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6月底,手握学校最后一个分配名额的吴均拖着打包好的行李,坐上返回老家桃州的客车,遇见了朱元思。这一年,吴均二十五岁,朱元思二十七。
吴均的行李鼓鼓囊囊一大堆,堆在过道,屁股刚坐稳就听左耳传来个声音:车下行李舱好放的。吴均转过脸回道:我来得迟,底下塞满了。身穿短袖白衬衫、蓝牛仔裤,梳着个郭富城头的朱元思点点头:毕业季,恐怕都是学生的东西。
一路上,朱元思了解了吴均短暂的生平。桃州竹农子弟,家里有竹篾手艺,考学不算顺利,复读两年才考上省城的师范,那里没有经世致用的专业,但补贴比一般学校高些。
吴均也大致了解了朱元思的过往。申城青江县人,在青江图书馆工作,主要负责给图书编目,这次取道本地去桃州是替怀孕的同事应付一点可有可无的工作,也出来散散心。
朱元思有个女朋友,在结婚与不结两可之间。女友来自华亭,结婚前提是朱元思得在申城市区买个房,否则自己就考虑出国。
吴均尚未想过结婚的事,他还没谈过女朋友,更没想过买房、出国这样远之又远的词汇。
就给我半年时间,朱元思说,随时可能飞走,说21世纪了,不能还生活在乡下。
吴均皱皱眉,对于这样的状况他还没有任何经验。想了想后,拉开大帆布包左扒拉右扒拉,扒出一本书递给朱元思。
《诺查丹玛斯大预言》?朱元思一惊,这书不让流通,你怎么会有?
鬼市淘换来的,吴均老实作答,这书白天不让卖,我又想看,不得其法,只能夜里出去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到一本。
朱元思笑了:这书也只能在鬼市卖卖。
吴均翻开道:你看这一段,“1999之年,7月之上,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致使安哥鲁靡阿大王为之复活,前后由马尔斯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
朱元思说:Mars不就是火星?是听说天文大十字即将出现,人类危在旦夕。
吴均说:现在已经6月底了,也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对方。
朱元思就笑了:那你去工作还有什么意义?
吴均思忖片刻,道:就当是向死而生?凡事还是想开一点,顺其自然。
朱元思又笑:行,我记下了。
一路晃晃荡荡,山路难行,突然天就黑了。其实天没黑,是竹叶遮天蔽日,客车行驶在这样的路上仿佛一瞬之间进入永夜。以至于读书那几年,每到天黑时分,吴均就觉得自己瞬移回了家乡。
到站前,朱元思热情地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和钢笔,唰唰两下写好了传呼和办公电话。吴均犯了难,他没有呼机,家里也没装电话,只得把朱元思的纸对折撕开,在下面一半上写了姓名和老家的地址。
朱元思收起那半页纸,善解人意地笑笑:字真不赖,那我们有空闲就写信吧。
吴均点点头:要是能熬过8月,我就写给你。
二
收到吴均的来信已是9月中,朱元思饶有兴致地读起来。吴均已经顺利上岗。学校在竹林深处,工资微薄,好在没处花钱。吴均教两个年级的小学语文、思想道德和劳动实践,他自己的专业历史学暂时还派不上用场。吴均告诉朱元思自己正努力适应新生活,毕竟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一切都还有可能,只是出人头地看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熟读历史,可却不了解今日的上升路径。他羡慕朱元思每日坐拥书城,本本都是武器,可以做多少事。不像自己,山里基本与外界音书断绝,邮差每周只上山一次,再像从前那样买书实在不容易。幸好拖了一大包回来,可以看上几个月,到寒假再考虑出山采购。
朱元思看看手上的《申城新报》,突然有了些想法。他比量着大十二开的牛皮信封,把报纸对折又对折,塞进去后,钢笔蓄满蓝黑墨水,对着窗户写起信来。窗外的丹桂不时飘进来,湮湿了还没干透的字迹。朱元思下意识要把桂花掸掉,手停到半空时,忽然改了主意。
伴随这样一封沾着淡黄色干桂花瓣的信,巨大的信息量扑面而来。报纸上头版醒目的新闻让吴均身躯一震:1999年9月16日,青江县撤县变区。原来的青江县自此就将升格为“申城市青江区”。虽然女友对此态度含混未置可否,但朱元思依然感受到了向好的可能性。毕竟当年江东也只是一片荒凉滩涂,如今电视塔也成了申城头号旅游胜地,高楼两年间就能起一大片。谁说十年后的青江不会是另一个江东呢?
朱元思还请吴均放心,自己馆内图书可邮给吴均,只需保证按时寄回,请吴均报上书目。
想看啥书?吴均想,那可太多了。既然他们的世界——也许只是朱元思他们的世界没有变得越来越糟,那他吴均也是要好好考虑一下今后的路径了。他向来朋友不多,主动与之交好者寥寥无几,从小就这样。长大后他经常一边看书一边吃饭,那盒时常被冷落的米饭的下落往往是泡了热水变成坚硬的稀粥。他还可以连续一星期只穿一件外套,脏了就翻过来,又可以坚持一个星期,只要剪掉标签就没有人知道正反。反正他是这样认为。就是这样一个镜子里毫不起眼的他,凭什么笃信自己有朝一日偏能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脑袋决定屁股,吴均逐渐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相信他的脑袋可以带他走更远的路,他的脑袋不是他自己的脑袋,历史上无数个脑袋、无数皮层和回路正在被他拼命塞进那道抽象的沟壑,让他了解了古往今来的政权更迭里有几多王侯、尸骨和喜剧,也差点破解了宇宙起源的秘辛,现在更是确证了所谓“末日”看上去更像是犹太人五百年前随口开的小小玩笑。
那是普罗旺斯的一场著名的大瘟疫,犹太裔传染病医生诺查丹玛斯历经连日救治备感绝望,随后又遭遇了里昂地区大面积的黑死病,只好在亡魂和人世间来回摆渡。疫情之后他开始写作他的预言集,时间跨度是从1555年直至世界末日。
吴均对着空白信纸出神,他希望朱元思能了解一点他的真正的世界。他的世界在他的大脑里,他的大脑闪烁的画面里曾有个叫诺查丹玛斯的人预言:终有一日汹涌的大洪水将吞没一切,持久不退,美丽的世界将毁于一旦。
与此同时,李箓时开始埋头计算,终于把恺撒大帝的《儒略历》改制成全新的世界历法《格里高利历》,给诺查丹玛斯写下预言提供了一个公元纪年的依据。吴均知道几百年来人类当然是没迎来预言兑现的时刻,却也始终心怀驻于永日的念想——莫非就是他对朱元思说的向死而生?人类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洪水,经历了整个世界文明的数次大变革,经历了各自版图的扩张与收缩,两次世界大战,三次工业革命,一些土地被人为淹没,一些海洋被时代填埋……
无论如何,洪水都将冲洗大地,到最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作为格里高利历的当下坐标值上偶然出现的个体,他们终将要去面对自己的一小片洪水,也将在一切未知的、被裹挟的洪水里去寻找自己的一叶方舟。吴均想到,在一场又一场洪水的涌起又消退里,在被洗涤的陈腐风气和话语里,在历史的无限循环里,在螺旋式上升的漫长旅途里,他和如他一样无法真正意义上操纵个人命运的人们,譬如朱元思,他们共同的前方在哪里?谁又会拥有那样的自信为集体命运做出再一次的预言?
吴均当下最想看到刚上市的中文版《自由宪章》,远在天边的哈耶克曾经给他上过一大课。那时候哈耶克告诉吴均,人们无须成为一位预言家才能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如今吴均希望,这位遥远的“导师”还能给他一些当下的指点。
如果有可能,他还希望得到《盖娅时代》的译本。那时在市图书馆惊鸿一瞥见识过这原版书,只是他英语不精,没完全搞明白作者拉伍洛克的意思。既然地球是所有活着的生物构成的有机体,这个活着的有机体正为地球诸多事物的存在创造了最适宜的环境,那么也就是说,即便出现大规模集体瘟疫也是地球自我调节的结果,是一种有意识的趋利避害?那么作为医学工作者的诺查丹玛斯当初是否也认为地球不过是宇宙的一粒细胞,所谓星球末日不过是宇宙自我调节的结果?
