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君
我离开椰城,虽然只是窄窄的半年光景,却仿佛已过了几万年。如今,闲着无事时,回首去寻,一些点点滴滴的记忆痕迹,便似散落浩水之中的岛屿,不时隐约着探出水面。“一年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记不清这是不是《约翰·克里斯朵夫》里的句子,我觉着自己数月前孤身闻海的行为正是一次几乎算得上失控的放电举动,现在回想起来,颇有几分心悸。
×月×日
昨晚9点多钟,我飞抵海口。下了飞机便为异城的夜吞噬了,好在有熟人接引,暂作收容。一夜无话,睁开眼时,已是海口的早晨,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份从现在起必须自己去找工作养活自己的无奈早餐。
我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昂扬着脑袋,走在椰城的晨风里。时间还没到8点钟,太阳就高高地用高于内地一万倍的威力洒下它毒辣辣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挥洒着汗水,口里嘀咕着:乖乖,这里的老太阳真它祖母的过劲!
不久,我便很聪明地发现街上的行人对付烈阳都有三招五式,或于衣裙外披一白色长纱布,或手持着美丽的花布伞,而最为普遍的则是以一金字塔似的竹编斗笠扣于首脑部位,虽不是“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却也能减弱几分太阳的杀伤力。我便学着别人的样儿,在街角一个小摊前停下,计划着要买一只斗笠。一问价,4元5角。
我学着这里的花腔;4块啦——
卖笠的老太太说:刚来,就便宜卖你啦——
我倒吸一口凉气:MY,GOD!她怎么知道我才到此地,难道我身上有什么“老外”的痕迹?我心虚怯生生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才来?那卖笠人言:我戏(是)说我鸡已(自己)啦——早晨才来摆摊啦
我不禁哑然失笑,输偷抹了一把冷汗。
我初来乍到,啥都不懂,仗着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冒冒失失去撞海口几家很有名气的大公司,自我推销。记得去第一家时,心里真有几分七上八下,毛毛的感觉,但还是硬着头皮,胸口揣着乱蹦的小兔,面色惨白地说明自己求职的心愿。结果,那家公司以一句“我们现在不缺人”,礼貌地将我关在门外。如此几番进进出出,我的勇气便一点点耗没了。
听人说有个叫三角池的地方,那里有许多招聘广告,到海口找工作的人,大多喜欢到那里碰运气。中午我匆匆吃了一只廉价的面包,就直奔三角池。从三角池再出来时,我已是一个地道的海口求职人的形象:斜背着小包,一手拿地图,一手拿各类求职的报纸,戴着斗笠的脸,在阳光下蒸得红红的,汗渍纵横,一付疲惫的神情。我在街上走着,东张西望,只要有广告的地方都要看上一眼,什么墙壁,电线杆,垃圾箱,电话间……统统不放过。总希望能有写着适合我的招聘启事。而映入我眼帘的却大多只是些“淋病、狐臭、专治不育”之类乌七八糟的垃圾广告。七窍生烟之余,仍坚持不懈地搜寻。这么走着走着,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完全像个捡破烂的脏婆娘,见到每一片“破烂”都要看一看,翻一翻。随时做出往“筐”里捡的准备;又象是个捡烟头过烟瘾的猥锁男子,很不美好,很不可爱,残酷地破坏了我往日所保持的一派淑女风范。我不觉惨然一笑,轻叹一声:斯文扫地如斯矣!
