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计较个人得失才敢于坚决向违法乱纪分子斗争

1953-08-17 02:15王贻壁
中国青年 1953年11期
关键词:老徐阵地敌人

王贻壁

在一次战斗之前,团政治委员刘波,在向部队宣讲着志愿军××部政治部的一份通报:“志愿军党委会,……批准授予我部……个人的光荣称号,公布如下……授予××师××团五连战士张渭良“坚强战士二级英雄”的光荣称号……。”

这个通报,像一个战斗的动员令,全体部队在政治委员面前,举起枪来宣誓:“学习英雄张渭良的坚强意志!”

站起来

像是有人推了一把,像是一阵大旋风,像是头晕了一下,他倒下了。

站起来,站起来!英雄是不能倒下的,就是死,也是永远站立着。

头并没有晕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地,那个战友的尸体,就躺在前面,他不像是躺着,他像是爬在那儿,向敌人射击,他是打完最后一颗子弹,才闭上最后一口气的。

快上去!离我还不到五公尺,一伸手就把他抱住啦!他比我小,不!我俩同岁,他比我生日小,比我个儿矮,我把他背上,连一歇也不歇,一口气儿就能跑回去!

也是巧,这会儿是多么静呀,连个枪响也听不到,前面是多么开阔呀!除去那战友的尸体,什么都没有。

站,用力,他拄着冲锋枪,终于站起来了。

可是,刚刚站起来,身上就像抽掉了筋骨一样,接通,又倒下去了!

不能倒,不能倒下,他用两手抱着身子,又挣扎地向前爬着。

“张渭良……。”

明明是有人在低声叫唤。这是老徐的声音。为着完成寻找烈士的任务,他和老徐,还有一个担架员,三个人来到这里的。他侧着头瞧,老徐的影子慢慢爬近来了。

“老徐!”张渭良攒住了老徐的手说:“烈士就在前面,你们把他背上,快回去,我……我太疲劳……跟营长说,我休息一会就回去……。“

“不行!你负伤啦!“老徐抱住他,掏出救急包,给他绑着伤口。老徐在张渭良身上,随便哪儿一摸,都是胶黏的血,摸到他炸断的左腿,脚尖已经扭到后面去了,身上也不知有多少处伤,到处都出血。老徐抱住他的头,又见他的鼻子也炸坏了,脸像血洗了一样,看不清眉目,只能看出他那脸的轮廓和两只闪亮的眼睛。

忽然间,敌人的子弹,在他们身边打起了一阵烟土,像火一样地往嗓子里扑着,老徐急忙用自己的身子,把张渭良遮住,只怕再有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身上。

其实,敌人听到了前沿上地雷爆炸以后,立即就向这里施行火力封锁了,子弹像雨点子似地落在这一带,只不过,他们两个人,在很长时间里,都没顾得去考虑到这些。

“老徐,快去!同担架员把烈士背回去。”

“担架员,”老徐停了停,“也负伤了。”

张渭良一听担架员也负伤了,这意外的情况,使他感觉列先抢救负伤的同志更急迫些。他急切地嘱咐:“你先去背担架员。”

子弹逼得更近了,老徐说:“我要先背你。他还能爬几步。”

张渭良耐心地跟他说着:“他没战斗经验,在这儿不能多呆,你把他背回去,带人回来,马上完成任务。再背我也不迟。”

老徐看他的伤这么重,一步也不忍得离别他。张渭良看他挺为难似的,就说:“我是组长,这就是

(图片见原版面)

命令,你就执行吧!”张渭良又把自己的冲锋枪交给老徐,告诉他说:“你把我的冲锋枪拿着,遇着敌人好对付,我有手榴弹就行啦。”

敌人还是不断地向这里射击,情况不能再抱延,老徐接过冲锋枪,他把张渭良安排在一个子弹不易打到的地方,狠了狠心说:“天亮以前我一定能返回来。”就朝着那担架员爬去了。

张渭良在一个半尺多深的小沟里躺了一会,他忽然看到满天的星斗,虽然,这天夜里和往常一样,星星早就在天上挂着,可是他总没顾得望它一眼,这会见能望望天空,心里可亮敞多了。