朱元思会怎么看待这一切?除了房子和爱情,他也会关心这些看上去大而无当的问题吗?吴均觉得肯定是因为竹林深处的长夜太长,太寂静,这颅内的交响乐几乎成了他当下唯一的娱乐方式。
书目还没列完,宿舍房门突然被推开,吴均吓了一跳。班上最瘦小的男孩施小实就这样仰着头,一手捂着鼻子闯进来冲吴均喊:老师,我又流血了。
吴均赶紧放下钢笔,起身揽过施小实。在吴均的判断里,一般是天气太干燥了才会流鼻血,可最近明明下了几场雨……他弄不懂了。
手纸早被染红,血还在涌,吴均只得用冷水给施小实冲了几次鼻子,重新拽了张手纸叠好塞进鼻孔里,又把他抱到床上躺好,腰下垫起个枕头。
爸爸妈妈知道你爱流鼻血吗?吴均问。
施小实摇摇头:他们过年才回来,冬天我不流血。
嗯,吴均摇摇头:大人得知道啊。
施小实说:那我告诉姐姐,她在省城。
吴均点点头:以后有事都可以来找我。
施小实眨眨眼,过了会儿突然开口:吴老师,你跟我姐搞朋友吧。
吴均闻言一愣,反应不过来,只能盯着施小实看。
施小实把手纸往鼻孔深处捅捅道:大家都说你有出息。我姐学护理,以后你生病了让她照顾你。
吴均难得地咧开嘴笑了,点了点施小实的头回道:小孩乱说话不好。
把施小实送回家再折返已是深夜,吴均看着没写完的信,在列好的书目最前端加了一个增补号:儿童突发疾病/外伤急救书。
三
1999年最后一天,作为乡里唯一的大学生,吴均接受光荣使命,陪校长去县里开教学总结会。骑车穿过黑黢黢的竹林时,吴均想,不知有没有可能挤出两小时去书店转转。
开会时吴均坐最后一排,校长把吴均情况简单介绍几句,众人回头,鼓掌。县局副局长说,好啊,好。就该多引进人才。吴均尴尬笑笑,一时无话。
就在这一天,他遇见了老顾。
傍晚他和校长刚要骑车返回山里,从市地方志办公室来县教委挂职的老顾喊住了吴均,请借一步说话。老顾看中了吴均的专业。历史好啊,历史,他说,虽然马上要新千年,人人都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大局观光靠搞科学也树不起来。我们还是要搞史,毛主席不看“二十四史”怎么打江山?你说是吧小吴。
吴均受宠若惊,告知老顾自己每月都请申城朋友寄来最新的研究出版物学习,还有外国人写的原版书。老顾满意地说,别看你坐在那儿闷声不响,但我知道你是个人才。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才,反正我就知道你是。
吴均叹专业尚无用武之地,每日只教孩子锄禾日当午,五讲四美三热爱。老顾则向吴均介绍道,自己挂职前立了个项,要重新编纂本县地方教育史,刚起了头,工作虽小却并不好干,少说要做个三四年。
面对老顾突然伸出的橄榄枝,1999年的吴均突然感觉天光洞开了一线,黑夜如白昼般亮起来。随后,在得知老顾并无人事权也不好把自己借调去县里时,心里到底泛起一丝犹豫。
这事要牺牲业余时间,本职工作还要继续,不然校长也不会同意。思忖再三,吴均道:容我想想。
回程路上,大片烟花在头顶爆开,吴均无心欣赏世纪末最后的绚烂,只想快些冲回去给朱元思写信。
四
2000年春节第三天,朱元思去机场送别了女友,回馆里就收到吴均的来信。吴均的字龙飞凤舞,用一种陌生而急促的语气告知朱元思,自己已全情投入地方教育史的编纂工作,目前正展开资料收集。不看不知道,本地居然有悠久县学传统!还请朱元思把图书馆里关于吴兴的文献悉数寄给自己。
朱元思无神地盯着窗外的夜空和偶尔闪现的烟火,就坐在平日里给吴均回信的桌边。呆坐了一会儿后还是掏出钢笔蓄满墨水,写下了又一封信。
女友没能去成美国欧洲,折中去了日本半工半读。朱元思错过了最后一批福利分房,恐怕也让自己错过了安稳的、可见未来三十年的一生。女友不愿意为了一套青江区的五十平方米公房结婚,而分房条件是,工作满五年或满三年已婚。错过分房就只好面向市场购买商品房,有意思的是,女友认为的这个乡下因为一夜之间变成了市区,如今房价翻了两倍。
朱元思羡慕吴均轻盈的热情,他想起自己刚到图书馆的那段日子,同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如今面临生活的小小变故,像是高速公路上正常行驶的车子突然遭遇了路障,一时进退维谷,前路茫茫。
不知不觉就写到深夜,信纸用掉五六张。随后,朱元思摸出信息室的钥匙开门进去,打开刚组装好的方正电脑,拨号联网,先下载了OICQ,鼓捣半天才装好,又摸索着注册出一个七位号段的OICQ,起名为“青江玉山”。再搜索出另一个七位数的OICQ号,一个墨绿色衣服、紫色墨镜的银发酷女孩头像跳出来,名为“远方的心”。
直接就加上了,朱元思颤抖地打下了他网络生涯的第一行字:到了吗?
远方的心头像是灰色的。朱元思想,她能看到吗?
等待时分又想起了吴均,吴均应该不知道这种聊天的玩意儿吧,他那儿有电脑吗?他连传呼都没有。山上应该不能联网吧。是不是该趁放寒假去桃州看看他?信也省得写了,书也不用费钱邮了。虽然吴均总在回信时夹着汇款单,说是还他的邮费。
再说吧,远方的心一直没出现,朱元思不得不断掉网线。上网也蛮贵的,毕竟是在单位。
五
好好好,老顾非常兴奋,收到吴均寄来的提纲,左看右看很是喜欢。调整意见暂且不论,如果真能把提纲上的内容都落实,这事算是掷地有声了。老顾想,自己还有半年,回到市里后说不定真能帮吴均动一动,不过也不好开腔太早,毕竟这里面的事不好说。但不表态也不行,一次两次靠夸赞、鼓励、打鸡血,没有实质性的承诺,又不出钱,新学期又开始了,怕吴均一时的热情很快要挥发殆尽。
吴均已经很久没给朱元思写信了,他应该向老顾求一个承诺吗?恐怕为时过早,最佳时机应该是进展过半,至少也要等到老顾回原单位顺利拿到职称吧,也许这本小书能帮助老顾再搞个一官半职?那自己这份苦劳怕也没白费。何况又不完全为了那个。他还年轻,还想在专业上有一点声响,他一肚子的话语总要有个地方表达,虽然只是编书,但是夹带私货暗戳戳地抛出自己的一丝观点,只要不影响大局,即便老顾能看出来也该能默许吧?虽然这本书的主编是老顾,在参编者中自己也只排序第二,但是还能怎样,一个基层小学教师。朱元思也说过,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市里,会好的。
更何况老顾还给自己介绍了市文联的沈主席。沈主席在七十年代末就因诗名远播海内,这样一个人似乎也很认可自己,还让自己在文联主办的杂志上发表过一篇随笔。虽然一篇随笔不能带来什么,但总比没有的强。
吴均并不清楚,这会儿青江玉山正在网吧聊得火热。在聊天室里他的名字也是青江玉山,于是认识了“青江二少”“青江老克勒”“青江十三妹”等人,青江玉山喊他们来馆里看书,几人都答应下来,却无一人出现。
远方的心似乎永远与自己不在一条时间线上,她头像亮起,他的灰下去。他的亮起来,她的则灰下去。也许是因为与大阪那一个小时的时差,青江玉山想。他也会突然从七嘴八舌的喧嚣中抽离出来,图书的信息化管理——他强迫自己搜索这样的字段,跳出的信息寥寥。转战各大BBS和兴趣社群,渐渐也摸索出一些门道。网上真有高人,BBS上有串数字ID,见他询问信息化软件问题,回帖指导颇为积极。一来二去两人加了QQ,在QQ上,对方的名字叫“源”,头像是一只小企鹅。源相当有耐心,对信息处理技术的理解似放眼全城也数一数二。得知源正在申城读计算机博士,青江玉山如见救星,热烈邀请源来馆里做指导,表示定有好酒好肉款待,源回复了个“:)”。
看时间吧,源说。
朱元思走出图书馆,往门前的绿色邮筒里投进一封信。不出意外,这封信三四天后会抵达桃州县竹海乡竹岭小学。这是三十岁以前,朱元思写给吴均的最后一封信。
六
回到市方志办不到一年,有天组织下来文件,市委党史办拟从全市党政机关公开选调一名副处级干部补缺。老顾没有任何犹豫地报上名去。考核及调动手续出乎意料地顺利。老顾已经四十五了,功劳苦劳非要算起来肯定也能说出几条,最重要的是相当节省,历年来给组织上节约了不少经费。
志得意满去新单位报到那天,路上起了秋风,老顾一个激灵,想起手头上还没完成的地方教育史。立项在方志办,自己又去了党史办,一个归政府,一个归市委。如今要是完成,成果算谁的呢?本来是好事,如果弄巧成拙了,那好事就好不起来了。
老顾给玻璃杯添满热水,党史办主任举起杯子晃了晃,叶片沉淀到位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待茶杯放回桌上,主任才说:茶不错。
老顾赶紧回道:明前桃州高山白茶,也是绿茶的一个小种。
主任说:你那事就算两方共同项目吧,我去协调。你看呢?
方志办原先挂着第一参编名义的柳公子,着实半个字也写不出。老顾一走,柳公子就更不想弄这苦差事,大纲都懒得翻开看一眼。老顾多少感觉味道不对,就想起了吴均。
半个月后,借调令通过县教育局下到学校。校长说,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山上高职生来了都得走,何况是你。
吴均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校长摇摇头:算了,往后在高处了,有好处想着学校些。不过城里不比山上简单,你没什么家底,凡事多留些心眼。
吴均眼睛一热,连忙点头。
告别那天,站在讲台上吴均语无伦次,知道都是废话,说什么都心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比谁都清楚,也理应比谁都想得开,可还是撞上了几个孩子的泪眼巴叉。坐在前排听课最认真的小女孩低着头,小心翼翼低声哭了起来,袖子裹着小手抹去掉下来的眼泪,吴均不免心下一沉。
吴均自己也不过是个年轻男孩,云淡风轻潇洒来去,他自问还没有那样的境界。但也只能心一狠,冲台下鞠个躬,又在黑板上留下“新单位”的地址邮编。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给老师写信,他心虚地说。
下山时,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吴老师,吴老师——
他转过头,施小实撞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似乎长高了一点。
我给你写信,施小实说。
好,吴均抱着施小实:我肯定回。
来不及伤感,去方志办报到前吴均又卷着他的大帆布袋回了趟老家。父亲的腰伤距痊愈还早,之前雨后上山脚一滑,连人带刀滚下去,幸好被竹林挡下了。
老吴坐得低,靠在一把斜背矮竹椅上,手里的小刀还在上下挥舞削竹片,动作慢吞吞的。不敢使力,他说,有个申城客商之前联系村里来订批货,一堆筐子椅子竹席,还订了好些只笔筒,没讲价钱。怪是怪的,爽气也爽气。
吴均一愣,申城?这人叫啥?
老吴说,搞不清,电话里头说的,一个女的。兴许是姓袁。
哦,吴均说,你是不是要找做笔筒的粗竹头心急上山才摔下来?
