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天,大地凋零,天空像熄灭的炉膛一般黯淡,而我仿佛置身于偌大的十字路口,形单影只。我用单薄的衣物裹紧无力的身体,机械地躲避着穿梭的车流,躲避这按部就班又混乱不堪的世界。那段时间,我惧怕黑夜的来临,不能在没有窗子或者逼仄的空间里久留,那样会让我窒息,除了闺蜜小美,我也恐见任何亲人、朋友,怕他们的虚情假意、嘘寒问暖,窥探我隐藏在心底的堰塘……
就在我最无着无落的时候,阿娅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在一个微信群里用语音艾特我:背对我的那个人,请你转过头来看看我。群里所有人的头像,只有我是在一片清冷湖边矗立的背影,可就这一点而言,我不仅不能确定,还心生疑虑,直到那天傍晚,她加了我的微信。鬼使神差的是,在此之前,我的脑海也曾闪现过她的名字,当时飘渺而含糊地想着,或许她能帮到我,让我脱离脚下的泥沼。
哈喽!我强装热情与她打招呼。
昨晚我梦到了你,梦见我们在贝尔茨河上同乘一只桦皮船。别不相信,我知道你的模样,你单眼皮,吊眼梢,左眉间有痣。她说。
两天之后,我与阿娅在她和弟弟的文创店“森林小屋”见了面,她从桦树丛后面探出身来,戴着盲人专属墨镜,一只没尾巴的灰松鼠在她与树隙之间跳来跳去。瞧,你的样子我一点也没猜错,她说这话毫无违和感,好像能看到我似的,最后“目光”落在我用头发故意遮挡的左额。
其实我早听说过关于阿娅的传闻,她是个来自北部森林的女萨满,萨满即通神的人,是人与神与灵魂的中介。不过,她本人和我的想象还有些差距,最起码没有“女巫”标配的披头散发,而是留着假小子一般的短发,圆润的脸庞,高高的颧骨。
那天下午,阿娅不停地在说话,一只小小的蓝背鸟听到主人的声音,也叽叽啾啾叫得欢。作为聆听者,我其实更被她的“森林小屋”吸引,那是个灯光昏暗的微型自然博物馆,她把森林一角照搬到了上下楼仅有一百平方米的临街门市,售卖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山岭色彩”“森林汁液”等等,其中“森林的声音”是一排排用桦树皮做成的鹿哨,和一撮撮晾干的鹿蕊,装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树叉上的一只林鸮吓了我一跳,它像截木桩一动不动,突然开合了一下那双黄澄澄的大眸子。我躲开它,顺便问阿娅,鹿蕊怎么能发出声音。她随手摸过一个瓶子,打开瓶盖,鼓起腮,向里面猛吹了几口气,令人惊奇的情形出现了,里边先是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昆虫爬行声,声音渐次变大,最后竟好似春风拂过树梢。
你是我的族人,你的血管里流淌着1/4使鹿人的血,所以我注意到了你,我们心灵之间有感应。阿娅递给我一瓶淡黄色的“森林汁液”,春天采集的桦树汁,经过冷藏,口感清冽,有种木质的清香。
她说的没错,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她的族人,而其他血统早已不得而知。
你真的是萨满?我问。
嗯,确切地说,是德勒库尔,鄂温克语里,就是流浪的萨满。
你说你梦见了我?
是呀,我梦见你和我、还有尼金在河上划船,你划一支桨,尼金划一支桨,我们欢笑着,大河哗哗啦啦地响,还有驯鹿“嗷——呦——”的吼声不知从哪片山岭传来。琼,你相信梦吗?
梦?我苦笑着点点头。对我来说,梦是另一个摆脱不掉的世界,是我深陷的穹谷,它泛滥成灾,绵延不绝,我每晚都枕着它入眠。其中一个反反复复的梦境,像牵扯不断的风筝,许多年来总在我梦里摇曳——那是一场浓烟滚滚的大火,无数攒动的火舌围绕着我,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狗扑咬我,我拼命逃脱,可是那空间是封闭着的,到处都上了锁,我想从窗子爬出去,可窗子也关得死死的,我站在凳子上使劲用小拳头敲打窗棂,却无人回应……最后是一把斧头救了我,我不知从哪里找到它,用它敲碎了窗玻璃,从残破又锋利的玻璃碎片里爬出去,头脸和手臂都是划伤流下的血……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咒骂声……
琼,你有痛苦的童年,是它在纠缠着你,唤醒着你的疼痛,阿娅与我说,你需要和你的过去告别,不能总陷在时间的阴影里。
我没有过去,过去被火烧掉了。
不要否认,它就藏在你记忆的某个角落,可那并不是你的错。
这时,尼金从二楼的楼梯口探下身来,他是个清瘦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头,黄黄的头发,为了看清我,他不得不弓下腰。你是谁?他直截了当地问。
琼,我说。
我叫尼金,他认真地看着我,一边和阿娅说:姐,我刚刚在网上接了一个订单,要五箱“森林味道”。
哪儿来的订单?
广州,就是夏天教我玩塔罗牌的胖阿姨。
森林味道?我有点好奇。
那是用森林杜香和达紫香做的香水,可是我们的存货不多了,和胖阿姨说,先给她少寄一些,如果可以的话,明年夏天再给她补寄。
我们是在做生意,姐,谁会等我们到明年夏天呢?
