼泪的地方。要生存先把牙咬碎,去冲击,去奋斗,去拼搏。于是盆妞咬着细米银牙,去克服生活道路上一重又一重障碍。她一边打工,一边在紧张的生活中针尖上挤时间苦学英语,终于在去年实现了零的突破,考上了享誉世界的名牌大学——南加州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与此同时,上帝也在考验她的意志力。有一天少少告诉盆妞,他接到妇产科医院的电话,她怀孕了,而且是双胎。那时盆妞正躺在床上,为刚拿到手的南加州大学录取通知书欣喜不已。一听这个信息,她惊得“啊啊”地从床上跳起来了,不知是喜还是忧,该哭还是该笑,生活,就这么折磨人,创业难哪!

两个胎儿经不起母亲矛盾心情的折腾,提前出世了。盆妞怀孕才7个多月,就进行破腹产,生下了男婴3.斤2两,女婴只有2斤1两的双胎婴儿。没有母乳,两个可怜见的小东西,睡在医院的暖箱里,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苦度生命。盆妞看着这一对亲骨肉,心绪更加不安了。她生怕这两个孩子养不活,特别是小女儿。她感到内疚,对不起这两个乖乖肉儿;她又感到命运老和她作对,不得不可怜地围着摇篮和锅台转悠,过那种无法忍受的像家庭妇女一样的生活……

对我和太太先后来到洛杉矶,盆妞心里特别高兴,她笑说这是上帝怜悯她,派我们两位老神仙来救她的。她好不快活地向我们拱手作了揖,开着小汽车到南加州大学去报名入学了。盆妞身在国外,眼睛却盯着祖国的发展。她看到国家科技局一条信息,获悉中国现在最缺少的是高级电脑科技人才,便选择了电脑专业。

盆妞当初考试就是以超出两分的成绩被南加州大学录取的。现在因为怀孕生孩子,大量时间被荒废,入学后的第一场考试她考“糊”了。盆妞见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说起话来小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放了糖,甜甜的,给人一种温柔和气的感觉,可她是外柔内刚的强性子。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次考试失败的打击,没有气馁怯步,而是更坚定地向前冲击。她睡眠很少在床上,伏在桌上看书打一会瞌睡,一醒过来就用冰块擦擦额头继续攻读。她那秀丽白净的小脸蛋一天天瘦下去,那些细密的皱纹偷偷地爬满她的额头,盆妞显得过早地老相了。石头苦着脸看看儿媳妇,心疼地说:“您不能这样拼呀孩子,看你成把成把地掉头发,将来你当上博士恐怕也变成尼姑了。”

盆妞承受的压力不仅来自学习方面,家里的生计安排也是不轻的担子。现在一家六口靠少少一人的工资养活。房租,水电,汽油费,吃饭穿衣,美国除了空气不收税其余样样要花钱,外加支付昂贵得惊人的学费。

为了节省开支,盆妞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浏览桌子上摞得老厚的广告。便宜的鸡鱼肉蛋,削价的水果,大拍卖的百货,打折扣的蔬菜,周末打长途电话哪一家公司最省钱……她都得用笔记下来。在美国生活就这么烦人。

美国号称自由世界,可我到洛杉矶后并不感到自由。除语言不通,水土不服,饮食习惯不同等等不利因素外,眼前的现实生活像笼头一样把我这匹野性子老马套住了。我的活动场地比“西安事变”后的张学良还窄小,过着软禁一样的“洋监牢”生活。

儿子白天极度劳累,夜里还得在客厅里照料两个孩子,这差事并不轻松。别看我的孙女小小身体细小得像刚出世的小老鼠,可她哭起来的声音能把你耳朵炸聋。孙女一哭闹,我的孙子石巍就参加兄妹“大合唱”,把少少拖得更累更苦了。一天夜里,孙女小小哭了喂奶不行,抱也不行,摇更不行,就是要直着嗓门嚎哭。儿子实在没法子,把抓在手上的玻

璃奶瓶“啪”的一声砸碎了。他除了拿玻璃瓶出气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为了减轻儿子负担,我承担了夜晚照料两个婴儿的任务。这就使我白天黑夜都围着摇床转,嘴里淌涎水还不能抽烟,苦也。

我有早晨到户外散步做气功的习惯,这是我唯一感到轻松自由的时刻。盆妞清晨起床后,总是微笑着对我说:“洛杉矶是海洋性气候,早晨的空气特别清新,你出去散散步吧,我来照料孩子,顺带看看广告。”

大门外是一条东、西向大马路,马路对面就是肉丝香公园。假如我出了大门径直往对面公园里去,抬步就能踏进公园。可是不行。洛杉矶的交通法规订得特别细,一定要拐到左侧或右侧50米远那个路边插个大牌牌地下画着大白杠杠的地方才能过马路,否则就要罚款。

这是一片公园式的住宅区。极目眺望,一式低矮的平房,没有高楼大厦。马路笔直干净,只见汽车不见人。肉丝香公囤是洛杉矶的小公园,里面是宽阔的地毯似的绿色草坪,有游泳池、运动场、秋千架、木马、滑梯……还有老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儿童玩具,全都免费给孩子们玩。穿过肉丝香公园,就能进入举世闻名的风光景色更加迷人的好莱坞公园和游乐场。

肉丝香公园里的小鸟和松鼠特别多,而且胆子大。当我踏着草坪散步时,小鸟们成群地在我身旁嘁嘁喳喳跳来跳去,小松鼠们像小猴儿一样站起身来歪着小脑袋朝我打量,连汽车呼啸而过它们都不惊跑。洛杉矶不但四季如春风景秀丽,而且以动物保护极佳著称于世。1984年23届奥运会就选中了这座美丽的城市。

早晨到肉丝香公园去锻炼身体的大多数是老年人。这些人来自世界很多国家和不同地区,语言不通,服饰各异,但大家一见面总是微笑着喊“葛德毛尼”(英语早安),我也学会了这句礼貌用语。

我在肉丝香公园散步时,经常碰到一位小老头。他既不是白人,也不像黑人,头戴类似美国星条旗图案的太阳帽,不过帽沿不是朝前遮在额头上,而是朝后扣在后脑勺上,就像战场上吃了败仗的投降兵。他身穿一条灰色的牛仔裤,足登大皮鞋.走起路来顶精神。这小老头特别有礼貌,一见我总是先扬手致礼,喊一声“葛德毛尼”。

1492年,航海大明星哥伦布驾着老木帆船从欧洲来到太平洋岸畔的加利福尼亚州,给这一片北美大陆带来了文明的曙光。不过洛杉矶划入美国版土时间并不长。那是在18世纪中叶美国和墨西哥打仗,墨西哥打败了,就把他们统治多年的加利福尼亚等三个州划给美国。现在洛杉矶的外国侨民中,墨西哥人最多。华人习惯称他们“老墨”。

