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并非在偷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等待。如同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等待孩子的啼哭。在睡意全消、百无聊赖中等待丈夫的脚步声。
每天清晨,她都会像现在这样,站在固定的一扇窗前,凝神打量对面顶楼的一扇窗。她所在的小区同对面的小区只隔了一条巷道,巷道窄得刚刚可以通过一辆小轿车,视线之下竟有种伸出手臂便可丈量,极速弹跳便能几步跨越到对面房顶上的错觉。她住在七楼,与对面七楼的一扇窗户平行并正对着,她在等待窗后的一个女人现身。
灰白的光附着在空气表面,透过窗玻璃渗透进来。房间还沉睡在被光唤醒的途中。奶瓶壁上凝结着几小时前未能充分与水混合的奶粉块,恒温调奶器的刻度始终保持在四十摄氏度。
她站在窗边,喝着一杯水,热气徐徐上升。低头望向杯中时,水面的反光照射出一半暗淡透明的面孔剪影,前额一圈深色的刘海下闪动着一双模糊的眼睛和瘦削的脸颊。她稍微移动了面部和杯口的距离,整个面部轮廓便呈现在姜黄色的杯底。注视了几秒钟,好像不认识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打量,仿佛另一个溺水的人也在透过水面盯视着她,她们彼此在沉寂、静默中凝视、对话。她陷入这个如同游戏般的自我审慎之中,饶有趣味地把玩着手中的水杯,使它保持平稳或轻微晃动,水中的面影也随着水波的轻轻晃动而晃荡变形。她忽然握紧杯子的环形把手,开始不断朝着杯中大口吹气,水面迅速被气流搅动起阵阵漩涡,荡漾出一圈圈波纹,五官也随之被一次次打散,碎成一片片。如同她的身体内潜藏的成百上千散乱、零碎、模糊的感知碎片。躁动、癫狂,跃跃欲试。想要打碎,渴望冲破,抵达某处境地,但她尚不知那是哪里,又是什么。
天又亮了些,天边氤氲起一片橙红的暖光,窗外的喧嚣散在空气里,混合着小汽车、摩托车发出的不同音质的喇叭声,重型车减速时压力缸哧哧的放气声。对窗的舞者准时拉开窗帘,动作迟缓,面目模糊,舞者开始活动身体的四肢:反复下蹲、甩臂、原地弹跳,身体柔软轻盈得如同一片纸。接着是基本功练习:掰腿,勾脚,倒立,下腰,叉腿,每个动作都标准到位,无不体现出舞者柔软健美的身型。宽大的落地窗,将舞者在房中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放电影似的呈现在她眼前。她总有置身剧院或剧场的错觉。那徐徐展开的窗帘如同剧场的帷幕,那向她展开的窗户如同演出的舞台。那个起舞的女人便是台上的演员。而她则是观众,同许许多多次的旁观一样。仿佛她与生俱来就擅长用远观的方式关注所爱之物,却从不曾成为焦点,更无从体会。
孩子仍在熟睡。丈夫也还未曾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
孩子出生后,她和丈夫夜间轮流起夜冲奶粉。为了免于互相干扰,他们决定分房睡,尽管如今起夜的次数减少,但谁也没提出重新睡回到一起,好像这并不重要。于是在日积月累中,很多个彼此独自幽居的夜晚也不再显得突兀。
丈夫是位外科医生,讲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他们相识的时候,她在一家公司撰写富有感染力的文案。也许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又正好遇见感觉合适的人,这种“合适”不仅停留在荷尔蒙催生的感性之上,也包含一点他具有的理性和秩序,弥补了她个性中的懒散随性。于是在丈夫连续数日的追求之后,他们很快坠入爱河,度过了一段恋爱期的甜蜜时光。那甜蜜同样得益于丈夫带来的踏实与安定感。他虽不善言辞,但礼物却总能获得她的芳心,他从不会送她鲜花、玩偶、八音盒这类物品,而更愿意买巧克力、衣服、香水、口红给她。