不好那么说的,老吴说,有生意要做的,行情不是日日有。
那也不能硬撑,吴均说,让我怎么放心下去。
不打紧,老吴说,你阿姐隔两天会来帮一下,小宝也带上来。
吴均心里叹口气,看向放在床头的药酒,把老吴搀回床上擦了药,然后自己坐下来,拿起那把刀继续削起了竹片。
老吴趴在床上,头侧过来喊:放下放下,你那手留着做大事情。
吴均说:阿爸,你也告诉姐,我会去做大事情。
嗯,好,老吴说,樟木箱子翻翻看,里头有个信封袋。阿姐留给你的,听说现在城里做大事的都要用个什么手机。她不知道多少够,余的钱都在那里了。
七
手机几号?柳公子走过来问吴均。
手机?吴均愣住。
移动电话,行动电话!
不是,吴均说,我知道,我还没来得及买。
柳公子眼睛一翻,传呼呢?
吴均说:我打算直接买手机,传呼也就没买。
柳公子大呼小叫:不是吧你!
柳公子说我就不信你有QQ号。
吴均说:那也确实不会用。
柳公子得意地笑出声来,打开电脑教吴均注册登录。信息时代,别像个文盲似的,柳公子脱口而出,又多少觉得不合适,找补回来拍拍吴均说:包你一天上手。
吴均不是不会用电脑,只可惜网络上能找到的地方史有效信息寥寥无几。记得有一次通信里朱元思告诉自己,往后要是注册了OICQ就加他好友。
老早改成QQ了,吴均的九位数号码捆绑着的网名是“故鄣竹友”,柳公子一边摇头,一边兀自添加了自己的QQ。吴均看过去,一个红卷发男生头像,名字是“西海岸王者”。
吴均分到了半间宿舍,另外半间属于柳公子。床头贴着几张日本女明星大海报,吴均都不认识,还有一胖一瘦两个打球的。柳公子基本不在宿舍露面,只在下班后偶尔走进来换双篮球鞋,看两眼趴在桌上写字的吴均道:喂,占了我一人独享的宿舍哈。
正当吴均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不失体面地回复时,柳公子又像是没说过那话似的弹跳两下,起一个投篮的范儿然后问道:这身搭配怎么样?
吴均觉得柳公子就像自己大学时代家境优渥的男同学一样,浑身洋溢着一股什么也不在乎的劲儿,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几周后,朱元思从信箱里摸出封来自陌生地址的信件。牛皮纸信封上印着:吴兴市方志办。几乎是下意识地,朱元思跳起来,吓得身旁的原源一愣。
朱元思说:吴均喜欢写信。能打传呼的年代他写信,能用QQ的年代他也写信,能用手机的年代他还是写信。他是最后一个我能写信的人。
原源说:那我嫉妒了,我们都还没写过信。
朱元思没回话,沉在这封新来的信里。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逐渐皱起眉的朱元思想起了这样两句诗。常人看来开心简单的一件事,在吴均那里过程居然这样沉重。人到底是讲感情的动物,否则他和吴均可能也早成陌路了。有情的萍水相逢就能司马青衫湿,无情的越过关山也会重色轻别离,他虽没吴均那么感性,到底也逃不掉这点俗人的羁绊。都说男人的情谊来自于互相看得起,而他对吴均的认同却复杂一些,一方面吴均的心怀旷远让他颇觉可贵,一方面吴均背负的那种无法挣脱的宿命和使命感导致难以肆意自由的瞻前顾后,又让他生出了几分怜悯。视角不平等了,这或许对吴均不公平。比起来自己或许幸运得多:过得去的家境,过得去的工作,过得去的感情生活。而作为参照物的吴均则像是山上的竹子,一根腔体里面同时盛着坚韧和脆弱,要是打了孔就能吹出绝美的旋律,时运不济也可能沦为敝帚一把。
原源从愣神的朱元思手里抽过信。玉山兄,我可看了啊玉山兄,她说,还热乎着。
嗯,我有些对不起吴均,朱元思说,都没说过你名字,也没提起你看过他写来的信。
原源脸一沉:那你不是对不起他,是对不起我。
对,我太差劲了,朱元思对着自己的脑袋狠拍一下:太大条!
原源继续沉着脸:那么等下你烧菜!你洗碗!不低于六个!
朱元思赶紧点头:好的,好的。
原源哈哈哈笑起来:你也太好骗了。
啊?朱元思一愣,你不是生气吗?
原源捶了朱元思一拳:气还是要生的,但你还好没提我名字!
朱元思眨眨眼睛,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
原源打量着一屋子竹家具说:下次换个人好吧,换个人。我家,我七大姑八大姨,我同学,现在哪个家里不是一堆竹制品。
接到朱元思的回信,吴均难得地笑出声来。柳公子凑过来,咧嘴笑道:女人,对吧,女人来的!
朱元思说,应女友之求,把你来信按时序悉数给她看过。她说,吴均倒不是池中之物。我信她。另外再告知一声,我已忝擢为本馆信息科科长。
八
2003年夏天,吴均终于完成了这部桃州县地方教育志,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朱元思,不知道青江的图书馆里会不会收录这样一本书。
老顾长舒一口气,这摊子事情总算了结了,对于柳家也算有了点交代。只是吴均的前途依然未卜。借调结束了,市方志办当年空出的名额早被退休老书记的侄女补上。吴均埋头写书,竟没报过国考。老顾摇摇头,各人各命,各人各命。好在吴均有教资,就看市里哪所学校有空缺,也不是不能给介绍一二。虽说还是教小学,但好歹实现了从乡村到城市的巨大跨越。吴均还不到三十岁,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这结果也可以了。
朱元思想来想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趁休息日带原源来了一趟吴兴。几年未见,朱元思圆润了些,穿一套白色休闲polo衫,袖口一圈深蓝色锁边。朱元思上下打量吴均一番,除了头发长了些,吴均似乎哪里都没改变。顾不上寒暄,朱元思直奔主题:不要被利用吧,吴兄。
原源道:我也不爽,敢情你只顾着成人之美了。
吴均心下感动,道:我不谙事务,只会编书,如今只等再有伯乐。
读完在职研究生的朱元思,辞职聘入了原源老家的富春图书馆。原源则去二十公里外新建好的艺术学院教书。朱元思和原源将会是各自单位唯一精通信息技术的专家。两地中间有一片新造好的住宅区,如今在青江买套小塔楼的费用能在这儿换一套小排屋。朱元思不无伤感地想到,大家仿佛都越来越好,就连远方的心都嫁了人,在东京迪士尼外的小公寓里安心地做起家庭主妇。只有吴均还在原地打转。
吴均应承了朱元思去参加翌年国考。还未等到报名,先被沈主席找了过去。小吴,你是这个,都这时候了也没找过我,沈主席伸出大拇指道,老顾还跟教委的人打听什么小学岗位,太屈才。我跟柳韫说,不要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眼里要有人才。
吴均道:柳书记?
沈主席道:对,今年刚提正。你跟小柳一起编了几年书,没请他帮帮忙?
吴均说:编书太投入,一时没往那儿想。
沈主席摇头道:难怪小柳说你这个人太正经。果然人情世故半点不通。换作旁人,你看着吧。
吴均嘴上不响,脑子里却想起那本好久没翻过的书,真奇怪,他总是在非常现实的情境下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总有人说他不通人情世故?他学了那么久历史,明明这方面比别人看得更多些,记得更多些。
哈耶克劝诫吴均:我们不是都已根据自己最高明的见解而奋斗,我们当中许多最优秀的头脑不是已为建立一个更美满的世界而不停地工作吗?
可哈耶克从来没告诉吴均,为什么投入地、不停地奋斗和工作,却没有换来顺其自然的、对等的结果呢?
九
2006年一个星期六早上,朱元思坐在书房里翻看省城日报,在一篇地方上送的新闻稿下方又看到熟悉的落款:《吴兴日报》通讯员" 吴均。
原源问:吴均多久没来信了?
朱元思道:记不得了。也可能进了正轨,还谈了女朋友,到底是忙起来了。
原源说:倒也遂了你心愿。
朱元思摇头:看起来也没那么忙,有时间给杂志写些地方上的野史文章,没时间给我写信。
原源问:写得好吗?
