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世家

1995-05-09 17:37张宗基
清明 1995年1期
关键词:国强爷爷

张宗基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鹅江古镇。

镇心街尾靠北有一排通体油绿的房子,那便是邮电局。阶沿上摆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地摊,远近闻名的鹅江邮市就在这里。星期天最挤,占一大爿街面,各色人等都有。

邮局里面那张供贴浆糊用的长桌也挤了三个小倒爷,摆满了邮册。角落上那位摊主,白净面皮身材高挑,颇有几分书卷气。这个人姓史,单名一个云字,经常来这里练摊的。

他是铁路车站上的一个小小办事员。

他今天摆的是几本集币册,没摆往日的邮册。他的邮票已经大部分处理了,在他看来邮票热的高峰期已经过去,很快将进入低谷,以后也很难升温。邮票虽然不可能再版,但纪念邮票每年却发行几十套甚至上百套新票,有的数量还很大,已是供过于求。古币则不然。古钱币同样具有不可再生产性,建国以来虽也出过一些纪念币,但比起邮票来就很少很少了。他看好钱币市场的发育,不惜把多年积存的邮票悉数抛出,大量吃进古钱币。此刻,他摆在桌上的虽也有一些秦半两、汉五铢、唐开元及清钱之类,但主要是吃进。与其说他是来卖钱币的不如说他是来进钱币的。这天生意还不错,已经先后有两三个收荒匠给他送来了几串民国铜元和几串宋钱,所带的一百多块钱也已告罄。史云抬眼去看墙壁上乳白色的石英钟,已是11点了。虽是星期邮市一天中生意最兴旺的时候,他也草草收摊,匆匆穿过熙熙攘攘讨价还价的人丛,望西而去。

西街与镇心街隔水相望,靠西门桥联接。这水便是川南有名的鹅江。鹅江绕城而过,原是一条清丽的护城河,时有渔舟唱晚,碧水清波。这些年烟囱一多,也就浑浊了。

过西门桥,便是西街。

西街是一条商业街,自古钱庄云集,商号林立。酒肆茶楼,终日市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到了旧历逢八逢五逢三的场期,整条街更是万头攒动,拥挤不堪。流过去的是金淌过来的是银。店铺外的阶沿上,鳞次栉比地摆着各样的摊点。做百货的、花纱匹头的、水果干杂、香烟草纸、糖果瓜子的……更有那些凉粉凉糕凉面、油糍粑花生粑豌豆粑,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各种挑子担担一路比肩而上,直排到街尾出城的石牌坊脚下。西街一直未列入城市建设规划,原因就在于这条街保留的民清建筑也比较多。

史云过西门桥之后,绕过密集的人流,来到西街转弯处一家小巷门前。

这小巷十分的窄,仅容两人侧身而过,从这里过的人谁也不会去注意这小巷。

而这小巷,却是出故事出人物的所在。

这小巷曲折幽深,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

一番曲里拐弯,史云到了巷子的尽头。这巷子是十几户人家的公用甬道。只是每到星期天,这小巷便不断有各色人等进出,全都是奔尽头这家人来的。

这家人邹姓,乃地方名士。

巷的尽头,有高墙。高墙上可见蓝天下的飞檐斗拱。高墙下有鱼池假山,中式格子花窗。花窗外有藤萝蔓架、盆花异草。

此刻,花厅静悄悄的。八仙桌上一桌麻将也无喧哗,史云没有同搓麻将的人打招呼,匆匆上了楼。

楼上却是另一番天地。

楼上是一个木质结构的房间,中间是一张楠木方桌,散乱地放着一些古币和整版的邮票。靠壁是一间大床,床头柜上架满了各种书,都是收藏和古董方面的。还散乱地放了一些铜佛、帽筒、梅瓶之类。靠窗的地方是一张长椅,长椅上也堆了不少硬壳壳书,砖头般厚。什么《历代古钱图录》、《明代清花瓷器赏鉴》之类。椅子有两个人,正翻着一本邮册。椅背红木雕花,雕工极精,嵌着云纹大理石。进门处放着一张大立柜,柜上放满了字画和信札之类。还有一大叠墨迹未干的油印小报,小报左上角醒目地印着《收藏园地》几个美术字。墙角地上是一堆锈迹斑剥的古钱。

来的人来得随便,走的人也走得随便,全因主人家也随便。这里有各种收藏信息,有各种藏品可供交换、买卖,且价钱要相对公道得多。东西自然也要资格得多。这里是不是市场的市场,不是俱乐部的收藏俱乐部。

那沓尚未分发完的《收藏园地》依然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其主编、编辑、刻印、寄送全是一人,这就是这小楼的主人邹之桐老先生。

认识他的人来这里,不认识他的人通过各种关系也来这里。不管你是政府的官员还是企业的经理,或是工人、小贩、中小学生,到这里来都一律平等,没有高低贵贱。有区别的只是看你的收藏经历。谈话的主题似乎永远只有一个,收藏主宰着主客的思维和感情。你手中有珍稀在握,或者识得真宝,大家便会对你敬畏三分。你要识不得宝,开黄腔,哪怕就是县大老爷到此,也会被冷落的。

邹之桐便是这独特王国的君主。不管来者是谁,大都一律称他邹老师。他在鹅江藏界有着无可争辩的地位——他的职务反而被人淡忘了,他是鹅江市政协的常委。

这深巷建于清末,原是一官绅的深宅大院。解放后这宅院被充公,先后住进10多户人家,把这院子隔的隔,间的间,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唯有院子尽头的后花园这一片小天地尚未改姓。

之桐老先生年事已高,却喜结交,乐此不倦地常常接待各方藏友。

楠木方桌上摆着红塔山。凡登此楼者,不问高低贵贱一律有份。有瘾君子一根接一根地抽他也毫不计较。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来做买卖的,又大多是来买币的。那币就在墙角地头,自己选,看好了交钱。你说是几个就是几个,把钱交给他,这生意就做成了。地上的不论是明清还是两宋,都是普通品。上得了档次的,都放在桌上一个清花小碟内。看上哪几枚,需当了主人面议。

至于那些有关文物鉴别、价目之类的砖头大书,则是书商找他代销的。他也不厌其烦,乐于帮忙。

史云祖上开古玩店,与邹家有世交之谊,他在邹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邹之桐的孙子邹国强——小坐了一阵就走了。他找到国强已是几天以后,在成都游泳池。这里同西安文艺南路、北京琉璃厂、广州福寿路并称为全国四大文物市场。

星期天游泳池特别拥挤,不管是6路还是8路公共汽车,凡大包小包在这里下车的,十有八九是来赶文物市场的。

这文物市场刚开放的时候,一场只有几十上百人。随着收藏热的升温,渐至发展成上千人的大集市,把从铁钎子大门直到里面100多公尺的通道全部占完,最后连通道两边的人行道也挤得满满的。种类也日渐增多。瓷器陶器、玉器玛瑙、刀币钱币、银器铜器。内中也不少仿冒赝品、仿古工艺品。也有不少旧书报、语录传单、像章证章。字画也多了起来。一些郊县上有功力而少名气的画师画匠也来此卖画。一幅长卷的《清明上河图》,临得好的可卖到五百元一幅。也有几块钱一张的梅兰竹菊、仕女单条。后来生意火红,红木镜屏、三寸金莲、顶戴朝服、东洋马刀等等也上了市面。这些东西自然是问价的多还价的少。偶或有高鼻子蓝眼珠子来这里浏览观光,便会引起一些卖主的兴奋。但是叽哩咕噜比划一阵,最后还是NO,NO连声,耸肩摊手扬长而

去。老外并不傻,且不少行家。

有资格货的炒家大多在墙根边上一蹲,从大帆布提包里、背兜里把东西拿出来。件件都用报纸裹了又裹。这些东西大多是广汉双流等郊县上的文物贩子从乡下收上来的。不管是冬瓜坛子还是(米劳)糟罐罐,一般都资格,眼睛一挂就晓得。

这些东西的年代不甚久远,仿冒油水也不大,有时还有均窑汝窑的杯盘碗碟,也多是真货。只要这些其貌不扬的人一来,立刻便会围上一堆买主。那一件件东西不管价多价少,成交不成交,倾刻之间便会抢夺一空。拿到手之后再慢慢讨价还价。买到的高兴而去,没买到的只好等下一次运气了。

这天,这个人就抢夺到一件宝贝。

几番讨价还价,卖主分文不少,最后还是以130元定盘。周围有几个争夺着要“看一下”“看一下”,他晓得这“看一下”不那么简单,很可能就归人家了。他不敢松手。

忽然有人从肩上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史云。这一掌拍得重,且捏了他一下。这在生意场上是带暗示性的,使他那正在掏钱的手迟疑了一下,也给周围那些要“看一下”的人提供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那宝贝便趁他犹疑之际一眨眼便被人夺了过去。

两人一阵寒喧,挤出人丛,走出十步之外,他才说“那是个宣炉啊!”

说话的这个人,便是史云几天之前登门要找的邹国强。

“我晓得是个宣炉。”史云说。

“我看不像是歪(假)的,”国强几分不乐。史云便笑他“那未必还是真的?130元钱你也想买真的?”邹国强便没了话,想了想又不甘地说道;“我看那传世古很好,抠不掉。脚子也磨过,现金黄色。”史云便说:“对呀,都对。但还是个清代的仿品,故宫那两个都不保险,还是很资格的茄紫色。你真要买10多张钱也不烧手,拿过手拣个对半也不成问题。”

“那你捏我干啥?”国强便有了气。

史云泰然自若:“赚那点钱好大个意思?”

国强看着他,史云镜片后的笑容没有玩笑的成分。他便感到了这从容后面的分量。他已听父亲说史云来找过他,不料此番在这里不期而遇。

宣德香炉简称宣炉,为稀世珍宝,其价连城。产于明代宣德年间,系宫廷御用之物。用精铜经多次精炼后翻铸而成,成色极高,呈金黄色,特别的重,相传含金。炉体为鼓腹、双耳、三脚,炉底有“大明宣德年制”颜体阴字。因造型精美铜质精良、冶炼方法特殊而成为当时极富盛名的工艺品。故宫现存仅两件。后世仿品较多,当然炼制和铸造工艺均无法与原品相比。

当邹国强再次见到这个清仿宣炉时。价钱已炒到一千五。仅隔了一个月,这是后话。

两人在游泳池走过来走过去两三趟,都没再买得一样东西。史云不是说价钱烫手便是说东西不资格。三转两转,游泳池内渐自人去摊少,时间已近中午。

史云似有过剩精力,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藏经。邹国强不知他到底有啥子事,便猜测道:“你意思是不是要搞玉?”

