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义
“您的房子由谁接管了?”我问。
“县法院。他们说这房子由于债务问题已经不属于我的了,我必须搬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弄不清楚。我根本就没想到我上了年纪还会发生这种事。”
妈妈失去了住所,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钱,甚至丧失了正常的意识。真想不到在上次我来探望她之后她的处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给妈妈的医生挂了电话,妈妈很快被送进医院。她的血压升到230/130,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医生对我说:“你来了,算她的运气不错。”
尽管从1900年以来美国人的平均寿命不断增加,65岁以上老人的百分比已经增长了2倍,可是一旦妈妈丧失自我料理能力之后,她的余生将如何度过?对此我一直不敢正视。
妈妈住进医院六天以后感觉好多了,她要求我带她回家。我对她说:“妈妈,您已经没有家了。”在妈妈住院的一个星期里,我不停地会见债务代理人和银行家。妈妈曾经在银行存有44000美元,可是现在,在妈妈细心保存的存款折上只剩下31美元现金和几百美元的利息支票了。
我坐在妈妈的病床前对她说:“妈妈,我打算为您找一个能为您提供食宿和照顾的地方。有很多老人都在那里生活。”这种地方类似于疗养院和老年人之家,通常收养的都是些身体虚弱,需要在饮食、购物、医疗等方面给予照顾的老年人。然而,当我正在四处联系这件事情的时候,医院突然通知我说妈妈的病情已经好转要立即出院。我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在24小时之内为母亲找到居住的地方。我驾着租来的汽车从一家护理院到另一家护理院拚命地奔波着。令我吃惊的是各护理院都人满为患,要想找到一张床位简直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去选择,只能靠碰运气。经过一整天的奔忙,终于找到了一家仅剩下一张床位的护理院。
送妈妈去护理院是我有生以来所做过的最困难的一件事。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解释说住在这里只是暂时的,可妈妈还是敏感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将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在我把她安顿好之后,她对我说:“至少现在我已经明白我住在什么地方了。”我不忍马上离开她。我把妈妈揽在怀里,亲吻她,直到她睡去……
回到华盛顿我那两间一套的公寓后,我便着手整理妈妈的财务。我发现她欠有数千美元的债务,债权人将把母亲剩下的几个钱全部讨走。一位律师朋友给了我一张华盛顿老年法律事务辩护律师的名片,他对我说,“拿着吧,你会需要这个律师的。”
晚上我和妈妈通了电话,妈妈向我央求道:“接我出去吧。住在这里的老人整天躺在床上,嘴里喋喋不休的,再待下去我会发疯的!”我对她说:“听着妈妈,您暂时只能住在这里。”
我为妈妈预订了一张飞机票,三个星期后她将住到我这里来。飞机票寄走之后,整整一个晚上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注视着我这套窄小房间的墙壁:我怎么才能解决眼下的困难呢?
我失去了寻找新的护理院的信心,因为华盛顿的护理院每月要交1500美元,其中还不包括医疗、交通或医生巡诊的费用。我没有这么多钱,妈妈将不得不和我住在一起。
在妈妈到来之前我雇用了一个保姆,并签订了为病人提供床前服务的合同,同时我还为妈妈准备了一张床、毛毯和衣物。
当看见妈妈坐着轮椅从机舱里出来时,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的面容十分憔悴,两位朋友帮我把妈妈接回我的住所,把她安顿在那张新支起来的床上。妈妈兴奋地说:“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一张床!”
那些要和父母住在一起的青年人必须正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在美国,绝大多数人在有可能的情况下都不愿与老人住在一起,他们会感到自己是在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相反,那些不得不与孩子们住在一起的老人却忍受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失去过去独立的生活。
母亲对我又是感激又是怨恨,她抱怨我把她象囚犯一样关在家里。记得15岁时,为了一罐草霉酱我和妈妈吵了一架。妈妈执意要回加利福尼亚,她说:“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到埋葬着你父亲的地方去吧。”
妈妈的烟抽得很凶,我不得不把屋子隔开。
妈妈爱吃面条。有时我下班回到家看见她躺在床上,我就说:“如果您饿了,我就去给您做面条。”她常常高兴地回答:“好极了!可是我的床湿了,真难受啊!”于是我赶忙给她换上干睡衣。
妈妈总是喜欢坐在厨房餐桌旁的那只栗色塑料椅上,象第一次品尝美味佳肴的孩子那样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抹着嘴唇说:“啊,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面条。”然后带着似乎是甜美又似乎是凄凉的微笑对我说:“你知道吗,宝贝儿,你对我比我对我妈妈好。”
尽管不太情愿,但妈妈还是逐渐习惯了华盛顿的生活。她看报纸,也时常兴致勃勃地与我和我的朋友们谈论一些流行话题。她对邻居的日常生活非常感兴趣,总是想出门看看。她喜欢我养的一只猫,成天抱在怀里。每逢下雪时她总是欢快地象个孩子似的说:“多美的景色呀!”
每当深夜我推开家门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进屋里时总以为妈妈已经睡着了,可是妈妈却醒着。她在等我,就象我小时候放学回家时那样,她亲热地问候我:“亲爱的,这一天你过得好吗?”经过多年独居冷漠的生活之后,我又重新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
我时常为自己能够满足妈妈的各种需要而自豪。朋友们问我,你一个人怎么能做这么多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可我懂得,只有有了深厚的爱心才能做好这些事。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律师终于帮助妈妈解决了债务问题。债权人坚持要得到妈妈的房子,于是妈妈被勒令在两个月内搬出。
“宝贝儿”,妈妈对我说:“还是让我回加利福尼亚去吧。我想和你爸爸待在一起。”我对她说:“您知道那样意味着您将重新回到护理院。”“我情愿那样,”妈妈平静地回答。
我为她预订了一个月后飞往加利福尼亚的飞机票。可是不久,妈妈感到后背巨疼难忍。做过透视检查后,医生对我说:“你母亲通向心脏的主动脉血管患了动脉瘤。”她不得不做手术了。
刚从手术室出来时,妈妈的情况似乎还不错,可是她的血管已经丧失了重新愈合的能力。在后来的六天里,尽管医生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妈妈还是离开了人世。她再也不能回到她日思夜想的加利福尼亚了。
现在我的冰箱里仍然放着我和妈妈曾为之吵架的那罐草霉酱。我不忍心把它扔掉。我为过去对妈妈说的那些不礼貌的话而后悔。我努力记住我和妈妈作为母女和朋友在一起生活的每一时刻,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这些美好的时光,我将永远珍惜妈妈在离开人世前所给予我的再一次与她亲密生活在一起的机会。
三年过去了,我仍然企望着在我踏进家门时能够听到她那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亲爱的,你今天过得好吗?你愿意为我做面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