可是达紫香要春天采撷,杜香初夏才开放,弟弟,你告诉我,我们能颠倒四季吗?阿娅生气地说。
小美送走一个旅行团,傍晚归来,从爬楼梯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她,没多会儿,她用屁股撞开预留的门,整个人和一大摞礼盒一起倒在沙发上,鞋子早已东飞一只西飞一只。
累死我了!她大口地喘吁着,接着一阵疯了似的大笑,说:琼,知道吗,临秋末晚了,我还能发笔小财,这个牛×团都不差钱,人人都大把购物,竟然还卖了三张俄罗斯油画……
发现我没回应,她把下巴枕在胳膊上瞧我:咋,你还抑郁着呢?
我没有言语。
大不了东山再起呗,光愁又有屁用,哎,你做饭没有,我快饿死了。
我没有胃口。
小美到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我断定你死不了,好吧,我跑了这么多天的团,还得自己做饭,真是命苦。
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先有奶茶香飘出,接着是炒菜热烘烘的油烟味儿,来到我枕边,却像在遥远的梦里——那是塔莉雅在做饭,个头不高又略显苍白瘦弱的女人,扎着碎花围裙,她身上总有一股雨后树蘑的味道,没有桌子高的我就围着这味道跑来跑去。上一边玩去,琼,别烫到你。妈妈,你做的什么饭呀?这么香。我扒着灶台问。柳蒿芽炖饭豆,还有你最爱吃的俄式烤肠。接续的片段,是我拿着一整根烤肠,荡在高高的秋千上。一种无忧无虑的安全感弥漫了我,让我昏昏欲睡,是的,关于妈妈的这段久远记忆是我的安慰剂,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只有它出现的一瞬,我才得以进入梦乡。
不用我去喂你吧?琼,还不起来吃饭,小美大喊大叫地唤醒了我,还说失眠呢,我看你现在就是个瞌睡虫。
我说过,我没有胃口。
我这是为了你才做了一桌子菜,好歹也得吃点儿,小美拉我起来,白猫米勒被煎鱼味儿吸引,先我下地,奔入厨房,小美早给它预留了鱼头和鱼肠。琼,为我庆祝一下,小美起了一瓶俄罗斯红果酒,嘻嘻哈哈地与我碰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我和你说,不仅是你的餐馆,疫情后这生意可都难做了,就连我这个当导游的接的都是穷游团。哎,你怎么没喝?小美盯着我的杯子。
忌了,我说。
她又递烟给我。
也忌了。
咋?去了趟藏区,佛系了?小美白了我一眼,别整那些没用的,凡事还得靠自己,烧香拜佛,菩萨也帮不了你。
小美说的是,前段时间,我用四十几天时间走遍了青藏高原,那是我多年的向往和夙愿,要不是餐馆的生意受挫,要不是无计可施,我还不会让自己有片刻安闲,为自己放这般的长假。但我的忧郁并非来自这个,要知道我独自打拼多年,经历过太多风雨,不会为营生方面的困境而萎靡。可我不想给小美解释,起身倒了一杯清水喝。
小美朝空中吐了个烟圈,忽而低下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我和你说,一个秃顶大叔,满脸是坑,一路和我撩骚,你知道我这条鱼饵可不是白吃的,不弄他三万五万的,甭想吐掉我这个钩。
你和他睡了?
别那么直白好吧。
你在作践自己。
不,我要报复的是老胡,他骗得我还不够惨吗?我跟了他整整两年半,他给了我什么?狗屁他妈的也没有。两杯红酒下肚,小美已有了醉意。
为什么不和他分手?
分手?我才不呢,这么分手便宜死他了!我得要回我的青春损失费,否则就这么耗着,我看他再找哪一个。
我劝你还是好聚好散,别因为一点钱闹出什么是非来。
敢情你有房有车了,我要是有个地儿遮风挡雨,就不到你这儿借宿了。
正想和你说呢,小美,我想把这房子卖了。我喝光了清水,又倒一杯。
你要卖房?咋,你真山穷水尽啦?小美惊讶地问,烟蒂差点烧了手指。
我摇摇头,做苦笑状。
阿娅约我去郊外的国家森林公园。琼,我们去看索伦和莎莎,顺便让你的心吹吹风吧,森林的风会让你眉头舒展的,阿娅说。那是一对雄雌驯鹿,从金河附近的驯鹿点儿来公园不到半年,成了阿娅的心心念念,隔三岔五就要去看一看。过了十月,小美没有团单,意欲同去,因为一点儿小口角我已好些天没搭理她。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巫婆的?路上,小美没话找话。
我开车,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不是就咱俩在一起嘛,其实我最敬畏神灵了,小美说,哎,她一定会算命吧,应该让她帮你看看生意,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
还是算算你和老胡吧,我说。
我和他不用算,没戏,我还是请阿娅帮我看看,这辈子我到底能赚多少钱,会不会是个有钱人。
要我说,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嘁,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们到“森林小屋”去接阿娅,进门先受到蓝背鸟上下翻飞的欢迎,接着是尼金,他正用一把碎肉喂他的林鸮,那只没尾巴的灰松鼠像个机灵鬼似的蹲在他的肩头嗑松子,顺便将松子皮丢到他的头发上。阿娅在楼上呢,我去叫她。他说着,带着他的松鼠几步上了楼去。
这个小伙子是谁?小美眨巴着眼睛小声问我,瞳孔闪闪发亮。
阿娅的弟弟,我说。
长得真帅,他是混血吗?