起初她对丈夫挑选礼物的偏好感到十分受用。但不久,他缺乏浪漫的气质总使她内心频频受挫。他们一起看电影,丈夫很快呼呼大睡。他们一起逛街,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个路人,她会注意人们不断开合的嘴唇流露出的话语,某一个女人浮肿的眼袋,男人裸露的粗糙手臂,小孩稚嫩的声音。而丈夫的关注点不会只停留在表面,而是像透视眼一般通过他们的语速、喘息频率、扭曲的身体部位深入肉体之中,试图看穿他们的五脏六腑。也许是见惯了血肉模糊的情形,丈夫在对待一些流血事件时,总是表现出过于冷酷理性而缺少温情的特质。
然而,更多时候她其实打心眼里庆幸自己能嫁给他。孩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丈夫一手操办。奶粉、奶瓶、纸尿裤,以及贴身衣物都是经丈夫反复比较,最终选择性价比高的品牌买回家。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丈夫回到家后对她过于严肃、僵硬、冰冷的表情,像刚跟病人家属发生过冲突似的。只有在看到孩子时,他那张粗糙、下颌满是胡茬的脸上才会瞬间像被温情化开,显露出皮肉的温软和纹理的线条。后来,她才慢慢地意识到,丈夫无尽的冷淡苛责,源于她对此麻木不仁的放纵与忽略,更源于他对她的不满,不满她什么呢?是精明、严谨、理性对笨拙、随意、感性的不信任与挑剔。
她只是让自己靠墙站立,不单是纠正有些扭曲的身型。对她而言,由站立引发的肌肉动作更胜于尚不能确定的结果。黑色的七分阔腿裤刚刚遮住了小腿肚最圆实的部分,裸露在外的一截小腿肌肉连接起肥厚的脚掌,看起来细白结实,强壮有力。圆锥形的腿部线条与凸起的脚背和弧形的脚跟在直角坐标系中呈现出一大一小两个钝角,像植物的根系深扎于泥土之中,左右攀附,稳固无比。
她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胸部不大不小,皮肤不好不坏,长相平平无奇。她觉得这种“平平无奇,毫无特色”最容易使一个女人陷入无知自满,从而丧失自我意识。
也许她还有一定的可塑性呢?哪怕只求徒有其表,也算是一种对如今身心僵化的存在以柔软的延伸。她想只要整体看上去再纤瘦一点;只要将略微弯曲的背部、凸起的小腹、壮如木桩的腿恢复到二十几岁的时候,再将脸上倦怠僵硬的表情稍稍增添点柔和温暖的色彩(紧绷的嘴角向上翘起来,微笑即可);在家带孩子也能保持优雅;不出门的时候也有化妆的兴致。或者改变一贯的马尾辫发型,过于刻板守旧的穿衣风格,变身性感、妩媚、甜美或清新型的女人?
她听见丈夫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经过她的房门口,朝餐厅走去,停在餐桌边上喝水,水杯哐当一声放在桌上。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外套被穿在身上和肢体发出的摩擦声。然后听到丈夫坐在鞋柜边的脚凳上换鞋,钥匙从置物盒里取出,放进他的黑色斜挎皮包里。最后,安装了指纹锁的门咔嚓咔嚓向外一推,爆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门又从外面被关上,锁舌哧溜一声自动闭合,拖出一小段长长的尾音,顺滑、圆润、彻底。
对窗的舞者早练完毕,开始在窗后闪来闪去。
她继续保持贴墙站立的姿势,尽量使有些偏矮浮胖的身型,在感知里呈现出笔挺、向上攀升的态势。至少她能从挺阔肩膀,收起小腹,夹紧臀部,绷直双腿,身体向上驱动,头部、肩膀、臀部、脚后跟尽量贴着墙面的一系列动作中,感受到来自肌肉发力时贯穿至全身的内在力量。
孩子醒了,很乖,不哭不闹,只是圆睁着眼,挥舞着双手,也许在寻找妈妈。她走到床边,膝盖跪在床上,挪到孩子身边,将笑脸对着孩子,并在额前轻吻上去,柔声细语地对他说话,孩子真的能听懂吗?像是可以,不然怎么会对她笑呢?