朱元思说:那自然,吴均的文采还有什么可说。
原源说:回想他给你写的信倒确实三五成诗,掐头去尾都能出本随笔集子了。但我还是最喜欢很早的一封,记得是讲大洪水的。那时候怎么说呢,感觉人到底是年轻,意气风发,眼里有上下五千年,给一阵风就能凌云驾雾了。
朱元思说:我也想起来,那还是我们认识不久。吴均这个人吧,坦诚到毫无保留,一般人哪好意思把内心直接掏给人看,他不怕,他生怕你不懂他、误解他。
原源点头:这叫少年气,难得了,但最容易被辜负的就是天真。就怕心是热的软的,意气和态度表现出来就硬了。社会不像程序,多半时候是无序。无序就是不讲道理,不讲道理的世界多坚硬啊,硬碰硬总是难的。
朱元思说:怎么说呢,有时倒羡慕吴均的硬气。让我用鸡蛋碰石头,我自问不太做得到。
原源说:外面软我们也软,外面硬,我们就硬,人不得不像变色龙。
朱元思说:做人蛮难的,谁能一直游刃有余。
原源说:希望心软的都不碰到硬邦邦的世界吧。虽然不太可能。
朱元思搂住原源笑道:希望吴均碰到的女人也像你这么操心吧。
那边电脑里,小企鹅突然啾啾啾响起,说曹操曹操到。
故鄣竹友告诉青江玉山,自己被柳副部长安排去写篇重大报道,据说是旁人笔力不行。
青江玉山回道:这回算是走起来了,吴均兄。
故鄣竹友发回个笑脸:有好点的事总想着先知会玉山兄。
青江玉山思忖片刻才回复:心里可以得意,但要稳着写,沉一点。
吴均奉命写了几稿,次次都被打回。秘书说,是重点搞错了。哪里该强调哪里该发挥哪里该略去,心中总要有数。吴均说,不能不符合事实。秘书不悦,野史你倒写得,鬼狐仙怪哪点符合史实?吴均摇摇头道:野史,是基于历史背景和信息积累的合理猜想。如今部长和百姓需要的是基于现实发生的如实报道,不容半点添油加醋,根本两回事。
沈主席劝吴均:看看佛面。我们这行,闭眼造车的时候多。但白天穿上衣服是一个人,晚上脱下那身衣服可以是另一人。
这倒启发了吴均,他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写两稿。一稿给省报用,一稿自己发博客。
青江玉山说:这样不行,要出事。还是该把博客删掉。
故鄣竹友说:不删。
青江玉山顿了一会儿说:要么周末来看看我,陪你游富春江。
故鄣竹友一时没回应。
青江玉山说:来吧,我们好久没见。
答应朱元思后,吴均爽约了。他那两稿不同的文章很快被有心人发现,标记了重点转到某位领导手中。博客里,吴均把那桩省内头号经济案不曾见报的部分一五一十写出来,好几人坐不住了。朱元思电话打进来,吴均只能按掉。调查谈话何其漫长,支离破碎,吴均败下阵来。
短信里,吴均说:可能你是对的。
朱元思说:调到资料室蛮好,不开除就算大人情了。你到底不适合搞时政。当当书生扒扒故纸堆,适合。
吴均说:多少有了你当年的感觉。
朱元思说:是吧。可能是年纪大起来,有时也想起当年独自整理书目,刮风天下雨天往馆里一坐,不输给风不输给雨。登入一本翻两眼,看到精彩处就读进去了。如今感觉甚是遥远,果然往者不可谏。
吴均道:当年多亏你寄书,我在山上的日子不算难熬。
朱元思说:今天看,也没真帮上你。
吴均说:哪里话。有空给我写信。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寒流袭来,雷声大作,风雨如晦。失眠的朱元思看了眼卷着被子睡熟的原源,踮脚下床走进书房,登录E-mail,发出了写给吴均的第一封电子邮件。二人恢复了写信的传统。
十
2010年初夏,三十六岁的吴均离婚后来省城拜访朱元思。仿佛到了一个节点,一事不顺,百事不顺。唯一成果是写了本闲书,讲本朝的怪力乱神,几家出版社犹豫来去,还是请他自费出了。
促成出版的女编辑同吴均走在一起时还是实习生,那时候吴均刚进《吴兴日报》,也算春风得意,下笔又快又好,懂的掌故又多,即便个子不高,在女孩眼里也挺拔起来。在一起时吴均小心翼翼,放不开。女孩多少爱玩,喜欢泡吧、蹦迪,吴均束手束脚,听不懂年轻人的玩笑。在聒噪的舞曲声中,他通常喝不到两杯就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一开始有同学喊他吴呆子女孩还怼回去,后来也就跟着喊呆子呆子。等到又过些时日,发生了那件事,女孩也毕了业,被家人安排进省城的出版社,两人自然而然断了联系。再后来因为这本书碰见,女孩说:真不是嫌贫爱富,就是无感了,到底是不合适,就像《乱世佳人》里斯嘉丽对阿希礼祛魅一样。吴均尴尬笑笑:我哪有那么帅,能跟阿希礼摆在一起。女孩说:那倒是的。
女孩不知道,吴均为这场分手倒是酒量大增,有阵子甚至有了点酒瘾,每天不喝两杯就难受。
喝着喝着胃就出了点毛病,时常不舒服。到后来又学朱元思谈了个网恋,QQ上聊得还好,有一句没一句,都奔着目标去。见面也还行,不出两三个月就谈婚论嫁。女孩家说房子彩礼样样不能少,吴均说出彩礼的话房子就难,房子出了,彩礼就得分期,同时回想起1999年桃州客车上的一幕,朱元思说如果不能在申城市区买个房女友就要飞走了。那时候吴均想,怎么会呢,爱情怎么还敌不过一套房子?这迟来的理解让吴均穿越成了当年的朱元思。阿姐说,卖几件首饰给凑凑,吴均不让。老吴说,是你阿姐的嫁妆,你姐弟商量。吴均说,出得起也不出,我不想做生意。阿姐说,我是理解人家,都想有个保障。吴均说,不要再说了,我花自己钱结婚,不够就不结。
俱往矣。吴均想,应该是感情不够,真的厚了,天涯海角也好,刀山火海也罢,这条命扑上去就完了。男欢女爱过于复杂凶狠了,简直是洪水猛兽。
吴均想起在汉语的世界里洪水从来与猛兽绑在一起:外来文明是洪水猛兽,难以负荷的科技发展是洪水猛兽。可是从《创世纪》到《古兰经》,从苏美尔到玛雅,洪水的动因常被归结为人类的反叛:人类自我意识崛起,忘记了造物主的存在,从而脱离了神力的控制和预设。
中国呢,中国不是吗?水神共工为天下苍生谋福,不惜撞倒不周山。《山海经》里“不周山”原本也是盘古身体的一部分,是天的支柱。共工冒犯了“天”,才有日月星辰移焉,水潦尘埃归焉。
然后呢,然后尧帝令鲧治水,鲧窃息壤以湮洪水,告败而获死,也有人说是为共工之父祝融所杀。然后尧帝的儿子舜即位,又让鲧的儿子禹治水,大禹功成后受舜禅让称帝。
那时候吴均刚工作,从学校到学校,一切都还新鲜,他想点火,想传灯,想要一股脑把自己认为的“价值”毫无保留地放射出去。那一次在课上就尝试讲了这样的“故事”,讲台下几个学生小眼睛眨巴眨巴,也没人点头,也没人提问,似乎是害羞,更因为没有人听得懂。他讲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人名是学生们听过的,也没有一件事跟这些孩子的生活有半毛钱关系,他对这些竹林里的孩子的冒犯产生了一丝当下的愧疚。虽然他确实是一个无处表达的说书人,而他们毕竟也只是无辜的听众。后来,吴均就再也没有讲起过这样的故事。直到今天,他变成一个能够写书的人,才总算给一肚子的热情找到了用武之地。写字具体可感,喝酒具体可感,难怪历史上那些斐然的文采都被传诞生在酒后。他爱上了写字时候喝酒,一边写一边喝。喝吧,喝吧,就算一直喝进医院。
这样一路想着,一路围着城中大湖漫无目的荡了一整圈。烈日下后背干了又湿,隐隐的酸臭味袭来。吴均来得不是时候,约了上午,直等到傍晚朱元思才出现。也想过趁机联络几个老同学,又怕耽误跟朱元思见面,毕竟省城变得越来越大,条条新马路都已如此陌生。饭点过后的下午,吴均想了又想,还是走向了那家饭馆。
三四个白衣厨师正蹲在门口发呆。吴均盯着其中最年轻的那个看了又看,即便是这样的姿势,他也比旁人高出一头,他的右手小指断了一截,比快抽完的烟头还短,格外显眼。有厨师发现了吴均,用手肘怼怼瘦高个,瘦高个抬起头后下意识把烟一扔,顺手把厨师帽撸下来握住,才结结巴巴喊道:姐……吴、吴老师。
吴均没说话,等施小实站起身来才轻轻拍了拍他胳膊。两人沿运河一路向城北走去,吴均的脑袋只抵到施小实的肩膀。
好长一段路后,还是吴均率先开口,问饭馆忙不忙。施小实说,还行,就那样。吴均说不能太忙也不能不忙,厨师最好是这样。施小实说,嗯,也就只能干这个。
吴均想起结婚后,施小果总埋怨自己不负责任,当初一甩手走得潇洒,害小实现在这样辛苦。虽然施小实从不那么认为,甚至对施小果辩解道,当初坐第一排最爱哭的那个小姑娘,人家怎么能考上北京的师范学校,往后说不定还能拿上北京户口,施小实说都是吴均教过的,所以归根结底是自己不要好,只能学厨。虽然吴均并不认为做厨师有什么不好,但每次只要一看到施小实被切断的小手指,难受还是化成了自责。
离婚后施小实给吴均打过一个电话,满是懊恼。施小实的想法是,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当初多次跟施小果提起吴均,施小果就不会在医院的偶遇里带着仰慕的有色眼镜认出吴均,热情地照护吴均,他们也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后来的鸡飞狗跳,那也就不会离婚,那么吴均也好,施小果也好,过得大概会比现在好一些。吴均不同意这样的逻辑,首先施小果虽然火爆,但人始终蛮好,即便施小实也埋怨她越来越凶,但那也是吴均可以理解的发泄方式。在医院里始终要对病人好态度,回家可不就凶一点?吴均不认为女人发脾气就能把自己凶跑,作为一个男人,那也未免过分细腻脆弱了。
河边的柳枝总是打到施小实的头,他不得不伸手去拨,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为啥施小果骂你没良心?吴均抬手帮施小实挑开繁茂的细叶,回道,确实是我不好,我的问题。施小实说,你变酒鬼了?吴均说,在戒了。施小实说,你出轨了?吴均说,那没有。施小实说,你看不上她?吴均说,是你姐对我太好了,照顾得太好,恨不得绑在身上看着。我不自由,透不过气。施小实说,那我可能懂了,我也不喜欢女人管。吴均问,有女朋友了?施小实答,有喜欢的。吴均说,有女人管也是好事。施小实不解,又变好事了?不自由也好吗?吴均叹口气,一两句也说不清,家里事不比学校,复杂得很。施小实说,我姐说你就是书读太多不通人情了,对活着的人没感情。吴均再叹气,也可能吧,我也看不懂自己。
施小实摇摇头,这太复杂了,超出了他的解题能力。吴均拍拍施小实道,不说这个,现在还流鼻血吗?施小实说,早好了。吴均说,那你好好的,往后都会好起来。
说完这句,吴均的肚子似隐隐作痛,看时间正好临近晚市,于是赶紧把施小实赶回饭馆。走出去很远后,逆光下那黑黑的瘦长一条突然转回头,混在模模糊糊的绿叶背后挥手,喊:姐夫,你那些信我都还留着!