使鹿鄂温克族,祖先来自贝加尔湖北部的列那河畔,我答她。说实话,我还没注意过尼金的相貌,印象里只有他的一头乱成乌鸦窝似的黄卷发。
他的个子好高,得有一米九,小美还在感慨,尼金和阿娅已下了楼来。我为他们做了介绍,小美马上掏出手机与尼金加微信:我做导游的,你们这个店真新鲜,为什么不做做宣传?日后有游客我第一时间带到这里来。尼金大男孩似的笑笑:我们只做VIP,没有量产。他露出一口雪白的钙质充盈的牙齿。
秋后的森林公园依旧郁郁苍苍,樟子松林泛着黄绿相间的松涛,起伏跌宕,纵深之处的一片白桦林里圈着两头驯鹿,在木栅栏内,被少许游人围观,几个孩子提着小篮,为它俩投喂鹿蕊,那是在旁边的服务区二十元一小把买来的。阿娅不用人引领,用盲杖点地,敏捷地走在前面,这会儿就有节奏地使劲敲击木栅栏,一边“唠唠唠”地呼唤。两头驯鹿闻声向这边张望,随即颠着鹿铃跑来,见到阿娅好似见到亲人一般,伸缩着脖子向她致意。个头高大些的是公鹿索伦,体态雄伟,皮毛锃光瓦亮,头上的犄角像枝岔纷多的树干,而母鹿莎莎则稍显柔顺、丰满。阿娅早有准备,掏了两把盐巴,摊在掌心,两只驯鹿凑过厚厚的嘴唇,舔起盐来,因距离较近,长长的鹿角不时磕碰在一起,发出咔咔的声响。我好奇地摸了摸莎莎脖颈的皮毛,温热而滑润,一些小疙瘩是夏季蚊虫叮咬留下的,我替它轻轻挠一挠,它也不躲闪,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索伦吧嗒着嘴巴抬起头,用它那双湿润的黄中带蓝的琥珀眼睛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想不起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
琼,莎莎应该怀孕了!阿娅喜出望外,明年五月它就要当妈妈了。她说这话时,午后森林的暗影就映在她的墨镜上。
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种子一发芽,就有了自己的气味儿,我能嗅得到它。阿娅说。
种子一发芽,就有了自己的气味儿——那些天里,阿娅的话总在我耳边围绕,或被我无意中记起……三十年前,塔莉雅怀上我这颗种子时,刚刚二十岁,她那时情窦初开,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梁银桩。梁银桩,退伍兵,后来当了派出所民警,头脑简单,没什么文化,但有一张男人味儿十足的棱角分明的脸。那时,塔莉雅刚刚从林业卫校毕业,对爱情的憧憬还停留在校园广播“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的诗情画意里。后来事实证明,梁银桩不仅不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而且兼具多种“恶习”,东北大男子主义的他整天只知道抽烟喝酒审讯犯人,在家里也习惯了那一套,对我妈稍不顺心就实施家暴。终于,我五岁那年,塔莉雅和梁银桩离了婚,为了不被梁银桩骚扰,她甚至辞去了林业小医院的护士工作,跑去呼伦贝尔城里打工。没有稳定的收入,无依无靠的塔莉雅不得不撇下了年幼的我……
我说这些并不为了我爸妈的陈芝麻烂谷子,而是要控诉他们带给我的那场噩梦——离婚后的梁银桩并没有闲着,年纪尚轻的他先后找了两三个女人,最终和一个叫李淑珍的女人走到了一起。两年之后,正是这个脸白心黑的女人,一把火点着了我们家的三间木刻楞房子,为了报复我爸,她把我反锁在了屋内——就是那场无数次在我梦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围困我的大火,让我的童年惊恐万分,无路可逃的我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把斧头,拼命用它砸开了窗子,从残破、尖利的碎玻璃里爬出来,我满身鲜血,却望到了院落里的李淑珍,当时我还把她当做亲人,惊吓和疼痛让我大哭失声地扑向她的怀抱,然而,李淑珍却面如死灰,一把将我推倒在地,随后拾起了那把被我丢弃一旁的斧子……许多年后,我明晓世事,才得以知晓这个女人如此丧心病狂的缘由——原来是拈花惹草的梁银桩又在外面有了新欢,而她当初为了他曾经抛夫弃子,于是悔恨难当,继而疯狂,不过她也因此付出了蹲牢狱的代价。岁月的物证停留在了我的左额,那道深嵌的伤痕将要我用长发遮挡一生。
多年后,当我回想这一切,那种不真实感让我恍若梦中。我悲催的童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长大成人的我又都经历了什么,面对这些支离破碎的过往,我已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界限,有时同一个梦做久了,就像现实,有时现实太不真实,就像梦……