“这小老头大概是墨西哥人吧?”我看着戴太阳帽的小老头猜想。

第四章

肉丝香公园里有好多露天亭子,样式和中国公园里的亭子差不多,不过比中国的亭子大,而且设备多一些,一般是由三、四间亭子连在一起,里面有钢板做的长板凳和长桌子,旁边有火炉和垃圾筒。每天总有一些人,带着吃食和木炭到公园来聚会野餐一顿。美国人很富,大嚼大啖一顿之后,罐头空匣锅碗铲勺全扔到垃圾筒里。洛杉矶人的汽车和中国城市的自行车一样多,大人孩子一应用品装上去,四个轮子一转,屁股后面冒冒烟,方便得很。美国人野餐时冷饮喝得多,每次野餐过后,旁边的垃圾筒里总有好多空易拉罐。每当聚会的人散席过后,我就看到戴太阳帽的小老头走过去,把垃圾筒里的空易拉罐捡出来,用塑料袋装着。我问过盆妞和少少,他们说这是个墨西哥老头。她们来到洛杉矶后经常看到这小老头拾易拉罐卖,三分美金一只。

因为美金和人民币的比价相差大,按我来美前合肥黑市行情1元美金换10元人民币,3分美金的屁股后面加个0蛋,就是3角钱人民币一只空易拉罐。我的心有点动了。假如我一天用业余(我的正业是带好孙子孙女)时间拾100只空易拉罐,一个月下来就可以赚得上千元人民币,等于我的几倍工资。说来不怕世人笑话,我因为是多子女,他们上学、结婚、出国种种费用,使我背着一屁股两大胯债务,到现在都没还清,可是我权衡利弊,反反复复想来想去,迟迟下不了决心。

有一次,我咬咬牙,硬着头皮去拾易拉罐,想弄点外快来改善改善我的穷境。我刚从垃圾筒里把空易拉罐捡出来,墨西哥小老头来了。我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羞惭,马快把易拉罐放在手上像艺术品一样翻来复去细看。我想让墨西哥小老头不要发生误会:我是在看易拉罐上的图案,研究一门艺术,并不是拾破烂。我是什么身份的人,能降到和一个墨西哥小老头一样拾破烂?太丢架子了,我是不会干的。

一想起拾破烂这三个字,我眼前就浮现出合肥的街头巷尾,经常看到穷老太婆们身背篾筐,手拿粗铁丝做的像火钳一样的夹子,满身脏兮兮的,在人们掩鼻而过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尽管洛杉矶没有这种又脏又臭的垃圾堆,但空易拉罐也是破烂,卖的钱不干净。

拾破烂又怎样?我的儿子媳妇是博士,他们的家具用品绝大部分是拾破烂捡来的。我儿子熟识的留美的小哥儿们,媳妇的同学们,小哥儿们的同学与小哥儿们,我在洛杉矶接触到的大陆来的留洋生有几十个,他们谁没拾过破烂?他们不但自己拾破烂卖钱,还作为礼品互相赠送,名之曰互补有无。这些出类拔萃的科技界新秀们能在洛杉矶拾破烂,我为什么不能干?哪朝哪代留下来的身价等级和面子,几钱一斤?我很快想起,西班牙过去有个国王见钱如命,对他的子民百姓敲骨吸髓,手段之一就是多如牛毛的税收,连臭茅房也收税。他有个女儿很清高,劝皇帝说:“爸爸,厕所又脏又臭,你收税的钱也不干净。”皇帝回答说;“我的千金小姐,厕所有臭味,钱是香的。”

我很快得知,经常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墨西哥小老头,名叫汤姆斯,50年代干过州长,相当于地、市级干部,和我这个厅级干部差不多大。他能拾易拉罐卖,我为什么不能?于是每天清晨,我不在肉丝香公园散步做气功了,手上拿着塑料袋,去发洋财了。

财来精神长,我一想起伸伸手弯弯腰就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到手,小腿儿走路特别有劲。

我在省城合肥是钓鱼迷.而且有瘾。钓鱼的乐趣,就在鱼儿咬钩的一利那,漂在水面上的鹅毛管浮标一抖动,我手腕使劲一提鱼杆,只听得“刷”的一声,鱼儿离开水面在岸上乱蹦乱跳,我的猎获物到手了。现在在洛杉矶拾易拉罐,乐趣和钓鱼差不多。

铝皮空易拉罐体积太大,必须放在地下用脚踩扁压缩体积后才能装到塑料袋里。我来美国时带了双合肥钢铁厂特制的老牛皮钢铁皮鞋,现在可派上用场了。我看到垃圾筒里有空易拉罐,略一弯腰,把它捡出来扔到地下。我使劲一跺脚,只听得易拉罐在老牛皮鞋底下“咔嚓”一声,3角大钱人民币就稳稳当当地流进我口袋了。

汤姆斯现在和我经常在垃圾筒旁迎面相遇。他仍旧有礼貌地朝我扬扬手,不过神态目光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一见到我,首先盯着我手上的塑料袋看,看我从他的领地夺走多少

美金。

我的住房位置对我拾易拉罐极为有利。大门和窗口都对着肉丝香公园。当凉亭里聚会的人群一散席,我立即走过去,如果正赶上孙子或孙女啼哭,我就抱着孩子,既带好了孩子又弄到钱,一举两得。

不过对我来说,收获的黄金日子是星期五。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把塑料垃圾筒放在马路边,等着那种重型大罐筒汽车来拉走。这一天早晨你瞧瞧吧,马路边就像杂货摊,一长溜放着垃圾筒,沙发、席梦思、橱、柜、茶几,令人眼花缭乱。当然都是主人用不着才作为破烂处理的,我见了却不免有点眼馋。说起来你别见笑,我在中国仍旧睡的老木板床,连睡席梦思的福气都没捞到。

垃圾筒里最多的破烂是废纸,你可千万不能把废纸当宝贝拾回来。我儿子和盆妞为此吃过亏。

在洛杉叽,看报用不着化钱,一份报纸几十张,一打开大部分版面是广告,报纸就靠这些广告费来养肥。野鸡报上,广告更是多得满地飞。你早上开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口地下的广告拾回来。

少少和盆妞刚到洛杉矶,一见那些废纸像雪片一样朝身边飞来,好不快活。很快就积聚到可以装一汽车的废纸。小两口心想,这一下可找到小外快补贴了。他们兴致冲冲地把一汽车的废纸拉到废品收购店过了磅,收了钱,三下五除二一算细帐,卖废纸的钱还抵不上汽油费。小两口相视苦笑,同时警告对方:“以后可不能干这种傻事了。”