×月×日
今天,我在三角池依然没理出个头绪,从芜杂的人堆挤出来,我只觉得衣领里不知钻进多少男人的目光,那些饥渴、无聊、空虚、惘然的眼,让人恶心的不行。于是我决定还是去找一家职业介绍所碰碰运气。海口的职业介绍事业很发达,凡在这里呆久了,红道白道熟人多了,便可以挂牌开个职业介绍所,这行当颇能赚钱。源源不断从内地涌上海岛找工作的人,以及因经济萧条每天不断增加的失业人口,给职业介绍事业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今天我走进一家在龙舌坡开的职业介绍所,填表、交费。该所的老板,一个戴着一付眼镜、一脸满足神情的胖家伙,很随便地翻了一下经过我一本正经填写的简历,耷拉着眼皮问:想干点啥?我轻声地说:文字方面的。他再也没看我一眼,拿起笔,唰,唰,唰,划了一张“符”,说了一声:去吧l我感恩戴德地捧着这张“符”出了介绍所,低头一看,是介绍我去一家叫什么“天涯丛书编辑部”做记者的活。我手指在纸上轻弹了一下,愉快地叫了一声:太好了!为了奖励自己初战告捷,便一咬牙,一跺脚,买了一斤自己最爱吃的荔枝,边走边吃,一时间蜜汁满口,其喜气洋洋者矣。
×月×日
街角的招聘栏前,随处可以看见衣冠楚楚而神情又十分憔悴的男女,蹲在那里,象等待妈妈认领回家的孩子。其中有一部分是内地来的大学生,研究生。那份落泊模样谁见了都会鼻酸。
自我感觉挺走运的,今天可以去天涯丛书编辑部应聘了。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在一条小巷里一座尚未完工的小楼里的一间肮脏屋子里,找到了这家编辑部。接待我的是一个几乎全裸的小个子黑乎乎脏兮兮的丑陋男人。他是这里的老板,我等他穿好衣服后,方走进屋里。抬眼一看,真正一付惨景:在一问不到10平方米的屋子里塞满了音响、肮脏的床铺、翻斜的椅凳、箱子、快食面盒、空酒瓶、喝完的饮料罐、乱堆的书、还有墙上密密挂满的各类宣传画……简直是经过一场浩劫的所在。我一开始就直奔主题,谈来应聘的事。经过一番交谈,我发现,这小子不过是文学圈里的混子,是个专想着如何去掏别人腰包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搞文学的,所谓要编的这本“天涯丛书”,只不过是拉来一些知名作家搞一个有响动的笔会,借此大小报纸一通乱登,造出些声势,再借此向那些大公司大企家老板们游说,让他们掏钱,再由一些三脚猫功夫的所谓作家来写吹嘘的文章,最后胡乱出那么个小册子,就算完事,他们便心安理得地赚一大笔钱。如此而已。况且这小子也不象是个正经的主儿。于是,我礼貌地说回去考虑之类的话退了出来,溜之乎。
这里算是泡汤了。我想起一首歌,自嘲地哼哼着: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出来后,我便再次陷入没有工作的行列,又得去不停奔波。在这种特殊精神状态下,吃饭的功能基本蜕化了,我常常一连几天都会忘了吃东西,走在人行天桥上,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群车辆,眩目的日光,嘈杂的市声,脚底下螺旋形的地砖花纹,像会一阵眩晕,心脏怦怦乱跳,方想起自己已几天没吃一口食物了。于是就在路边的小杂货铺里买一个6角钱的面包,1元2角钱的菊花茶,填完肚子又继续上路了。
夜晚降临,类似“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谁见幽人独往事?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诗词便一股脑充满我善感又浪漫的心。虽不见梧桐,但有一街椰树,那泼洒着长发的椰树在夹着海风的成腥味的夜色里,奇怪成魍魉的剪影,令人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这就足够了,海口,你还能怎么残酷呢!海口给人的感受很象黑白片里的场景:当铺里高高柜台后面架着一付黑边小圆眼镜的不怀好意眯着眼几的家伙,只要是上了门的,他都要冷酷地将你全部的信心贬值,最后一口吞下你,一抹嘴角的血渍,一脸鄙夷的平静,等着下一