史云便很庄重地说:“玉嘛,也可以搞。简单说,来这个地方的人,一般都不是真正的藏家。真正搞收藏的人一般不来这里的,这地方叫生意买卖。”

邹国强便看了他一眼,史云便说:“真正的宝,哪会拿到这种地方来。你别看这里人山人海,实际都是些小倒爷,场场都是那些老面孔,到这里无非找点葱葱蒜苗混个生活。算不得本事的。况且磕头买来作揖卖的时候也多,除了盘缠伙食,连烟都不敢抽好的。那几个玩银元的,哪一场手头不是大把大把的钞票,装进去又掏出来,实际都是做给人看的。他手上那把银元,说不定十有八九都是包块、夹板。那几个做纸币的,没得一个炒得走。卖邮票的更不用说了。整版整版的邮票,八折买来七折丢。惨哟!我不骗你,国强,这游泳池搞头不大。不值得你我在这里浪费青春!真正拣了(米已)和的,还是那几个做假货的。他们下手早,整了些钱。现在也一天天做亮了,有好多人还会上当?懂行不懂行都夹一本书,比到格格买,赚点价差而已。”

“那你意思呢?”

见史云不答,又问“是不要做玉?”

“做玉?”史云不假思索“玉也不是那样容易钻进去的。门有门道巷有巷道,一条不通条条不通。真正的上色好玉这里未必有。就算有,未必就有识货的买主。有识货的买主,又未必买得起。”

“那你意思?……”国强用眼睛问他。

史云看看周围,不答。只说没啥搞头了,找地方吃饭。说罢便出了大门。

出了游泳池,邹国强跟在他屁股后面,以为他要去亭子上等6路车。没想到他手一招来了一辆红色夏利,邹国强连想都来不及想,便被推上车。史云说了声岷山饭店,那车便像一枝红色之箭,无声无息地射入车流。

史云拉邹国强在岷山饭店餐厅海了一顿高级饭。首先迎接他们的是身着古装的服务员和浅唱低吟的江南丝竹,满脸笑容的古装仕女将他俩引入雅座。展现在客人面前的首先是香蕉、苹果、鸭梨。正在品观之际又有小姐献上特级龙井,按茶道之礼献茶后又上了几样极精致的耀华点心。点心没尝几点,已开始上热菜了。什么蟹酿橙肉,南方鳜鱼、鹿鸣幽谷……国强过去从未听说过这些菜,色香味型自然是超一流的。

这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三点。

原来,前天史云在省文物商店看玉的时候,旁边有位港商正在看一对玉圈,因为不中意又换了一根翡翠项链,价钱已经基本讲妥10万元。正要付钱被史云碰了一下,港商意识到这年轻人在给他递点子,便推说钱没带够等一会儿再来。出得店来,这港商很客气地问道;“小兄弟有何高见?”史云扶扶眼镜很优雅地说道“其实我真是不小心碰了你,很对不起,请不要见怪!”港商见他举止端庄有礼,愈发有了好感:“小兄弟,我看你刚才看得很仔细,看得出你是行家。你不必客气,我是香港利川成衣公司的经理。那项链是打算给太太买的,只是我不在行,怕花了钱买不好。你要肯指教,我会感谢你的!”

史云看他那诚恳的样子,也就说“你碰上我算我们有缘了,命该你不蚀那财。实话告诉你,那项链顶多值5万。你要不信跟我走一趟。”

后来那港商随他在附近古董店里果然只花5.8万元买到了一条毫不逊色的项链。港商十分感激便邀他到住地岷山饭店包间叙谈,算是交上了朋友。今天那港商因业务关系到市经委去了,史云的吃喝便通通写到那港商头上。国强当然不知道这一切。

这一餐,两人吃了1200元。

邹国强没有见过这种排场,便有些胆怯,问道:“这要好多钱?”史云便说“反正你是开不起,就只管吃。”国强还是不放心:“你也是拿工资吃饭哟?”这时服务员又端菜来了,史云不答,待那女侍走了才笑道:“那你身上有好多嘛?”国强一听心里更加发怵,正色说道:“我只有一两百块哟!不要再喊菜了。”史云便笑“那只够付酒水钱。”邹国强便有些尴尬。史云便说:“叫你来,哪有让你开钱的道理。无非是让你见识一下,你就只管吃。”国强看了看

桌上那些叫不出名堂的玩艺儿,心中暗自思忖,想不到史云这小子居然操到这个份上了。只见史云掏出烟来,啪地一声点燃,很优雅地吞吐着,斜睨着他,慢悠悠说;“朋友,其实你我都活得造孽,你我勤扒苦挣一个月,还不够人家一顿饭钱。吊把钱对于那些大款来说算个啥哟!这公平吗?”

走了一大上午,国强确实有点饿了。也就不客气,把那名日龙筋不知是荤是素的玩艺儿往口里夹了一大块,没吃出个味,又夹了一块丢进翻江倒海的红汤里,涮一下,还是没吃出所以然来。史云又给他拈了一块黄软晶亮的东西在汤里涮了一下,放进他碗里。国强边吃边问说有点骚味,史云便说你知道是啥不?国强便摇头,继续吃。史云便说这是“牛鞭子”。国强一听便不敢再举箸。史云便笑:“你怕个卵呀,回去找姗姗睡一觉不就解决问题了!”国强脸一红:“你莫乱说,我们是规规矩矩的。”史云便笑:“胆大日龙日虎,胆小日猫儿屁股。你连猫儿都不敢碰,也活得可怜。出来买什么坛坛罐罐,赶什么游泳池!分明是捧起金碗讨口,有福不会享!”

邹国强不解此意,愣愣地望着他。见史云又不往下说,便问道:“金碗讨口,啥子意思?”史云已有几分酒意,便笑道:“你装起不懂?”国强正色道:“我真的不懂,我连个正式职业都没得,你老兄咋取笑我!”

史云便也正色说:“你真的不知道?”

邹国强如坠五里雾中:“我知道甚么?”史云摇头一笑:“你装得好象。”国强便赌咒:“哪个装的是王八。”史云便不说话了,久久地望着他,思忖良久,方在他耳边吐出一个字来

“尊!”

他审视着国强。

“啥子尊?”国强还是糊涂。

“候尊!”

“啥子候尊?”

史云四下一看又道:“那玩艺儿也许你真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反正是你们邹家的,够你邹家几代人吃喝用了。”

国强很淡漠;“搞了半天,说得神乎其神,最后还是个国际玩笑。”

史云便沉了脸色:“哄你是地下爬的!”

国强便沉默了,看着他。

国强从岷山饭店出来,人民南路已是华灯初上。他乘一路车赶到火车北站,然后坐上重庆的直快,当夜赶回鹅江。

随着单调往复的车轮声,他反复咀嚼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琢磨着史云关于候尊的话。

邹家几代热衷收藏,小有积存,但有多少他是不清楚的。一来解放前兵匪战乱,二来解放后运动又多,特别是文化革命,有点保存之物也整蚀得差不多了。这几年虽也收了些东西,但毕竟财力有限,也肥不了哪里去。建国后这几十年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像史云说的那种几代人都吃不完的宝贝,实在没听说过。偏偏他又说得有板有眼,这就叫他糊涂了。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他便决定去问问爷爷。

之桐老先生每天找他的人多,遇到外地来的藏友还要招待酒饭。客人散去,回来要看看书。虽是爷孙俩,却各有各的忙。

这天晚饭以后趁着尚无客人,便试探着问道:“爷爷,听说我们家的候尊……”说着便(目虚)了爷爷一眼。爷爷耳朵不好使,却把这句话听得十分真切,很惊诧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候尊?候尊呀!”爷爷摘下眼镜:“你听谁说的?你问这做啥?”

国强嗫嚅着不知怎样作答,他发现老爷子昏暗的眼珠子里有一道冷冷的警觉的光。“你不要乱打主意啊!我告诉你,你小心啊,不要去听外人瞎吹!”

爷爷的眼神很吓人,国强不敢再吭声。但他也从爷爷十分敏感的语态里听出了另一番意思。夜深了国强都没睡着,满脑子是爷爷反复叨念过的那些话——

“有人问我最喜欢哪种币,我说哪种币我都喜欢,哪一种币也不特别喜欢。我倒是更喜欢收藏信件,喜欢朋友们来坐坐。这样我就从不感到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收藏信件不容易啊,不要看了就丢。每封信都浸透了真情:思亲、盼子、依恋、离别……九九归一,终归是一杯水,一杯泪水。”

爷爷有一个宝匣,描金箱子白铜锁,红木嵌玉。爷爷放得十分隐秘,从不开启示人。里面放了些什么,连当年在世的奶奶也不知道。

那时国强尚小,也就十来岁。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居然找到了这个爷爷秘藏的宝匣,而且设法巧妙地打开了它。也难怪,家就这么两间屋子了,爷爷能藏到哪里去呢?那一次爷爷出门去了,要走十天半月。他便瞅准了奶奶出门买菜的时机找到那个匣子,用锁匠事先为他准备的钢丝套子,套开了宝匣。当他颤抖着双手屏住呼吸打开以后,里面的东西却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大叠没有邮票的信!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他失望了——每一封都是些温馨的文字,详实地记录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爷爷的一片真情。那字迹十分娟秀,不难想象出这少女的清丽秀美。

他至今不明白那美丽聪惠的少女后来为什么没有成为他的奶奶。

爷爷珍藏的原来是一份未遂的情感!

这件事最终让爷爷知道了。爷爷罚他跪了一个整天,看爷爷动了怒,没人敢去说情。他自己也病倒了,那一次他住了半个月医院。爷爷后来说,他生气倒不是家人窥视了他的秘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发现家里时不时找不到的一些零散的铜钱、铜烟袋、铜酒壶,原来都是这小孙子偷出去卖给了铜匠,换来的钱都看了电影吃了零食。怪不得这孩子读书不长进,邹家的后人怎么到了他头上就这么不长进。他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

国强小时候不长进,长大了知道要书了,可惜已经迟了。幼年的失误使他最终与学业无缘,这使爷爷在外人面前总是羞于提到自己的孙子。

三天以后,国强沮丧地告诉史云:爷爷说没有候尊这个东西,他一听就很生气。

史云却似在意料中,他平静地告诉他

“老实给你说,候尊是一件西周铜器,通高40公分,口径31公分。口圆体方,四周是扉棱装饰,颈部饰以蚕纹带。口沿下饰蕉叶纹,圈足是饕餮纹。精神外露,很有立体感,豪华精美而又庄重大方。浮雕的兽面饕餮纹使这个锈迹斑剥的青铜器更显出一种神秘感来。更重要的是它的底部有一百一十多个钟鼎铭文,记载了一段有争议的史实……我不骗你,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偷偷听家里大人讲的。”

史云说得有板有眼,绘声绘色。而老人又矢口否认,到底是咋回事呢?据史云说这件青铜重器的价值至少在7位数以上,真那样当然够他邹家好几代人享用了。如果真是祖传之物,他邹国强作为邹姓子孙,有什么理由不应该知道甚至不去占有呢?况且父亲去世了,爷爷理该让当孙子的知道。我已经23岁了,是大人了!外人都知道了还瞒我干什么?是怕我偷出去变卖,还是怕我嘴不稳传出去惹祸?