洛杉矶的治安状况很坏。每天你一翻开报纸,通栏醒目大标题都是杀人、强奸、抢劫之类。洛杉矶最繁华的市中心下午五点钟商店就打烊关门。夜里是洋匪们的乐园。有时听到警察和匪徒们枪战的枪声。洋匪们最爱攻击的目标是华人。因为美国的阔老爷和太太小姐们上街,如果对他们进行抢劫,通常的情况是小皮包鼓鼓的,打开一看却全是信用卡,一堆废纸。中国人喜欢现金买卖,上街买东西口袋里塞满现款,这正是洋匪们所欢迎的。盆妞为此向我和石头打过招呼,要我们无事少上街,特别是夜晚。她说。假如遭到匪徒们的攻击,千万不能乱动弹,洋匪们手上都有枪,你稍有反抗或想报警,他就立即叫你吃“花生米”。

我本来很听盆妞的话,夜晚极少逛街,可现在为丁多抬易拉罐多挣钱,顾不得那么多了。星期五,天麻亮我就起床,沿着马路边察看垃圾筒。汤姆斯大概没想到遇上我这个对手,他也比以仕起得早,而且扩大了拾破烂的范围。我俩路线有时相同,经常在垃圾筒旁相遇。后来我改变了路线,出了大门直奔好莱坞大街,沿着环球影城转一圈,再拐到举世闻名的“迪斯尼游乐场”和“海洋世界”,从好莱坞大明星理发店回家,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美国现在为什么这样豪富这样美,美就美在这个国家把知识分子当宝贝。美国网罗了世界五大洲的出类拔萃的科技界尖端人才,让他们在她的金元世界里玩命的卖力。结果用两百多年时间,创造了中国五千年,墨西哥一千多年没有达到的生产水平,遍地出财宝,使中国一个老党员老革命,墨西哥一个当过州长的老干部,展开了一场争夺破烂的竞争。

第五章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人口最杂。我在合肥的住家,左邻右舍一字号的汉人,清一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现在的住地是一个门洞一个国家的人,甚至一个门洞几个国藉。在我这个门洞里,就住着四个国家的人,宗族不同,信仰各异,互相往来,弄不好就涉及国际关系,所以我特别慎重。

我的住房英文名称叫HOUSE(浩斯),译成中文叫屋子。

这屋子像火柴匣,长方形,单门独户。靠北边的三分之二面积住着我们全家六口;朝南有两间单开门的小房间,住着三个国家的人。俄罗斯和美国人合住一个房间,另一间住着一个日本中学生。这幢屋子的面积加在一起相当于合肥的四室一厅,四个国家的人挤在一屋,共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你想象一下吧,不便之处就老鼻子的多罗。

我来前儿子和盆妞本来只住一间。现在猛然增加四口人,没法子,就把这幢屋子全租下来了。可是美国的房租贵得惊人,一年的房租钱相当于十几万人民币,在合肥能盖一幢小楼。儿子万分无奈,只好把两间单开门的小房间租出去,自己作了二房东。

这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进门就看见一个大胖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老肥的胖汉梳一条长辫子,粗肉,长汗毛,黄眼珠。如果从身后看,很像慈禧太后时代的遗老。

我太太石头指着我向壮汉介绍;“这是我家金荣先生,从大陆来的。”她又指着胖男人向我介绍:“这是叶张斯基先生,俄罗斯人,住在我家东南拐的房客。”

我出于礼貌,挂着微笑伸出手来想和房客握手。谁知叶张斯基一听我太太介绍,马快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容可掬地一把抱住我,吻我的腮帮子。两只长满长汗毛的大手在身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中国大陆不好,美国好。你不要回大陆了,留在美国吧。”一口流利的华语。

这家伙太无礼。我正想着用什么词儿回击他,石头顶上去说:“中国大陆很好,我们不会留在美国。”

男人梳辫子,在美国不稀奇。美国的男士们在服饰上很随便,我没看到什么时髦。要说洛杉矶的男人们有什么时髦,那就是长辫子,短辫子,兔尾巴辫子,羊角辫,老鼠尾巴辫子,以及别出心裁五花八门的花头经。我对叶张斯基的辫子并无反感,只是我不知出自哪路信号系统的反弹,总感到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叶张斯基先生,像童话中的狼外婆。

这时我忽然转脸朝厨房一看,出现在眼前的镜头竟使我惊怔了。

一个中等个头的老汉,拖着老长的黄胡子,上身穿一件灰色的茄克衫,下穿牛仔裤,足登高筒黑皮靴。这老头正背对着我想炒菜,可一听到叶张斯基和我打招呼,就转过脸来朝我笑笑,走近几步用甜美的声音对我说:“你好。”就在这老头转过身的一刹那,我忽然发现他的胸部竟是出奇的高耸,那一对眸子美得就像蓝宝石,这时我才看出此人原来是个美丽的女郎。

叶张斯基向我介绍:“这是克露西小姐,用中国话说,是我的女朋友,她是美国人。”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长胡子的女人。

我微笑着和克露西握手,心里说:“长胡子的小姐,稀见稀见。”

我的另一家房客名叫麦克小太郎。我太太特别喜欢这个日本中学生。帮他洗衣服,到他房间去打扫卫生,有时还做好吃的菜让他享用。

中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日本富人的孩子走天下。这麦克小太郎还不到18岁,已经周游了世界很多国家。由于世面见得多,麦克小太郎少年老成,极善处世。他有时抱着我太太用生硬的中国话喊“婆婆”,有时抱着我孙子孙女亲亲,所以我们全家都喜欢这个小日本。石头更是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洋照料。

石头喜欢这个小日本还有另一个原因。麦克小太郎的父亲是日本财团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在中国有大宗的投资。我太太想通过对麦克小太郎的热情关怀照料,使他父亲能向中国多投资一些日元,让我们的祖国早一点

富起来。我说她的爱国之情能感动上帝。

石头不仅自己对麦克小太郎多情,还对儿子和盆妞打招呼:“对麦克小太郎你们要实行优惠政策,这也是你们身在国外对祖国尽点心意。”少少戏问:“可有回扣?”盆妞努努嘴笑答:“你的回扣还没到。老头的回扣已经送来了。”大家一看,麦克小太郎送来一塑料袋空易拉罐,都笑起来了。

四国公民挤在一套屋子里,生活诸多不便不去说它,谁叫儿子穷哩。只是有一件难言之事,把我折磨得好苦。

我患有神经衰弱,夜里睡觉如不吃安眠药,就要很安静,否则就会失眠。麦克小太郎虽未成年,可他和一个台湾的女同学,白天一张桌复习功课,晚上同睡一张床。我和两家房客的卧室都是一板之隔.中间有门可通。现在房门虽已用胶布封死,可封了门封不住声音。隔壁鼾声大一点,我都能听到,何况是麦克小太郎在床上和台湾女同学做游戏的那种声响。我怎能不受干扰!