她家的小区位于闹市,又靠近马路边上,虽说四通八达,出行便利,但却不是居住的好地段。但她知足。因为丈夫经常说,能有一套这样的房子,就已经比很多人幸福啦。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有关幸福这样庞大的问题,她有时觉得幸福,有时又觉得与幸福还差了一段距离。生完孩子后,她便辞去了工作开始在家相夫教子。仅仅一年,家庭主妇的角色便使她觉得自己开始像一件不起眼的物件,像被随手推进抽屉的深处,从此待在黑漆漆的角落,身上再无光彩。但孩子很健康,正在她每天的陪伴中茁壮成长。
早餐过后,孩子喝了牛奶,一个小时后又吃了菠菜面。这会儿,她抱孩子骑坐在小黄狗塑料便盆上,他的周身开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酸臭味,她一边蹲在孩子身边,用极尽爱意的话语嗔怪他,又用手指头轻轻点在孩子的小鼻尖上。客厅的窗户半开着,密实的阳光将罩在窗外的安全网印在地板上。刚进入五月,闷热的天气就迫不及待地置换出夏天的坏天气。
二
丈夫说,现在天气不凉不热,要每天带孩子出门晒太阳,有助于钙的吸收。出门前,她先将出门必须携带的水瓶、奶嘴、湿巾、抽纸、尿不湿备好放进婴儿车里。接着为孩子换好衣服,再给自己换上出门穿的衣服,最后简单化个淡妆。出门时,发现孩子刚换好的裤子尿湿了,上衣也濡湿了一半。只得重新为孩子换好干净衣服,系好最后一颗纽扣,婴儿车里重新铺好隔尿垫,将换下的脏衣服泡进水盆里。再出门时,不久前才化的妆,此时已被汗水浸湿,脸上斑斑驳驳,像地板上晕开的水渍,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的。
推着婴儿车乘电梯到了楼下,小区的大门同舞者所在的小区大门都面朝这条巷子,舞者住的房子自然也在路边,她仰头朝那扇窗望去。外观是深绿色的木质窗框,跟这栋楼上的其他窗户一模一样,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她却是一个舞者,一个和艺术沾边的人,而她呢?她曾站在窗口远远地看见,舞者出门穿着带有彩色亮片和流苏装饰的衬衫。也穿过吊带裙,总喜欢穿高跟鞋,嘴唇上总是涂抹着不同质感的口红。她甚至有一次在窗后看到舞者在房中大口地抽烟。她也曾尝试着带孩子出门的时候,重新穿上漂亮的裙子,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孩子身上,她会担心身上的裙子在蹲下、坐着的时候是否会走光;推车的时候裙摆是否被车上的钩环钩住;并且,自从婚后,她便很少再脚蹬高跟鞋,好像婚姻使双脚彻底得到了解放。至于吊带衫,以及颜色鲜亮款式新颖的衣裳,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未曾尝试过。
她推着婴儿车穿过马路,又绕过商场大楼,再穿过一个红绿灯,便到达了离家最近的公园。公园不大,被四周种植的一圈常绿植物环绕起来,公园的中心地带建有一座塑像,塑像的底座四周环绕着一圈水泥台阶,最外面是花圃。她将孩子带到一块树荫遮蔽的地方,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孩子便在手推车的摇摇晃晃中很快睡着了。等车一停下,他便自然醒来。
孩子睁眼看她,似乎在酝酿一场啼哭,她赶忙俯下身,眉开眼笑,用同样孩子般稚气温柔的话语逗弄他,试图跟孩子对话,咿咿呀呀,嗯嗯啊啊,缺乏内容,没有逻辑,但往往能达到目的。孩子非但没有啼哭,还会被她的逗弄感染,用同样不成话语、混沌朦胧的声调回应她。花坛里的花开得正盛,白粉的月季,暖黄的万寿菊,粉红的太阳花,紫色的鸢尾大片大片地聚集着。她抱起孩子,将那些花草一一指给他看。
这个时候的公园里,推着婴儿车的人群同一早在此晨练的人看似并无差别。不知从何时起,她视线之内的人确乎总是以孩子和中老年者居多。即便一到周末,她独自出门采购,也总能碰见挤公交的老年人;一早去超市,又能看见一大群老年人乌泱泱聚集在超市门口,手提各式各样的布包、塑料袋、便捷式拉车等待开门,而后一窝蜂目标明确地朝着某打折力度颇大的菜品区排队抢购。她为此在心里叹气,却同时看到眼前也皆是带着孙子辈儿散步的老年人;拿着扇子、踩着鼓点、欢天喜地扭秧歌的老年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墙根底下围成一个圈,或是玩纸牌或是下象棋的老年人;还有步履蹒跚、口齿不清、手执拐杖正艰难行走中的老年人。
