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犁
一、好的历史著作,可作为文学作品读。如《史记》、《资治通鉴》的一些篇章,早已如此。但多么好的文学作品,虽然它写的是历史故事,也不能拿来当历史读。如《三国演义》,从来都是列入文学史,没人把它列入历史。有人把它当历史读,是没有历史知识,也没有文学知识。
二、写历史和写文学,用的是两股劲,用的是两种方法。当然,作家有时也写历史著作,如韩愈就写过《顺宗实录》,柳文中也有历史记载,如《段太尉逸事状》。但他们都标明是历史,按历史去写。没有标明这是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历史家也写文学作品,司马迁、班固都写词赋,也不会和写历史相混,说这是纪实。
三、报告文学,在三十年代初兴起时,是一种革命的、现实的、短小的文学形式。战斗性很强,作者倾向性鲜明。这一形式,甚至为一些早已成名的作家所运用,如爱伦堡。当时不乏佳作,也有些作品,篇幅较长,十万字左右。太长的则没有见过。
纪实文学之名,则为近年新创,过去未闻过。
四、报告文学这一形式,从创造这一名称,到如今在中国大流行,也不过半个多世纪。最早的名家是基希、爱伦堡等。斯诺的《西行漫记》在今天来看,可以说是长篇报告文学,但在当时,作者本人和评论家,都没有这样去看。漫记就是漫记现实,漫记历史。作者是用写历史的态度和方法工作的。
五、历史家注意的,是和历史有关的大局、大事、人物大节。如《项羽本纪》,写到虞姬的文字极少,最后写了那么一两句,是为了表现英雄末路。如果是文学作品,就会抓住虞姬不放,大事渲染。从她怎样与项羽认识,日常感情如何,写到临别时《史记》没写她死,也没有写别离的心理状态,纠缠不清,历史家如果这样去写,那就不成其为历史名著了。
六、其实,就是报告文学,也应该多从大处着眼,多存史实,多写些客观,少表露主观方面。现在,有些报告文学,客观、现实的内容,极为贫乏,而作者主观的表露,太频繁,太强烈。边叙边议,已是司空见惯,大段描写、大段感想,没完没了的抒情,更是给人以喧宾夺主之感,觉得实在多余。
七、历史家掌握材料,要多、要全面、要能理出脉络,要能找出关键。要有新的、重要的发见,在处理上,要有不同一般的剪裁和取舍。如果没有以上这些,所知甚少,人云亦云,只是添加想象,添加描写,那就既不能成为历史,也不能叫做文学,只能是欺人之谈。
八、一般读者,要看报告文学,也多是想从中知道一些历史事件的真象。像目前这样以大人物、大事件做幌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既非文学,又非历史的所谓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实弊多而利少。
九、在我新近发见的小书:《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里,附有基希的一段关于报告文学的话。这虽然是最权威的话,目前已很难得见,兹抄录如下,供报告文学作者参考:
报告文学者所描写的地方和事象,他所尝试的经验,他所证明的历史,他所探测的源泉,不应该一定要是辽远的,稀有的,使人们难以接近的。在一个总是要想隐匿真象,因此愈是找着谎话的世界里,我们的作家,只要能够靠得住他的对象就好。世界上没有比简单的真实奇异的,没有比我们周围的环境更富于异地风光的,也没有比客观的现象更美丽的事物。
这就是说,报告文学的特点和要求是:单纯、现实、客观。
(禹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