他想坐起来望望老徐,看他是不是背上那战友走下去了,可是身子不由他支使,使了几次劲,还是没动地方,他给自己解释着:老徐也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他一定能把战友背回去。

敌人打了一阵子,没有看到什么,就又停止了,可是这会,不知又发现了什么,机枪像炒豆子似的叫唤起来,他一想到老徐,他的心马上又像着了火。他抓着那颗沾满了泥血的手榴弹,要往前爬,他要去支援他,可是刚爬上这个棱坎,只觉着一阵头晕,像腿上坠着块千斤的石头,把他又拖下来了。他心里一热,又昏过去了。

爬回去

“张渭良!可找到你啦!”是营长把他抱住啦!抱得好紧,营长要亲自背他,他不肯,他一面推着营长,一面说:“我不要紧,我……”他这样叫着叫着,醒来了。

原来太阳一经老高,血,在他的身上、脸上,已经凝成了痂,眼睛里,像是灌满了砂子一样,看哪儿都是昏澄澄的,他看见那草叶上市几颗亮晶晶的露珠,那是是像珍珠一样可爱,他用手接着,把它拍打在手心里,擦了擦脸上的血,心里也觉得舒展一些了。

可就是口渴,嗓子里往外冒火苗,连肠子都好像是否了火一样,鼻子炸坏了,满嘴都是血腥气,他想,这会要有口水喝喝该多好哩,就是漱漱嘴也好哇,可是哪儿有呢?他想到,阵地上有,班里,有他挑的好几大缸水,做饭的,洗澡的,同志们要知道他在这儿,拚着命也得给他送水来的。

他又想到,营长那人,心可细哩,派人来找我的时候,他一定嘱付带着水壶,要带凉白开,受了伤的人,不能喝生水,可是从昨夜到天明,一个人也没来过。

是没派人来找我吗?不会,每次打仗,营长都说:“一个烈士也不能丢”,我负了伤,哪能不来找呢?那次一个战土丢了,营长、连长,听说连师长都吃不下饭去,我这一宿没回去,他们不知怎么着急哩!

他埋埋怨着自己:一定是我睡过去了,喊我听不见,我在草坑里躺着,黑更半夜,就是走到跟前也看不着,也许以为我……

不会呀!老徐知道我的地方,他一方要领着人来,难道他也没回去?难道找我的人又碰见敌人啦?

这个谜怎么解呀?不管怎么样吧,见不到我,首长、同志们,是一会也不能放下心上的。

敌人,用炮火壮着胆子,熬过一个夜晚,又开始来熬一个白天了,敌人用机枪封锁着前沿的山坡,像是对于他们这所谓“布雷区”,这架着各式各样铁丝网和其他副防设备的地带,也并不能放心。

子弹,从他的头顶上,吱乌吱乌地飞着,有时,那打折的树枝和打掉的树叶落下来,砸到他的脸上,他虽然还是个新战士,可是他在阵地上,已经呆了好久了,他很习惯这子弹飞啸的声音,他知道都打得很低,这里是危险的地界,在任何的一秒钟内,这些子弹,都有着拉住你的腿,永远也不让你有走的可能。

要躲开这儿,可是不能着慌,这儿离敌人只有一二百公尺,有一只鸟儿飞动,他们都可以看到的,他嘱咐着自己;沉着,沉着,在敌人面前,不沉着就等于缴械一样,你要丧失了战胜敌人的勇气和办法,敌人就要战胜你。

他想着,我怎么能缴械呢?我是打了胜仗的,他摸了摸腰里的两颗手榴弹,一颗也没有丢,只是腿不能走路,我的心事清清亮亮,我还是全副武装。我并不是在这儿避难,我是在和敌人作战。

