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忠发
我讨厌东京六、七月的梅雨天,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
阴霾里夹带着一阵阵的寒气,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窗外还不时地传来乌鸦的叫声,好大的乌鸦呀,在中国时我好像没见过有这么大的乌鸦。在家里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下楼去自动贩卖机买了包烟,往回走时听见有电话铃的声音,拼命地往楼上跑,等打开房门时电话又不响了。
我开始一支接着一支的抽起烟来,屋里的烟和窗外的云混成了灰蒙蒙的一团,我迷惘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浑身凉飕飕的……
女友小颖要回国了。
昨晚我冒雨去东中野小颖的小屋,小颖长得比一般的日本姑娘要好看。她坐在五颜六色的衣服堆里整理着东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脸色也不像以前那么好。我在草席地板上坐了下来,头上还淌着雨水,旁边就是她刚来的那天晚上我帮她捡的电冰箱。我顺手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来,“不喝吗?”我问小颖,没有反应。
“砰”!启罐的声响,小颖神经质地抬了下头,
窗外闪过一道车光,我好像看见小颖的眼角里闪了一下亮,但很快又消逝了。
小颖开始抽起烟来……
“你说,日本人去中国时我们为什么要对他们那么好?”
小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好像又进入了沉思,就再也没有说话。
我坐末班车赶回了东京郊外的家,屋子里黑洞洞的也懒得去拉灯绳,一头倒在沙发里,我又开始抽起烟来。
是呀,我是有责任的……
突然我觉得颖颖长大了,和她刚来日本时就象是换了一个人那样。
真像是一场梦。
小颖来东京时是我去成田机场接的,托朋友在东中野找了这间小屋,第二天又领她去逛原宿的庙会,看那些东方嘻皮士的表演,小颖就像刚出笼的小鸟那样又蹦又跳,到处看,不停地问,这也好那也想买,好像日本什么都是好的,好像什么都要比中国的强。
说来小颖还算是个名门家的闺秀呢,父亲是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元老,母亲在那个文化革命的年代里忍受不了人间的折磨含怨扔下了一双儿女。小颖从小是在这家住二天在那家躲三天的环境里长大的,因此黄花丫头虽说美却带着几分野气。小颖好容易盼到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回了家,过不了几天谁知又来了位比哥哥大不了多少的小妈妈,家里闹了个鸡犬不宁。哥哥先去了法国,小颖就来了日本。
刚来日本时,小颖带了好多“介绍信”,听起来都怪吓人的,什么日本有名的政治家啦,什么前台湾驻东京的著名记者呀,还有她父亲的学生上海著名老作家给日本的名画家东山先生写的信。小颖不会说日语,要我替她打电话,那些天她就像是来日本串亲戚一样,东一家西一友的,高高兴兴地吃顿饭拿些小礼品就回来了。时间一长,哥哥从法国寄来的钱花完了,不打工也不行了。
刚来东京的人都这样,不会说日语就只好去刷碗。好在我给她介绍了我的朋友小邵打工的神田一家大餐厅,时薪八百日圆。小邵日语好,又在那里干了两年,和工头的关系不错,也算是有个照应,几个月过去了,小颖也该适应了。
一天小颖来看我,突然哭着对我说,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每天进那家餐馆时,一见到那个洗碗的大池子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那些日本的大海碗沉得……
我开始责怪起她来:“谁让你放着北京好好的日子不去过要到日本来的,受不了就回去!”
然而,当见了小颖的小手时,心一下子就软了。
小颖的手全都泡肿了,虽说不是亲兄妹,可是谁见了也都会心疼的。
“别哭了”,我像个老大哥似的安慰她,“我做饭去,那里有两盘刚租来的录象带你先看着,在这好好吃顿饭休息一下,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我正做着饭呢,在酒店打工的小李来电话说他们的店里想要女招待,问有没有新来的留学生,小颖听见了从里屋蹿出来说她想去试试,气得我还没等小李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不行!你不能去那种地方,太危险。”
我去过东京不少的酒店,每当我见到那些中国女招待时,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不会同意你去也不会给你介绍的。
小颖又吱吱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颖走了。过了几天,听小邵说她把神田的活辞了时,我的心莫名地不安起来。
有人看见她爬在几十层高的楼房上擦过玻璃。
无可奈何我只好答应带她去见小李,我告诉小颖实在不行就回来,并让她在遇上麻烦时去找小李,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小伙子又都是从北京来的。我关照小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小颖去酒店上班了,我往酒店里打过电话,小李正忙着只说了一句“没事,都挺好的”就把电话挂上了。
一天在池袋的街上,无意中遇见了她,小颖好像换了一个模样,一身入时的高级女装,她说是店里的老板娘给的,是上班时穿的,我正好忙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来小李买护照去玻璃维亚了,小颖也换了好几家酒店,我正忙着赶写毕业论文,也就一直没有见到她。
也是这样的一个阴雨天。
我突然接到小颖的电话,要我到池袋去一趟,她在车站出口的猫头鹰塑像前等我。说的很急,电话被挂断了,我有一种预感好像要出什么事,撂下电话就拼命地往池袋赶。
显然是出事了,在一家咖啡店的角落里,小颖惊慌失措地告诉我,她是从琦玉县逃出来的……
小颖没有哭,两眼发直,哽咽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直觉得眼前已经不再是我从成田机场接来的那个颖颖了。
“那个老混蛋……”她喘着粗气。
……
小颖新换了一家酒店,店长是个瘸老头,太平洋战争时负的伤,现在还拿着日本政府的残疾人抚恤金。瘸老头先是骗小颖说他喜欢中国想要跟小颖学中文,每星期天在茶楼里教他一小时给她二万日圆,小颖以为是件美差也就答应了。
一天教完中文后,老瘸子领她进了目黑的一家珠宝店,化了160万日圆买了一只金手表和一条金项链,要向颖颖求婚,这可把小颖吓坏了。前几天瘸老头又突然用车从酒店把颖颖拉到了琦玉县的别墅里,折腾了她三天三夜,逼着小颖嫁给他,老瘸子还雇了个台湾人看着她,最后小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台湾人才算是逃了出来。
颖颖回家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潮气里夹杂了几分寒气向人袭来。
七月的雨真叫人过不去,我望着窗外,脑子里却一直在响着小颖临走时的那句话。
“你说,日本人去中国时我们为什么要对他们那么好?”
(孙凤娣摘自《樱花与相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