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显,早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师从贝克教授攻读戏剧。回国后任清华大学英语系主任。学生有李健吾、张骏祥等。他用英文创作了许多剧本,著名的有《梦里京华》和《委曲求全》。他是我国话剧事业的开拓者。
星期天的早晨是一段闲适、散淡的时光,顾校长靠在睡椅上喝早茶、看报纸,然而脑子里却在盘算一件大事——辞人。要打破别人的饭碗可要冒风险,他能稳稳地做了6年校长,就因为他从没辞过人。可是现在有两个亲戚伸手向他要饭碗,他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在学校里弄出两个位置。一个有体面的人,第一桩责任难道不是维持他亲戚朋友们的饭碗?
辞谁呢?顾校长想到两个人,王会计和宋注册。王会计是个呆子,他唯一的靠山是他当官的叔父,可巧上个月刚刚死了,辞掉王会计当不会有什么麻烦。至于宋,可是狡猾极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匪棍,可憎的是他常常同我的敌人交头接耳,早该请他卷铺盖走人。
顾校长打定主意,便差仆人陆海去请丁秘书。这丁秘书是校长的“高参”,他的座右铭是:“谨慎,一万个谨慎也不过分。”他听完校长的辞人计划,便忧心忡忡地说:“这下子,你可把火捻子都点着了。别忘了你还有一大堆敌人。关教授最近四处活动,讨好张董事,要夺你的校长位子呢!”顾校长却满不在乎,说:“难道董事会里就没有我的靠山?”
两个人又细细谋划了一番,丁秘书请校长留神宋注册会来捣鬼,顾校长早已成竹在胸,说他抓住了宋注册向投考学生卖入学试题的大把柄。丁秘书又担心王会计的叔父虽然死了,可叔父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会不会有实权人物呢?顾校长“呵呵”一乐,道:“我调查过,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干材。”丁秘书忽又想起王会计有个精明厉害的太太,顾校长则自信对付女人不成问题。于是辞人大事就在这样定下来。
不料,这番密谈却被陆海偷听了去。这貌似老实忠厚的陆海,机警而滑头,常常窥探主人的秘密,也常常揩主人的油。就在前些天,他每月昧下主人买猫食的10元钱这件事,被校长发现了,校长大发雷霆,骂他饿坏了自己的宠物,毫不留情地让他月底滚蛋。陆海自叹倒霉,又不甘心,所以更加留意主人的一举一动,想抓住点儿值钱的东西做他的护身符。今早偷听了主人的谈话,正寻思着,那位宋注册悄悄走进来。
宋注册脸上的笑没有一个完结,却不出声。自从被校长抓住了把柄,他终日机警地观察着学校里的动静。星期天也不敢放松,跑来向陆海探探消息。两个人各怀心腹事,一番试探之后,认定二人同在一条要沉的船上,必须互相搭救。宋注册答应想办法保全陆海的饭碗,陆海要想法子找到致宋注册于死地的一封信——捏在校长手里的证据。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女人的高跟鞋声,宋注册连忙闪在一旁,陆海恢复了谦恭的脸色迎上去:“呵,是王太太,请——。”
王太太是那种中等阶级常见的妇人,她漂亮又不乏严肃,一生下来就装扮好了,为的是到上等社会去。可惜同一个平平凡凡的丈夫拴在一起,又是她自愿嫁他的,生下一群孩子,于是终日如母鸡保护鸡雏一般保护着她的家庭不受侵害。