两个小时后,朱元思走下车来,身边跟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男人身形比吴均还短小些,胖乎乎的,穿一身缎面唐装,跟在身长六尺半、着灰色收身薄西装的朱元思身后,倒是有几分滑稽。不到一分钟,男人额上就有了反光,他一边伸手抹汗一边嘟哝:该死,突然这么热。
朱元思冲上来对着吴均肩膀狠拍了两下。吴均上下打量了一番朱元思,看到他脑袋上渗出的一小片白发。
竹影摇曳,三人走进庭院里的私房菜馆,等朱元思熟练地点了五六样招牌菜后,男人掏出名片递给吴均。
吴均赶紧回礼道:抱歉,我没有名片。
不打紧不打紧,小姓钱,梁溪钱氏,男人躬身道。
吴均说:梁溪好地方。吴某整理过个旧典正发生在梁溪阳羡。
钱氏说:哦?文化人的对话这不就来了!小可倒是愿闻其详。
吴均笑笑:也是道听途说。说东晋阳羡人许彦有天肩背鹅笼行于绥安山,遇一书生,道是脚痛,请求坐到鹅笼中。许彦以为是戏言,不想书生真的钻进笼子,把自己缩小到可以与两只鹅并排坐好,且并未使鹅笼变重。途中休息时书生口吐肴馔与许彦共享,并吐出一心爱少女陪伴自己。不想少女并不满意书生其人,对其怀怨,趁书生醉卧,少女口吐一男子与之相会。而这男子也并未真心,背着少女又口吐一妇人与之共饮同欢。发觉书生和少女觉醒,男子口中吞回所吐妇人,而少女则如法炮制,吞回所吐男子。书生起身后对许彦致歉,觉得怠慢了这位恩人,于是把少女和其余器物吞回口中,只留下一个二尺大铜盘给许彦作纪念。告别书生后,许彦通过大铜盘的铭文发现,此竟是三百年前的旧物。
朱元思一时听呆了,恍惚了好一会儿。钱氏拍掌道:有趣之至。钱某愧为梁溪人,还在阳羡设有紫砂工厂,竟不知有此奇诡旧闻。
朱元思道:钱总不必过谦。
朱元思带这位钱总来让吴均有点意外,以至于包里那本书也不知该不该掏出来。钱总的名片让吴均大开眼界:旅游地产开发、演出演艺、国学培训、古玩收藏、紫砂加工、网络营销推广,还担任了本地诗词楹联协会副秘书长。
朱元思说:钱总是能人,我这吴兄也不差。
钱总说:果然名不虚传。赴宴一路都听朱主任讲得吴老师,当代文人,不慕名利,可敬可叹。
朱元思说:吴兄不是刚出了新书?你那书生的故事可在其中?
吴均只得把书掏出来,讪讪地递出去:不知钱总会来,只带了这一本,扉页上写了题赠朱兄。
朱元思道:让钱总自己去买。
钱总说:一定一定,我现在就上网下单。
朱元思打开翻了两页,叹道:出得好。
吴均不解。朱元思解释道,现在这书还能出来,无非个人掏点银钱,再迟些日子想看的人恐怕就只能看影印本了。
吴均说:哪能会,又不是《诺查丹玛斯大预言》。
朱元思说:你倒是会类比。随即闭口不谈此话题。
席间钱总和朱元思聊一个文化项目用地报批事宜,多是钱总问,朱元思答。吴均听了一会儿,意兴阑珊,想象中和朱元思促膝长谈的画面看来是不会发生了。这些年,他像是被楔在旧书架背板上的一颗钉子,被一摞永远不会有人移动的书挡住了视线。到底是书架更需要这颗钉子,还是这钉子更需要一个书架,吴均想不清楚。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静止的?可能是从他开始给朱元思寄出第一封信起——那是他第一次给陌生人写信,后来学会了上网,注册了QQ,但没用过几次。后来用上了手机发短信,又习惯了收发电子邮件,也终于有了两段不成功的恋爱和一段短促的婚姻。明明变化是剧烈的,明明隐约觉得想要冲破自己的欲望从未消失,却越来越停滞在某一个原点。像扔出去一支回旋镖,在空气中旋转了十年,转回来居然还是击中了自己。因为自己从没离开过,只能接受这迎头一击。那么朱元思呢?朱元思的回旋镖会击中谁?
吴老师,吴老师,钱总把吴均喊回了觥筹交错。加个微博吧,他说。
吴均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钱总说,你看看,要与时俱进啊吴老师。我司新业务就是帮人包装推广成微博红人。我敢说,未来世界是微博的天下,至少流行十年。
未来世界?吴均和朱元思不约而同地笑了。吴均看了朱元思一眼,想起1999年夏天,两个年轻人坐在去往桃州的大巴车上,也曾煞有介事地讨论起人类的命运。
主动买过单后,钱总告辞,朱元思抻了抻胳膊。这一天,他说,比搬书还累。
吴均说,总算见上了一面,下次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朱元思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想说随时随地,但我好像没资本再说那样的话了。
吴均说:我回去搞个微博,怎么加你?
朱元思说:我就叫“朱元思”。还有个小号,青江玉山。你加后面这个。
吴均颇感意外:怎么还有小号?
朱元思笑笑说:人在江湖。
吴均作别朱元思,拦的士去火车站。上车前,朱元思喊住吴均问道:钱总那儿你有没有兴趣?
十一
朱元思,市文化局办公室主任。名字旁边是一个小蓝V。
故鄣竹友往下翻了翻,“朱元思”的微博上,全是本地文化系统的活动信息发布。
青江玉山的微博没有几个好友,也没有朱元思本人的照片。只不时发些手机拍的山水图片,跟着几行描述文字。
空闲的周末,朱元思会带着原源一家人去富春江水库钓鱼,吃农家乐,也去天目山喝高山云雾茶,偶尔去莫干山老别墅民宿小住。
有时候则去看展览,参加音乐会,发表些对时下新片新书的见解。
他还搬了一回家。像是在老城区的某个家属楼。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朱元思的日常大量涌入吴均的视野,原来这些年朱元思的生活是这样。如此众多的扁平碎片足以拼凑出一个相对立体的人吗?吴均觉得微博就是一部自述史,每个微不足道的个体都能参与真实历史的编纂。
自从吴均迷上微博,就开始在上面创作一百四十个字的野史段子,每天能写上七八条。一开始吴均总觉得字数受限不够表达清楚,后来再想到南朝志怪、世说新语云云,不过寥寥数字的笔记体,突然就掌握了此中笔法精髓,遂感乐不可支,越写越放诞,逐渐有了些关注者。
有些是儿时听父亲老吴说的,比如故乡的梅溪石磨,曰:吴兴故邺县东三十里,有梅溪山。山根直竖一石,可高百余丈,至青而圆,如两间屋大。四面斗绝,仰之千云外,无登陟之理。其上复有盘石,圆如车盖,恒转如磨,声若风雨,土人号为石磨。转快则年丰,转迟则岁俭。欲知年之丰俭,验之无失。
有些是民风民俗,比如九九登高、上巳曲水、五花丝粽,更有前朝《列仙传》《太平广记》载过的轶事。
其中吴均最喜欢七夕牛女一段,事关骡仙成武丁,写下来不过百字,曰: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间,忽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诸仙还宫。吾向已被召,不得停,与尔别矣。”弟问曰:“织女何事渡河?去当何还?”答曰:“织女暂诣牵牛,吾复三年当还。”明日失武丁,至今云织女嫁牵牛。
吴均喜欢成武丁。武丁天生异相,十三岁上就身高七尺,虽只是县衙里的小官吏,却风度潇洒,心胸宽广,聪慧寡言,从不依附有势力的人,常被人看作傻子。曾追白鹤远去,忽而得道成仙。能洞悉世间万物奥秘,后来虽做上郡府的文学主簿,却因出身微贱屡为时人鄙薄嘲笑。直到经的事多了,众人才知武丁不凡。刚觉其不凡,七夕当日武丁就随星河去了。
吴均自觉空有武丁之格,却无武丁之运。已届不惑,几乎一事无成,再想到当初平地起雄心,非觉得自己能做成某桩大事,不免失笑。还是写野典段子吧,别无他路。
2011年5月某日,青江玉山和朱元思同时发布了一条信息:《富春山居图》(剩山图)赴台合璧展览点交起运仪式在省博物馆举行。
青江玉山又连发几段文字和图片,追忆起1999年的春江雅集,追忆起自己在富春图书馆工作的岁月,追忆起鹳山上的浓烈秋色和新安江下游的九姓渔民。
吴均对《富春山居图》并不陌生,早在省城读书时也曾乘几站公交去收藏品市场二百大见世面。那市场创于1997年,正读师范的吴均囊中羞涩,对古玩业也没多少概念,下定决心只逛不买,现在却颇为后悔。当年人心简单,半真半假中毕竟还掺着些真,如今道是略识一二,却再难觅开门物件。当年在市场摊子上不但遇到过《辋川图》拓本,还见过《无用师卷》清摹本。
朱元思去富春馆工作那会儿,吴均也起过几次念,想要突然造访,随之一道泛舟江上,再去看看黄公望归隐处。只可惜人世多龃龉,你来我往还需天时地利,阴差阳错也就没成行。总以为江永远在那儿,想去也就去了,可却忘了江水是活的,一直在流,不停地流。
吴均自诩看不懂山水画的笔法妙境。他感兴趣的是,黄公望八十余岁才完成《富春山居图》。这位老年画师有多坎坷,这幅画就有多颠沛。
吴均觉得比起旁人自己总该更懂些。一个自幼为孤被收养、更名改姓的失路之人,一个自小立志为官却终身仕途不畅之人,一个四十多岁才做上书吏的人(约等于青年时代的朱元思),一个因累获罪之人,一个只能访山寻道的破落户,一个动荡流离毕生居无定所之人,古稀之年来到富春江畔隐居,给一个名为“无用”的人画了一幅画。
无用禅师俗名郑樗。“樗”是一种木本植物,俗名臭椿,连香椿都算不上。吴均想起《南华经》里写,“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不顾”。
《富春山居图》最后一任藏家吴洪裕临终前将之投火陪葬,虽被抢救回来却数尺已焚,余下画卷一分为二,数十年分隔海峡两岸。