美国有条很怪的法律。不满18岁的男女,没有资格在商店买酒,违者买主卖主一律罚款。可是不到18岁的男女买避孕套却受到优惠。如有不端行为,只要戴上避孕套,就不算越轨。假如事发有一方家长告状(多为女方父母),法官们的判决就更有趣。他们请来一个神父,把这一对上帝的小羔羊带到教堂里,神父在他们面前划一通十字,念几句:“可怜的孩子,上帝饶恕你们,阿门。”判决完毕。

不过麦克小太郎这个桃色案件既未惊动法官也没麻烦上帝。我太太石头用她善良的愿望、赤诚的情感劝说麦克小太郎。他现在小小年纪,应该集中精力学习。美国的竞争特别激烈,将来考不上名牌大学是要后悔的。想不到这位小日本很听石头的话,他房间里再没出现过不悦耳的“音乐”,这说明长辈们的教育对小青年还是有点用的。

闹得我最不能入睡的就是叶张斯基和长胡子的美国小姐。

克露西和叶张斯基夜夜同床,实际上是夫妻.为什么还被称为小姐?美国的婚姻习俗和中国不大一样.他们不少人是先同居后结婚,也有同居一辈子不结婚的。所以同床而眠不等于夫妻。

这叶张斯基和克露西夜里在床上搭台唱戏,毫无左邻右舍观点,不怕丑。一会儿床咯吱咯吱响,像地震;一会儿女人浪声浪气叫唤,还唱起来;一会儿男人像刚放血的猪一样,咕哧咕哧喘大气……这种隔壁戏能让人睡吗?

一天夜里。正当叶张斯基和克露西小姐的戏进入高潮时。麦克小太郎房间里出现了更怪的声响一吹口哨。不是一个人吹口哨,而是几个人合奏,还有女孩子“吃吃”的窃笑声。

麦克小太郎矮矮个子,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一副小学究的味道。不知为什么事他和叶张斯基吵过架,我估计是麦克小太郎为了报复,约了些男女同学埋伏在他房间里,给叶张斯基和克露西小姐的床上戏喝倒彩。乱七八糟。

生活中有些事很巧合,说出来不但读者们未必相信,连我自己都感到离奇,可这是我亲身经历的真实故事。

就在两个客房里上演的恶作剧进入高潮时,我忽然感到身底下的床乱摇,屋子乱晃,外面传来墙倒屋塌的声音。我被一块板压住了。地震的恐怖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好怕人,顷刻间我认为自己要死在洛杉矶不能回国了。儿子在隔壁大声喊:“地震地震,你们不要乱动。”我的两个孙子孙女哇哇嚎哭。盆妞哭着尖叫:“孩子孩子,我的孩子。”两个客房里更是叫声哭声闹成一团。这就是今年发生在洛杉矶的6.6级大地震。这场大地震不但造成洛杉矶高速公路和建筑物的极大破坏,使洛杉矶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极大损失,千千万万人死伤致残,也永远结束了叶张斯基和克露西的床上闹剧。

第六章

盆妞又要考试了。这场考试,使盆妞面临的不是考卷上分数多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在南加州大学继续攻读。如果这场考试还像上次考试一样泡汤,那就只好退学。这压力够大的。

所不同的是,这次盆妞精神特别旺盛,充满自信。她说刚入学时教授讲课听起来很吃力,参考书多得使她头皮发麻。在课堂上她耳朵听着美国教授讲课,可是母性难移,脑海里老想着给两个宝贝儿子女儿喂奶换尿片。手上捧着书,仿佛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两位小天使可爱的面容。第一场考试泡汤在她预料之中,但是她战胜不了自己。为了使这场考试能得到优异成绩,盆妞决定离开家庭,戏称想过一段吉普赛女郎的流浪生活。盆妞把行李和一些日用必需品装到小汽车上,日日夜夜钻在南加州大学图书馆里。有时在小汽车里睡觉,有时伏在书桌上打打瞌睡,醒过来就用冷水淋头。饿了啃几块三明治,喝点冷饮。好在盆妞的胃口也洋化了,习惯吃冷食。

我和石头极力支持盆妞的行动,因为家里地场小,两个孩子时常哭闹,干扰太大。少少说为了帮助盆妞复习功课,他不一定每天夜里回家,把照料两个婴儿的任务,全部交给我和石头了。

就在盆妞走后的夜里,小孙女哭起来了。喂奶不行,抱也不行,摇也不行,一股劲哭闹。那凄惨的哭声叫人撕心裂肺。石头用手摸摸孙女的额头,烫手,不一会,她又呕吐了。石头说:“孩子发高烧,病了。”

咋办?我和太太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电话不会打,因为不会说英语,我俩从未打过电话。会打电话也没用,我们住的街道名称全是英文,我们说不上来。于是我们老两口就急得互相指责,恶骂,吵成一团。石头抱着小孙女,脸上像落大雨,一股劲地喊:“乖乖,乖乖,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正急得走投无路时,盆妞的大学同学余泉来了。余泉是安徽全椒县人,创作《儒林外史》的大作家吴敬梓的同乡。她住在尼克松故乡“尼克松图书馆”近旁。尼克松是位有远见卓识的美国总统,打开了中美之间交往的大门,架起了横跨太平洋的友谊桥梁。尼克松逝世后,世界很多国家的元首和美国台上台下的总统们都来参加葬礼,《世界日报》说这是少见的政界重量级元首聚会吊唁。余泉是来叫我们全家和她一起去吊唁,尽一分中国公民对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敬意。想不到她来巧了。石头抱住小孙女说:“乖乖肉儿别哭了,救命菩萨来了。”余泉一见孩子生病,立即给医院挂了电话。石头带了尿片和奶瓶,抱着孩子,和余泉一起去医院了。

小孙女走后,刚才也跟着哭闹一阵的小孙子终于重新睡着了。家里少有的安静,可我的心却静不下来,反而特别烦躁不安。

我来到洛杉矶时,我这小孙女从医院的暖箱里拔掉氧气管回家不久。这2斤两1的小生命,就像一条小鱼,我托在手掌上给她洗澡,看着心疼,实在小得可怜。她的脸只有鸭蛋那么大,两条小腿儿只有我手指粗。我经常看着小小怜悯地想,这么细小的生命能养得活吗?可是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照料,喂得饱,勤洗澡,勤换尿片,多抱抱,小小孙女一天一个样地长起来了。

不足月破腹产的孩子先天毛病多。我刚来时,小孙女脑袋不但只有鸭蛋大,而且是扁形的,后脑勺老大的一块面积没有头发。我那

时认为这孩子长大后可能是秃子,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够残忍的。可是现在经过对她睡眠姿势的调整,头形圆圆的,满头乌油油的头发,又密又黑。特别是她那双神采飞扬的小眼睛,和两片甜甜的小嘴唇,每天咿咿呀呀地朝我笑笑,使我的心陶醉了。人生,还有什么比天伦之乐更甜美的享受!