想着,想着,他就像进攻敌人时,利用地形地物一样,趁着敌人机枪打起的一阵烟气,就滚进一个炮弹坑里了。

敌人的子弹,再也打不到他,从敌人射击的规律里,他知道了,敌人并没有发觉他,当敌人把射向转移的时候,他慢慢地扯过身边的一棵山葡萄藤,围在身上,一面遮着太阳,不让日光再晒到他那刺痛的伤处,一面又作起了伪装。

敌人怎么能想到呢?就在它阵地前,二百公尺远的地方,在那葡萄藤下,还设有一个战斗的司令部。张渭良躺在这里,他是像一个指挥员一样,判断着种种的情况,决定着战胜敌人、战胜困难的办法。

敌人像是被打怕了的野兽一样,那怕是风吹草动一下,它也要张牙舞爪地准备起来,这一带地区平静了很长时间,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又落了几发炮弹,有一发就打在他的身旁,很显然,他如果不是躺在旧弹坑里,那是会第二次负伤的。

这颗炮弹,把他从半昏迷中惊醒,他抬头看了一下,炮弹翻起的土,都打在葡萄叶上了,他想坐起来,打一打身上的土,可是一使劲,好像腰已经断了似地又倒下了。

他躺着,松了一口气,但是腰间的伤口还是疼得难忍,他两只手紧要地抓着两把土,紧咬着牙齿,他要这样挨过这阵难以忍耐的疼痛,他心里说着,腰也断了吗?连爬也不叫我爬了吗?难道我真的完啦?

一闪间,他想到,就是完啦,我也不能这样死

去,我还有两颗手榴弹,我要把敌人招来,把一颗手榴弹扔进敌人群里,尽到我为革命最后的一点责任,再把另一颗枕在自己头上,拉响它。

他决定这样作,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了一个日记本,那上面记得有部队的番号,这是不能让敌人得去的,他从那被血梁红的口袋里,摸出了这个小本,把这一页扯下来,紧接着又看到了下一页上,他所订的决心书,这是他入朝时写的,第一条就是:“为保卫和平,保卫祖国,保卫毛主席,坚决抗美援朝到最后胜利。“第二条是:“学好战术技术,勇敢作战,多杀敌人。”

他一条条地又都看了一遍,他这亲手所写的,常常拿出来对照自己行动的誓言,每一句都像揪着他的心,他试了几试,也还是不忍把它扯下来,原因是:这些计划我都还没有最后完成哩!

整个的小本子,那是他所留恋的,那红漆皮小本子,还是他母亲给的哩,他看到那皮上沾上了几块血痂,细心地把它擦下来,又向里翻着。

这一页上是毛主席像片,他看到毛主席那慈祥的脸就像是见到了母亲一样,他想起一年前的今天,母亲送他和弟弟参军的时候,是希望他和弟弟胜利以后,光荣的立功回国,毛主席他也是这样希望的。他把脸贴在毛主席的像片上,像孩子伏向母亲的怀里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呼吸着:“毛主席:我还想亲眼见见你!”

这时,他给自己的答案是:现在我还没有到和敌人最后一拚的时刻,我还要爬,我才二十九岁,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能为人民作事情。我要爱护它,就像爱护我自己的武器一样。

他这样想着,也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他竟用两双手把一个整个残废的身了支起来了,他的两只手托着这身子,在那崎岖得难以行走的山上爬动起来,黄昏以后,他已经爬出去十多公尺了。

坚强

又是,一个早晨,张渭良回顾着,他昨夜所爬过来的道路,只不过是三十多公尺,若是在往常,这个身体强健的小伙子,他用左手投手榴弹就能投出四十多公尺,可是今天这三十多公尺,却是他以十几个小时所走的路程,这道路,可不是平常的道路,这是艰难的道路!他所走过的地方,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碾过了一样,草都压倒了,土质松的地方,可以看到他一个压一个的手印,在早晨的阳光下,看到那土上,草叶上,有结起的黑痂,那是血。

张渭良想着,总算离自己的阵地又近了三十公尺,就是近了一步,他心里也像是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为着昨夜的劳动而高兴,他望着这三十多公尺的道路,就像是望着胜利的果实。

可是口渴的要命,他觉得身上像是乾了一样,流了那么多的血,两天之内,一口水也没进,这种滋味比伤口疼还难受,他恨不得喝一点尿,可是不喝水,那里又有尿呢?