当年,朱元思曾在信中写道:庙山坞上渐渐也热闹起来,添了几处农家乐小卖部,测绘局也来了好几趟,往后此地大概不会再出现黄大痴这样的人物了。
十二
2014年一整年,朱元思和青江玉山都没发什么微博。吴均的关注者竟也涨到八十几万,其中有铁粉留言表示誓死追随吴老板,甚至还有几人带头把吴均捧作“吴天师”。
评论多起来,吴均就谢不过来,只能随他们去。再后来,突然多了些别的声音。有个ID每天上来变着法开炮,说吴均只会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一开始吴均还耐着性子请教,要人家说出一二三,那人于是回:你就是垃圾,涉嫌洗稿,内容辱女,歪门邪道,精神污染。后来骂的人多起来,吴均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网络喷子。虽然成了个“文化达人”,一个以写内容为生为乐的人,但他深知自己并不了解媒介,好好的批评怎么就变成了谩骂?恼火不已时他曾请教过朱元思,朱元思很快回复到:只需要把微博当作一个虚拟现实,一个媒介生态看待。媒介从来都是人类生态的表达手段,任何行为都是媒介表达。比如原源从前每天趴在桌上写代码,写代码本质上也是种媒介行为,是传播的前端。所以大家多多少少都在这个生态里创造和消耗,影响和被影响。媒介也从来是社会伦理的折射,参差多态里自然有人觉得你的写作毫无意义,但他们不知道人的任何行为都是在赋予意义,而所谓赋予文化意义本质上就是在理解媒介,传播只是这个巨大范畴的一个微小环节。你要把媒介的本质看作信息,但不能把媒介等同于传播信息。我不敢说存在一定合理,但今天面对的一切都是人类自身生存试错过滤筛选下来的结果,也许正在过程中间。看趋势的话,未来任何创造都会更平面也更模块化,但这都是途径,不是本质,是人类生存模式变化的结果。如果你相信字数格式的限制——那种游戏规制可能会改变你的思考方式,相信键盘相较于手写可能会改变你的文风,那么你就要试着想一想,键盘侠们的无脑攻击是否正在编制一种信息过载的生态现实。所以也可以看看麦克卢汉,在信息过载的时代,人人都确实需要重新审视一番,才能让实践更立得住脚,也才能抵御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信你再去看看凯文·凯利给出的意见:在失控的信息工厂里,我们首先要学会跟错误打交道。
一通输出下来,朱元思觉得大抵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吴均却叹自己论眼界格局从来不及朱元思。朱元思说哪里话,站位不一样罢了,我日日面对这些处境自然清楚些。吴均说,那还是由他们去吧,就当认识媒介。朱元思说,置如空气,实在烦了就有理有据骂回去。吴均说,有理有据倒是行,但骂人真不会。朱元思说,我倒是会点,只是不能骂。
吴均心里好受些,按部就班地继续写起来,不觉攒出了大半本书的体量,全不在意挺吴派和倒吴派自娱自乐,在微博下方吵得胶着。做编辑的前女友久违地发来消息,请吴均把新书签给自己。我升责编了,她说,这次给你的条件肯定好。吴均颇感意外,但也还是谢绝了,与其他出版社谈好了,他说。编辑前女友问,你现在住哪里?我周末回来看你。吴均说,城外租了套公寓,条件很一般。前女友说,快告诉我地址。吴均说,不折腾了吧,蛮远的。前女友软磨硬泡,现在环境太差,我好灰心,她说,找你谈谈心也好的。吴均想了又想,还是发去了地址。
前女友来之前吴均已经把家里打扫了一番。也没什么好清洁的,东西不多,除了几柜子书也没有什么大体积的家什。香水味扑过来,吴均鼻子发痒。他们坐在红酒前,前女友喝下两三杯,脱掉外套,头靠在吴均身上。怎么说我也帮过你,她说,这回你也帮帮我。吴均坐得笔直,没去碰酒,手上也没有其他动作。上次谢谢你,我请你吃饭,他说,这次不行,早跟人家定好了。前女友说,我们不改你内容,我也不会改。吴均说,他们说会改。前女友说,那肯定给我合适嘛。吴均摇头,我不能说了不算,要么下次。前女友就抱住吴均的脸亲过去,两三秒后吴均感觉自己起了些反应,下意识地迎上去。在头磕上沙发扶手的一瞬间,那股香水味让吴均大脑一冷,随即支开他们的身体,又把她脑袋扳直靠在沙发背上。前女友叫,你干嘛!吴均说,你干嘛呢,这是做什么。前女友说,对你还是有感情啊。吴均说,我不信,为一本书不值得吧,不像你。前女友说,书算个屁,我就是想你了。吴均说,你又跟男友吵架了?前女友一愣,你监视我?吴均说,没,我了解你。前女友不再说话,目光黯淡下来,老娘不想干了,没一件顺心的。吴均说,怎么变得这么粗俗?前女友说:吴均,外面太难混了,你也变王八蛋了!吴均说,以前也不算什么好人。前女友拉住吴均:你就陪我一下。吴均任由她握着,另一只手抬起来给她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听我说,你在我这真得不到什么。我也是。
待前女友平复下来已入夜,吴均叫好代驾后送她出门。车子发动前,车窗摇下来,前女友扒着半截玻璃说:吴均,想做好人就别成功了。
如约与另一家出版社签了协议后,吴均一直忙着筹备新书,只有时在微信上给沈厅长和老顾点个赞。老顾再做一年多调研员也就将退休,主动寒暄了几次,让吴均有民间聚会活动喊上自己。吴均都应下来,凡需自己应付的酒局饭局就打给老顾,老顾则每约必到,仿佛在为退休后势必日渐淡薄的人际做好铺垫。
沈厅长早上发冷冰冰的政策文章,晚上发自己新写的诗作和书法,仿佛早上是一个人,晚上又是另一个人。有次酒后一时兴起还主动打来微信电话,祝贺吴均又调回业务部门。
调回去不出半年,副刊就停了。自媒体时代,报纸订阅量大幅下滑。其他坑位挤满了人,上头无人的“罪臣”吴均只能分流去了营销部。
面对两万份的订报指标,吴均平生头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他先是想起了小柳,听说小柳结了两次婚,如今带着三个小孩随老柳进了京城。除了父亲所在的部委和自己单位的官方动态,小柳也只发过几张与科技新贵、商界新秀和德艺双馨老艺术家们的合影。从寥寥数语到衣着姿态,无一例外地谦恭沉稳。
他知道小柳本地交游极广,如果小柳能开口,本地企业大抵能给几分面子,没准人家还等着小柳开口。可二人从前本也无甚来往,如今更不过点赞之交,委实开不了口。
硬着头皮给相熟的朋友发了一圈信息,都道为难,只能试试看。不抱希望的吴均忽又想起能人钱总。见面的饭馆吴均精挑细选,既要保证自己在钱总心里的“腔调”,又不能客单过高打肿脸充胖子。
钱总匆匆走进卡座坐定,并未环顾四周风景。见当年的小胖子钱总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皮也松垮地垂下来,吴均备感意外。
轻描淡写地讲了讲当下处境,二人对坐吃酒。钱总不再喋喋不休,神情多有疲惫,倒是让吴均品咂出些滋味,于是请钱总不必放在心上,只当随口一说。
这有什么难的,钱总突然开口:我来想办法。朱局的朋友什么时候都是我的朋友。
吴均说:这一趟,我没告知朱兄,托钱总办这点小事,多少有些难为情。
钱总笑笑:明白。吴老师回去等消息。
半月有余,消息没等来。钱总也没了消息,微信已几天未复。
吴均心下焦急,又不好催促,更不好向朱元思打听。
十三
新书出版了,被安排进省城新华书店办签售沙龙,对于吴均个人历史而言总归是开天辟地,被砍掉的三分之一篇幅也就不再去计较。
微信上给朱元思发去与原源两人的电子邀请函后,吴均忽然有些懊恼,恨不能立即撤回,但又偏没这功能。吴均恨自己当了两天“网红”就忘了规矩:当一个人有了官方背景,他就不再是他自己。虽然吴均的微博粉丝比朱元思和青江玉山加起来还要多数十倍,但那也不意味着朱副局长可以随意出席民间的公开活动为自己撑场面。虽说吴均从没把朱元思当作朱副局长看待,可朱元思一旦公开露面,他就只能代表朱副局长。
第二天,朱元思发来消息:恭喜吴兄。
原源是一个人来的书店,穿一身黑色呢子大衣,戴着黑框眼镜,坐在最后一排。
早先她也不爱化妆打扮,偶尔陪朱元思参加饭局活动,碰到文化系统的年轻女孩,人家喊她朱师母,她不高兴,听上去显老,另外我就没有自己的姓名吗?后来朱元思反应过来,下次就介绍,这是我爱人原老师,人家就跟着喊原老师。被喊多了也不高兴,好像朱局是朱局,原老师是原老师,自己似乎在社交语境上和朱元思没什么关系了,疏远了,时间久了看哪个女孩都不是绝对无辜,特别是碰到几个小王心凌小林志玲。当然朱元思就是那样,跟谁都能谈笑风生,但即便天性上与人熟络,做了朱局以后怎么还能这样热情,这叫什么?这叫没边界感。否则怎么会生出后来的事,钱总这样的小人物又怎么会有可乘之机?这股患得患失的情绪有如一辆突然失控的赛车,时不时让她莫名发起脾气,即便家中确实无事发生。她唯一的控制力就是在住校的儿子周末回家时尽量踩下刹车片,进入定速巡航模式。
心情稍好时原源也想过跟朱元思再次走出家门,随便去哪里都好,他们应该像从前那样放松地谈一谈。可她又怎么能定夺一个如此忙碌的朱元思的时间?她没法做出类似于“绑架”的举动,比如下周某日什么也不要做,必须聊一聊。她觉得那样做太不体面,你怎么能控制或者限制配偶的社会安排呢?人都是社会性的动物,朱元思的社会属性只会比均值更高一些,她非常清楚,从某时某刻起,朱元思就不再只属于她一个人,也许从他们刚刚相识的那一刻起,只不过她当初拥有的百分之八十的朱元思如今变成了百分之三十,未来也许只会更少。