想来想去他都不通,越不通便越有气,越有气便越想搞个究竟。于是他便决定再去碰碰运气。爷爷年事已高,应该把最隐秘的家藏告诉后人。爷爷从小溺爱他,也许能给他个一

星半点的暗示。真那样,凭他的脑子是不难分析破译的。

国强的爷爷邹之桐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怪脾气。这是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头发已经谢顶得只剩下后脑勺一圈儿了。脑门也就显得特别的高亮,连眉毛也很淡很淡了。只有那眼睛还有精神。常常用放大镜看书,看字画,看钱币。那10倍的放大镜终年累月不肯离手,床头上有、茶几上有、中式对襟褂口袋里也有。哪儿用起来都方便。

国强从小就敬畏爷爷,爷爷也喜欢他。这些年人大了脑子里装的东西也多了,才发现自己同爷爷毕竟是隔着代的人,已经不容易像小时候一样总凑一块儿了。爷爷谈的他多听不进去,又不能走,更不能公然反对。他说的爷爷也听不进去,自然要当面训示甚至讽刺他了。碰的多了国强自然也就尽量回避。远不似他小时候的那般亲昵融洽了。

从内心讲,他觉得爷爷老了,固执了。旧东西装得多了,真是有点老古董了。譬如说,爷爷喜欢用大蒲扇而从不用电扇,用紫砂壶而绝不用水瓶。穿茶昌麻布大褂而绝不穿什么涤确良汗衫背心。裤子也是大腰大脚,当胸一缠一裹,从不用什么皮带。鞋也喜欢麻耳草鞋。

最令国强想不通的是他满七十那年,众亲友都商量着要给他做寿,他却一口回绝。到了正月初二生日那天,他还真的出门云游去了。直到一个月以后才回来。

现在他又能从爷爷那里掏到什么呢?这个守口如瓶固执迂直的老东西!国强心里实在没底,连三分的希望也不抱。不问嘛,心里又痒痒的,抗拒不了那七位数的巨大诱惑。老爷子看上去比前两年又萎顿多了,说上几句话就喘气不止。万一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再去问他恐怕就……

爷爷又绝不是什么土老冒,而是一个很博学的人。国强小时候听亲友摆爷爷的龙门阵,说早年有一个在邹家当女佣的人,她丈夫在外做生意,原来说不出一个月就回来,结果一去两个月也没有回音。这奶妈急了,便去问吉凶,测了一个“错”字。测字先生说错由“金”和“昔”字组成,你丈夫因为生意失败已经成了故人。这奶妈因此终日啼哭不止。后来让爷爷知道了,爷爷劝道:“不必悲伤,其实这‘错字乃是一个好兆头。这错字是由‘金和‘廿一日组成,你丈夫腊月廿一左右会给你带一大笔钱回来。”

过不几天,那奶妈的丈夫果然赚了一笔钱回来了。

后来便是不断地有人找爷爷问吉凶。爷爷便推辞:“其实我哪会测什么字,只是不忍看这大嫂太悲伤,猜测她男的年关生意好,想多赚点钱舍不得回来罢了。”

爷爷长年累月在这间屋子里,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得了好的藏品,会一连几天都不出来。一镜在手,半天出神。有时心情不顺了,也是一坐半天,连饭也要给他端进去。仿佛只要一进这屋,再不顺心再烦恼的事他也能物我两忘了。周围的一切喧嚣、世俗,全都在这里得到了净化、超脱。他便在这净化与超脱中与时间和空间共守宁静,在这气韵高雅的宁静中,他的孤独与烦恼便也灰飞烟灭,得到补偿了。

这个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入的地方,对于国强却是例外,只是爷爷还是一副物我皆忘的样子,国强也不敢随便去打岔,爷爷有时会很庄重地向国强讲一些事情,有一次爷爷得到一把曼生壶(紫砂名壶,清人徐曼生制),便对国强乐哈哈说道:

“收藏是个啥,实际是一种实物保管,就象现在的档案一样。档案都是有生命的,有的长期保存,有的永久保存。文物也一样。”

这时候,国强便会趁爷爷兴头上指着桌子上的盘啊碟啊问这个值多少钱那个值多少钱。爷爷便不高兴地说:“古董是没有价的,不能用钱来衡量。藏品本身的确具有商品属性,价格则是纯经济的东西。而古董并不完全是商品,它的功能主要是一种文化形式,而不是流通。我的东西我死后你不要随便拿去卖,不要进市场。有什么价啊!卖我的骨头也不要卖我的东西!你给一万、十万、百万,我不卖。你不给钱,我高兴了送你,一文不收。有什么价啊,没有价。”

国强被抢白一番,就再也不敢随便问这问那了。今天,他会不会又说这些颠三倒四不着边际的胡话呢?他心里没底。坐了半天,爷爷还是那副旁若无人物我两忘的老古董样子,国强几次把到了嘴边的话忍了回去。

不知枯坐了多久,国强终于挤出一句话:“爷爷……那候尊生锈没有?”

爷爷不听犹可,一听脸色就变了:“你怎么又问这个,上次不是给你说了,不要听别人瞎说,我们家没什么候尊!你磨蹭半天又是为这个?”国强便红了脸,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正眼看爷爷。爷爷说要睡觉了,等于赶他走,毫不客气。

国强只好悻悻然地起身走了。

晚上,国强睡不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听到候尊就不高兴,就火冒三丈。

有时爷爷在高兴的时候莫名地说一些让人费解的话:“你看我柜子里是不是多了一样东西?表面看,不过是一个刚喝完的啤酒瓶。这个啤酒瓶很普通,很不值钱,家家户户都有的。可是我今天收一个明天再收一个。日积月累,我的酒瓶有了高矮胖瘦,有了各种款式。有的古拙可爱,有的雍容大度。每一个或许还能引出一段故事或一段回忆。佛教中讲受蕴,人有乐受、苦受、不苦不乐受。你的心爱之物丢了,不苦吗?后来又找到了,不乐吗?有了这三受,一个人还想什么呢?”

爷爷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国强感到这光离他太悠远,太陌生。他不懂什么三受,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候尊.候尊是邹家的祖传之物,他是邹家的嫡孙,有权过问,也有权继承。爷爷快不行了,他怎么能不过问呢?爷爷啊,你是怎么想的呢?

关于爷爷的故事,国强小时曾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一些。他在民国33年买过一幅宋画,记得是范宽的.因为画好,花了整整10两金子。买下这幅画后,老屋就在日本飞机轰炸中被毁了。一家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也没舍得把这幅藏在乡下亲戚家的画出手变卖。

那时战乱频仍,民不聊生,谁还有心思来侍弄这些既不能穿又不能吃的玩意儿。不久有人向他兜售一幅王翚的山水。他还真的去了,那是一幅中堂卷,足有一米多高。爷爷懂画,知道这王翚乃清初“四王”之一,功力深厚。这幅《青山听瀑图》正是他墨中有色、色中有墨的代表作之一。只可惜左下角已有伤残。画主人开价银洋1000元。当时爷爷已是连100现大洋也拿不出了,只好作罢。但是画未到手,难去心病,一直念叨了两三年。后来打听到这幅珍稀之品的残破处更大了,便横了心变卖了几幅康有为、曾国藩的墨迹,凑足了钱,买下了王翚的这幅名作。

解放以后,爷爷又托人送到西安,花了一大笔钱,请高手重新装裱.当这幅画装补修裱如初后带回成都,爷爷的古董铺子已经公私合营了。这幅画也就再没见他津津乐道地向人提起。

算起来,爷爷从文物商店退下来,也有二十来年了。虽说退休在家,但找他的人依然不少。除了市县政协的一些活动外,其余时间便沉浸在他的古董里。总有那么多看不完也看不倦的书。特别是这几年古董热不断升温,找

他鉴定、作价的人更是一天比一天多。

邹家几代人下来,到爷爷手里到底收藏了多少秦砖汉镜、古籍字画,没有人知道。许多东西他是不放在家里的。亲友家里、博物馆都是他寄放古董的地方。有许多东西放久了,干脆就送了人。从解放到现在,爷爷已经有了两次大的捐赠。一些珍贵的商周铜器、汉代陶俑、唐经佛器、明清字画都在内。那些东西依现在的价值也是足以买下一条西街的。

而作为嫡孙的国强,打听一下这家传的候尊,老爷子竟如此不近人情,他是怕什么呢?……

邹之桐除了不做寿以外,还有一个怪癖,就是你在他居室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古董文物,这又是一奇。这两个怪癖又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即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是民国三十七年冬月初九。邹之桐满三十五岁,偏遇老母快不行了。一家人都在忙着准备后事,老太太却不想咽气,说只要儿子做做生冲冲喜,就会好起来。爷爷虽然不信这一套,但母命难违,便在花园内邀了几个至亲好友,也就三四桌客,没有声张。这当然无济于老太太病入膏肓的身体,不久还是驾鹤归四了。

从不做生的之桐破例做了一次,本也出于无奈,殊不知这事竟让邹孝忠知道了。这邹孝忠乃是邹家的同宗,家乘上是五代的分支。班排起来,算是爷爷同辈。只因这系远亲来往不多,加之邹孝忠又是地方政要,不便惊动。而邹孝忠则认为之桐这位本家兄弟故意不给他面子。到了民国38年春上,邹孝忠也满35岁,帖子早早送到了之桐手里。他在鸿鑫顺饭庄订下20个大洋一席的海参席12桌。爷爷拿着大红请帖,掂量了一下,备了100个袁大头,用红纸封好,按时去了鸿鑫顺饭店。席散以后客人陆续告辞。临到之桐辞别的时候,管事的却发下话来,说是内亲晚上在邹公馆还要聚一聚。这邹孝忠任着县参议长的要职,手下有一个团的人马,还兼着鹅江县仁字堂口的袍哥总舵把子,之桐哪敢不去。

晚宴毕,之桐抱拳道别。邹参议长却朗声笑道:“宗兄,你又错了,本家兄弟哪有吃了就走之理。你我族兄族弟,平时都忙于俗务,何不趁此闲暇,聊聊家常。来人哪,上茶!也不管之桐乐不乐意,挽了便走。之桐推辞不得只好在客厅落座。

过场走完,邹参议长渐渐把话转入正题:

“哥老倌,你我本家兄弟,手足之情,你对不起人呀!”

之桐看了看这位仪表不凡的袍哥大爷滴溜溜转的眼睛,不免一惊,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参座不必客气,有话只管讲。”

“什么参座不参座哟,共产党都打进关内了!你生疏了,叫我兄弟好了。你要让我讲啊,我还真藏不住话。你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啊!”

“这个,我就不明白了。”

“去年冬下,你做寿事,亲朋好友都请了,唯独不肯给我面子。我当兄弟的既便有照应不周得罪你的地方,你也不该把我当外人呀!”说罢便是一串哈哈声。之桐这才知道闯祸了,搓了搓手,十分为难地说道:“不瞒你说这实在是出于无奈,母命难违呀,想冲冲喜。你是官场中人,每天忙于公务,愚兄实在不敢惊扰。还望看在本家份上鉴谅一回!”

“宗兄言重了,我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说着便递给他一支美国骆驼牌香烟,用东洋打火机给他递上,自己用白铜烟杆烧水烟。吞吐一阵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这第二桩嘛,就是你今天的不是了!”

之桐惊疑,不知今天又有何失礼之处?