他抬起头,望到山脚下有一个小水沟,那流水的声音,他清晰地可以听到,真馋人呀,渴急了的人,再没有比流水的声音,对他更诱惑了。他真是想马上爬下去,饱饱地喝上一顿。又想,不能去,这里还是在敌人的阵地之内,为去喝水,而暴露了目标,他整个的战斗计划,就要破产了。

他摘一片草叶,嚼在嘴里,嘱咐着自己:再忍耐、一天吧!等天黑,叫你下去装满肚子,爬三天也不知道渴。

爬了一夜,这一夜是紧张地过去的,一个手印、又一个手印,每个手印都是印在不同的地方,是从那石头上,泥土里,草丛中,有蒺藜的地上,满布着炮弹皮的地方通过的,他经过了紧张的一夜,现在身上觉得一种极度的疲倦,他看了看两双手掌,那手上的皮都已经擦破了,向外渗着血。

可是最疼痛的还并不在这里,而是那条左腿,这条腿像是插在火炉里烧着一样,他觉着全身都肿了,可不知肿得有多么粗,他慢慢地靠着块石头坐起来,看到了那条受伤的腿,微微一动,里边就咯吱咯吱的作响,他身子的动弹,已经和腿失掉关系了。腹部也向外淌血,像是有多少块弹片在肚里。

他看到前天夜里老徐给他绑的绷带,已经在这两天爬行中都磨断了,又用什么来换一换呢?他所带的一个救急包早绑在别的地方,他想扯一块衣片,可是衣服上都是泥土,他忽然又想起还有一块毛巾,在裤子的口袋里装着,当他伸手掏这块毛巾时,只听“咔叭”一响,一看,和毛巾一块掏出了一根二寸来长的大腿骨!一阵恶疼,他又昏过去了。

黄昏又到来的时候,冷风吹在阵地上,这山风是很硬的,他出来执行任务的时候,为了背烈士轻便,没有穿更多的衣裳,但是这里的天气,在夜间,你就是穿上棉衣,也不会感觉热的。

冷风吹在他的身上,他在昏迷中忽然感到了发冷,他醒来了,一看,天已经大黑,长庚星闪亮地挂在西山尖上,他知道已经黑了好久了,阵地上这会儿比较寂静了一些,往天在自己的阵地上,这已经是熄灯以后的时间了,大家都睡了。他想,可是今天他们不能睡,师长不能睡,营长不能睡,连长、指导员、同志们和我弟弟,他们都不能睡,他们在等着我,三天没见到我了,不定把他们急成个什么样儿哩!

我要爬,快点爬,早点去见到他们。

他发现手里还紧紧地攒着那块毛巾,坐起来,把它绑在腿上,就又向前爬动了。他爬着,听到了那哗哗的水声,自言自自语地说:爬吧,快喝上水啦!

到后半夜的时间,他才爬到了这个小河边,他像是什么都忘掉了似的,把头扎进水里,足足地喝了有两分钟。

喝下水去,心里凉快的历害,他在水边爬行,想歇会再喝上几口,可是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难题:这河怎么过呢?

河水到是不深,也就是刚刚能没过脚脖子,宽,也不过是有一扁担,这水要是在他们阵地跟前,大

家一定嫌它太浅了,连澡也不能洗,可是摆在他的面前,这水可就太深了,因为爬过去,伤口着了湿,那是要溃烂的,要中了水毒,说不定他就不可能再爬回去了。

他想,又一个困难来了,怎么去战胜它呢?这里没有人能帮我一把,这里没有小桥,怎么过呢?难道我真的就死在河这边吗?