我在小孙女身上做过好多美梦,我梦见这位美国小公民才华出众,成了好莱坞的大明星。好莱坞大街老长老长,从“中国大戏院”到蜡像馆大门前,地下的石块上刻了好莱坞明星们的名字,还有手印和脚印。我有一次专门去察看将来我孙女的名字刻在哪块石板上,惹得全家说我疯了。可是现在小孙女病了,临上汽车时呼吸困难,奄奄一息。我想着想着,便流泪了,哭得好伤心。

我正在为小孙女的病想入非非时,忽然大门被推开,盆妞从门外进来了。盆妞不知道小孙女生病,她走时粗心,忘了把上课的笔记本带去,现在是专为取笔记本回来的。

盆妞一进门,到摇床前看看小孙子,忽然问我:“老娘和小小那里去了?”我说:“余泉夫妇刚才来把她们接去了。”“夜里把她们接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这小两口也真有意思,不怕小孩烦。”

这不是我有意说谎,也不是事先想好的骗术,是我灵机一动的反应。我想孙女病了,未必有什么危险,盆妞不是医生,她知道后对孩子的病帮不了什么忙。她正在考试的节骨眼上,让她知道女儿生病去医院,肯定会对她的考试产生有害的影响。

盆妞一听,朝我看看,不知是相信还是生疑。她走进自己房间,抽屉拉得“啪啪”响,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她需要的笔记本。

临出门前又走到小孙子旁边看看,忽然拿起电话问:“余泉在家吗?”

我一听,猛吃一惊。我不怕谎话被戳穿,我怕的是如果这件事被她知道,恐怕盆妞考试又要“糊”了。

接电话的是余泉丈夫罗槐。他说我的小孙女在他家玩得很好,会咿呀啊的和他们说话,开心极了。

盆妞笑着放下话筒,我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了。谢天谢地,罗槐和我不谋而合。等盆妞出了门,我才向罗槐打电话询问小孙女的病情。

第七章

盆妞考试完毕后,就急急地回到家,抱着刚出医院的女儿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地轻声说:“我可怜的小乖乖,妈为了你心里很难过……”说着说着,眼睛潮湿了。

其实小孙女生的并不是什么危险大病,是流感。到医院吊了几瓶水,很快就痊愈了,可是把全家吓坏了。

盆妞对少少说,“尼克松图书馆”就在洛杉矶南郊,我们应该去吊唁,否则对不起这位对中国人民怀有友好感情的伟人。于是就给余泉和罗槐打电话,约好时间一道去。

“尼克松图书馆”是尼克松生前用合资兴建的,座落在他出生家屋的近旁。一走进图书馆,这位伟大政治家从出生到临终的全部经历,通过图片、实物、文字介绍、录像等等展现在吊唁者面前。尼克松逝世后,和他夫人派翠克一起葬在图书馆旁边一座风景美丽的小花园里。这一阵前来吊唁的人群日日排长龙,足见美国广大的人民群众对这位总统是多么敬仰怀念。

在“尼克松图书馆”展厅里,份量最大的是他在中国的多次访问活动。其中有一间世界十大领袖塑像展厅。英、法、日、苏等国的八个国家一国一个领袖,唯有中国是两位领袖人物,毛泽东和周恩来。尼克松生前一向认为周恩来不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而且是世界领袖人物。

我们从尼克松图书馆一回到家,盆妞就接到南加州大学的电话,说她的考卷发榜了。除各门功课都是A等外,有—篇论文得了奖。这篇论文在校刊上发表,还能拿到一笔奖金。

为了祝贺盆妞考试取得优异成绩,少少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宴。除罗槐和余泉夫妇被邀请外,还有两位我叫不出名字的美国教授。我刚来洛杉矶时儿子劝我戒酒,可在这次宴席上他自己喝了法国产的樱桃白兰地,尽管是含酒精量很低的低度酒。

在宴桌上,大家频频举杯,向盆妞祝贺。盆妞两腮绽出红晕,恢复了她少女时代人面桃花的丰姿。

盆妞忽然举着酒杯对我和罗槐说:“这次考试中了金榜,你们二位有特殊贡献。”

就在这时,盆妞两颗咸涩的热泪夺眶而出,滴落在酒杯里。盆妞一饮而尽。

第八章

美国是小人儿的天堂。家长们对小孩过生日特别重视。

在洛杉矶,普通家庭孩子过生日,家长们总要买些孩子们喜爱的玩具作为生日礼物。在小孩过生日那一天,家里买了好多糖果糕点,把他(她)们的同学和要好的小朋友请来。孩子们快快活活地唱着生日快乐歌,打打闹闹蹦蹦跳跳,就算庆贺过了。

现在洛杉矶流行一种“金屋撤宝”的仪式来给孩子过生日。大多是比较富裕的家庭,因为这要花更多的钱,但是非常有趣。

什么叫“金屋撒宝”呢,就是家长们把孩子带到公园里举行过生日的仪式。我旁观过一位美国10多岁的小女孩在肉丝香公园过生日的热烈场面,那真是妙趣横生。她的父、母都是美国白领阶层的高级知识分子,薪水丰厚。

家长们和他们的亲朋好友,首先在肉丝香公园的凉亭四周挂起彩色气球和五颜六色的纸片,拉起那种指头大的星星点点的灯泡,吊起金光闪闪的大彩球,老长老长的桌子上摆满各种吃食和饮料,使亭子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美国人穿衣服比较随便,不大讲究什么时髦和华贵,可这一天所有来祝贺小孩生日的亲朋好友,都要穿上新衣服,男人们梳好辫子,不留辫子的把头梳得油光光的,妇女们更是穿金戴银搽口红。小人儿一个个打扮得像美丽的花儿,男孩子们穿得特别整洁。小朋友们有的戴着假面具,有的戴着自己用硬纸片糊的帽子,真是形象各异,色彩多样。