参议长见之桐木然,便笑道;“你来了,也就很给当兄弟的面子了,何必还送此大礼哟!”说罢又是一串哈哈声。之桐有些明白了,连忙小心翼翼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就请孝忠兄台笑纳了!”他以为事情会在言笑中过去,岂知对方才刚刚进入正题。邹参议长笑眯眯地说道:“宗兄看不起人呀,我当兄弟的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也断不至于是绿林粗人吧。这川南一带谁不知道宗兄是有名的玩家,你这一封现大洋倒是不少,可也太小瞧我当兄弟的了。场面上有人问起我,你的本家兄长、大藏家邹之桐邹老板送了点什么?让我说什么好呢?我说你送了一封现大洋,岂不让人笑话我!……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啊?”一席话把之桐将住了。他还说什么呢?不等他答话,管事已经用一楠木漆盘托着他那红纸封就的一百现大洋放到了茶几上。邹之桐顿时就羞红了脸,邹孝忠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

之桐气不过,既然口口声声本家兄弟,哪有当面退礼之理。本想拂袖而去,但这位“本家兄弟”乃码头之人,又实在得罪不起。事已至此,要再不给他面子,只怕自己一家人也别想在这鹅江镇上混了。他到底看中了自己的什么呢?之桐只得硬着头皮忍着气小心问道:“既然邹议长不肯笑纳区区薄礼,那就容愚兄改日另备专程送到府上。”

这邹参议长便笑道:“我们邹家真是祖上有德,所传的后人没有一个不是明白人。那就有劳宗兄了!”说罢双手一拱,“真是不好意思,惭愧惭愧!”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宗兄也不必在意,我当兄弟的呢,也无意夺人之好,是不是。我邹孝忠场面上风风雨雨十多年,也没给宗兄为难过。这回我抹下老脸,宗兄又这样肯给面子,我当兄弟的绝不亏待宗兄的!”说罢笑吟吟不转眼地望着他。这样一来,之桐便紧张了,便咬咬牙决心破一次财,说道:“这样吧,我回去挑一些古玩字画来,如果孝忠老弟满意就权作寿礼了,这现大洋呢,还是请邹议长笑纳。区区小数,就算我给府上各位下人的一点小意思吧!”

“不妥不妥,这一百现大洋断不能收。不过,既然宗兄有此盛情一定要留下,我只好不客气了。我们弟兄之间有什么不好商量的,是不是?至于字画嘛,宗兄也不必去挑挑选选了,我看府上那幅中堂,是谁的?我看就很不错了,宗兄如果肯割爱的话?”

之桐一听立刻煞白了脸,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怎么会想到要那幅画啊?

他要的,正是王翚的《青山听瀑图》!

这幅图他一直秘不示人,只是做生那天,几位藏界的至交好友提出一定要饱眼福,他才不得已拿出这幅山永来张挂了一下。这个事怎么传到他那里去了?

“那幅画?……”

不等他把话说出口,邹参议长已经打断他:“你不要紧张,我不是要你的,你只管开价!”

“这……”

“这什么哟,宗兄不是开古玩店,买卖古董么,你迟早都是个卖,卖给哪个不一样?我当兄弟的也不少你一分一文嘛!”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好啊,你是怕我买不起,还是单单不卖给我啊?”

“…哪里……也不是。”

“宗兄,我可是好话丑话都说尽了,就凭一笔写不出两个邹字来,你也不能驳我这面子吧?按你们的行话,货卖行家。我不在行是不是?”

邹孝忠步步紧逼,脸上已是生铁一块。看来他此番是志在必得了。但是对于邹之桐来说,要卖掉这幅画,等于要了他的命。两人相持一阵,还是邹议长先开了口:“好嘛,你不好说价,你客气,我说,我不客气。你那画是10

两金条买的吧,我给你12两怎么样?见之桐还是不语,又说:“15两,行了吧?”

邹之桐怕他再往上加,到时大家下不了台,便劝止道;“邹议长,不是这个意思……”不等他说下去,邹孝忠又打断他:“不是这意思是啥意思?啊,那是你卖房子买的,怕有人偷你抢你的金条,好啊,我这房子不止10两20两金条吧,从今天起就划到你邹之桐名下了,你放心了吧,没人抢得去了!”

邹孝忠显然已恼羞成怒,之桐只好起身说:“这样,我看改天再说、改天再说。弟兄家好商量,不着急的、不着急的。天不早了告辞告辞,不打扰你休息。”说罢起身便走。

没想到第二天邹孝忠真的派人把邹公馆的房契送来了。来的是一位副官,留下诲,要邹之桐当天亲自把邹议长指名要的那幅王翚山水送到县衙去。

邹之桐只好照办,当天晚上邹之桐把画送到县衙。邹孝忠却躲着不肯见他,连茶也没倒一杯,便打发走了。

回到家里,之桐气得几乎吐血。

这邹公馆的房契拿到有什么用?你还能去坐?还能拿去卖?你又能同他对簿公堂?你又敢把它撕掉、烧掉?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邹之桐赌咒发誓一辈子再不做寿,也不在家里摆放悬挂古董名画的真实原因。

一年以后,鹅江解放。邹孝忠被镇压。这邹公馆也就作为官僚资本的资产被没收充公了。那王銎的《青山听瀑图》也从此不知去向了。

充公以后的邹公馆成了中共鹅江县委所在地。县委后来迁到县衙门与县政府合署办公,又给了县政协。县政协后来迁入综合办公楼,这里又成了县工商联,门牌依然是公馆巷十七号。

八○年落实政策,这公馆巷十七号发还给邹之桐,只是原先占地十数亩有房数十间的花园、厅堂、厢房、水井、马厩齐备的邹家公馆早已面目全非。邹之桐一家真正住到的还不足三分之一。当时政府准备折价给邹之桐一笔钱,被邹之桐婉言谢绝了:“这房子原本就不是我的,是人民的。既然一部份租了民房,门面上工商联又都是熟人熟识的,就算了。我邹之桐风风雨雨几十年,灯干油尽的人了,还图个啥!”

邹之桐后来便作为开明人士进入县、市政协。

如今不管什么时候走进邹之桐的房间,你绝对看不到他所收藏的心爱之物了。花草倒是有几盆,都不是很值钱的。还有些笔筒笔架笔洗镇纸雨花石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是四处放着。有索要的他也给,反正不值钱,不当回事。书架上什么线装的康熙字典、太平御览、《古文观止》胡乱摆了一些。送人也拿不出手。之桐也就省去了许多的烦恼。还有几尊观音罗汉,也就拳头大小,那是仿古工艺品,假的,骨粉压的,县上来的一些人总是不信,总是要说:“邹公,你一个大收藏家,哪会在乎这点哟,就留给我们作个纪念,让我们也开开眼,见识见识。”边说就边装进了公事包包。

这以后,邹之桐干脆买回一大箱,要的都给。

“怎么样,我说的不假吧,打听清楚没有?”史云打着哈哈,乐哈哈地。

“清楚个屁。”国强没好气,把爷S12爷如何不高兴,发脾气的情况讲了。史云便说:“我看八成是老头子信不过你。大凡搞收藏的都忌讳这方面的事,特别是那种很值钱的东西,怕你讲出去或者卖了。不到临咽气那一刻,他是不会讲的。在他眼里,你还是才出土的笋子。”

国强闷不作语,没多少兴趣。

史云便又绘声绘色地把那候尊说了一遍。国强便说:“你再说得活灵活现,又不晓得在哪里?”

史云便显出神秘之色:“我没得点谱谱还给你提这个干啥?”

国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有谱谱?”史云迎着他的眼光:“你不相信?”没有半点玩笑。国强便问道:“那你说在哪里?”史云也不含糊:“这个,我就不好给你说了,我当然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但是七八成敢拍胸口!”

“咋个弄呢?”

“咋个弄?”史云看了看他,狡黠地笑了,“咋个弄还不好办?当然是商量着弄,关键是弄不弄,齐不齐心的问题。”

“那你不上班哪?”国强提出第一个问题。

“上班?上什么班?”史云冷冷地说道,“我不上班,又敢把我怎么样!一个月就挣那几个钱,我肠子挣伸肋巴挣断又怎样?入党、提官、当科长,顶天了嘛l科长又怎么样?全中国有好多科长?出差还不是吃方便面。我们这些人去过那种日子呀!当初我还骂你是傻瓜,为啥你爷爷几次给你联系到全民单位你都不去,现在看你老弟走对了!自由自在,可以放手地搞。我看只要有路子,一年整他几趟象样的生意,至少顶拿几年工资!”

国强听他说得有道理,便缓了口气:“你倒好,是铁路上的,可以到处走。”

史云便说道:“有我坐的未必还没得你坐的,你我弟兄家扯到哪里去了!”

“那好久走呢?”

“过几天再说,不着急。你不妨先有个准备。不过你千万嘴巴要稳,敞不得风哟!”

国强不以为然:“这个我懂。”

“那你对家里怎么说?”

国强想了想:“就说跟你一起到成都赶游泳池去了。”

“这样讲你爷爷可能又不高兴。”

“那我该咋个讲?”

“反正不要讲我们一路……”

国强看着他,暗想他也怕爷爷。

一周以后,两人悄悄上了直达洛阳的快车。

洛阳乃九朝古都,依势黄河,北靠邙山,境跨伊、洛、涧、廛四水。东控虎牢,乃中原要冲。自西周时期开始,这里便是王气之地。东周、王莽、西汉刘秀、三国魏武、西晋北魏及以后的隋、唐都曾在此立都。历代以来云集了不少风云人物。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司马光、李杜都曾在这里龙呤虎啸,留下不少华章巨著,形成五彩缤纷的中原文化,也成为历代藏家竟相寻珍觅宝的地方。

洛阳的文物市场同成都游泳池一样热闹。他俩一大早就来了,结果没找到那个人。第二场又没找到,国强心里有点虚了。史云便说:“我们住的是铁路招待所,那写号的姑娘我熟,到时候溜了就是,坐火车也不要钱,你怕个屌。当出来旅游一样。这是个大事,费点力值得。办成了,不枉我们邹史两家相交一场。办不成也没要你掏几个钱。”

史云带着国强在白马寺、龙门石窟等几个地方转。到哪里他都很慷慨地掏钱。一晃两天过去了,国强心里有些虚飘,问史云:“实在找不到,我们是不是早点回去?”史云便说:“你怕个(产刂)(产刂)。要办得成呢,算我史某够朋友,帮了你们邹家一个忙,你要高兴呢,我讨你几个赏钱。你要不高兴呢,赏钱我都不要。反正我们两家也是几人代的交情了。讲天地良心,讲人情交谊,都该。你说是不是?”国强便没有了话。

这天,两人一大早就起来,赶到文物市场时间刚过八点。集市上已有不少人了。来这里练摊的人,一般都不讲究,两张报纸或者蛇皮袋一铺,坛坛罐罐往上一摆,然后就地一蹲,一天的生意就开始了。这里有的是行家大

款。自然不少珍稀之物。当然也不乏不识货不长眼的玩家,有老到的摊主也有初涉藏海的新手。所以一个“长生无极”的西汉瓦当,既可以卖到一百两百元,也可以十块廿块成交。全凭你的七分眼力三分运气了。有经验的人便会一大早赶来,专候那些背着褡裢、提着布包的乡下汉子。这些农村人,淳朴厚道。往往是低价收来,心也不厚,能赚几个就行。所以这些人一到场往往围观抢夺的也特多。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这一点同猛追湾游泳池大同小异。

到十点半,史云还在人丛里穿来穿去。直到十一点他才终于看到那个人从西头来了。

那人其貌不扬,也就一米六左右,穿戴也普通,三十多岁,但显得精悍。史云见他来了并不急于同他招呼。眼见这个人把蛇皮口袋打开,拿出里面的瓶瓶罐罐摆了一地。周围立刻围满了人。史云也漫不经意地蹲下去,拿起一个粉彩仕女花瓶,指头弹了弹,听听声音,小声问道:“货呢?”那人也小声耳语:“你没看我正做生意!”