他爬在这河边想着,他想到毛主席说的“战胜困难就是胜利”,他又想起在新兵团的时候,看过的一个苏联电影,叫“钢铁意志”,那个打断了腿的红军飞行员,他不是在雪地爬了十八天,从敌人那里爬回自己阵地的吗?我们向苏联老大哥学习,不正是要学习他们这种英雄的精神吗?那是斯大林教育的英雄,我也是毛主席的战士啊,还记得在刚参军的时候,政委给他们讲过:“我们中华民族,是聪明而勇敢的……”什么是聪明呢?就是在困难面前有办法;什么是勇敢呢?就是有战胜敌人的勇气。政委还说过:“自从有我们党那一天起,困难就是我们离不开的伙伴,可是它总也挡不住我们前进!”

想到了这些,不由得对自己刚才的那种情绪,又不满起来,他像是当班长时批评他的战土一样地说:“这算什么困难呢?你回想回想志愿军刚入朝作战那会,那么大的困难都没挡住咱们,大江大海都渡过去啦,咱能在这条小沟子里翻船吗?那还能叫什么勇敢聪明的战士……”

这些想法,都像在他身上孕育着一种力量,他一发狠心,就像他这次在营长面前,接受任务时那样,他说:有办法,冲过它去。

他向四周巡视了一下,在月光中,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想能找到两根木棍,搭一个小桥,可是这里那能有现成的木头呢?他爬在一个小灌木丛中,攀了攀几根较粗的小树,都攀不动,细一点的木棍,又经不起什么,他想去拔敌人那架铁丝网的木椿,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他知道,在那附近都埋有地雷。

正在为难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在一块稻田的边沿上,插着一排挡水的木椿,他朝着这排木椿爬去了。

一共拔下了三根,他抱着爬回河边来,找到一个水浅的地方,在两块石头之间把它架起,试了一试,两双胳膊上去就压弯了。

但是这时,天已经快明了,水里映出了东方的鱼肚皮色,如果渡不过去,河边是不能停留的,他急得汗珠子往下淌着,忽然间想出一条办法,把受伤重的腿和臂架在木棍上,把轻伤的右腿和右手浸在水里,慢慢地爬过去了。

渡过这条一公尺多宽的小河,他几乎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量,当他爬过去时,身上的骨头像散了一样,再无法支持了,他也不知是怎样地滚进一个草丛时,就昏迷过去了。

更坚强

一个手印接着一个手印,所筑成的那条道路,己经是很长很长了,它从山林里,河水里,草丛中……通过来,现在,到达了一个较平坦的地方。

这里,有一排整齐的小松树,那松树十分年轻,在前沿阵地上甚至是少见的,他躺在这松树的旁边,像是能看到那树在长一样,当他躺得寂寞的时候,他从左到右的数着这些可爱的小松,一棵一棵、第八棵为什么断了?噢!那树下就拢着一个弹坑,原来是被敌人的炮弹给打断的,可是它还并没有死,虽然只剩下了一枝小树杈,可是它仍茁长得很活泼,能想到,再等几年,它还能长得像以往那么茂盛,他望着这棵树,他想,它也是在和敌人战斗啊!它也是在和死亡斗争哩,是的,再过几年,几十年,这一排青松该长的多么高啊!那时这里也许是个花园。

今天,是他爬行的第五天了,在他这种战斗的、艰苦的劳动中,他是时时都有着创造性,时时都获得了新经验的,他发现了用两双手后背着在地上,把身子托起一些来,再叫那双轻伤的右腿吃一点劲,这样爬的速度,要快一些,他计算着,照这样的爬,到自己阵地,还需要五天的时间。回想起已经爬过了的五天,还需要再加上一半的时间,才能完成任务,这样长的时间,不仅是一个战斗,简直可以算得上一个战役了,他感到自己的任务是严重的,一口气也不能松。

五天,没有吃东西了,如果是平常的人,那是要饿饿坏的,可是他并没觉得十分饿,只是想到肚子里有点空,但是嘴里,什么也不想往下咽,他理性的劝着自己:吃点吧,不吃要饿死的,他拔了棵草根放进嘴里,嚼了嚼又吐了。