个自动送上门来的。
生命的过程是一个精彩的描述过程,谁也不希望它是苍白的。你总得用心尽力地画点什么。
×月×日
早上8点10分,我从宿舍出发,外面下着小雨,老天翻着死鱼眼。今天会怎么样,先不去管它,我自己给自己打气。首先,我去了龙舌坡那家介绍所,叙述了“天涯丛书”的大概情况,又说了自己想请他另外介绍一家的愿望。那位姓张的老板,胳膊底下挟着一大摞求职的和用人单位的表格。打着哈欠,从卧室慢腾腾地踱出来,坐进燃着香火的神座前的一张皮转椅上,爱理不理地问;怎么啦?嫌那个编辑部小嘛?!我赶紧诚惶诚恐地说:先生,就烦您再给介绍一个吧!所谓人到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这个每日里成千上万块地赚着大陆来的打工仔们所谓咨询费的胖家伙,又以他一贯作风,不耐烦地说:再拿20块。拿出一张纸,又大笔一挥:去吧!仿佛阎王在生死簿上点我去投胎一般,我便懵里懵懂地千恩万谢着谢将出来,去投胎。
好家伙,这回似乎有点戏,是一家叫做“台湾实业”的公司,地址在某别墅区。高兴之余,又有几分担心,怕和上次那个天涯丛书编辑部一般,叫得满像回事,到那便空欢喜一场。我快步走出介绍所,此时外面的小雨已由姑娘的斯文变成悍妇的瓢泼大雨,巨大的雨柱从天上掼下来,粉碎着城市的繁华,视线里是一片迷朦的影子。我不能等,不能等城市平静下来。我在雨里飞快地奔跑着。椰城的这些日子,太阳没少晒,只差点雨淋了,今儿个不妨就把它给凑齐喽,岂不爽快!跑着跑着,我发现鞋子里灌满了水,低头一看,两只鞋头无耻地大张着嘴巴,将我尺许金莲暴露在外面,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抬眼环顾,发现街两边随处都是五花八门品味各异的女鞋店。走了几家,选中一双,一问价,我便一吐舌头退出来了,最便宜的也要90多块。在没找到工作前,我必须节省着每一个铜板,等找着活做了,第一个月薪水一发,就给自己置办双好鞋,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终于,我在街边角落里寻了一个修鞋的,花了6块钱,解了眼前的尴尬。鞋子穿得费,多半是因为自己为了省钱,每天靠两条腿在城市里到处寻职。仔细想来也很有意思,以前在家里,几时这般精打细算过,想买啥便买了,根本不用管明天日子怎么过;如今,我象个善于操持油咸酱醋的小妇人,心里既快乐又悲伤。
在街边的公用电话问里,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母亲自己现在情况特别好,已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有空就给家里写信,等等。挂了电话,我蹲在地上,使劲地哭了一会儿,再起身,抹干了泪,又冲进雨地里……
一路问人,步行近2个小时,方找到那家公司。还算是走运,老板在家,见了面,我自我作了一番介绍,又谈了自己对工作以及待遇方面的要求;我又听了这家老板对他的公司概况的一些简要介绍,之后,我们又约了几天后再谈。
出了这家公司,我冒着雨去一家日报社,找一个安徽老乡。我怀揣着这个老乡前老上级的推荐信。听说此人来海口日子不浅,颇有些神通。接待处,门卫说他在家没上班,我又顶雨跑到他家,家里说他在办公室。于是乎,我又返报社。如此几番折腾,终于见着这位责乡亲。我说明来意,递上信,他很随意地浏览一下,很完美地堆起一脸苦涩绉纹,说了自己如何如何艰难……我知趣地退出来。
天上的雨疯狂地落着,冰冷地水幕夹着尘土的飒风吞噬了城市的热情繁华。行人和摩托车都已躲进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只有不怕雨的钢铁毛驴——记程车在空寂的街道上轻快地飞跑着。