老年人,老年人。她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带有几分幽怨哀伤,感到自己竟不知觉间成了老年队伍中的一分子。她混在他们中间觉得有点难为情,于是尽量跟这个群体刻意拉开距离,哪怕只是几米开外,也要与他们划清某种外在的界限,但其实这种自欺并不能使她获得更多安慰。
太阳从云层背后露出来,公园似乎也明亮了几度,不一会儿空气好像也热起来了。推车里的孩子,安稳地平躺着,光影在孩子白皙的小脸上闪烁。推着婴儿车的老人们也陆续躲在树荫底下,或站着或坐在石阶上聊闲天。不远处一个男人正推着婴儿车朝她走来,这人她在小区里见过,是邻居。
“你不上班吗?”男人走到她身边时,微笑着冷不丁问道。
“不上。”她不情愿地回答,心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上班”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了。像被人戳到痛处般带着几分羞耻、幽怨,其实也因为她对待一切不熟悉的人时,说话的语气向来生硬、严肃,充满敌意和戒备。她看到男人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了,便赶忙用温和的语调补偿似的说道,“辞职了,现在在家专职带孩子,也算是上班了。”
男人紧抿的嘴唇一下子重又咧开,并露出了有豁口的一颗门牙。他笑着连连点头,并说,“有道理有道理。”男人穿着灰蓝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衣着肃整。她几乎条件反射地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黑色的灯笼裤,淡灰色的长袖T恤衫,胸前还印着一只梅花鹿。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又低头将耳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又过于专注冷漠地看了眼男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回问他说:“你家孩子真乖,你怎么也不上班?”
“今天是周末。”男人飞快地说道,“小保姆休假了,只好自己带娃了。”
她局促不安地笑着,没再说话,男人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她想他一定觉得她很无趣。她怀里的孩子此时有些躁动不安,小身板随着脑袋在她眼前来回忸怩着。太阳已经完全裸露在外,周围没有一丝云团,空气彻底被烘热了,她决定马上回家。
三
散步回来,安顿好孩子,鬼使神差地,她走到镜子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肤色暗沉,熊猫眼,眼轮匝肌松弛。她被一种幽深的担忧侵扰,竟觉得自己已不再年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停止思考,因为许多事刻不容缓等她去做。
孩子在地垫上玩耍,有橡皮玩具陪着,四周的围栏用来保护他的安全。用过的碗筷摆在餐桌上,她将它们扔进厨房的洗碗槽。从厨房出来去卫生间,早晨的脏衣服还浸泡在水盆里,她把红色的塑料盆放至孩子玩耍的围栏之外,在盆里加入洗衣液,很快就有无数的白色泡沫在她的手边拢起,四周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桉树艾草的清香。
阳光穿透玻璃窗,在天花板的边缘留下窗框的淡淡剪影,午睡时,她同孩子躺在床上,一边轻声哼唱着老掉牙的摇篮曲,一边用手掌轻拍他的身体,等到孩子的目光不再四处打量,而是入神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一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不一会儿便缓慢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她走到窗边,对面的窗后无人现身。按照习惯,午后两点左右,舞者才会开始一天中的第二次练习。她决定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于是便躺在长沙发上,微微合上了眼皮。阳台的晾衣架上挂着刚洗的衣物,地上放着塑料盆,衣服上滴落的水珠落在盆底,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像音乐的节拍,更像反复吟唱的催眠曲。