原源明白这是一种相当可笑的不安感,它来自于多年来惯性化的良好自我感觉的打破。年轻时朱元思那样仰慕自己,后来他们珠联璧合,人人艳羡,单位里她曾是唯一精通新科技的信息博士,院长也要敬她三分。现在她虽然荣升副院长,看来和朱元思旗鼓相当,而她自知这样就几乎到头了。学校里博士早已降级为低配,更多斜杠年轻人嘴里崭新的构架和大模型语言她也只能努力跟随适应。她仍有那样的劲头,只是脑力心力越来越吃紧。朱元思就不一样了,不但思维越来越活跃,社交驾驭力也越来越娴熟,这种无形的落差让原源不得不对自己越来越失望,可就是控制不住要滑向这样反理性、反进化论的深渊。
不久之前原源刚安抚好学院里一位女老师,她的那位同校博导老公一周前被警察带走,与女学生有关的丑闻总会以最快的速度在社交媒体上沸沸扬扬。几天不见,女老师压着帽子,憔悴到几乎换了张脸。她说原院不要再劝,我抬不起头。我早知道老毛是什么人,现在石头落地我也装不下去了。即便你们平常心待我,我也没法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越劝心越凉,寒风从四面八方浸入原源心底。虽然目前一切都还不确定,但挥之不去的隐忧始终悬在头顶,或许下一个就将轮到自己。但朱元思毕竟不是老毛,她该像没心没肺的年轻时候一样笃定地相信朱元思吗?只因为他是朱元思。
吴均埋在书堆里,焦虑这名怎么还签不完。又担心原源先行离开,视线不时瞟出去,看到原源只是在书店里心不在焉地闲荡,也没有看书的意思。
手终于握在一起的时候,吴均喊了一声:嫂子。
原源眼睛一热,接过吴均早已题好款的两本书道:你现在很好,没必要留在原处耗日子。
吴均说:那边订报任务完不成,这边又好像还行,这叫什么事。打算辞了工作靠版税四处逛逛,换个活法。
原源说:那很好,我会转告元思。
吴均憋住了一直想问的话,想开口又怕开口,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原源说:我先回了,孩子要考试,一个人在家不行。
吴均再次握住原源的手,前所未有地用力:我信元思兄。
2015年初冬的吴均,沧桑了半生的吴均,已经大体能揣摩出一点前因后果。答谢晚宴上,吴均多喝了几杯,谁敬酒他都喝,喝到胃痛不已。半醉半醒间,从“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从“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背了一整晚《古诗十九首》。
十四
关机前,日本北九州出版公司的椿桑传来印厂资料,不出意外的话,吴均的《东亚冶游志》几个月后将在日上市。
四十三岁的吴均在飞机上翻看报纸,触目惊心的大标题直接生扑到眼里:京城又下一员“猛虎”。
熟悉的照片和名字,不熟悉的事迹,窗外九州岛的华灯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吴均的心和人一头扎进黄昏的云层里,眼前雾气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年多狼奔豕突并不潇洒,出一本字书也没旁人眼看得那么容易,这世道谁敢给谁轻易兜底呢?如今短视频风潮强势袭来,文字时代或将大面积退场。此刻,朱元思竟然在云中闪现,一晃又消失了。吴均想到,朱元思总是能敏捷地捕捉到时代的异动,抓住时代的机会,在信息的攫取上永远快自己好几步。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一场风波,朱元思今日定会积极地涉入全新的自媒体领域勇敢地吃起螃蟹,蒸着吃煮着吃,反正都能吃出花样。这些年他也见了些地方上的文化官员,没有一个能像朱元思那样,那么风云不惊地把眼界视野融在具体的事物里面,从具象到抽象,从宏观到微观,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
前些年开始流行穿越剧,吴均也在视频网站上跟着看了一两部,哑然失笑,雍正乾隆一下子多了好几个老婆,个个都是真爱。秦始皇没死,只是穿越到了现在。谙熟历史的网友们不屑:作为最像穿越者的皇帝,王莽怎么没人拍?
吴均还曾与朱元思闲聊过这事。朱元思说,王莽肯定没穿越,所为只是某种传统礼制的复古。他崇尚讲求公平道义的周武,所做一切改革不过是为自家新朝迅速扩大群众基础而寻得一个久远的依据和加持。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开创“公租房”历史的帝君,王莽或许也没想到,整整两千年后,他的这项政策“善举”,倒是给商品经济夹缝中生存的底层民众预留了一个喘息的缺口。
朱元思看得比常人远,只有一件事他暂时没预料应验:将近二十年过去,老家青江依然没变成另一个江东。
当初适时离开青江或许是正确的,至少为往后的平步青云迈出了关键一步。然而成也敏锐败也敏锐,如果仍留在青江做一个小书吏,大概率不会遇到钱总,自然也可免后来的牵累。但也难说不会遇到另一个钱总。
钱总如今仍在囹圄,朱元思虽经审查不涉具体经济问题,却在本该升迁省厅的关键节点上,因“失职失查”之名被罢免。边界稍显含混,定性就在一线间,上下自有弹性,赶上风口也只能如此。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和因果吴均也只闻听得只言片语,他并不想深入透彻地了解。又或许现下的结果,未必不是最好的安排。
调查及停职数月后,朱元思被调往文化局下属市图书馆的无障碍服务部任职。连降三级,在文化系统形成了相当的波澜,但很快也就无人再提起。风刮过来又刮过去,像是没有刮起过一样。
调查临尽结束朱元思才意识到,似乎是三十岁以后,人生突然开始大踏步向前行驶,比起大多数人他的气运或许一开始就好得多,甚至他认为自己与原源结成的这个最小社会关系共同体天赋异禀,以至于不需要经历大多数人都势必经历的磨合的阵痛。他们的相处像是被定期保养、早早开启了稳定巡航模式的性能优良的车子,即便偶尔出现几章变奏也不影响总体平顺的轨迹。如今分野说来就来,或许早有了迹象,只是往往被选择性地忽视。可是像原源这样一向理性聪慧、情绪稳定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必要担心有朝一日失去对他的所属权和掌控力?他只能把这种肉眼可见的心态变化归结为女人们千百年来共同的心理弱点。现在好了,他滑向了谷底,切肤地体会到“朱元思”这三个字从来不代表什么,有朝一日也会像那些更大的人物一样沦为茶桌上的笑柄。只是他还有许多想法没实现,一度他曾距离自己理想的人设如此切近,如今捏在手里的肥皂不慎滑了出去,手已经湿了,还有多少机会能再捡回来?如果原源决定自此相忘于江湖,虽然他觉得她大概率不会——但这就意味着她要替他承担原本不必要的压力,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少加持,相反,没有她大概率就没有今天的自己——所以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无论父母怎么恳求他也不会挽留,他能确定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怀抱愧疚过好往后的生活,重新学习做一个收敛的人,继续遭遇不可知不可控的人生应该也未尝不可,现在他大概做好了心理准备。
一路上,朱元思东想西想,调整了几次呼吸才终于迈进家门。还是那样洁净有序的空间,看不出什么颓靡的变化,餐桌上一碗热面条里卧着几根来自老家申城的小青菜、一块素几和两只荷包蛋。沙发上是一套崭新的运动服,是他最喜欢的牌子,扎起高马尾的原源正从厨房走出来。
相对片刻,原源说:先吃饭吧。
朱元思说:对不起。
原源说:你也好久没运动了。
朱元思说:怎么决定都可以。我都接受。
原源说:这样身体要变差,明早七点陪我跑五公里。
朱元思说:原源,对不起。
原源说:看来五公里还是太少,改成十公里。早餐你做。
十五
无障碍部服务的读者普遍非常安静,朱元思的世界也重新清净起来,他从微博和微信上消失了。如今清净的代价需要付出更多的体力与精力,为了应付听不见的读者,朱元思甚至考虑去报一个手语班,而看不见和行动不便的读者一旦在馆内出现问题,首当其冲问责的还是朱元思。整个部门只有四个人,三位是女性。身为主任的朱元思重新投入了事必躬亲的日常,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假期里原源有时带咖啡下午茶过来,部门里见者有份。女员工喊:原老师。原源摇头:见外了,叫嫂子就行。
吴均曾去找过一次朱元思,朱元思正穿着黑色T恤和运动短裤,准备替大肚子的女馆员把刚下架装订好、塞进箱子里的过期报纸期刊搬回库房——馆内的手推车全部去应付读书节的活动物料了。突然看到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吴均,抱着大号纸箱的朱元思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人相对良久,谁也没说话。
吴均接过朱元思的纸箱,发起了两人之间两年多以来的第一句线下对话:怎么走?