这人就是姜老八,收荒匠出身,行踪无定。坎坷的人生在他粗糙的三角脸上烙下了狡黠和狠毒的特点,尤其是那双小眼,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这几年姜老八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上至京津下至两广沿海都常有他的足迹或生意。他从不在一处久住,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以找他也不易。他对自己的预测功能很自信,某些感官总能在关键时刻向他发出预警信号。所以尽管险象环生,他也总能化险为夷。

这天中午12点,史云和邹国强如约来到姜老八的临时住地,姜老八没有失约。

姜老八曾因倒腾文物坐过牢。此人善于走街串巷,且巧于伪装。活动的身份一会儿是货郎一会儿是鞋匠、收荒匠。他主要是给沿海的文物贩子打探情报,一旦发现货源立即通知他们。文物商便会亲自来或者派眼客来论质议价。交货地点则大多在田间地头、墓穴林中。

姜老八若在墓地边以一千元成交,拿到文物商那里便会以三千甚至五千成交,然后流向国外。他们是名符其实的文物蛀虫。

见面寒喧之后,史云说道:“老朋友,大家不是外人,就不要兜圈子了!”

姜老八此番倒也干脆:“东西就在你们鹅江!”

“鹅江?”史云和国强几乎同时睁大了眼。

姜老八掏出烟来,慢悠悠点燃。

“在什么地方?”史云忍住气,不知这姜矮子又耍什么花招,为这一句话非要他俩赶到洛阳来。

姜老八迟疑一阵,终于没有说:“反正在鹅江,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打听到。”

史云和国强互相看了一眼,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无非一个钱字,姜老八说:“你们再想一想,下一步咱们再商量。反正你们放心,我姜老八在江湖上混,向来对得起朋友。我还有事,你们也别在这里多待。”说罢便一个人从后院出了门。史云跟在他后面问道:“那以后……我们咋个联系呢?”姜老八毫不含胡地说:“以后你们不要到这里来,来也找不到人了。到时候需要联系我会找你们的。”说罢不等史云多问,跨上摩托一溜烟走了。

姜老八一走,邹国强原本留下的许多疑问又在脑子里放大了——史云为啥对候尊如此热心,且处处慷慨解囊?要找不到怎么办?他同姜老八到底是什关系?他无法回答自己,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们毫无二致地都是奔着一个利字来的。如果不让这些人染指,单凭自己的力量显然是不可能找到候尊的。他了解史云,更清楚姜老八这些混迹江湖的人的非常力量。再说邹史两家,也是几代同好世交,不应随便怀疑人家。说不定人家只是一种侠义之举。这种事在收藏界是不乏例子的。这样一想心里才有了几分踏实,反觉心里过意不去,只有事成之后再作处理了。

史邹两家的往来,要上溯到民国之初。

从老人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龙门阵,有这么一件事——

民国十七年,史云的祖父史轩和看中了某乡绅祖传的一些字画,想请友人邹之桐去过过眼买个放心。邹之桐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二人择吉出行。

那乡绅住在百里之外的青龙铺。两人赶了一天的路赶到青龙铺场口已是掌灯时分。

两人在小摊上吃了羊肉汤粉又买了些花生胡豆打了一斤高粱酒,然后来到泰和客栈写了号。便听见柜房一声叫“上官房安客!”走拢一看却不过是四人铺的上厢房。白土布被单已灰中带黑,蜡染的枕套也看不出花纹。

响过二更么师又领了两个戴瓜皮帽穿缎子马褂、蓄牛角胡子的暴蔫老头进来。一问是做药材生意的。待他们住定之后,史轩和便摸出纸捻,蘸上灯油,点着向每个床下探照,之桐不解,问道:“你照啥子?”史轩和说:“要睡了关门了,看有莫得偷儿,好睡个清静。”

两人喝了些酒,扯了些闲龙门阵便各自上床睡觉。一夜无话。

次日登程又赶了小半天路,才走到那家乡绅屋头。把画仔细看了,拣价格相宜的买了些回来。

中午又回走到青龙铺场口时,邹之桐提出还想吃那羊肉汤粉,史轩和便说去不得了。邹之桐感到奇怪,问他为啥去不得了,史轩和说反正去不得,直到又走出十几里地要拢黄角垭一家么店时才说道:“昨晚上我们住的那家泰和客栈出了命案。”邹之桐说:“我咋不晓得喃,你莫冲壳子啊,大天白亮的才上路。”史轩和便说,昨晚上他在床下一照,便照见那牛角胡子的铺下贴着床笆捆着一个人,看样子早已断气。他鼻子尖,半信半疑地以为是死耗子气才去照的。顿时就吓了一跳,好在他久闯江湖,经见多,很快冷静下来。想要嚷叫起来,又怕自己牵连进去,这一耽误下来不知要吃几天官司,开支不说还把朋友得罪了,此时也不能刚住下就说走。反正只住一晚上,谅一时半会也不会出啥问题。何况这泰和栈老板与自己向有往来,断不至于把自己安在这有死人命案的房间。看来店老板也还不知此事。何不大家来个装聋作哑,明天一走了之。即便将来案发,为人不做亏心事,也不怕你去查。

他这一说立即把个邹之桐吓得脸白背麻,连那黄角垭么店子的苦荫茶也不曾喝一口,便连夜赶回鹅江镇。暗想这史轩和如此有心机,怕以后交道难打,便决心与他少来往。

从这以后,史家和邹家又陆续结了些疙瘩,这是后话。解放前夕史轩和执意要去台湾,还屡次约邹之桐一起去,但邹之桐坚辞未允,史轩和只得自己去了。

现在这候尊呢?国强着实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便决定去问一下姗姗。

姗姗是史云同父异母的妹妹,同国强也是相互看着长大的。老辈人之间的事他们虽有所闻,但无所谓,看重的倒是自身的来往友谊。史姗姗比国强矮一头,却常以大姐姐自居。国强本身老实木讷,学生味重。姗姗就经常说他是书呆子,只晓得搬书本,不实际。姗姗经常上国强家去,翻他的邮书,听他摆邮史邮话。两人的关系虽未点破,但彼此早已心照不宣。

当候尊搅得国强睡不好觉的时候,他觉得需要与姗姗商量一下。虽然他曾答应过史云要保密,但姗姗不是外人,殊不知她一听就来了气:“他那个人你不要信!”

“他不是你哥吗?”国强不解,虽然平时也知道他们兄妹关系不好,总谈不到一块儿。

“他算什么哥!你不了解他,他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你滑不过他。他从来没一句老实话,整天就是钻钱眼,又不好好上班。他肯在这上头花钱,你更要提防!”

史云从小聪明伶俐,深得家人喜爱。姗姗的母亲是史云的母亲去世后才过门的。俗话说有后妈就有后爹。自从姗姗的母亲嫁到史家以后,小史云用钱不方便了,再也没了昔日的欢乐。加之史云天性顽皮,从小桀傲不驯,后母又管不了他,其父史宗仁又常年在外,姗姗便经常成为史云出气和发泄的对象。以后发展到在学校和家庭邻里中偷鸡摸狗起来,高中不到一年便辍学回家。史宗仁看他在家早晚还得出事,便设法打通关节,让他在铁路上找了个事混。史云上班不久,史宗仁便在一次文物交易中,遭人暗算,死于非命。那一次同时遇难的还有邹国强的父亲邹盛宣,后来凶手虽然伏法了,但史云兄妹和国强却永远失去了父爱。

“至于那个尊,我小时也听说过,说是被人盗了。也许真的不在了,或许是看你年轻,不让你知道。不过,我想你们邹家管柜房的曾大伯一定知道,可以问问他。

“他早去了广州公安局,协助文物鉴定,找他也不易。”国强沉吟。

“是得花好多钱,我看算了。”

“不问清此事,我寝食难安,对了!那边币价高,带点币去还不啥都赚回来了。”国强决心已定。

“我跟你一起去,全当去玩一趟。”姗姗接着说。到广州两天一夜,一路顺风。两人都是初次到广州。广州留给他们的实际印象远不是屏幕上那些很现代化的镜头。九月的羊城,赤日炎炎盛暑未退。大街两旁高大的商厦间不时夹杂着一些具有殖民地色彩的欧式建筑,给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留下一些痛苦的回忆。

俩人住下后,很快打听到曾伯伯的住处,然后按图索骥地找了去。

老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俩,午饭后,曾老伯用一把清康熙年款的珐琅彩云壶泡了碧绿的四川竹叶青,开始询问他们的来意。

话一入正题,曾老伯便陷入沉思,在回忆中晶着烟,好一阵才慢悠悠说道:“说起候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邹家当帐房管事。你爷爷邹之桐因为战乱兵祸、拉丁派款,还经常躲日本人的飞机。眼见一天天生意难做,老百姓连命都顾不上,哪个还有闲心闲钱弄古玩。店铺十有九天都关着,也不敢摆啥东西,那年月说抢就抢呀。

“到了民国32年,日本人的炸弹丢得更勤了。鹅江镇上水南街半条街都炸飞了,连文庙前的石狮子都炸到鹅江河里去了。你爷爷不得不把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藏到乡下。实在拿不走或者很值钱的,只好埋在家里。其中便有这候尊。日本人退走后一家人才回到鹅江镇上。许多东西已不知去向,被人盗挖了,候尊也不见了。你爷爷差点没被气死。向警察局报了案,花了不少现大洋,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国强直感曾伯伯还有话说,便说:“曾伯伯,我们寻找候尊,绝不是为了卖钱,我们也是为了了却老一辈人的心愿。爷爷不肯讲,是怕我们晓得不好,不放心我们。其实这些道理我们懂。”

曾伯伯沉重地说道;“你们能这样想就好,我老了,你爷爷也老了,你们将来也会老的。只有我们国家的文物不会老。我同古董打交道几十年,见过不少东西,也结识过不少玩家。真正的玩家不多呀,我真佩服你爷爷,他才是大玩家呀!玩古董要玩到那个地步,不容易啊!”