晾晒的衣服大都是孩子同丈夫的,其中一件是她的,那是件上身率极高的亚麻布米白色裤子。裤子缩水,已经从最初接近脚踝的位置上升到小腿肚了。她的眼睛闭合着,却又不是那种密不透风、与世隔绝的全然闭合。有那么一刻,她似乎难以忍受某种非同寻常的光亮引诱,想要睁开眼睛,并隐约感到眼前正有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在闭合处逐渐松动裂开。她极力说服自己不要睁开,用力地闭上眼,尽管她感到了一层明亮的光感突然附着在眼皮之上,她近乎愤怒沮丧地想到,刚才应该把窗帘全都拉上。
舞者出现在窗后时,她正一边咀嚼着黄瓜,一边看孩子如何在地垫上来回翻滚,她走回卧室里的窗边,将边上的窗帘随手拉上一点,以此试图遮挡住自己,但也只是心理层面的遮挡。实际上,被她拉过来的窗帘布只覆盖了拉窗帘的手臂,不久那只手臂又重见天日。
舞者今天身穿一袭青灰色渐变长裙,头发照例高高盘在后脑勺。她很快踏着抑扬有致的节拍缓缓舞动起来,她已经能准确地记住开头几组动作,并在心里跟随舞者一起舞动。只见舞者身体的四肢交替地收缩、延展。每次伸出的手臂与腿脚都像是积聚着巨大的动力,使得被肌肉的动作带动起的能量也随着四肢延伸至更绵长、更高阔、更悠远的地方。她时而绷直脚背,展开臂膀,脚步沿弧线在地板上优雅地交替滑行,时而来回摆荡身体,躯体不断跌落,复原,再跌落,又复原。随着身体重心的不断转移,肢体的各个部位在不断地起跳、旋转、奔跑、落下的一连串圆滑顺畅的动作中,呈现出完美动人的骨骼肌肉线条。肢体的不同部位如同单一的乐器,它们霎时间一齐合奏,仿佛一场身体的大型交响乐共同演奏出一曲动人的旋律。她被自己的想象力震惊,仿佛同时听到从舞者的窗玻璃内渗透出的几丝音乐旋律,这音乐同舞者身体的音乐合二为一,融于一体。她跳得专注,而她凭借着舞者的舞姿附加自己的想象,使自己震撼得全身颤抖,潜藏在身体深处的隐秘部分也不安分起来。
她努力竖起耳朵,试图贪婪地再次寻找刚刚恍惚听到的从对窗飘来的几丝音乐的旋律,她不确定那究竟是幻想还是真的听到了,可惜当她打开窗,除了空气的喧嚣什么也没听到。
四
“我们对面好像住着一个跳舞的人。”一天晚饭时候,她对丈夫说,“你看到过吗?”
“没注意,这有什么奇怪的。”丈夫一边低头吃饭,一边抬起头看向摆在桌上的手机,手机被支在支架上,里面正播放着某位评论员对俄乌战事的分析。
“我也想学跳舞了。”她的声音又轻又小,像暴露了她的理不直气不壮。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做决定,只是想看看丈夫此时的态度。或者作为谈天的话题?因为他们的话题除了孩子,很少再能有别的。
顿了顿,丈夫的目光才从手机屏幕转移到她身上。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年纪了,学跳舞做什么?” 丈夫看上去有些不悦,并对自己习惯性的戏谑嘲讽语气习以为常到无知无觉, “你以前不是学过嘛,自己在家练习跳跳就可以了。”
“那是小时候,”她果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同样适应了丈夫的尖酸刻薄,并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小学的时候学过民族舞,后来在大学还跳过街舞呢。” 她的记忆倏忽间被带回往昔,回想起幼年居住在小镇时,即使在周末寒冷的早晨,她也总是从熟睡中被母亲一遍遍的喊叫声吵醒。她们一同步行前往培训班的路上,学钢琴,学舞蹈,补习功课。道路两边的石头上结着薄薄的霜,她被母亲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向前,看见清澈的空气中自己呼出的白色雾气。
“还是带好孩子,等上了幼儿园,你出去工作才是正事。”丈夫已经吃完饭,径直走到躺在地垫上的孩子身边。他凑在孩子面前扮鬼脸,冲他摇头晃脑,把玩具伸到小身体上不时地胳肢他,看孩子因此咯咯地笑。她被孩子的欢乐感染,也走过去同丈夫一起逗弄孩子。
晚上,孩子已经熟睡,她和丈夫一动不动地躺着,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浑浊、黏腻的体液,皮肤油脂,烟雾的混合气味,这气味凝结在一起,停留在空气中,黏糊糊,半透明,犹如一潭死水。他们背对背躺着,刚才经由肉体深处引发瞬间的欢悦如同一场仪式在最后的行进中落下帷幕般,最终在肉体的幽深处彻底死去。