王太太突然到来,校长因心里有事,一时有些慌乱,不过马上调整了表情,显得文雅,亲切。王太太特别亲热、讨好地端详着校长的气色,一边关心地问候校长身体可好,又问:“顾校长近来怎么不来和我们打麻将了?”校长矜持地说:“哦,晚上我要念一点儿书。”王太太可爱地皱皱眉头,道:“我从不喜欢念书的习惯。”顾校长问“为什么”,王太太便哲人似的答道:“因为念了书就得想,一想你就觉得人生不满意。”校长认为这有些道理。
校长心里想着辞人的事,就突然想到似的随便问道:“你丈夫近来好像越来越老气了。本来,他在学校服务真有些年头。也许换一换地方倒对他有好处。”王太太连忙摆手,说:“像他那样一个人,又在那种年纪,另换一个地方重新刨土接根,我简直不敢想!再说,我们目前很称心,像我丈夫那样勤苦做事,我简直不相信顾校长会不赏纳的。”说完,便盯着校长的脸。
顾校长没想好是不是马上抖出底子,便换了话题,问:“你的孩子们都好吧?”王太太自豪地说:“他们都很可爱。我得时时留神照顾他们。”顾校长就说孩子虽然可爱,却费时费神费钱,他认为养条狗更合算。王太太不以为然,顾校长说:“那我们讨论一下。”王太太兴致很高地接受了“战书”,她已把校长的客厅当成了上等社会的沙龙了。顾校长开口道:“你可以挑选你的狗,可是孩子来了,却没法挑选。”王太太马上接上:“孩子正因为不是买来的、捡来的,所以才可贵,是自己的骨肉。”顾校长说:“对一条狗,我们少负点儿责任。”王太太答道:“因为狗不如孩子宝贵。而且,平常男女唯一不自私的地方也只有照顾孩子。平常人的宗教也就算它了。”顾校长又说:“狗不会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儿女却到处都是。”王太太说:“这要看怎样想。我对父母不算孝顺,可他们也没有好好对待他们的父母。他们待我的好处我一辈子还不清,可我为了我的孩子们受苦受罪,总算报答了我的父母,天理循环,一丝不紊。”顾校长说:“我还没有说到我的主要论点,依我看,人生没有什么东西不毁灭的,小孩子尤为脆弱,我们把自己联在孩子身上,这感情是无聊到了家。活的时候,我们尽量享乐,随后死神来吓我们一跳。”王太太说:“照你这样说,人们得舍弃一切,色相皆空,那不如去做和尚。”顾校长摇头说:“不,我还没那么极端。享受人生不可太过,中庸而合理的缘法不可不结。这样的人生不兴奋过度,也有点华丽气象,有点舒泰可言,而死亡就不会太刺激我们。所以我爱狗,合于中道,可有了孩子,就不能不疼爱一个特别。”王太太慷慨陈词:“这样的人生岂不怯懦?我们来世上走一遭,难道不是为了痛饮人生的最后一滴?总算还好,这世上有的是男男女女,敢于生也敢于死。”顾校长调侃道:“哦?你的意思是说,大多数庸庸碌碌过活的男女都是慷慨有为呢?”王太太笑了,说:“一点不是。先前我说想东想西是危险的,但像你适才那样考虑人生,全然合理。而平常人——谢谢老天爷——简直就不思想。他们拿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顶替了思想。他们活下去,也不想到死,直到死神追上他们。吓他们一跳,然而这也是游戏呀。人有一死,究竟比连活都没有活过强!”顾校长赞叹道:“说的好,你的谈话真是有趣极了。你丈夫真该离开学校,带你去一个更能发挥你的才智的地方。”王太太机警地问:“你的意思是——?”
校长下了决心,对她说:“我不得不告诉你,王先生的聘书不能再蝉联下去了。”王太太遭到如此打击,愣住了,突然,她发作了:“你绕来绕去原来打定了主意要向我们背上捅刀子!你这个阴阳脸的强盗!好几个星期前我就看出来了,你晓得我们叔父死了,你就要踢掉我丈夫。你这混蛋校长,怪不得把狗看得比孩子还重,你是天生的狗杂种!”