房子被烧毁之后,梁银桩和我流离失所,只好寄人篱下,搬到了叔叔家。有了这般惨痛的教训,他在女人方面终于有所收敛,继而转向酗酒,毫无节制,把我随便丢给了叔婶照顾。中间我去城里寻找过一次我妈,塔莉雅那时已有了身孕,她嫁给了别的男人,没有容身之地的我只好又回到小镇。我读到中学毕业,十七岁做了餐厅服务员,二十岁做领班。二十二岁时,我鼓足勇气,独自去南方闯荡,因为肯吃苦,当了一家餐饮连锁店的店长。后来我又去了广州、深圳,为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商售楼。直到有一天,我攒了一笔足够自己创业置房的钱,才决定回到呼伦贝尔,做起了自己的餐馆,我从小就一无所有,我要拥有自己渴望拥有的……
琼,我真佩服你,靠自己打拼出一份事业,真牛,你是我见过的最刚强最励志的女人!小美刚认识我时,满眼艳羡,那会儿她刚从东北乡下过来。
你没见我吃过的辛苦,见了你肯定再也不会羡慕我了。
你小看我了,我也是吃苦长大的,你好歹还有父母,我可是三岁时亲爹就死了,小美说。
自从和阿娅看过驯鹿回来,我混乱不堪的梦里总出现莎莎,它呦呦地吼叫,光滑柔顺的皮毛像一匹绸缎,裹着它不断鼓起的肚皮。我用冰凉又潮湿的手指轻抚它的腹部,由上至下,感受着它的萌动,那里面正有一颗新的幼小的心脏在随着母亲的脉搏一同跳动。恍惚间,我仿佛变成了莎莎,变成了母鹿,或者是莎莎成了我,而那抚动的手指似乎来自塔莉雅,她在轻揉着我的身体,我受用于母爱的抚摸,变得乖顺,安静,平和,慢慢沉浸,沉浸于一片曲径幽深、阳光静谧的林中……
我开始频繁呕吐,吐得昏天黑地,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里边甚至掺杂有咖色的液体。在此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月该来的没有来,我的焦虑不安就来源于这个,一只无形的手把我推到了十字路口,我不知向左还是向右,又好似置身于密林之中迷了路,寻找不到出口。
妈妈,妈妈!我呼唤着塔莉雅。
孩子,你怎么也做起了傻事?塔莉雅握着我的手说。
我该怎么办,妈妈?
那个人是谁?你喜欢他吗?
可我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婚姻,我怕火烧着了我,那只是一场不该有的邂逅……
孩子,那就不要伤害自己,既然没有结果,就不该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塔莉雅喃喃地说。
秋风瑟瑟,将我的头发吹乱成一堆枯草。我将一捧鲜花放置在塔莉雅的墓碑前,望着墓碑上她的照片,那并未衰老的容颜和微笑的脸,似乎感觉她并未走远。
妈妈是病死的?阿娅问。
子宫癌,我说。
什么时候没的?
五年前。
那么年轻,可怜见的。梁银桩呢?
他还活着。
我也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琼,在一座雪山的脚下,他有一张精致的年轻的脸,可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也闻不到他的气味儿。阿娅问,他是南方人还是韩国人?
我没有回答。
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莲宝叶则。
他是个陌生人?
我们在藏区同行了一周。
从墓园出来,尼金站在车前等候我俩,他的黄发和衣襟猎猎飘扬着,此时正抬起头看我,我想起来驯鹿索伦的眼神,那该是尼金的,没错,我几次去见阿娅,尼金总是在某个角落不声不响地望我,当我与他对视,他又躲避开去,仿佛是那无意的。而今,这目光像林隙间泻下的光晕,在探询我的灵魂。
尼金为我俩打开车门,我经过他的身旁,嗅见他的气息,那味道确似公鹿身上的,有股松香的清冽。
十二月七日始,大雪。
我在日记里记下了那几日——天地混沌,雪比鹅毛大得多,密密匝匝,在天空中被大风裹挟,好似万箭齐发。大雪下了足足三天。
小美好多天没回来,一回来却要搬家了,她兴高采烈,一边哼着跑调十公里的歌曲,一边收拾东西。小美与老胡分了手,新处了一个男友,比她大十几岁,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男人据说是中医世家,自己开了一家诊所。
我帮她收拾衣物。相处这么短时间,你就要与他同居?我问她。
都地球村了,我的姐姐,再磨叽几年,马斯克的机器人都能生孩子了,小美说。
你确定自己爱上了那个中年男?