“至于候尊,我前些年曾见到过一个。我因为协助侦破一起国际文物走私大案,通过国际警署转道香港,以港英警员的身份到了台湾,在同台湾警方接触中,见到了台湾方面的文物专家,其中就有姗姗的爷爷史轩和。”

“啊!”两人同时一惊。

曾老伯又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追述着那依然历历在目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那时,两岸尚远远地隔膜着。

那次他乘的是香港的航班,跨越横隔几十年的距离,仅仅花了几十分钟。曾老伯是执行秘密公务,台湾警方没派人来机场接他。打了一辆尼桑的士,直驱台湾警方指定的下榻处。

入夜时分,台湾警署的便衣同曾老伯接上头。华灯初上的台北繁华而又神秘,东行至忠孝路一带,警员向他介绍前面就是总统府。他远远地望见前面有一幢哥特式的建筑,高高的尖塔冷冷地刺入夜空。在市区绕过一大圈之后,来到指定的地点商谈工作。

那天晚上实际是个不眠之夜。好在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次晨一早便驱车来到台中博物馆。那琥珀黄的飞檐、孔雀绿的琉璃瓦、朱红的墙壁,组成一组宫廷式的建筑。使人想起故宫的浑厚古朴、凝重庄严。馆内珍藏着10数万件珍品。这里有五千年前的彩陶、三千年前的青釉、汉武帝时的绿釉、甲骨文、金文、东晋王羲之手迹。青铜礼器、汉砖、唐彩、元瓷、如意、鼻烟壶、朝珠、珐琅、法器、象牙、古玉……

有一座候尊竟然也赫然其中!

曾老伯震惊了,早年他见过这尊,还有一段邹史两家的恩怨故事。他在候尊面前沉思良久,久久挪不开步。很快,警方引来位老者,竟是史轩和。两人不便亲热,都故作不相识状。他的身份是台湾方面的文物鉴定专家。曾老便客客气气地向史轩和先生询问这候尊的来历。

史轩和捋髭一笑:“它原先是我的,可惜是个后世仿啊!这尊除了铭文有错讹,工艺水平却很高,年代在明成化至正德年间。真正的候尊在邹之枫老先生那里,那年听说战乱中被盗了,它的下落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很可能还在国内。国际上象样的仿品也没有。后来卖给了台北故宫博物院。

“那……邹老板的候尊呢?”

趁着警方人员不注意,史老悄声说:“你是他的柜房,还问我呀?不过我知道你们邹老板的东西看得紧,这你也是清楚的。那尊掉不了的,他越是造舆论,说掉了被人偷了,说明那尊就越是保管得好!除非他咽气了,那尊才会露出水面!”

国强听了便问道:“依你看呢,曾伯伯?”

曾老伯说:“依我看……很可能已经不在国内了,因为从那次被盗以后,我确实再也没见到那尊。即便在国内,那么多运动,恐怕也早化了炉了。……我离开家乡几十年,许多事也记不清楚了。”

国强和姗姗互相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神色。

曾老伯后来又告诉他们,他返广州后不久,史轩和即因脑溢血,病逝台中。

同史云几乎快一个月没打照面了,国强决定还是去找找他。到他家一问,说是许多天没见人了,也没打招呼。国强只好又到邮市上去碰运气。等到星期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到那里候着。直到快十一点史云才露面,他行色匆匆好象是找什么人,国强从后面拍了他一掌,史云回头一看是他,便说“啊,是你,我还有事。”说罢径直走了。国强只好讪讪地跟在后面,腆着脸说道:

“啥子,啷忙?”

史云回头看了看他问:“你是不是有事?”

“就是上回说那事。”

“上回啥子事?”史云故作不知。

“候尊,候尊的事。”国强嗫嚅着。

“你还记得呀,我早都忘了。你不是害怕吗,要坐牢杀头的。”

国强讪笑,木讷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史云却不放过他,进一步揶揄道:“你不是到广州去了吗?”

他怎么知道我去了广州?当时与姗姗约定对他保密的,家里人也不知道我去了广州。见他问,不免心里一惊,又不便否认,只好说:“去耍了几天。”史云便冷眼盯着他:“收获不少嘛!”国强只好说:“纯粹去耍。”史云便说:“弟兄家,走哪里也不打个招呼,好象我要吞你一半。”国强只好说:“你要上班,那几天也没见着你。”史云说:“你不用解释,我心里明镜似的。”国强便没了话,又跟了他一段,看出他在故意冷落自己,只好说道:“晚上森林酒吧见,我请客。”史云才绽开一丝笑:“请示姗姗没有,那里两个人一晚上的最低消费要150元呀!”因为有求于他,国强只好说:“说定了,七点,我等你。”

晚上七点,史云着白色夏威夷短袖衫,系桔红色金龙领带如约来到充满原始森林味的森林酒吧火锅厅,显得兴致勃勃。

酒至半酣,渐入正题。

“史兄,你看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史云不动声色:“你想通哟,你不是同姗姗一起干吗?”

国强讪笑:“她一个女人能干啥。”

史云笑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女人的心眼不比男人少,特别是她,我比你更了解她。”

国强不解:“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妹妹吧!”

史云这才说道:“搞不好要坐牢的!”

“说正经的,不要吓唬我。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

史云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东西就在鹅江。”

“鹅江?”国强大吃一惊。史云环顾四周,示意他小点声。

“什么地方?”

史云不讲。国强便不再问,直到算完帐两人来到大街上,国强又问,史云还是说反正在鹅江,到时候再说。国强便不好再问。

这个“到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临分手史云要他无论如何不能对姗姗讲,要不然今后就不合作了。史云神色庄重:“就是你的妈也不能讲!女人坏事的!”

动手的时间到了,史云还是没有告诉他东西在哪里。只是要他听候通知。国强很想把这事告诉姗姗,又怕史云知道了冒火,便打算待以后再看情况而定。

这天,史云突然告诉国强,晚上到一个去处等他,整十一点开始行动,还是没告诉他行动的地点。只叫他跟一个叫“老八”的一起行动,一切听他的就行。说罢就消失在夜幕里。

那天晚上没有星月,整个天幕昏朦朦混沌一团。快十一点,国强随史云搭了一辆开往博物馆方向的环城通宵车。国强觉得颠簸得厉害,仿佛他就要被甩出去一样。而实际上车很平稳顺利地到了博物馆站的前一站,他们下了车。国强心里一惊,未必是来偷博物馆不成?便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心里也慌,才感到自己太轻率了。这可是做贼啊!班车甩下他俩很快开走了。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俩。清凉的夜风从他们身边扫过,发出尖利而孤寂的啸声。不远不近的时有几声狗吠传来,整个市郊已经入睡了。国强打了一个寒颤,缩了缩有些发冷的身子。他们开始往前走,步行到市郊博物馆。

这时已快12点,博物馆周围一片漆黑,一个人影也没有,出奇的静。这个博物馆因藏品不多,档次也不高平时很少开放,管理也相对松驰得多,实际上只是个陈列馆。因为经费和鹅江县升格为县级市的原因,近年才相应升格为市级博物馆。

远处路灯在高处投下昏黄的光,把博物馆门上宽大的铜牌投下一片阴影。鹅江博物馆”几个奔放凝重的字体依稀可辨。国强很熟悉这个字体。它是之桐先生的墨迹。

天上开始零零星星地飘下一些雨丝来。他俩沿着幽暗的馆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动静。馆内除了几声虫鸣,一切都在灰暗的夜色之中。这时从墙根树荫处冒出一个人来,国强看不清他的面孔,史云小声说,“这是老八,你就叫他八哥。听他安排。”

国强听了心里发怵,说道:“偷博物馆?怕要不得哟?”史云便说:“东西不在博物馆,在博物馆一个杂院的堆废东西的烂房子里头。他们把这个候尊当赝品了,同一些不值钱的清理出来的残次品堆在一起,就只差没当废品处理了!”

国强一听有些火了,但还是犹疑:“那何不如去找他们买?”

“那样他们就会怀疑,就会不卖,就会找人重新鉴定。”

国强一想也是道理,便没有了话。

老八便说:“我刚才进去看了,后院没住人,我们进去其它都不动,只拿候尊一样,发现不了的。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引起注意。”

国强便不再犹豫,随了老八翻入墙内,顺着墙根来到后院。后院有一道小木门,只用铅丝挂住锁扣。他们进去后,老八悄声说:“几天前我踩过点,候尊就在里面。我撬开窗子,递出来你用提袋装好从原路退出去。不要慌张,弄出响声来。”

国强心里筛着糠;反正只拿候尊一样。别的拿出来我也不要。

他终于弄明白了——老八原来就是洛阳见到的那个姜老八。此刻,他随老八来到后院第二排平房第一间停了下来。姜老八不费力便轻轻拨开了窗户,双脚一踮纵身跃入室内,无声无息,只见室内不时闪出一丝微光。借着老八微型电筒的微光,国强看清了递出来的候尊高贵古朴。国强的心怦然跳动起来,啊,这就是他家传世的宝物,居然混杂在这一堆残破的陶鸡、陶俑的碎片之中!

他来不及细想,匆匆把候尊装进预先准备好的提袋之中。然后顺墙根往回走,翻出墙外,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次日晨,案发。鹅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现场提取了痕迹。被盗的物品计有新莽时期“大泉五十”铜钱范一个,石涛山水一轴,唐代鎏金铜佛一件,商代铜爵一尊,明青花执耳壶一件。这五件都分别是国家一二级文物,也是鹅一江博物馆重要馆藏文物。与这些物品同一展室的许多古钱币、铜镜、银碗、玉印等均未拿走。由此判定窃贼是懂文物的高手。

候尊失盗亦引起馆方注意——看来候尊不一定是伪品,如果是真品乱子就闯大了!

直到被捕,国强也蒙在鼓里。馆内珍稀物品被盗他一概不知。作案以后他把候尊拿回家里,满以为馆方不会为丢一件破烂而兴师动众。殊不知那天晚上盗候尊只是一种试探,得手后姜老八又独自悄悄返回,撬开了展室的门,按事先的计划盗走了那五件珍奇之物,当即上了火车,逃得无影无踪。

国强在审讯室里很平静地回答了公安人员的传讯:

“是你盗走了博物馆的候尊?”

“那候尊是我们家的祖传之物。”

“你有什么根据?”

“我已经调查很久了,全国只有这一件。我们家是在民国31年抗战中丢失的。这可以调查,现在却放在破房子里当废物。”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找市博物馆而采取偷盗的办法。”

“直接找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如果鉴定出是真品,我们家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这候尊恐怕就永远回不了我们邹家,要不就被炉化掉,要不就会落后他人之手,甚至流落到国外去。”

“你没有考虑过这样做的法律后果吗?”

“我没想那么多,我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保护这一国宝。我相信我的动机是好的,我不是贼,我从来没拿过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把他铐起来!”审讯人员厉声说。

他身后的干警立即把他铐上了。

国强却毫无惧色,像大英雄即将慷慨赴死一样侃侃说道:“我们国家流落海外的文物实在太多了,过去在流,现在在流,将来还要流。代表铜器时代的白陶文明,我们只有一些残片。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却有30多公分高的白陶垒。历朝历代的真品流向美、英、法、日、德,有的外国博物馆甚至有明朝的一整座展厅。连苏黎世都有不少明清书画极品,瑞典也收藏了大量的仰韶彩陶!……”

审讯人员不为所动,打断他:“史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五件文物藏在什么地方?”

国强也嘴硬:“我不知道!你们抓我是错误的,赶快放了我!”

“史云跑了,你知道吗?”

“我已经说过,除了候尊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个姜老八,我不敢保证,我不了解他。”

“史云跑了你为什么没跑,你们商量过没有?”