顾校长倒沉住气,看她能怎么样。果然盛怒的雷声过后,倾盆大雨落下来。王太太哭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单枪匹马、费尽心思讨好校长、巴结同事,还不是为了保住丈夫的饭碗?如今一片苦心付诸流水。王太太哀哀地哭着。顾校长见时机已到,便一脸同情地解释说辞掉王先生是董事会的决定,他无能为力,又说他可以做一些补救,多发半年薪水,再发给王先生一份顶漂亮的服务证明书,还诚恳地说一定运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在外交部替王先生谋一个位置,以施展王太太的交际才华。一番劝说,天花乱坠,尤其是最后一句打动了王太太的心,她转悲为喜,感谢地捧起校长的手,说:“你待我真好!”校长也向前扶住她,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陆海与宋注册同时走进来,场面极为尴尬。
校长的绯闻像流行病一样迅速在校园中蔓延。宋注册与陆海得意极了。在这种情势下,顾校长只好拉拢宋、陆二人。他对宋注册说他根本不相信那封信对宋的中伤之词,他发誓一定替宋恢复名誉。然后他又夸陆海是一个好仆人,离开陆海,他简直无法过活,并赏给陆海一些钱。宋、陆二人见好就收,跟校长说他俩一上午都在学校池塘钓鱼。稳住了宋、陆二人,顾校长又马不停蹄地去安抚愠怒的王先生,劝他切莫听信谣言,要他相信王太太的名誉是绝不含糊的清白。顾校长像对心腹知已一样告诉王先生,谣言是他的仇人们造的,并暗示正是这伙人要辞掉王先生,于是校长说:“你们帮我渡过眼下这一关,我一定设法把你们的位置弄得同我的一样稳固。”王先生基本上被说服,王太太则斩钉截铁地代表王先生做了保证。
与此同时,校长的仇人关教授也在四处活动。他找到宋注册和陆海,打算和他们联合起来一举搞垮校长,可宋、陆二人有了校长的保证,又觉得关教授较之顾校长更阴险,于是他们异口同声回答他们什么也没看见,整个上午都在池塘钓鱼。关教授哪肯罢休。他收买两个学生,扬言一上午只有他和二个学生在池塘钓鱼,他们没看见有别的人。
顾校长紧急召来了丁秘书、宋注册、王太太等一干人,商量对策:一要弄清星期天上午关教授是不是直在钓鱼,尤其是弄清那两学生是否真在那儿。二,如果他们真在那儿,我们得另造一套什么话来证明宋注册、陆海没有看见客厅里的事情。大家七嘴八舌正说着,关教授惊人地从书架后面走出来,笑嘻嘻地道:“我来的时候屋里没人,我就等着,后来一定睡着了。我听见许多奇怪的新闻。”顾校长忙说:“如果你听到了什么,你一定是做梦。”这时一个学生从敞开的窗外露出脸来,关教授得意地问:“这不是我的学生陈君?”那学生道:“我在窗外的乱草丛中念书,也听到了许多奇怪的新闻呢!”事情越闹越大了。
董事会派来了张董事来调查。张董事正是关教授一伙的,形势对顾校长很不利。这张董事高大肥胖,一个老牌的官僚,满身透着谲诈。他毫不费力,以威逼利诱很顺利地让宋注册和陆海倒向他这一边。张董事很满意自己办事的顺利,他志得意满地差人叫王太太来,女人更好对付。岂料他一下子被刻意打扮过的王太太迷住了。王太太施展浑身的魅力,一会儿哀诉自己的被谣言中伤,一会儿又说她根本不会为顾校长那样一个不冷不热的人而牺牲了家庭,虽然她并不是那种死守旧的女人,但也要看为了谁。她夸张董事是个成功的政治家,堪称为每一个女人梦想中的英雄。张董事听了这话,更加飘飘然,英雄总是爱美人的。两人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张董事魂不守舍要求王太太给他一个吻,王太太忸怩一下,便毫不犹豫地在他脸上一边印了一个红唇印。就在这时,王先生冲了进来,他在钥匙眼里看见了一切,随后顾校长、丁秘书连同关教授一齐赶到,他们一直候在外面等消息。
张董事马上庄严起来,说:“你们来的好,现在我宣布调查结果:王太太是我一生从没见过的规矩最严的妇人,说她能做出不检点的行为,简直是笑话。因此,对顾校长的诽谤也就不攻自破,他始终是一位克尽厥职、为同仁所敬仰的好校长。我很高兴地说,各关系人都昭雪无事了,我将回去向董事会报告这一切。”
众人松了口气。关教授冷笑一声:“既然你把人人都洗刷干净,请准我提醒你去把自己的脸洗干净。”
张董事的脸上的红唇印赫然在目,而众人都一脸庄严,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吉木改写,蒋惕吾、陈汝林摘自《文学故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