老胡也不年轻啊,再说了,什么爱不爱的,小美笑,甩了一下黑亮又茂密的头发,他能给我安全感,给我四百平方米的别墅住,给我足够的钱,其他都是扯淡。
两个孩子接纳你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天生喜欢孩子,但不喜欢自己生,她又一阵没心没肺地咯咯笑,我老早就想好了,找男人就找个带娃的,省得自己生了。这辈子我可不想生什么孩子,看到那些肚子撑得像一口锅似的孕妇,我就害怕,听说那里面都是羊水,我怕肚皮哪天嘭的一声,气球一样爆炸。
我送她到单元门口,米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弓着身子尾随在后面,冲她喵喵地叫,小美抱起它,眼泪汪汪的,乖啊,勒勒,以后姐有空会回来看你的,转过身又对我说,琼,我知道你为啥戒的烟酒,你不和我说,我也不问了,总之你要好好的,就像你说我一样,别作践自己,凡事想周全一点儿。
我和她相拥,也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不远处,一个中等个子的瘦男人正等在那里,略微秃顶,一双中年人的淡定而敏锐的小眼睛,见了我俩出门来,赶忙上前帮忙提箱,小美介绍:这就是我常说的琼,相当于我的亲姐,这是刘大夫。刘大夫一副谦逊的笑,寒暄几句,把两个拉杆箱放进后备箱,那是台奔驰轿车。小美不大乐意,你怎么没上楼接我?你和闺蜜聊天,我不好打扰。就说你懒得了。小美坐进副驾驶,又把窗子揿了个缝,琼,等我安顿好了请你吃饭哈,到时我给你打电话!言罢,两人一溜烟开走了,唯余孤冷的我,和皑皑白雪上的两道车辙。
午后,阿娅给我来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她说,刚刚我和尼金去森林公园看驯鹿,它俩根本没有吃的了,饿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了,围栏里除了没膝深的雪,只有干草和大头菜胡萝卜,他们把驯鹿当兔子养了,那些东西根本不是它们能吃的,要不是我和尼金送去几袋子鹿蕊和树蘑,驯鹿非饿死不可,我们去找饲养员,他们说,大雪封路,饲料运不进来,公园也没有办法。可是这样下去,莎莎会流产的……
饿肚子就会流产吗?我问。
那当然,阿娅说。
我沉默了。
不过,琼,我劝你别做傻事,那样会伤了身体的,你听见了没有?
我没有应声,挂断手机的那一刻,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簌簌地,一颗接着一颗,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从小到大无人疼爱,孤苦无依,这么些年来,我的倔强缘于内心的自卑,而我的坚强则缘于无助。因为没有爱,所以不会爱,也不知自己到底所需什么样的爱……他不是我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我的最后一个,我承认,是他的年轻、率真吸引了我,让我无法把持自己……
九月的阿坝高原,从莲宝叶则神山流淌下来的溪流汇成阿曲河,又经由宽阔的河道和深邃的峡谷,汇入麻尔曲河。他与我,萍水相逢的两个旅人,沿着河流一路自驾行驶,车子是他租来的。车窗外的河水自顾自地欢快流淌,绕过石头,山坡,小树,一会儿隐藏在这儿,一会儿隐藏在那儿,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赶路,像与车子捉迷藏似的比试速度。而两岸遍野的金色青稞,不时闪现的成群黑牦牛,以及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远山,一同绘制着高原醉人的景色。在这景致中,与金秋一样镀着金光的还有零零散散的藏式土夯民居,那种源自泥土的古朴自然的赭黄色,透着藏域的神秘,与青稞、牦牛、雪山浑然一体,见到它就见到了炊烟,见到了炊烟之下的人家,仿若人生最后的归宿。
琼,我们要不要在这里住上一晚?他转头问我。
好啊,不过我看那些屋顶都长满了蒿草,好像是被废弃的房屋。
我们去问问,他兴致勃勃,驱车驶进巷子。
村寨的人都迁到新居去了,恰好碰见这户主人,他和我说着,一边带我进到一家院落:这儿的老乡真淳朴,竟然不要我们的钱。
天井似的院子里晾晒着青稞,散发着麦秸才有的清香。楼梯是木质的,我俩拾级而上,二楼回廊摞满成垛的黑茶,里边间隔着厨房、客厅和卧室。主人家的家当都没搬走,包括厨具、米面油调料,简陋的家具,老式电视机,床上的被褥,镜框里的家庭照片,墙上孩子们的奖状。照片里,一对夫妻结婚生子,两个孩子从襁褓到蹒跚学步,再到幼儿园、小学、中学……夫妇俩慢慢变老,孩子一点点长高,长大,直到个头超过父母。时光在无声中流逝,流逝不去的,是一个家的幸福和甜蜜。我久久地看着这些,感受着这个家,这份属于家的温馨,那是我所缺失的一部分。这时,我注意到一张略微放大的特写,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红扑扑的脸蛋,单眼皮、吊眼梢,左眉间有颗黑痣,女孩怀里抱着布娃娃……我惊讶极了,恍惚记得自己也有一张这样的童年照片,是我的记忆混淆了,还是某种巧合?
琼,快到楼顶上来!他的声音带着几撮尘土落下。
我顺着声音觅去,经过三楼幽暗的佛堂,一架木梯伸出屋顶,井口状的天窗斜射下黄昏的阳光,我小心地爬上去,整个身体置身在金子般的夕光里,那么绚烂的神圣的光,好像这井口是母亲的子宫,从这里爬出去就会获得重生。倏忽,我来到了这个明媚而阔大的世界,站在高耸的三楼屋顶,黄泥的屋顶,烟囱更高出屋顶一截,冒着徐徐的淡淡的炊烟,那是他刚刚用青稞秸秆点燃的……站在这高处,高原深蓝成紫色的天空离我更近,就要落在我的头顶,而从这里放眼望去,村庄陈旧,大地铺陈,黄昏肃穆。
知道我是怎么和主人沟通的吗?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是一对情侣,想住住藏区旧居,体验一下回家的感觉,他望着我说。
回家?我苦笑了一下,我从七八岁就没有家了,倒是真想体会体会家的滋味。
琼,我怎么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包括你,我们是不是前生曾在这里生活过?