饿,不是头一件急迫的事,急迫地是他非常想休息,他愿意在这小松树行下,睡一觉,但是使劲地闭上眼睛,很久也睡不着,脑子里是哪儿来的那么多事?这几天中,他甚至连前提几十年间的事都想到了。

他回想起自小家里穷苦,八岁的时候,就给地主张慧士家放牛,地主家剥削穷人的道道真多呀!他不雇整工,雇零工,好天气雇人放牛还要打草,等阴天下雨的日子,他不雇人了,牛也有草吃啦!那会虽说我年小,可是也知道甜的苦的,我有法治他,谁给他打正经草呀!尽打的是葛针,渗在草里,瞧着出数,就是牲口不能吃。

还有,那正是稻子熟透了的时候,那直是一个时辰一成年景,晚割一会,说不定来一阵大风,把一年的收成就都刮跑了,地主家这会可手松哩,花大价儿雇人收稻子,我就是不挣这个钱,豁着饿肚子也不去给他们救这个急。

那会家里过不了,母亲送他去当道土,他对这行子差事一点兴头也没有,念经的时候,光张嘴不出声,就是觉得那管横笛怪有意思,直到如今,他还吹得一手好笛子,娱乐晚会上他常露这一手。他想起挨打的那一次,心里敝不住直想笑,那是,有一天地主家死了人,请道土去吹打念经得穿戴上道袍

道帽。可是吹打了半天,老师傅一瞧他没戴道帽来,光着脑袋,看着的人们都笑了,像是老道群里跑出来个和尚,他挨了顿苦打,他心里倒也挺痛快,他想,反正世界是有钱人的,我就是要往这墙上抹灰。

那会,在他们县城里,他还看见过杀人的,有一共杀了十几个,一个软骨头的也没有,刀口放在脖子上了,还喊着“共产党万岁!”他心里捉摸不透,共产党是怎么回事呢?他们犯了什么法啦,有人背地里说:“他们要领着穷人造反,他听了,那小心眼里有了个底,什么叫“造反”?原来杀的尽是些个好人啊!世界上的好人你能杀完?

想起了这些,他像是又回到十几年前了,他想着他这二十多年的道儿,是怎么走的。

这正是五月初,中午,太阳晒在身上就跟烙铁一样,他觉着伤口火辣辣地疼,打开手巾看了看,唉呀!生蛆了,他用两根小木棍向外夹着,这些可恶的蛆虫。

天近黄昏,他又开始爬动了,他望着前面,平坦了一些,今夜的行程可能远些,离着自己的阵地,一天比着一天更近,心情也是一天比着一天宽敞,白天的时候,他望到自己阵地的那个山头,就像是看到同志们站在那儿望他一样,这才多么远呀!要是腿脚好的时候,他一个钟点就可以跑到的,现在,当然不能那么想了,只求得能爬快些,那怕是多爬一公尺,都是好的。

这一段爬的的确比较顺利,照这个速度,再有四天也许就到了,他正在为这种速度喜欢的时候,那想到前面又是绝路了。

这里还有敌人最后的一道铁丝网,是篱笆形的,但是密层层的,编得像栅栏一样,在那前面一定还有地雷,他在这里爬来爬去的寻找地雷的线索,果然,在一片青草中,他发现了两条铁丝,那铁丝虽然细得像头发一样,但是在月光下,能看到它在闪光。

地雷是发现了,可是他没有作过工兵,对于破雷的知识并不精通,他回想起五天前被炸的时候,如果是个工兵,他是决不会误踏在地雷上的,工兵们会判断出来,哪里埋着地雷,是什么种类的,怎么去破它?而自己正是吃了地雷的亏。现在虽然是找到线索了,对于战胜它,也并不等于就打了把握。他想,如果这次再让它伤着,那真可以说是白白的死了,就连最后打死几个敌人的计划,都达不到了。

他摸了摸这根铁丝,对自己说,“张渭良,这又是一关呀!你是活着过去,还是死在关这边!就看这一着啦!”