每次做爱结束,他们近乎无话可谈,各自在黑暗中摆弄着手机,像是在等待,等待有人离开,然后回归到各自的位置。她被一种可笑的铺天盖地的孤独和哀伤笼罩,在这寂静的夜里,两个人的静默显得尤为刺耳,她在黑暗中起身,将睡袍紧紧裹在身上,回到自己房间。
跟白天站在窗边观察对面的女舞者相比,她更喜欢夜深人静时。晚上,对面亮着灯的窗更像真正的舞台,观众全都隐匿在黑暗中,黑暗使她感到安全惬意,并由此沉迷于窥探的神秘气息和它有待确定的不正当性引发的刺激中。近来,每次当舞者开始跳舞,她便戴上蓝牙耳机,根据舞蹈的旋律,选择听上去与之节奏契合的音乐。她观赏着台上舞者轻盈优雅的舞姿,仿佛她自己的灵魂也已脱离肉体,穿透黑夜中的玻璃和空气潜入到舞者的身体深处。她站着近乎出于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不自觉地也跟着一起摆动双臂,含胸,半蹲,伸腿,抱腿,勾脚。她知道自己的动作无法达到标准,甚至只是依葫芦画瓢,但她满足于在黑暗中肆意摆出那些动作时的自我感受。尽管由于她的肢体僵硬,动作笨拙扭捏,这与她脸上过于陶醉的表情形成某种反差。有时动作幅度难度过大,使得她满身大汗。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全然忘情地陷入到以对面女舞者作为镜像般的舞动奇迹中。在身体不断地摆出她在寻常生活中不可能做出的一系列姿势的同时,她恍惚感到,在对舞者的关注以及情不自禁的模仿中,她的生活无形中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隐秘生机。舞者像是成为她逃离琐碎生活的某种指南。极少网购的她,居然破天荒地开始网购,她用低廉的价格买来跟舞者同款同色系的衣裙。她甚至偷偷尾随她进入对面的小区,但终究没勇气拦住舞者的去路,而后勇敢地同她面对面说话。
这晚,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境里她身穿红色的针织拖地长裙,脚踏缀有金色亮片的高跟鞋,同一大群舞伴从舞台的两侧走到台前,台下的观众席传来一片掌声。当音乐响起,她们刚开始舞动时,其他的舞者霎时间化作一团烟雾消失,独留她一个人站在台上。聚光灯使她睁不开眼,她使劲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台下观众尖锐的叫嚷声,那声音如同一波一波的巨浪朝她袭来,从她的头顶倾泻而下,最终碎裂在她脚下。她睁开眼,仿佛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海面正翻滚着巨浪,在由巨大的声浪产生的飓风摇撼下,那一排一排模糊的灰白色颗粒,也随着风浪的摇摆浮浮沉沉。她茫然地站着,双脚像踩在海水中冰凉无力。
“下去!下去!下去!”台下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
她瘫倒在地上,黏糊糊的眼泪使她意识到自己在哭。她从幻想的深渊里探出头去,揉了揉眼睛,从而清醒地看到,台下一排一排密集的灰白圆点是攒动的人头,她忽然觉得那些无数晃动的头更像是一群动物的脑袋,像牛头,羊头,猪头,狗头。这样想着时,她突然哈哈大笑,笑声瞬间湮灭了其他的哄笑与叫嚷。她止住笑,缓缓站起身,大厅里忽然安静下来,一段悠扬的旋律响起,这时,她看见对窗的舞者从舞台布景后面踩着舞步跳跃到台前,又来到她身边,于是她们便一起随着音乐的旋律开始自如地舞蹈。她在此刻也成了舞者,同真正的舞者一样成为焦点。她们一起跳啊跳啊,从舞台的这头跃至那头,她们动作协调一致,配合得天衣无缝。台下不时传来热烈的掌声。正当她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喜悦中时,她却听到那音乐声中开始夹杂着另一种声音,那不受欢迎的打扰使她感到疲惫、厌倦,甚至是憎恶。
最终她被孩子的哭声吵醒。
五
夏天的太阳光总是明亮刺眼得可怕。但有一样好,挂在晾衣架上刚洗干净的一排尿布被热风吹动几下,在一片闪闪发光的太阳光的照射下,好像一眨眼工夫就干了。白昼比过去更长,夜晚也因被推迟到来,从而被更漫长地延伸出去,一直到黑暗的最深处才像是刚刚开始。无论昼夜长短,她的时间都是被生活撕碎成了一块一块的,是从孩子的吃喝拉撒由此展开的时间;是丈夫在家时展开的时间;是自己偶尔沉思或者感受周围一切事物的自在时间。她知道时间是可以被挤出来而加以利用的,一天的时间也不啻于二十四小时,它可以随着人的感知被缩减抑或延长。时间的形状也不单是往复循环的圈,不是流动的线,也并非一块块的。还可以是在七零八落的混乱无序中,挑拣出意义的千头万绪,将它们重新排列组合成某种奇特的构造。