家长们为过生日的孩子扎了个特制的纸人像。这纸人像如同天宫降下来的仙女,身穿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纸片衣服,头上是乌油油的长辫子,脸上的眼睛和眉毛画得特别美,还在樱桃小口上涂了口红。由亲朋好友们七手八脚把纸人像用滑轮吊到老高的树上,一拉绳子可以牵动纸人像上上下下地升降。过生日的小女孩,手拿一根红色木棍,眼睛被毛巾蒙着,当纸人像从高空降到离地面较近,女孩子能够到时,就用棍子打。纸人挨了打又升空,在天上翻筋斗。女孩子有时能打到纸人像,有时打不到。围观的人群就爆发出一阵阵欢乐的笑声,吹口哨,拍巴掌,像啦啦队一样为小女孩加油助威。

终于,小女孩一棍子打到纸人像腰中间可以脱钩的地方,这仙女般的纸人齐腰断了。上半截仍旧继续升空,下半截掉下来了。就在纸人像往下掉的时刻,塞在纸人肚子里的糖果、精美的小巧克力和糕点,还有极为昂贵的小玩具,就像落冰雹一样洒洒拉拉掉下来。这时围观的小朋友们一哄而起,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抢。笑的,叫的,吹口哨的,抢不到的小人儿就尖声嚎哭,好不热闹。这就叫“金屋撒宝”。用这种仪式给小孩过生日,是预祝小孩满腹财宝,将来长大后能发大财。

我去旁观,当然不是为一个美国小女孩过生日去凑热闹,我没那份童心雅兴。可是这次过生日的小女孩,小心眼特别精细,也很讲礼貌。因为我怀里抱着小孙女,她就特地拿了两块金纸包的小巧克力送到我孙女的小手里,用美丽得像小蓝宝石一样的眸子朝我笑笑,不停地喊“生口油”(英语谢谢),对我参加她的生日典礼表示感谢。

当庆贺生日的人群走完后,我马快过去把垃圾筒里的空易拉罐捡出来,这是一次可观的小丰收。

这是一场恶梦。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倒霉,这种晦气事为什么偏偏降到我头上。

有些美国人很骄傲,自认为是优等民族,处处比别人强,尤其是对中国人。美国人虽然很富,可是我到洛杉矶后,看到街头巷尾的所谓流浪汉,也就是中国的要饭化子并不比合肥少。

这一天也是一个美国小孩在肉丝香公园过生日,人去席散之后,我就走过去拾空易拉罐。我刚刚专心一意目不斜视地盯着垃圾筒,聚精会神地把垃圾筒里的易拉罐检出来,一抬头,来了很多穿着奇装异服的男女。他们不像来给小孩过生日的,因为他们中间根本没有小孩。他们也不是来聚会野餐的,亭子里的桌子上没有食品。这些人全都拿着照像机,有放在胸前摇动的,有举在眼睛上照的。给小孩过生日的家长们也照像,但不是这种照法。他们全都把镜头对着我,把我弄懵了。我马快意识到,来者不善,这可能是好莱坞或什么新闻单位,为了嘲笑中国的贫穷落后,需要一个“中国人在美国拾破烂”的镜头,所以就找到我头上了。他们奚落中国贫穷落后不少年月了啊,现在还在嘲笑。我很后悔,不该为贪小利,不顾自己的高干身份,跌了架子,丢尽中国人的脸,使我的祖宗八代在阴曹地府都蒙受耻辱。

我是什么人?在省城合肥时,我有时爱去三孝口棋摊上下围棋。有些官场的亲戚好友就劝我:“我们的老干部老同志,街头棋摊是三教九流出没的地方,你这样身份的人到那种地方去合适吗?”我听后很后悔.我怎么老忘了自己的高干身份!按我们的等级制度细细排起来,我太太死后的骨灰匣没有资格和我放在一起,因为她是差几个档次的低干呀。

我闯了大祸了。假如我在洛杉矶拾破烂的镜头,出现在电视机的荧屏上,或是在报纸上曝光,那就糟透了。

管它哩,我现在站的不是神州大地,是飘着星条旗的美利坚合众国土地,我应该用美国的价值观来对待这件事。墨西哥小老头当过州长,他不是和我一样拾破烂?里根登上美国总统的宝座,他的儿子照样吃救济,吃救济的人不拾破烂?在美国,只有穷人和富翁,没有什么三等九级的身份。如果一位美国总统下台后很穷,他来洛杉矶拾破烂,谁也不把它当回事,可是在咱们中国不行。

美国人算老几?他们才多长一点点历史,有什么优秀的文化传统,有什么祖传的精神财富?美国人人情淡如水,只知道拜金,只知道人为财活,鸟为食忙。和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史相比,一代又一代留下来的遗训遗风对照对照,那就差远了。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我们知名度最大的老祖宗孔丘圣人教导我们,君子们穷也穷得有骨气,穷得伟大,穷得不丢架子。可是小人们一穷就“饥寒起盗心”,什么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呜呼!

我们“安贫乐道”的榜样就是伟大诗人陶渊明。这位人穷志不穷傲骨传千古的彭泽县令“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我算啥等人哩,为了3分臭美金的小利,就弯下了自己的身子。我的行为不仅使自己丢了老党员老干部的身份,给12亿中国人每个人脸上都抹了黑,给我们党造成极不光彩的影响。我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骇怕,想得脑袋迷迷糊糊。

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我常来开会听报告的省委小礼堂吗。省委小礼堂里坐满了厅、局以上干部。省委书记和副书记、省长和副省长以及下属各部、委、办的负责同志们全来了。

和我很熟识的郭厅长对我笑问:“老伙计,听说你在美国当拾宝猴子,嘻嘻。”

郭厅长这一问不打紧,整个小礼堂的高级干部们全用那种高级目光蔑视地看着我,我恨不得钻地缝。

第九章

麦克小太郎走了。他对石头说,他本想报考南加州大学的,可他父亲要他报考哈佛大学,他只好到波士顿去。

临走前,麦克小太郎买了些名贵的糕点送给石头,并孩子气地动了真情拥抱她。这位小日本说他非常感激这位心地善良的婆婆,对他的关心照料使他终身难忘。麦克小太郎说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回到他的祖国,到那时他要把石头请到日本去做客。说得石头老泪直淌,亲他的腮帮子。石头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帮麦克小太郎收拾行装,还做了几样香喷喷的菜为这位中学生送行。

麦克小太郎走后不久,新来的房客是刚从大陆来的女士,小儿科专家,南京人。这位医生非常想念留在国内的小女孩,一说起她眼睛就潮涩。医生对我的两个孙子孙女特别热心,精细地指导我和石头如何喂养照料,使两个小东西又白又胖,谁见谁喜爱。我儿子和盆妞对这位热心的小儿科专家很感激。