“没有。我为什么要跑,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没干坏事,我不需要跑!老实说,我们邹家也就是我爷爷解放后有过两次捐赠。第一次是在文革之前,他捐了一万枚历代钱币。后来那些钱币不但没有把省博物馆的钱币馆充实起来,反而连同原有的钱币一起遭了殃。先是用麻袋装起来任其生锈,后来破四旧又化了铜,做了备战的炮弹壳。第二次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捐了一批书画,后来这批书画他在地摊上见到了,已被虫蛀鼠咬得差不多了。问博物馆,博物馆说是被盗了。后来通过人大提出质询,说是博物馆经费少,安全措施跟不上,不了了之。公安同志,你叫我还能相信谁?!”

审讯干警毫不动情:“你爷爷是你爷爷,你是你。至于过去的事,我们也管不了。”

签名之后,邹国强被依法收审。

省厅电令限半月破案。形形色色的阴影投影到他单纯的学生意识里,加上法律意识淡薄,关键时刻抱侥幸心理,从而铸成大错,几年来他虽无职业却又时时在准备着干一番大事业。

国强三代单传,人也长得灵秀,鼻梁高直,二双眼睛大而有神,举止潇洒中透出几分憨直。上帝给了他这副好身材却没有给他安排好命运,凭借一颗日渐躁动的心,便匆忙投身到这个纷繁喧嚣的世界上来了。

现在等待他的是什么?是长期的牢狱生活?还是一声沉闷的枪声?史云和姜老八又不知去向,看来真是上当了。偷候尊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利用了他,把他当活靶子用了。

事先策划得多周密啊!那五件珍稀之品现在在哪里?如果流入国外,他们两个又抓不到,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至今想不透:博物馆的大杂院里,即便白天也能破门而入,那间北屋至少有三年没人进去了,一脚便可踹开。那候尊看上去还完好,却偏偏又同那些破陶片堆放一起……

司法机关会在对他的起诉书如是写下:……对于国家文物的侵犯,必须给予严厉制裁。

每次提审,他都像课堂上一样,坐姿十分端正。预审员不叫他坐,他就可以一直立正站着,也绝不随地吐痰。预审员给他一杯水,他也必说一声谢谢。他回答问题十分认真,从不翻供。他从爷爷那里学到了不少做人的标准,即使在监狱里也一样。他整天坐在看守所牢房的角落里,望着小窗上的一方天穹呆呆出神。他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他开始后悔当初没听姗姗的话……

时间渐渐进入一个多雨的季节。雨声连绵不绝。他不禁感到了寒冷的早临,更感到了伴之而来的孤寂。仅仅因为一念之差便铸成大错,断送了青春。

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是作为晚辈。还是朋友至交,自然都不能袖手旁观。但象这种触犯法律的事,还有多少法子可想呢?姗姗能做的,也就安慰安慰老人家而已。

之桐爷爷已经明显地衰老了,他极力支撑着忙于一本专著的最后润色。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文物出版社赶来凑热闹,几番催促爷爷交稿。

邹之桐见姗姗又来了便招呼她坐,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他知道姗姗为什么而来,也知道这女孩子的心事。他可以运用他的社会地位和影响,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不愿这样作。

姗姗看他写的书稿有好几篇文章,什么《两宋货币文化与经济发展》、《康熙背‘台背‘巩考略》、《西蜀出土崇宁通宝真伪考辩》等等。她很想帮他的忙,但又插不上手。她想谈国强的事,又怕老人家本已破碎的心更加伤感。他一旦倒下,恐怕就永远起不来了。倒是之桐爷爷先开了口:

“文物出版社搞了个现代收藏集丛,约我写文章,这是两年前就答应了人家的。偏偏这个时候说要就要,有好些资料我还来不及充实进初稿中呢。”

姗姗心里充满了泪,整夜整夜睡不着。牢里满是高墙、手铐、审讯、低劣的伙食、阴暗狭小的空间……她真想扑到他身上去痛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叫一声爷爷,但是话到了嘴边,泪水到了眼角,都一再忍回去了。老人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情,他再也经不起刺激了。她从他身上肴到了自尊和执拗,他是不会出面去说情的。

之桐爷爷看姗姗欲言又止,也便有意找话地从桌子上的碗碟里随手拿出一枚银币作为话题。姗姗接过一看,铸面是一艘帆船朝着太阳,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不懂币,特别在之桐爷爷这里,她更不能随便说什么。尽管她已猜到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银币。

邹老先生说:“你知道这银币的来历吗?这是1932年少量试铸的,有人对图案提出异议,说是帆船代表中国,而船头所向的太阳可以看作日本的象征。帆船向太阳驶去,岂不是要向日本投降吗?……”

之桐爷爷缄口不提国强,姗姗也不敢贸然开口了。暗想陪他老人家坐坐也好,便装着很有兴致的样子,任他去天南地北吹。

银币的故事讲完了,他又讲起了别的故事,反正讲到收藏,他肚子里有的是话。

“……收藏活动一般具有三个基本特征,一是对象的广泛性。收藏的对象不是象你们所说的仅限于那几样,而是几乎遍及整个社会。大至飞机大炮火车,小至火花邮票钱币。第二是多元性,既有各种博物馆、图书臂、档案馆,又有成千上万的群众。第三是趋利性,收藏是有功利性的。但我们搞收藏从个人讲主要是愉情悦趣,调节身心。而不是单纯为了几个钱。这一点你们年轻人特别要注意,收藏是一项与时间空间物质共守宁静、气韵高雅的活动。人的种种烦恼都可以在欣赏中得到解脱。”

这些话,姗姗已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包括那些古老的新鲜的、关于他和不关于他的收藏故事,她都听得多了。像平时一样,她不能

去打断他,扫他的兴。今天就更不能了,她便努力做出笑脸,十分亲昵地靠近他坐在床沿上,像初次听到一样地惊奇和新鲜。还不时提出一些明知故问的问题,惹他高兴。

好在这时,有客人来了,主客攀谈起来。

姗姗不便随意插嘴,便见有两封摊在桌上的书信,都是刚写的,尚未来得及封,姗姗便装叠好,之桐以为她要看,便说:“你看,没关系。”姗姗便真地展读起来。

信是用中式竖格笺写的一

承先同道;

大示欣悉,溢誉殊愧。

台从喜集藏车吾同好,松山文化

社刊印拙作《集藏源流释疑》一书约

年底出。所附之日本大象火花弥足珍

贵。拜领之余,莫名感谢。承寄《藏界

集萃》,装帧及内容均甚佳。

匆复,眼疾复发,草草成书,幸恕

草率。

此颂

近祺!

之桐草白

姗姗把信装好,放进坤包。她很想问及国强的案情又不好贸然开口,只好耐着性子陪着。

晚上,她又去之桐爷爷家,他便邀她下棋。两人高高兴兴地对奕起来。下了几盘老头子说她老是让他,便觉无味。他当然知道姗姗的来意,便自己先开了口——

“强儿被抓了,你经常来陪我,我心领了。这件事开始我也觉得蹊跷,现在看来这些年轻人还是我原来担心的那样,太莽撞了、太莽撞了!这样也好,让他们自己去尝尝苦头、尝尝苦头!平时你讲他、教他,他总觉得你罗嗦!”

“候尊这种古代的酒器,在青铜器中是极品。抗战年代美国的古董商就许过我一百两黄金,我怎么能卖呢?那时日本人打得很厉害,人们四处跑反,这候尊不便携带也很危险。为了保护候尊等文物,就深埋于家中东西厢房下,盖上泥土铺上地砖,不露丝毫痕迹。一共忙碌了好几个晚上。当时埋文物有家里的佣人,但是埋这件候尊却只有我和老伴两人。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家乡,老屋只剩下断垣残壁。埋在其它屋的数十件陶瓷器皿也被盗挖一空。只有这候尊埋得很深,躲过了耳目。”

“您为什么不早告诉国强呢?”姗姗忍不住问道。

前不久国强问过我,我说过他几句,但是没引起注意,不知道这件事后面还有人,还挺复杂。这事我是不想让知道的。谁要知道了谁是太子,太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毛晋刚(晋代藏书家)去世不久,他的汲古阁就被后人出手了,雕板也被孙子拿去当了柴烧。

“这候尊的龙门阵阵,说起来话就长了,这里有你爷爷的故事,你可别介意我实话直说哟。”不等姗姗表态,邹老先生又接着说:“民国卅年我们邹史两家都在重庆开古董铺。有个粮商找你爷爷史轩和鉴定并买他的画,内中有唐伯虎的。那粮商的小儿子被人绑了肥猪,又买通了警署,不得已把这幅世传的名画拿出来换钱取人。他把这易老板的画一看,用另一支手捋着八字胡,脑壳从上到下转了一个圈,望到那幅画说‘假得好,亏了这位冒牌,画得跟沈周一样像!易老板一听当时就直了眼:‘你说是假的?他就说‘你看当中这个船夫,正在江中垂钓。这船呢在江边,这钓呢,在江心。这就违反常理了,船夫钓鱼都钓水边。唐寅擅长工笔,断然不会有这种画法。

这易老板一听,当即冷了半截。又听他说‘不过这幅画呢,对付一下外行还是可以,既然易老板拿起来了,信得过我史轩和,我也只好买下了,但是最多只能给70个大洋,多了不敢要,这种货绝对不敢卖行家,更不敢在我店子里张挂。

易老信以为真,拿了70个大洋回家。

过了半年,他把这幅画卖给杨森手下的一个师长,卖了1千个大洋。他给人家摆起唐寅那幅画‘好就好在船在江边上,这船夫要不在江边而在江心,岂不就被水流冲了。他在江边既可以垂钓江中,也可以垂钓江边,随心所欲。唐伯虎作画时是很仔细地观察过船家钓鱼的可见他宰人之厉害。”

“对外人是这样,对朋友,甚至对我邹之桐也是不讲情面的。我偶尔问起这件事,他给我打马虎眼,说那不是沈周所画,是他的弟子文征明代笔……”

旧重庆的古玩店,大多集中在朝天门和两路口一带。什么古源斋、文香阁,全都是名流贤达题字的匾牌、古色古香。店铺里的掌柜终日板着一张脸,几个月难成一笔生意,那些瓶瓶罐罐依旧得常常去擦拭灰尘。进出这里的人也是那些老面孔。古董店里的生意是很难兴旺的,开一辈子店做成几笔好生意也就不错了。“我们开古董店的一般也经营典当,只有古董才当得起钱。当死了,店家也才有赚头。

“有一天,记得是秋下,一位穿长衫马褂的中年汉子到我们铺子上来,身后跟了一个老仆,拿了一件青铜器来求当。这件青铜器就是候尊。那时候在我店上作头柜的曾文宗仔细看了之后认为是一件西周的真品,就讲定以2000个大洋成当,当期四个月。过了两个多月我有个朋友来耍,看到这个候尊就产生了怀疑。后来又请人鉴定,认定是光绪的仿品,最多值一百大洋。这一来损失就大了。这一走眼,就是给人家骗了。咋办呢,这个人是哪儿来的,谁也说不清。重庆城那么多人你去找哪个,就算你认到他找到他了,他不来取,你也把他莫法。贰仟个现大洋不少啊,咋办呢,想心不过,我就在朝天门仁和饭庄请了几桌客,把重庆码头玩古董的开当店的都请来了。当然也请了史轩和,酒过三巡我就说:“前些日子我邹某人成当了一件青铜器,这是件西周重器,也就是那很有名的候尊!”