他说这话时,夕光正映着他炯炯的眸子,和一张青春英俊的脸,可我却要用长发遮挡左额,油然而生的自卑让我转过头去,和他说,我可不相信什么前生,我宁可相信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倒喜欢来这里生活。
这一世也可以的,只要你想,我会来陪你。
你陪我?别开玩笑了,我不需要人陪,我是独身主义者。我故作冷淡,对着夕阳坐下来,点了烟抽。
为什么?没有家的人应该最渴望有个家,难道不是吗?
我摇摇头,不,就像小时候没吃过的东西,长大了也没有那个胃口。
如果有个男生爱上了你,你会拒绝他吗?
你说的是你吗?
他点点头,将嘴唇凑近我的脸。有那么一刻,我迷失了,心跳加速,脸色潮红,就要迎接他的吻,但我还是逃开了,几步跨下天窗。我们去做酥油茶和青稞糌粑!我大声喊着。
那晚是酥油灯的昏沉光晕让我沦陷,还是红酒的作用令我晕眩,抑或是屋顶上满天璀璨的星光使我迷失,总之我放下了一切,忘却了一切。整个土夯房屋只有我们两个人,整个村庄只有我们两个人,乃至整个地球,整个夜晚……
我不想要什么家,可我想要个孩子,我和他说……
一把锹镐翻开了高原萌动的泥土,湿润而黑沃的泥土,将一颗热热的火炭般的青稞种子硬生生地埋进去,埋得那么深,那么沉醉,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绝食前几天,我还强撑精神打理颓败的生意,它即将倒闭,我为它做着善后事宜。午餐正点,餐馆一到二层照例空空荡荡,没什么客人,后厨也都在歇菜,员工们散漫地扒拉手机,店长小孙见到我来,赶忙示意大家起立,于是各就各位。事到如今,也并非他们的过错,两个月没发工资,我更没有理由训责员工。好久没来办公室,忽然觉得房间昏暗又冷清,我说过不能在逼仄的空间久留,一股莫名的压抑感让我只想逃离。可随后跟进来的小孙拿了厚厚的费用票据,我只好机械地在每张空白处签上名字,明细一点儿也没过脑子。她又递来季度报表,不用看,上面都是赤字,再则就是各种原材料供应商的催款,什么牛羊猪肉、禽类海鲜类冻货、牛奶蔬菜调料等等。
窗台上的几盆花还枝繁叶茂,一盆茉莉也开了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是小孙浇灌的结果。
让他们等到年底一起来结,我稍稍缓解了烦躁,和小孙说。
可他们知道咱们生意不景气,怕咱关店,所以……
我开了这么多年餐馆,啥时欠过他们钱?就是疫情三年也没差过他们一个子。
正说着话,厨师长老杨在门口怯生生地敲门,我喊他进来,他低着头眼神躲闪:妹子,我……
怎么了,老杨?我问。
老杨的胳膊布满大块的疤痕和麻麻点点,那是热油烫伤所致。
对不起,我、我想辞职。
老杨,你可跟了我四五年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一直不好意思和你说,你知道我上有生病的老妈,下有两个上学的孩子,我这是实在没办法。
好吧,人往高处走……我拿了手机,将一张银行卡里的钱悉数转给小孙,那也是我最后的积蓄:把老杨和所有员工的工资都结了吧,其他欠账先推一推,等我把房子卖了,谁的钱我也不会欠的。
琼姐,你……
只能这样了,不过,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我说。
禁食三天的时候,我已没有力气到餐馆去,宅在家里,偎在床上,时而昏睡,时而半梦半醒,脑海里反复出现一个幻境——又是驯鹿莎莎的身影,它呼出着大团的哈气,唇腮和睫毛挂满了白霜,在肃冷的林中孤单地跑来跑去,不断惶恐地叫着,我看清了它的臀部,那儿在流血,淋淋漓漓,幻梦中,我听到阿娅在说,莎莎要流产了……
那是个女孩,很乖巧的。
怪我没想好,阿娅,我以为自己可以当妈妈,可是当这一切就要到来时,我却没了勇气。
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敢,我流着泪说,孩子会没有父亲,她还没来到世间,人生就已残缺不全,我不想让她像我一样,求天神原谅我吧……
公鹿索伦出现了,挺着健硕的脖颈,大团大团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淹没了两头驯鹿的犄角、皮毛、身躯,继而染白了森林,让森林和鹿融为一体。蓦地,索伦的吼叫声将雪色震荡,它血脉偾张,抬起前蹄搭在莎莎的后背上……
要不是米勒因为饥饿偶尔喵喵地将我唤醒,让我给它喂食,我恐怕会枯萎掉了。阿娅和尼金拼命敲打我的房门,我面无人色,形容枯槁,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打开门锁。
傻孩子,你这是不要命了。我听到阿娅的声音,紧接着,尼金背起我来,他那么高的个子,背着我这片轻轻的羽毛,我感到他就像一只大鸟,而我就是他身上掉落的,于是生怕再掉落下来,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抱紧他的脖子……嘈杂的人流,穿白大褂的人,病床,轮番的人脸,点滴管……
我的枕边不断有人在说话:
乖,我的孩子,你会没事儿的,妈妈保佑你呢——那是塔莉雅的声音。