可是一波刚平一浪又起,叶张斯基不见了。他的失踪不仅使儿子蒙受经济损失,还给我们全家带来极大不安。他拖欠了儿子的房租。以往少少向他要钱时,他黄眼珠子瞪得老大要儿子当心点,声称自己是不受人恶气的。

苏联解体前,叶张斯基干过克格勃,在中国搞过情报(怪不得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华语哩),叶张斯基因赌博输了钱,就诈骗国家巨款,还杀过人,被前苏联通缉。他作为反共义士逃到美国来了。

叶张斯基来到洛杉矶后,和一帮子诈骗团伙纠集在一起,搞了个皮包环球开发公司。这家公司一成立,就在报纸、电视台、广播电台大做广告,说向他们投放的资金,一年之内可赚双倍的利润。结果使一些见钱眼开的客户动心了,特别是一些手头有存款的老年人,一见这种投资比银行利息高出好多,就纷纷把钱送上门了。现在这家公司突然宣布破产,公司的资产被查封,有些人员被警方逮捕,叶张斯基不知去向。

过去叶张斯基和克露西小姐的感情真是如胶似漆。就在我眼皮前面,两个人经常狂热地搂在一起。克露西说叶张斯基是她的上帝,心目中的彼得大帝,最最亲爱的北极熊。从我这个老头子的旁观角度看,克露西小姐确实对叶张斯基倾注了真诚的爱情。

叶张斯基所办的环球开发公司不仅使千千万万客户吃亏,也让克露西小姐上大当了。她和“最最亲爱的北极熊”同居后,把1万美金的存款交给他,作为向环球开发公司的投资。叶张斯基潜逃时,不仅带走了克露西小姐的1万美金,还把她的宝石戒指、金项链以及一些贵重物品,一古脑儿劫去了。克露西小姐受骗上当后,气得跺着脚骂叶张斯基是流氓、恶棍,最肮脏的下流货,不过任何狠毒的咒骂都无法挽回她的损失。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仅是对中国人说的,也包括美国的克露西小姐。现在克露西不仅被叶张斯基劫走了所有家当,而且失业了。

在美国,一个人失业就意味着断了咽喉路,这对克露西小姐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现在克露西小姐还经常来找叶张斯基,她身上没有钥匙,开不了门,就把门敲得咚咚响。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我经常看着窗外昏黄的灯光想,叶张斯基能到哪里去呢,他还能去中国吗?有可能。现在有些国际流窜犯神通大得很,他们口袋里装着几个国家的绿卡。对我们家来说,叶张斯基逃向何方并不重要,怕就怕他还在洛杉矶,利用黑社会的洋匪们对我儿子进行报复。

这一天夜里,我正在客厅里想入非非,忽然发现窗外玻璃上有个黑影。因为客厅的灯坏了,我看不清楚,就把脸靠近玻璃看。这一看不得了,我的妈哩,贴在玻璃上的是一张人脸。绝对没错,雪白的脸蛋,弯弯的秀眉,长胡子,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看。尽管我胆子很大,可在这静静深夜里,昏黄的灯光下,这张人脸活像童话里的魔鬼,把我吓得心乱跳。好在我解放前打过多年仗,见过各种各样极其恐怖的怕人场面,不信神仙鬼怪。心扑通扑通猛跳一阵之后,我很快恢复了理智,断定窗外既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洋匪黑帮。

我咳嗽一声,大着胆子敲敲窗户玻璃问:“你要干什么?”

窗户上的脸既不回答,不动也不走,两只眼睛仍然盯着我看。因为我不懂英语,就转过身走到少少房门口,“咚咚”地敲门。又走进自己卧室,推着石头说:“快起来。”我怕吵醒两个孙子孙女,踮着脚到厨房打开电灯,用厨房的灯光把客厅照得通明。这时,两个婴儿醒了,“哇哇”地啼哭。儿子儿媳和石头三个人同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全家如临大敌。

这时我倒像当年在战场上指挥打仗一样镇定下来了。我叫大家不要怕,让石头和盆妞烫奶喂孩子,这两个美国小公民一唱闹台戏更使人心烦意乱。可是,当我们全家惊恐地起床后,贴在窗外玻璃上的脸不见了。

我对大家说,一场虚惊。刚才我看到有张人脸贴在窗外玻璃上,问她不答应,我用手势赶她走她不动,可现在这人脸的影子不见了。

我们正纷纷猜测,忽听得叶张斯基的门“咚咚”响。听声音不像手拍脚踢,而是用什么棍子或砖头砸的。盆妞说这肯定是克露西,白天她也来过几次,因为手上没有钥匙,就用手打脚踢,这女人有点神经病了。

少少说那不行,他要立即开门出去制止。因为把门搞坏,大房东是要他赔钱的。可是盆妞阻止了他,她认为砸坏门损失一点钱是小事,如果有坏人埋伏在外面,那就上大当了。于是全家一致议决:立即打电话报警。

不大一会,警车声由远而近,两个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腰里挂着警棍和手枪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一个年龄稍大的中年警察,向少少询问叶张斯基住房的时间,拖欠了多少房租,他和克露西是什么关系之后,就去找克露西了。

警察们问克露西为什么要打门,克露西说叶张斯基是恶棍流氓,他欺骗了她的感情,偷走了她的贵重珠宝,骗去了1万美金。他现在躲在屋里不出来,所以她要把门砸开,找叶张斯基算帐。

才几天不见,我发现灯光下的克露西小姐猛一下变得苍老了。她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眼神看人直直的,看样子是神经了。

两位警察告诉克露西,叶张斯基不在房子里。他因犯了诈骗罪逃到英国伦敦,被国际刑警逮捕了,将要回到美国受审。克露西小姐可以到法庭去控告他,但现在不能砸门。根据美国法律,砸私人住宅的门是犯法的。

克露西小姐一听叶张斯基在伦敦被逮捕,突然嚎啕大哭,哭得好伤心。还没等人劝说,她又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这笑声比哭更令人同情、心酸。克露西这些反常的表现,使在场人心里怜悯地说:这女人真可怜。

第十章

我是三代贫农的后裔。由于列祖列宗都头顶一个穷字,使我也沾了穷光。在过去实行越穷越光荣的拜穷主义年代,我的根子最正,出身成分最OK。我虽然参加革命半个多世纪,地位也由过去农村织布放牛变成高级干部,但是穷字好像和我真有缘份,我还在过着穷日子。过穷日子有个好处,就是忘不了穷本,更不会忘记我家祖祖辈辈贫大农们遗传下来的传家宝,精打细算过日子。所以我手上始终有把铁算盘,善能算小帐。