这一宣布,立即四座皆惊,不少人嚷着要看一看。我便站起来说:

“这西周重器乃我中华国宝,成当以后不久,不少亲朋好友都来到小号,希望一饱眼福。我邹某不敢不顾同好的面子,今天在此特意请大家共赏!”说罢抱拳一礼,吩咐家人把候尊抱上来。

披红的候尊置放在一张事先准备的紫檀木嵌大理石的雕花圆桌上。人们立刻围成一圈争相目睹这一稀世宝物,连连发出惊叹。但是随着看的人越多越仔细,议论也多了起来,结果自然是渐趋一致——赝品,清代仿。我一听大呼上当,一气之下把那求当的人骂了一通,当众把这废铜砸成几块,把头柜曾文宗当众骂了一顿。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没得多久,那个中年汉子就找上门来取当。我就问他你的当金和利息准备好没有?他说准备好了,我就叫他把钱和当票交头柜验过,然后叫库房把候尊拿出来。这汉子接过候尊一对暗记,果是原物不觉大惊!原本想敲笔钱不想反贴高利。砸烂的那尊是我花钱到成都仿制的。后来打听清楚这中年汉子是泸州人,史轩和暗地请来当帮手的。史轩和缺那2000大洋用吗?不是,他是藐视我邹之桐不识货!不识货你姓邹的也配玩古董?目的是要砸我的招牌,把我的生意抢过去,把我从重庆码头挤走!”

三个月以后。

邹之桐文物书画捐赠仪式在鹅江市政协礼堂举行。鹅江市委、市政府、市委统战部、省文物管理局等有关负责人出席了捐赠仪式,并向邹老颁发了证书和奖金10万元。市委等

各有关负责人发表了高度赞扬邹之桐老先生爱国行动的讲话。

经国家文物管理局有关专家鉴定,在邹之桐老先生捐赠的这批宝光熠熠的文物中,属国家一级文物的7件。,二级文物40件。其余30多件亦俱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其精品之多,装裱之好,收藏之完善,令人惊叹。

颁奖仪式之前,省文物局和鹅江市政府召集省市有关书画家、美术史家、文物鉴赏家等进行座谈。座谈会与会代表高度赞扬了邹老所捐赠物品的精美。特别是他以多年之积买下的那帧王翚山水《青山听瀑图》也赫然其中。《青山听瀑图》当年确被邹孝忠强索而去,但那只是一件仿品。之桐老先生把那幅真品只在老朋友面前展挂了半天,客人一走便把仿品挂上,真迹重新藏好。凭藉一般赏家的眼力,是很难看出作伪的,更不要说邹孝忠这一类纠纠武夫了。

此外,所捐物品中还有康有为楹联、曾国藩手书朱子治家格言、谭嗣同诗稿等,都是十分珍贵的物品,令人叹为观止。

更令人惊叹的是在陈列物品的中央,有一件披红的极精美的西周青铜器,这就是闻名于世的绝世之珍——西周候尊!

随着人们的惊叹和镁光灯的闪烁,录像镜头的频频转换,这个口圆体方,有四道扉棱的远古酒器,慢慢变得典雅、鲜明、高贵起来。它颈部的蚕纹带,口沿下的蕉叶纹,圈足的饕餮纹,栩栩如生,给人一股迎面的远古气息。它的轩昂气字,不管从哪个角度去审视、去挑剔都是无可非议的。它的神韵、做工、造型、传世古等都是绝世未有的。它像洗去铅华显出原始装束的远古东方美人,典雅端庄地立在人们眼前,没有娇羞,没有卑微,如同几千年前出现在宫廷的豪华盛宴上一样。只有真正的艺术杰作才能历经几千年。历史的尘封可以使它锈蚀斑剥,但却夺不去它永放的艺术豪光。

然而,真正懂得它艺术价值的还有另外一些人。这就是闻讯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的两位白发苍苍的历史系老教授。他们是来考证那尊内底部的一百一十七个铭文的。这段铭文直接关系到他俩合著的一本关于西周齐之文、成、庄三公候时期史料专著的出版。这段铭文记载了有关移民的史实。我国古代早期的开发与移民,史学界曾有不同立论。而这段铭文对于这段史实却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两位老教授久闻候尊大名而不得一见。赝品的铭文以前也曾发表过,但极不清楚,没有多少价值。两位老人含着热泪紧紧握着邹之桐老先生的手久久不放。邹之桐老先生也摇着他们的手。

“我们一直以为这一段历史只有等到不知哪一代人才能搞清楚的,我们早已不抱希望此生还能看到真品候尊!”

“人民的东西应该回到人民手中,让你们久等了!”

之桐老人颤巍巍的,已不能站立。

面对阵阵起伏的掌声以及各种惊叹、献花、致词,之桐老人都显得十分平静。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依然坐在他的书斋里一样。他在掌声中讲话的时候,慢悠悠地说道:

“我收藏这些东西到底为了什么,是它们的连城价值?是它们的稀世珍贵?都不是。我收藏几十年,经营几十年,收藏和经营的实际只是一种岁月。是一份恋旧的情绪。我常常对我的藏品细细地品味、把玩,从中产生一种拥有感、归属感。

“我拥有文物古董,文物古董也拥有我。我不但拥有现在,也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千百年前的先知先觉们一起对话交流。新我与旧我互相注视、审度、答问,从而产生出一种特有的人生况味。我就不会感到我的脑门是光秃秃的,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朋友可以离我而去,亲人也可以离我而去,唯独藏品永远伴我走完人生。

“我的藏品是无声的,又是有血有肉有声音有感情的。看起来锈迹斑斑,又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它们没有生命,永远不会说话,又永远闪烁着远古生命的光辉。

“它们是古人的活证。久而久之,我在我的藏品面前感到了我的自私,我的丑陋,我的浅薄和无知。只有我的藏品是精深的、博大的、厚爱的、光耀的……”

他讲完了,讲得兴奋而又吃力,像在完成一桩极为神圣的使命,要赶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会场鸦雀无声,静静的无人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不息的掌声。

之桐老先生要捐赠这批文物已是数年前的心愿了。那时他已预感到他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就把要捐赠主要藏品的愿望告诉了市政协主要负责人。具体要捐什么他没有说,更没有提到这候尊。国强一出事,无疑加速了这一进程,同时也加速了他的衰老。

又过了三个月。

邹国强被保释出狱。他所盗的那个候尊经国家文物局专家鉴定为现代仿品。

著名青铜器专家郑之光教授在鉴定书上郑重地签了名。此前,市博物馆在提供证词时指出当时买这个膺品是为了拍照片做资料,后便作为废品丢弃在杂屋间里。

国强走出监狱,舒展了一下身子,一眼便看到了远远站着的姗姗。奇怪的是史云居然也来了,姗姗告诉他,是她动员他回来投案的,那五件珍品被盗经查证确实与他无关。他现在取保候审在家。

国强没有理会他,而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毫不计较地向他伸出了手,老远就嚷道;“国强!国强!”见国强很冷淡,也不介意,要去拿他的行李,国强只好说;“行了行了,我算服了你了,你可以忙别的去了。”说罢便挽了姗姗拂袖而去。

史云原地不动,目送着国强,苦笑着大度地摇摇头。

那天晚上得手候尊以后,他多长了个心眼,没回到家里,而是躲到了一个朋友家。当听到风声市局立案侦察后便逃匿了。

但是他也确实不知道姜老八又回去盗走了那五件珍稀文物。

姗姗默默地跟在国强后面。

他们上了一辆小三轮。国强环视街景,是西环城路,再过去便是滨江路、水南街了。

“回家吧?”姗姗试探着。

“不,不回家。”

“不回家?那去哪里?”

“去博物馆。”

“去博物馆?干什么?”

“你说呢?”

“你是要去看候尊?”

国强点了点头。

市博物馆很快到了。

国强仔细地观赏着候尊,一边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眼眶溢满了泪水。《邹之桐先生捐赠文物陈列室》的其它文物,他只匆匆看了一眼。

离开博物馆以后,国强又嘱司机把车开到远郊鹅江公墓。一个月前,之桐爷爷已经长眠在这里了。遵照他的遗愿,他的骨灰没有保留,都撒进了鹅江。这114号冢墓葬的是他用了半辈子的放大镜。这是一支德国西门子公司1947年造的20倍普通放大镜。

国强在狱中已从姗姗的来信中知悉爷爷的仙逝,便向姗姗提出即使不能在公墓中安放爷爷的骨灰,也要安放他生前的爱物。他在信中告诉姗姗:他在狱中理解了爷爷。爷爷用放大镜不仅辩识了真伪,也看清了有限的人生。他将永远怀念爷爷!

爷爷的墓碑前安放着他老人家的遗像。

爷爷长髯白须,慈祥地看着他。清癯的脸上漾出一丝笑纹。国强眼睛一湿,忍不住叫了一声爷爷,便扑向墓碑,失声地痛哭起来。

姗姗也哭了。

他们长跪了很久。

爷爷永远地走了。祖孙俩的最后一面,竟是那次关于候尊下落的不愉快的谈话。

如今,候尊总算有了归宿,将移交北京故宫博物院。爷爷当含笑青山了!

姗姗说:“爷爷去世前握住我的手,说他不该瞒你,你要知道了候尊在他手里,你也不致于有今天!他嘱咐把遗下的存折的一半给你,一共是10万元……是政府奖的……”

姗姗泣不成声。

临终前几天,之桐爷爷把存折交到她手里,要她替他保存好,要她和他今后好好过日子,要她多提醒他。他太冒失,他太自信,太喜欢自作主张,太幼稚……她都一一答应了。她抱住爷爷失声痛哭;“我的好爷爷!”爷爷拍着她的肩,抚弄着她的秀发说:“爷爷是清清白自来的,也要清清白白地去了……”

市府、市人大、政协的领导多次来看过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都婉谢了,只字不提国强的事。领导们也深怕亵渎了这位一生刚直的爱国老人,努力把到了嘴边关于国强的话忍了回去。

半年以后,国强自费进入华西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后在省城收购了一家濒临破产的古董店。他几次邀姗姗去省城,协助他经营。姗姗始终没有去,说她不会作老板娘,也不愿作老板娘。她认定搞收藏的人都太累,太穷,太忙。说不定哪一天吃进一件假古董,会把老本赔进去,落得个倾家荡产。两个人有一个铁饭碗保险。

国强拗她不过,两个人就这么分居着,续写着生活故事。

史云重新回到车站上班,不久即被通报除名,原因是长期旷工。

姜老八一个月前已在山西大同落网,被盗的五件珍贵文物有三件已经黑社会文物走私集团流入海外,无法追回。

经查,姜老八犯有盗窃罪、诈骗罪、走私国家重要文物罪。数罪并罚,经高院核准,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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