时间的流动似乎在舞者那里也有了变化,不再规律,看上去混乱无序。舞者不再像从前那样出现在窗后。一连许多天,她都没有再看到她,那扇窗始终紧紧关闭着。而她的灵魂好像也被从身体中抽离掉,也随着舞者的消失一起消失。
夜深时,她在床上辗转难眠,丈夫外出应酬还没回来。对面的窗户依然漆黑一片。
她不停地刷着短视频,看到一条老年人的旗袍秀。她想,看来人老了依然可以风姿绰约。放下手机,开始想象丈夫今晚的聚会。每年他都会有不同的聚会需要参加:护士节科室聚餐,元旦聚餐,科员提拔聚餐,同学聚会,还有偶尔推不掉的应酬。而她呢,好像从来没有同学、同事,如今也没有朋友。
等过了零点,她给丈夫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直到自动转为忙音。她闭上眼,告诉自己快点睡着。这时窗后舞者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恍惚还有刚才视频中的那场旗袍秀中的老女人形象也开始在她眼前浮现。她们浓妆艳抹,身着华丽的旗袍,手执折扇,头戴配饰,扭动着腰肢,穿梭在一个狭长的T型秀台上。长长的笔直的T型舞台就此在她面前展开,她经由它加入到她们当中。只是她看不清自己,她努力在那些来回穿梭在舞台上的模特中间寻找自己的身影,却怎么也不能确定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她感到自己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这样想时,她恍惚在舞台的背景墙中找到了自己,一个被置于白色墙面中的灰白阴影,模糊的轮廓只能分辨出一具人体的形状,像一幅素描,只是淡淡地勾勒出一个轮廓。她确定那就是她,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存在于可有似无之间,永远作为一个旁观者、一道背景墙,从不曾成为焦点。
她就这样在黑暗中伴随着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和思绪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感冒乘虚而入,她感到浑身发烫,也许是天然的母性使她第一时间想到快点远离孩子。她在黑暗中起身,一边踉跄着走出房间,一边将手罩在自己前额,额头发烫,布满细密的汗珠。走到丈夫的房门口时,她用力推开房门,房间里仍然空无一人,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尽管他们结婚三年,但她感到,丈夫对自己的热情早已冷却,他们只在每月相对固定的时间里,或彼此的身体需要对方时才会同床共枕。
她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觉得内心正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像是某种东西在召唤她,使得积压在她心底的委屈和不快正慢慢释放出来。于是打开灯,坐在梳妆镜前,镜子的右上角出现了挂在对面墙上的半幅婚纱照。她转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五官轮廓模糊,表情丑陋。一股苦闷与愤怒掠过她的身体,她用手轻触自己的面颊,以此证实它存在的真实性。她将面前的护肤品和彩妆一层一层、仔仔细细地扑在发烫的脸上,爽肤水、眼霜、精华、乳液、粉底液、定妆粉被她一一涂抹上去。就连发烧好像在此时也派上了用场——免去了涂抹腮红。接着画上眼线、眼影,涂上睫毛膏,最后涂上唇膏。长长的水草一样的头发披散在背上,发梢干枯毛燥,和她的皮肤一样干燥缺水,仿佛一点即燃。她将它们分成左右两股散在胸前,拉开抽屉,取出剪刀,先抓起左边的头发,将它们拧成一股,剪刀缓慢地停留在耳朵下方,咔嚓咔嚓,一截长发被剪断。接着她剪断了右边的头发。起身来到穿衣镜前重新打量自己,一个全新陌生的自我:齐耳短发看上去显出几分率真利落,粉饰的妆容也使她满意。