朱元思说:蛮好的现在。馆里书比青江多太多了,又智能,你想找什么我都能给你马上找出来。
吴均说:记得1999年第一次让你寄书,想要一本哈耶克。其实过了好些年我才真体会他的话,他说我们现在很少注意的变化将会显得多么重要,而且往往是多么令人惊讶。其实当年我来省城给你送书那一次,在酒桌上我脑子里就突然响起过这句话。
朱元思说:非要这么抽象?好两年不见。
吴均笑:我的臭毛病一直改不了。
朱元思说:给你说点具象的,现在我耳朵非常灵光,只要听听脚步就知道这人是哪里有问题。盲杖和拐杖的节奏不一样,笃笃和哒哒,很明显不一样。吴均问,那听障人士有何不同?朱元思说,脚步的摩擦和常人不一样,不信你仔细观察。
吴均笑了,伸出大拇指:元思兄到哪里都能坦然自处。
朱元思苦笑道:每况愈下,苦中作乐罢了。兜了一圈,又回了原点。
吴均说:不然。是每下愈况。越向下才越看得清。
朱元思说:对,对对。每下愈况。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朋友。
吴均说:对不起,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朱元思笑笑。
吴均问:你可还记得当时我讲过个阳羡书生的故事?
朱元思说:当然。
吴均说:其实主角并不是书生,而是那个背着鹅笼的许彦。一个普通人,忽然经历了南柯一梦,大千声色轰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是看看手中,到底是多出了个铜盘。
朱元思说:嗯,还是个文物。
两人相视而笑。
安顿好过期的期刊,吴均说,在国外看见不少图书馆里有导盲犬休息处,你这儿可有?带我见识见识。
朱元思说:说到这个,狗还进不来。还是保守了。我让人开了个抖音号专讲特殊人群阅读的,希望关注的人多了,境况会好起来。
吴均说:会的。你在就会。
十六
2018年,父亲在桃州去世,刚被评上市级“非遗传承人”人就没了。阿姐说,你不要管,就做山上的仪式。吴均说,好。站在哭灵的一长串队伍前头,阿姐哭得响,还要一边唱。吴均脸上肉是僵的,哭不出来。阿姐泣急,拍打他,你哭一哭呀,也哭一哭。吴均身子微颤,脑中一阵恍惚,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他只知道今生还没做出一桩体面的大事,变故就这样来了。
朱元思得知消息,要与原源赶过来看一看,被吴均谢绝了。不要来回折腾,我没大碍,吴均说,现在都安顿好了,临走前父亲让替他谢谢原小姐。
吴均陪阿姐一家待到守孝结束才回城,缓了好久的神。就在生活即将找回秩序的那个波澜不惊的下午,不知怎么了,吴均忽然感觉上腹一阵剧痛,径直趴在地上蜷缩起来,电话打给了施小果。待120送进医院里才知是急性胃穿孔,施小果连夜求来副院长主刀。手术过后,施小实也请了几天假来医院陪护,没两天就被吴均往外赶。没必要守着,吴均说,小毛病。那我就回去了,施小实说,老婆孕反重,乱发脾气,快递站也属实忙不完。吴均笑得虚弱,真好啊,快去吧。
出院后吴均独自在家养病,施小果拎着几塑料袋苹果、桂圆、木瓜、山楂来探看了一次,洗了些放在桌上。临走前到底不放心。喂,她说,你这个病除了喝酒多半是情绪,再搞下去要生癌了。
吴均说:我知道,酒戒了。
施小果说:怪也怪,倒从没见你喝酒撒疯,不像我现在这个。
吴均说:那你得劝劝,我是反面教材。
施小果说:不撒疯不好的,都憋在心里。
吴均说:老早习惯了。
施小果叹口气:你也照顾一下自己,都离开我了还有啥不如意。
吴均说:我其实还好,老早不吃硬稀粥了。
鬼门关走了半遭,吴均再抬手写东西感觉生涩不少,反应比从前慢了半拍,适应了半个多月才通畅起来。
这天再打字时手臂突然发痒,一开始没当回事,只下意识去抓抓。抓着抓着,双臂上就涌起不规则的线状风团和红斑,腿也开始不爽利。待撸起裤管才发现,从小腿直到大腿根,那些可怖的东西也已渐次发了出来。几个小时后,大片红色抓痕已布满吴均全身上下。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吴均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是不是快要去找成武丁了?也好,世间留恋本无多。浑身剧痛,头晕,恶心,剧烈地呕吐,在某一瞬间,吴均甚至想到自己还来不及留下遗言。这时候,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突发了传说中的荨麻疹。
一个月内吴均两次接触了120,已然轻车熟路,这一次他特地要求不去施小果的医院。医院里邂逅了来体检的老顾,老顾非要介绍他去看个老中医,汤剂加针灸,反反复复,将近半个月红斑才逐渐消退。
当年看你小伙子一个精神抖擞,现在活着活着状态倒还不如我,老顾说,你是体质太差,患上的都是压力性急病,归根结底是精神状态不佳。吴均不响。老顾逼吴均彻底做个康复治疗,就去当年自己住过的疗养院。
疗养院就在当年黄公望隐居处的山脚下。接连几次重创,吴均的状态时好时坏,也推辞了许多活动邀约,渐渐也就不再有人来找自己。
真奇怪,好长时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书也读不进去。吴均打开抖音,他从没发过视频,在他关注的寥寥几个文史账号中,夹杂着一个特殊账号:“市图书馆无障碍服务部”,做得很热闹,活动一场接一场,仍是不见朱元思的身影,但好像明明又出现在每一个镜头中。
十七
转年冬春之交,山上寒气萧瑟。吴均的体力逐渐恢复,自觉已告初愈,换了身行装决定出去荡荡。吴均打算去拜会一下严光。从前子陵钓台有人野钓,后面被管起来,开发成景点,门票收得老高,无趣了。这事还是在朱元思信中所闻,一晃也过去了十几年。而朱元思除了工作也已多年闭门不出,两人约了好几次江上漂流,到底竟无一次成行。
只是雨水连绵不绝,下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四月初才终于转为稳定晴好。一出大门,阳光明媚温柔。到底是春天了,吴均想。
城里异香阵阵,到底是春天了,朱元思想。
办公室很小,小到只容得下半扇窗户,只能内开三十度角。朱元思费力地推开窗,难得无事的下午,风平浪静,闻一会儿春风也好。
部门里的女孩敲门进来,在朱元思桌上放下几封信。来到无障碍服务部后,朱元思恢复了读信的传统,原本这样的读者往来只需交给员工解决,可朱元思却饶有兴致地接下了这摊“业务”。朱元思才知道,有些特殊读者往往更信任依赖传统的纸质沟通,只可惜城里的邮筒越来越少,往年每几个街区就能看见的绿色招牌,如今要是不通过导航怕也大海捞针。从前图书馆门前有个邮筒,后来因为利用率着实有限给拆除了,放了个小玻璃房子,设成了移动彩票站。读书和彩票只有负比关系,彩票站不是应该开在银店门前?
想到这儿,朱元思笑笑,拿起眼前大小不一的信封翻动浏览,看到了这封寄自桐庐邮政所的信。
玉山兄:见字如晤。
近十年未有书信交流,确是手生。此刻我刚抵桐庐,终于能坐下来写这封信,九块九的咖啡店里都是年轻人,咖啡机嗡嗡作响,女孩们也嗡嗡嘤嘤,一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出门前我只随身带了一支钢笔,并无信纸,匆匆找到间开在小学门口的文具店,五颜六色的信纸里也只挑得出这款,望兄见谅。
今我病初愈,元气稍恢复,临时起意,离开疗养院沿水路独自去子陵钓台一游。当然没有船夫同意只载我一人,而独自包船又是一大笔开销。只得等到一家老小与我凑足六人,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起航了。
一路风烟俱净,久未有如此天气。我体力不支,仰靠船尾,一时分不清天平水平,只觉青绿铺面,仿佛人在山里,山在水里。我不问线路,船开到哪儿我就去哪儿,也是久违的自由,南北东西都无所谓。
百里水路要划行两小时有余。重看这奇山异水,也理解了大痴道人何以能绘得《富春山居图》。即便前些年去过阿尔卑斯山下领略了湖光山色,仍觉此刻所见山水堪称独绝天下。人道水至清则无鱼,此水明明千丈见底,却能了无障碍地见到细石间的游鱼。只是同船的孩子吵闹,不时尖叫,稍微扰了清净。大人忙着管教,也无心看风景,可惜了。再想到能同舟也是百年修行,倒也释然了。
过了水势最急的一段,我还是坐起身来,否则就感觉湍流像箭一样刺来。虽说是春天了,两岸高山上的树还是青黑一片,你抢我夺好像非要兵戎相见,非要高出谁一头。
想起二十年前你我同往桃州,进山后竹林黑黢黢压过来,因为横枝交错,突然天就黑了,与今日所见何其相似。至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树木就不甚茂密,因为枝条萧疏,光斑反倒时不时出现,也是因祸得福。
行程过半时江水忽然就收紧了,岩壁下有一处泉水冲得巨石泠泠作响。钱泉古来相通,所以两地人现今富足如斯,想必也托此山此水之福。一路上不时听到一二鸟声,更显静谧,只是山间已无白猿啼叫了。但无论如何都是佳山秀水,可使人疲劳全消,简直世间良慰,我向来深信不疑。
老病生死,贫苦流离,虽然没有这样严重,但我这“轻舟”到底也过了几重山。兄知我即便年近半百,也始终还有一心赤诚。只是化育流行,万物将各得其所,如今置身山水间,努力修成半个仁智之士便好。我本不通世务,既然认可了这番景色,也就不必再有向上的执念,一切顺其自然。而当下心中喜乐平静也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玉山兄应懂我。
不觉已到申时,我得起身找邮局购买信封邮票把信寄出,然后搭车返回疗养院。对了,见玉山兄账号做得精彩,我颇受启发,这一路就拍了些风景,回去也学着发一发视频,也得追上时代的快船。
兄勿念,万事安然。
顺颂时祺。
愚弟" 均
己亥仲春既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