我该预见到的,都怪我粗心大意。我们送索伦和莎莎到金河驯鹿点儿去了,它俩没吃的了,有吃的也不能关在圈里,冬天它们要喝山岭里的温泉防犯胃病,要刨开雪地舔食苔藓,要到大森林里嗅草木和阳光的气味儿。我俩和公园管理人员谈,要买下这两头鹿,可公园的人说,这是公家的财物,你们要买的话,程序太繁琐,要好几个领导一层一层批示,手续全下来得明年春天了,而且批不批准还不一定。我问那该怎么办,管理人员后来想了一个办法,说,要不这样,你们可以先拿去饲养,我们签一份寄养合同,等明年夏天你们再把它俩拉回来。好吧,寄养就寄养,尼金租来了运牛的拖车,好歹把索伦和莎莎运回了出生地,交给了毛都的驯鹿点儿,毛都看了,说莎莎的胎儿还好,应该能保住——那是阿娅在说话。
琼,你可真能作死,打胎儿吃点药就结了,至于吗?大不了引产啊!男人把你甩了是吗?那还不赶紧采取措施,生下来也得把他的崽子掐死。唉,要我说男人都靠不住,不和谁处不知道谁不是东西,我和刘大夫的事儿也悬着呢,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他呢,中年老油腻男,不就趁点臭钱吗,天天拿他两个孩子和我说事儿,鸡蛋里挑骨头,合着我就不能有不高兴的时候,也不能说孩子半句,哎,咱就说亲生的是不是该说得说,该骂也得骂?起先,我对两个孩子是真心好,可他总怀疑我,逼问我能不能对他的双胞胎视若己出,我说不能,别着劲儿我也得说不能,她俩又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当自己亲生的,人家亲妈还不乐意呢。我这话也没错啊,不能就是不能,我可不会说假话,这就惹到他了,说什么孩子是他的心头肉,我如果不能接纳孩子,他宁可复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小美来医院看我,唠唠叨叨地与我说。
医生说你的血糖低,营养严重不良,你想吃什么,让尼金给你做,阿娅说。
她怎么样?我有气无力地问。
没什么大碍,别担心,琼,我和尼金商量好了,到时我给她当妈妈,尼金当爸爸。
尼金做了鹿奶粥给我,那是他用驯鹿点儿捎来的奶坨子熬制的,还有猪手枸杞汤,那些天,他换着样儿地为我做各种滋补食物。我挣扎着坐起来,尼金说,不要动,我来喂你。不,我难为情地说,我自己能行。你太虚弱了,需要人照顾。尼金看着我吃,自己的嘴巴也一张一合。
你真好,尼金,我说。
我听过你的故事,当时就想,如果我是你的哥哥就好了,我会好好保护你的。看到“森林小屋”那些小动物了吗?它们都是残疾的,林鸮在雪地里折断了一只翅膀,灰松鼠被偷猎人的铁夹打掉了尾巴,那只蓝背鸟一条腿是瘸的,有一天自己飞到我的窗台,来求我帮助。所以,你放心,我和阿娅姐会照顾好她的。
可惜她不是你们的孩子,委屈你们了。
我们喜欢鹿仔不会因为它是哪只母鹿生的,也不管它的父亲是谁,这没什么关系,在使鹿族人里,从来都没有孤儿。
那一瞬,我的泪水禁不住喷涌而出……
三月,餐馆出兑了,而我在同城上的卖房广告被尼金删去,贴在玻璃窗上的广告也被他给揭掉了,他个子好高,根本不用站凳子伸手就能够到。房子他和阿娅买下了,不过还要我一直住下去。我们俩习惯住在“森林小屋”里,若闻不见树木的味道,听不到蓝背鸟叫,根本睡不着觉,阿娅说。
四月,尼金说他有个创意,要不我们合伙开个“驯鹿公园”餐馆吧,把它装修成森林的模样,以兴安岭的山野菜为主,兼以驯鹿奶制品、烤列巴,餐馆不大,曲径通幽,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主意真不错,可是我……我瞅了瞅自己不断臃肿的身体。
只要你同意,一切都由我来,你开过餐馆,有管理经验,在后面坐镇就行……
五月末,小雨。梁银桩打电话来,说他病了,要见一见我,我断断续续的日记又添了一页……我这才想起,见他的最后一面还是疫情之前。阿娅和尼金不放心,要陪我同去。梁银桩病退后,这两年自己一个人搬到了林子里住,就在贝尔茨河边。
过了小满,带着海腥味儿和湿润泥土气息的春风已融化了山岭,草木复苏,森林染绿,溪泉淙淙,河流重新荡漾开去。尼金开了两天的车,怕我颠簸,到了林区他一直以二三十迈的速度行驶,爬山越岭,终于找到了梁银桩说的坐标地——红松护林站,他就在护林站旁边的山脚下盖了一座木刻楞房子。
院落里好像没有人,我们推开栅栏门,眼前的木制房屋和秋千架、花坛,以及水井,一切都让我惊讶,有那么一刻,我以为那是错觉,或者我又回到了梦中——它与我童年的家简直一模一样,可这毫无可能,记忆里的家早被烧毁,成为了一堆灰烬,连灰烬都随岁月的风飘散了,怎么会重现眼前?吱呀的院门响引出了屋里的主人,没错,那正是我爸梁银桩,穿着一件二十多年前的老式警服,漂洗得褪色发白,衣领破绽,前襟缺了两枚纽扣。他已与这座房屋的记忆严重不符了,再也不是当年棱角分明的男人了,而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削老头,佝偻着背,几年不见他又苍老了许多。梁银桩见到是我,被酒精泡烂的眼睛露出一缕兴奋的光来,身体却僵硬了似的,呆在那里,唯有嘴唇哆嗦,连带着一侧的脸不停地抽搐,又看到阿娅和尼金两个陌生人,便闪开身,像这家的仆人似的,把我们让进屋去。