她感到有些疲乏,身体如同漂浮在水面上,左摇右晃站不稳当。此时她才注意到,丈夫在两小时前发信息告诉她,今晚要陪领导通宵麻将,让她安心睡觉。她扔下手机,起身关了灯,顺势横躺在床上。窗户面向一栋酒店大厦,一到夜晚大厦通体发光,嵌入的每扇窗都被间距相等的白织灯点缀在四周,夜间持续放射出灼灼白光,大厦顶端一片巨大的铭牌灯箱在黑暗中光芒耀眼,将房间里对窗的墙壁照得亮晃晃。丈夫总是不无夸张地抱怨,如果晚上不拉窗帘,黑夜的房间如同白昼。她凝望着对面酒店大楼上一排一排闪烁着的白织灯,忽然觉得它们在夜里如同闪烁着的眼睛。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起身,望向背后的墙壁,那里分明就是一个被灯光照亮的舞台。亮晃晃的白色墙壁上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身影。她站在被照亮的墙壁前,宛如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那些排列有序的射灯如同黑暗的观众席中闪闪烁烁的目光,它们正一齐面向她。她仿佛回到了想象中的剧场。
她打开音乐,循着悠扬的旋律,踏着如同女舞者的步伐独自跳起舞来,她学着对窗女舞者的样子,屈膝坐在地上,将头置于双腿间,接着蜷缩的身体徐徐攀升,展开臂膀,侧身,反转,四肢向四面八方延伸,她的肢体犹如一棵树的枝叉,在挤挤挨挨中,拼命向外伸展自己,争取更多的光照。当她只在固定范围内的一块位置上下雀跃翻飞时,又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中的蝴蝶,拼命寻找出口,与透明的玻璃内壁肆意乱撞,和看不见的空气纠缠。她几乎是受到了自己映照在墙面上、肆意舞动着的黑色身影的召唤与感染,每做出一个动作都使她感到无比充实快乐,在身体的不断摆动中,她感到身体的深处热血沸腾,她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她鲜活有力。肉体和灵魂合为一体。她的面容逐渐呈现出一种妩媚动人的气韵。
随着身体重心的移动,她奔向了更开阔的地方,从墙壁的这端奔向另一端,仿佛又化身一只挣脱束缚自由飞翔的蝴蝶,飞出了窗外,飞过耸立的高楼,飞向田野。她陷入自己无边际的幻想之中,仿佛正被某种力量迷惑,这力量吸引她、控制她,带领她抵达某个地方,同时也使她变得鲜活而神经质。
那些看上去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动作并非全都模仿于对面的舞者,她几乎像是即兴发挥,前一秒摆出的动作后一秒就忘记了。她几乎是在充满童稚趣味的手舞足蹈般的嬉戏中舞动肢体。有一些时刻,她甚至不再认为只有自己在舞蹈,那墙上的身影如同对窗的舞者,当她的身体缓缓贴近墙壁,黑色的身影也像拨开空气从光亮中朝她不断靠近,随着身影的不断增大而越发鲜活立体。最终她们胳膊挨着胳膊,手臂连结在一起,头依靠着头,整个身体同墙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她使自己彻底陷入无边的想象中,却丝毫不顾及墙壁传向身体凛冽的凉意。
她恍惚感到此时又回到了不久前的梦境中。当她瞥一眼墙上的身影,那影子跟随自己做出完全相同的动作,仿佛她在舞者的人形上赋予了其动作,以及相同的精神。她想起寻常日子里,她在窗后日日模仿着她,而此刻,她反过来在引领舞者,她们仿佛在梦境里交换了彼此的角色。
跳吧,跳吧,她在心里对自己喊道。她知道不能停下来,一停就仿佛她会从美梦中醒来。
其实,某个现实意识早就见缝插针似的想要靠近,不知不觉早已为她疯狂的舞动投下一片暗影。即使音乐仍在继续,闪烁的霓虹灯仍然光芒四射,墙面上的影子依然清晰可见,但舞动的肢体却开始逐渐迟滞地行进着。紧随其后的疲乏虚无也不受欢迎地到来,即便她在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之前曾试图躲避,用不停歇的舞动极力驱赶着,但它还是一如既往地来了,如同再长的美梦终究会醒。
就在这时,被照亮的墙壁忽然暗淡无光,她的身影也随即消失。路灯熄灭了,窗对面的酒店大楼也不再发出耀眼的光芒。音乐还在不停地播放,一曲结束,几秒钟的停顿,她身体的动作也如梦初醒般迟缓下来,驱动着内心的风暴也平息下来,最终停住了脚步,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远处的天际透出一点蒙蒙的灰色,她感到又困又乏,很快闭上了眼睛。回想刚才的情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境。心中不无遗憾地想到,这样的梦幻时光,一生只会拥有一次,不会再重复了。她想如果时光可以倒回至前一晚,她愿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