他一使劲,把两根铁丝先咬断了,但是起地雷,还需要先通过铁丝纲,这铁丝网怎么过呢?爬吗?底下连一点缝儿也没有,跳吗?那是以前能干的,用手攀了攀,都是绿豆粗的铁丝,混身带着蒺藜刺。

他在旁边爬了一会,想着:志愿军战士就能让困难给难住吗?不能。

也不知是那里生出的一般力量,他劈手就把旁边的两根木棒给攀折了,他用这木棒把铁丝网挠起,从底下爬过去了。

一爬过去,就望到了那三颗黑饼子似的地雷,这雷是踏火的,就露在地面上,这三颗地雷,摆成了个三角形,正挡着他前进的道路,他想隐蔽起来,用木棒去弄响它,又考虑,不行,一来这儿无处隐蔽,二来,地雷一响就等于给敌人打了报告。

他冷静地在这里停了一会,他想起工兵向他们介绍过起雷的办法,他记得都很清楚,就是没有起过,他想,事情总有个头一遭吧,今天就要学习学习,来,动手起它。他小心地爬到跟前,先把旁遥连着的小丝咬断,又扭下了撞针,取出了雷管,照着这个样子,他把三颗都起掉了,真是像打了一次胜仗一样的高兴。

平时,人们都说,张渭良虽然是个新战土,就跟老战士一样,又敢干,又聪明。他自己倒并没承认过聪明,他只是说:“我对于新鲜事儿爱学习。”所以他在新兵团的时候,就是因为学习好和能帮助别人立了功。

他面对着这起掉的三颗地雷,端详了半天,如果在过去的时间,他一定要拆开它,研究研究里边的构造,这会儿,他是来不及了,他是在争取着一分一秒钟的时间向前爬,他的影子又向前拨动了。

再站起来

今天,是第九个夜晚了,眼前就是自己的阵地,这儿的道路,他十分的熟悉,担任游动哨的时候,他常常地走到这里来,哪儿有一块石头,有一棵树,他都知道。

那么,今天应该是爬得更快了吧?不!他的心是想爬得快些,早一点见到他亲爱的战友们,但是他这折磨了十天九夜的身体,是一会比一会地更不服从他的意志了。

半夜的时候,他爬到了自己阵地对面的半山腰上,不知怎么着就睡着了,他听到了有人在喊他,有他母亲的声音,有同志们的声音,他一面答应一面用手抓人,就醒来了。

一看,正是黎明前的时刻,到处是一片漆黑,原来是梦,他知道,母亲不会想到他正在这儿,同志们也不会想到他正在这儿,他望着自己阵地的山影,想要喊叫几声,用尽了最大的力量,还是没有叫出声来。想要继续的爬,但是那身子像钉在这儿一样,一点也移不动了。只是觉着伤处扎心地疼,他想,平常说的“能把人疼死”,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吧!

伤口疼得他紧咬着牙,攒着拳头,他甚至想到,也

许我不能再支持多久了,不过我希望再能坚持几个小时,等我见到我的战友们。让他们知道我并没有作了俘虏,我是战斗着回来的,我没有给祖国人民丢脸。

现在,他是盼着黑夜早点过去,天明了他好设法和自己阵地、联络,但是今天的夜,偏偏的像是分外的长。真是难熬呀!

他躺在那儿,脑子又不能闲着了,也像是在继续着他方才的梦,也像是在回忆什么。他想到他的家乡,上海市郊嘉定县八子村,解放以后,他作了民兵队长,队部就设在地主家的房子里。秋天,他领导着民兵,昼夜地看守庄稼,真是丢一根稻穗他都心疼,因为这庄稼已经是劳动人民自己的了。