房间里的陈设更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梁银桩怎么做到的,也不知他出于何种缘由,把我童年的家复原了,灶台的位置,门窗的颜色,东西屋的空间结构,家具的样式,所有这些,都照搬过去。这时,箱柜上的一幅照片摄住了我,它的一角被烧焦了,烟火也把它熏黑了一部分,但上面的女孩面容还清晰可见,那是五六岁的我,红扑扑的脸蛋,单眼皮、吊眼梢,左眉间有颗黑痣,怀里抱着布娃娃……一瞬间,我的头皮酥麻,意识恍惚继而飞升——藏区土夯房的记忆又浮现眼前,那段经历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个照片里的孩子该是我的前世,还是另一个我?我捂住了嘴巴,强忍泪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爸,你病了?终于,我说。
没,还是老毛病,我打电话,只是想让你回来,回这个家来看一看。梁银桩支支吾吾地说着话,眼睛的余光犹疑地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叔叔,我叫尼金,是、是孩子的爸爸,尼金说着,一边抱住了我的肩膀。
我抬眼望着尼金,望着他那双公鹿般的单纯又干净的眸子,禁不住把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在梁银桩还原的家里,我睡得如此香甜,十几年来第一次没有做梦,而且酣睡不醒。阿娅心疼地摸着我的脸,说,瞧她睡的,比石头还沉呢,让她睡吧,这么些年来,她真是累了。
我后来是在尼金的目光里苏醒的,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他笑着瞅我,再不起来可又到晚上了。
第三天早上,我们到贝尔茨河划船,那是梁银桩用来打鱼的桦皮舟,他亲自解开船栓,送我们下岸,一再嘱咐我要小心,然后便蹲在岸边,像只母鸭候着一群鸭仔那样,等待我们回来。
我与尼金划桨,你能行吗?他问。能行,小时候爸爸总带我划船,我还会用鱼叉猎鱼呢。
我们泛舟河上,船桨泼溅着水花,欢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河水一样欢畅——这就是阿娅之前梦见过的情形,而今真切地发生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太阳初升的地方,居住着一个法力无边的女萨满,她长着两个巨大的乳房,每个乳房都有山丘那么大,而她的乳汁就像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五百个幼儿也吸吮不尽,那些孩子都受天神所赐,都经她的肚皮孕育而生,她就是我们族人的始祖,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存活,她又在山岭种下了树木,长成了森林,又向日月之神祈福,唤来了阳光和雨露……阿娅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就像风在我和尼金的耳边轻抚——所以,这世上没有比新生儿更珍贵的,只有天神才能将他(她)赐予我们。
仿佛听懂了阿娅的话,她开始在我的腹内翻腾起来,之前的每天,她也在里面蠕动,但没有这般厉害。我双手捧着她那小小的激动和欢呼雀跃,感受她强有力的翻滚、蹬踹,听着她敲击我的肚皮发出的咚咚声响,这鲜活的生命力多么奥妙,那一刻,我的脸上盈满了惊奇和微笑。
贝尔茨河阔流奔淌,它的上面,未融化殆尽的浮冰,以及两岸连绵的山岭,蓝天、云朵,和划船而过的我们,所有这一切的倒影都在顺水漂流,又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推动。
流水会记得两岸的山岭吗?我凝着笑容问阿娅。
会的,在我们使鹿部的传说里,每条河都是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记忆,它记得流经的山岭,也会记得每一根水草,每一条小虾小鱼,漂落在它上面的每一片落叶。在它的源流里,那些落叶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有过去,也有小船上的现在,也会有不可知的前滩,阿娅说。
那流水会不会记住我们的名字?尼金问。
当然!来,让我们一起冲着河流喊三声自己的名字,流水就会记住我们!
后来,我、尼金和阿娅就一同放声呼喊起来,冲着河流的远方:
阿——娅——
尼——金——
琼——
我们的声音响亮而悠长,激荡着沉浮不定的水面,在两岸山岭间回荡……就在我们呼声连连时,远远的,有驯鹿的吼声不知从哪片山岭“嗷——呦——”地呼应,于是,河流上空一时回音阵阵。
对了,我们还落下一个人呢,尼金想起来。
我会意了,可是她还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琼,她和这条河有缘,我们就以这条河流为她命名吧,阿娅说。
贝尔茨?
对,贝尔茨。
真好听,我满意地点点头。
可正当我们准备呼唤她的名字时,忽然间,河面有袅袅轻音传来,隐隐约约,童稚可人,仿若海豚的叫声:
贝——尔——茨——
我们一时惊呆住了。
那是哪里发出的?阿娅侧耳问,是你的腹音吗,琼?
是她,我说。刹那间,我喜极而泣,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