自打我来到美国洛杉矶拾破烂后,每天我都要把拾得的易拉罐点数,能卖多少美金,折成人民币是多大的数目。我只用了5天的业余时间.就拾得易拉罐1271个,3分钱一只,能卖美金38元1角3分,兑换成人民币(按我来美前合肥市场流行的1元美金换10元人民币计算)叁佰捌拾壹元叁角。我所以把人民币的数目用汉字大写,是提醒我自己,永远记住这笔丢人现眼的耻辱帐。

假如我能坚持这种连老命都不顾的狂热劲头拾破烂,一个月能弄到2000多块钱人民币。2000多块钱的人民币在洛杉矶还不够一个月的房租,可是在中国大陆,5天的业余时间伸伸手弯弯腰,就能捞到这么大的油水,恐怕是很难找到的肥差。可是我咬牙铁心洗手不干了。当我一伸手摸到口袋里这笔卖破烂的钱时,就像吃肉时吞进了一个蛆,老感到恶心。我必须像彻底打扫卫生一样把这笔钱花掉,我的心理才能平衡,心绪才能宁静。

怎么个花法呢?我用手搔着头不停地问自己。由于我头发较长,老在手指缝里滑动,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长气,我是该到剃头店去理一次发了。

如果说,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头发就是一个人的门面。我虽已古稀之年,脸上像蜘蛛网似的布满皱纹,视力散光迟钝;大小老人痣星星点点,可我的一头青丝却乌油油的,真得感谢上帝给我个好门面。我对头发的侍候可谓精心,来美国前,在合肥每月铁定理两次发,发乳搽得足足的,对着镜子一天梳几次。油光光的小二分头,谁见了都夸几句,神气得很。每天清晨我都要到合肥大西门外的鱼花塘边树林里做气功,惹得那些人老心不老的娘们眼神直朝我头上溜,叫我“小18”。

美国是个高消费国家,样样东西比中国贵,我在来美前就知道了。可是洛杉矶的理发价钱,贵得使我大出意料,我来洛杉矶半年多从没进过理发店,本来打算回国前也不进剃头店。不洗头不吹风,就用推子剪一下,你猜多少钱——20美金。20美金就是200元人民币,这洋荤你开得起?假如我在洛杉矶一个月理两次发,用人民币来支付工钱,我的工资就不够吃饭了,我能做这样的傻事吗?

不仅我没进过理发店,我儿子来洛杉矶好几年了,他都是对着镜子自己剪。不仅我儿子没跨过理发店的大门,我接触到的中国大陆来洛杉矶的留学生有好多个,他们全都和我儿子一样自己剪头发。我刚来洛杉矶感到奇怪,为什么中国大陆来的女学子们都爱留长发,是不是一种时髦?后来我才知道,女士们一跨进理发厅门槛,工钱比男士贵一倍,因此她们只好留长发。说起洛杉矶的医院和理发店,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们没有不摇头的。美国是自由世界,可是中国的学子们在这里连看病理发的自由还没挣到哩。

我到洛杉矶后也学着给自己理发,可是

不行。自认太笨。没法子,只好请太太用剪菜根的剪刀给我剪头发,但她也不比我高明。石头剪过后的头发,就像狗啃的一样,凸一块豁一块,我一照镜子,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洛杉矶有一家知名度最大的理发店——好莱坞大明星超豪华美发厅。美国总统克林顿来好莱坞时花200美金在这里理过发,至今他那理发后的彩照还挂在店门前。

我反复考虑,这次理发不进无名小店,干脆到好莱坞大明星美发厅开一次大洋荤。今生今世好不容易来过美国洛杉矶,将来回国后和亲朋好友们谈起这件事情,面子也光彩些。

我用上流社会的那种大派头风度,迈着八字步从笑容可掬的克林顿彩照前走过。一进美发厅,哇,好像走进天宫仙女们的化妆室,异香扑鼻,各种各样的洋字码化妆品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美发彩照使我眼花缭乱。

洛杉矶服务行业的营业员们服务态度都不错,这种高档次的美发厅就更加热情周到。我一进理发店,一位美丽的西洋小姐甜甜地朝我微笑,用文雅的手势示意我坐在她面前的皮椅上。这时我注意到,大概来这里理发的都是好莱坞大明星、政界显要或商界的大款大亨,这位女理发员把我也当成富翁了。

理发店档次不同,价钱当然不一样。无名小店理一次发20美金,还有更低的,可是好莱坞大明星美发厅明码标价,不吹风不洗头,用推子剪一下30美金。我一边理发,心中算开了小九九,怎么付费。假如我剪过头后洗头吹风,标价是50美金,我的卖破烂钱不够。她就这么推一下,只要30美金,下剩8元1角3分,也就是81元3角人民币。这数目在大明星大款大亨们手里是九牛一毛的小数目,可我用这笔钱在合肥能买20多斤猪肉。再说,这也是我辛辛苦苦地挣来的啊。

当这位美国女理发员给我用推子剪过头发,用刷子在我头上脖子上轻轻地把碎头发刷去,脱下我身上的挡脏白大褂,准备给我洗头,吹风,外加好多超级享受时,我站起身整整衣领,极有礼貌地向她表示感谢。

我能从理发员的神态变化中觉察到,她开始一怔,本来以为我是个大富翁,没想到是个中国的穷老头。这时我已经拿定主意,一把从口袋里掏出卖易拉罐的钱。我先把30元整数,10元1张的3张票子交到理发员手里。然后笑笑,再把零头钱全部交她,作为小费。

我终于把这笔臭钱花出去了,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女理发员看看手上的零钱中还有分币,愣了一下,大概很少有人这样给小费的。她忽然朝我笑笑,表示感谢,又用优美的手势,示意我重新坐下。

我又坐到皮椅子上,让这位西洋理发员给我洗头,吹风,还搽了点香水。一分钱一分货,经过女理发员这一加工,我从镜子里感觉到,我至少年轻了10岁,光彩多了。本来理发洗头加吹风是50美金,可是这位美国理发员给了我最惠头待遇,没要我额外加钱。

我好不轻松愉快地离开好莱坞大明星美发厅,忽然迎面碰上了汤姆斯。这位当过州长的墨西哥小老头和我初见面时一样,戴着像美国星条旗做的太阳帽,走起路来嚓嚓嚓,脸上挂着微笑向我致礼。找马快举手还礼,心里说,州长先生,拜拜了,从此我们分道扬镳了。

告别汤姆斯,我忽然百感交集,一阵心酸——我活得太可怜了。

1994年6月6日于洛杉矶

责任编辑孙叙伦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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