他还提出意见来建设他们八子村,把那不能走车的小路加宽,首先从他自家地里开始,修起了一条大路,八子村敞亮多了。

他想,自己出来一年了,八子村不知又变得多好哩,不光是八子村啊,再等些年你瞧吧,祖国的乡村,都会跟城市那么漂亮。

生活,是自己的了。为了保卫它,我早就下了决心,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母亲送我和弟弟渭兴参军的那天,我不是跟母亲说过吗:“我们弟兄是到前线上去,……也许有个万一……可是咱们张家,世世代代死了多少人……过了多少代血泪的日月……今天才算到头了……你的儿子,不能让这日子退回去……”

也正因为生活是自己的了,对它有着血肉的感情,不光是看到了自己,还像是看到了孩子们的将来,他多么希望能亲眼看着他们,长大起来呀,只有今天的人,生命对他才反正觉得是可贵的。

又想到他那八岁的女孩彩英,是解放前十五斤大米交给人家的,前些日子老婆来信说,政府帮助要回来了,亲骨肉又团圆啦!

一想到这些,他就想到自己是怎么来的,该怎么着干。像是把伤疼都忘记了,他觉着自己不但是还能支持,并且还能够站起来。

他这样的度过了最后的一夜,有时,也像是梦到还在向前爬一样,但是醒来一看,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躺着哩!

这是个半山腰的一块小草地上,天一明,自己的阵地上响起了号声,这是多么熟悉的号音啊!是那个常跟他弟弟一块玩的小司号员吹的,他破着嗓子的喊叫了几声,没有人回答,他自己也知道,他这喊声,连五公尺远也听不出。嗓子都哑了。

怎么和阵地上联络呢?他想:这些天,同志们一定常常在阵地上向这边看,不定派过多少人寻找我哩,只要我有一个明显的标示,他们一定会能看到,他把手巾绑在一根小棍上,在头上幌起来。

果然,这些天来,上级几次派人去寻找,但是都失望地回来了,教导员郭宝祥跟他们指导员张凯说过几次了:“就是牺牲,也该有个尸首呀,这么多次,就连点影子也查不到?“营长张玉伦说:“我肯定,他是决不会当俘虏的”。

但是那想到,是因为老徐那天背着伤员回来,走错了路,两天以后,才回到阵地上。等带人去找的时候,他已经爬出很远了,再加上找的人都要夜间去,不敢声张喊叫,又看不出他爬过的道儿,找了几次,只是把那烈士背回来了,张渭良的去向,是一点也没有查出的。

他举着白手巾摇了几下,正赶上郭教导员拿着望远镜,利用早晨清静的时间,在寻找他。虽然多少个早晨也都没有寻到,但是他一个早晨也没有放过。

郭教导员发现了这个目标,又急忙把张凯叫来,张凯一看说:“就是张渭良啊,他身上还披着子弹梭子哩!”

“张渭良回来啦!”这消息像长着翅膀,一会儿就飞速了整个的阵地,师长、政委也都来看他了。

三排长郝福明和老徐,带着担架来接他了,这位十天九夜,没有落过一流泪的英雄,见到他亲爱的战友,从他那干瘪的眼眶里,掉下了几滴热泪。他抓住三排长的手要站起来。

结尾

三个月后,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在祖国东北某医院楼上的病室内,张渭良正拆开石膏绷带,住着拐杖在地上练习走路的时候,一位女护士,给他拿来了许多的信,打前方来的、打家乡来的、师长的、同志们的、弟弟的、母亲的……他打开一封看着,这是他弟弟张渭兴来的,他刚刚学文化,字儿写的歪歪斜斜的:“哥哥:请你给我寄张照片来,同志们都想看看你的模样……再告诉你个好消息,弟弟光荣的参加青年团了。……”

他请求那位护士,帮他给前方写封回信,那护士把纸笔都准备好,等着他讲。

他打开窗子,早晨的太阳,从那遥远的海面上射进来,他望着,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秋风正吹动着那丰满的庄稼,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那么美丽,他又望到,在那离祖国不远的地方,那里迎燃着火焰,那是朝鲜。

他扭回头来,对护士说:“先告诉首长和同志们,我现在能站起来了,很快就可以回到前方去,见到他们……

一九五三年五月五日写于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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