午饭后,雨停了,人流和车辆就象从地里钻出来一般,迅速塞满街衢,鼓噪着城市的繁荣。视线中的椰城的街景,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便会有许多有趣的发现。一筐筐鲜新、甜香、热艳的热带水果妃子——荔技,那不用说是散发着一股股诱人的美味儿。更有一张张鲜亮明艳抢眼的红唇,这是海口所特有的一大景观。人常说,金钱美女,虽有些贬意,而实际上又确实有一点道理。古来有之,但凡经济发达的地方,必会美女如云。如今的海口,也算是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众多佳丽,在生意场上这些女子很漂亮地表现着她们的精明。到了这里的女孩子,随时间的推移,很快就打起厚厚的粉底,变成一副粉底霜的脸,再配以鲜艳迷人的唇膏,好家伙,那张嘴就在面部很夸张地突出起来,首先映入人意识的便是那张红红充满诱惑的小嘴,那是一张勾魂摄魄的爱情请柬,请你引诱它,爱它,吻它;你不引诱它,它就引诱你。这几乎没别的选择。在这里,女子择业脉胳特别明快,一种是以美好的素质,一种是以美好的身体。以美好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关于美女们的脸,除了上面说到的这类粉底霜脸,还有一类比较令人称之为遗憾的、让人不敢恭维的一种。在这种脸上,红黑相间的点块,构成一张破败尴尬的画面,实在有点惨不忍睹。看见这种类型的“美女”,你最好敬而远之,否则,那些吓死人的斑斑点点要是和你发生某些联系,回家乡可就有洗刷不清的冤情了。在街上,每当碰见这类“美女”,我就嗓子发堵,难受得了不得。
×月×日
今天我在一家名为“奥迪”的职业介绍所里,参加了一商厦招聘营业员面试。进了面试的小房间,我一抬头,好家伙,我未来的老板是一对兄弟,象两个壮硕的大猩猩,一脑袋卷发,满脸的胳腮胡子,笑笑的。经过他们轮番轰炸似的提问,终于,我有了我到海口来的第一份工作。
×月×日
能发掘、欣赏生活中快乐的人才是生活的宠儿,他(她)永不会被生活抛弃。
今天,我在公司门前和一个修单车的小伙子聊了一会儿,请他帮忙买一台旧单车。没想到这小伙子倒也爽快,一会就推了部旧车来。出价60元,我们以55元成交。我骑上这台“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单车,在海口最繁华的国贸区上下班。大伙都怨我骑这样的破车掉分,而我却自得其乐,有这头铁驴代步,风驰电掣地来来去去,好不威风者也!真真一美好感受呢。
×月×日
我被炒了。原因是:我拒绝了和老板去喝茶。我提着行李,又一次回到大街上。此时,曹丕的《燕歌行》中的句子“君何淹留寄他方?”涌上心头。是呀,我何以要滞留于此,为什么呢?
可又一想,我怎么能随便就被打倒呢?
苦中寻乐,翻开书,找出一段文字鼓励自己;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月×日
这是我在海口第6家公司了。
滨海大道上,我骑着单车,在傍晚的日光里飞驰着。两边是高大的椰林纵队,和一些烂熳开放的只让人欣赏而从不使人珍爱的红花、黄花,紫花……这是海口的生活,常年这般,将那么多的绚丽,那些应该是春的梢灵儿,这么没精打彩地平庸地开放,这是怎样的生活,这是怎样破落的生命经历呢!
中午的烈阳以一万盏刑讯灯的惨烈,直罩在我的头,逼我招出共产党八路军藏在哪里。我真准备招供了,告诉他伤员就藏在我家地窖里。此刻大多数的海口人都已进入午间的梦乡,而我骑着单车,戴着斗笠,脸上汗水纵横驰骋,在晒得发白的街道上急驰……见一只麻雀,一只娇小的可爱的麻雀儿在路边一堆巨大的垃圾堆上蹦跳着寻着什么,寻着什么。我不知道它在寻什么,我想我不知道……
生活是一门大学问,只有用生命去体验,才是有血有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