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鸟记

2025-02-28 00:00:00李知展
江南 2025年2期
关键词:长顺老师

她始终记得父亲的教诲。

身体发育期时,直溜溜的小树苗忽而鼓胀着抽穗,出于本能地羞耻和恐慌,何丽云走路常含胸敛背。何长顺不好劝慰。借着祭扫先人回来,和一度曾为仇雠后来又情义过命的老伙计谢天意喝酒闲扯。何丽云执着酒壶,是司酒的官儿,管着老爹呢。她一边倒酒,一边支棱着耳朵,喜欢听大人们“喷嗑”。老何其实酒量不行,一杯就脸红,主要是老谢喝。谢天意能喝,却喝不起,何长顺就隔三差五叫他到家里,炒两个菜,唠唠嗑,喝两杯,互诉衷肠。什么是友情?不就是疙疙瘩瘩的日子里情绪放空的歇脚凉亭?

话题聊到何长顺的父亲,老何拐弯抹角地说:“我爹活着的时候,穷,但一辈子穷得硬气,干干净净。老头儿常说,人这辈子,不管顺逆,总得有一份精气神,就好比火把有焰头,老低头,火焰就低,火升不上去,烟囱里闷着的都是烟气,人就萎靡。”

这是说给他的爱女小丽云听,也是说给老伙计谢天意听。

老谢孩子多,家累重,日子难。平常被生活压着,人虽五大三粗,却显得低矮苦楚。几杯下肚,才有了神采,脸上像抛了光,眉眼明亮,面容红润,声音是收着的,但抑不住地高亢,笑起来,其声朗朗。谢天意于是很感慨:“酒真是个好东西。”可“好东西”得花钱,也不好老觍着脸来老何这儿蹭饭,怎么办呢?谢天意在采石场出苦力,工作单调、劳累,心苦、心闷,从身到心,都寡淡着,人快苦死了。不行,耳朵嘴巴得制造点儿响动。山里盛产鸟鸣兽叫风声,老谢为给自己破闷儿,几十年练得一嘴好口技,特别是学各种鸟叫,惟妙惟肖。

老何爱鸟。

鸟多好,山阻着人,人隔着心,人一拍屁股最多拍掉浮尘,鸟一拍翅膀就能化成一小块流云。同样是肉身,人其实只是能走的石头,拽着头发也难离地三尺,鸟就不同,是沟通人界和仙界的天使,生在山林间,死在风声里。天空和大地,它自由来去,而又保持独立,是下凡的精灵,飞翔的美学。

有时天气好,闲下无事,两人带一壶酒几样吃食,去山里。拣一块高处平地,就那么长坐着,听山风、鸟鸣,看蓝天、白云,出神。单纯欣赏鸟儿们那份自由的劲儿。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有天空,就有鸟的航道。

老谢平常寡言,喝几杯,就絮叨:“说起来可怜,就小时候跟我爹串亲戚,到洛阳南关喝过一回牛肉汤,活这半辈子了,老哥还没出过县里呢,”谢天意叹息地说,“咱俩一比,你就如这鸟,我就跟那圈里的牛马似的,就知道出力转圈儿,一辈子走不出个磨道。真羡慕你,能南来北往地跑,见过大天大地。”

何长顺拍拍老伙计,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有啥可羡慕的。咱出去又不是游玩,是为了给家里寻钱。这世界,钱能是好挣的?做点小生意,谁都可以刁难,且不说受多少脸色,咽多少委屈,就说路上沟沟坎坎,一个破摩托,这些年下来,腰杆都颠坏了。”

“咱这路,是该修了。”

“我贩布匹药材到浙江绍兴、安徽亳州,人家那儿,道路四通八达,都是坐在家里,等着收货的上门做生意,你想想,等于提着包给你送钱来,多美气。”

“老爷子在的时候还有人呼吁,现在的这货,唉……”

何长顺的父亲已故去多年,一提起,仍宛在眼前:瘦巴巴的一小老头,消瘦,寸头,不大爱说话,但一张嘴就斩钉截铁。这位曾打过洛阳保卫战、参加过豫西解放的老兵,新中国成立后,本可以留在当时省府开封或是豫西重镇洛阳,可他至孝,要奉养家中老娘,落回村里,做了多年的村支书。再艰苦的日子,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老头儿也永远板板正正、干干净净,一辈子对组织忠心耿耿,是那一代艰苦朴素的基层干部的典型。

“对了,听说镇里要在村里搞民选,隔壁九皋村都选了新主任,下次你来竞选吧,肯定都投你……”

何长顺拦住谢天意的话头:“别提我家老头儿,做了一辈子支书,临了啥也没留下,人倒是得罪不少,我可不学他。”他叹口气,委屈、无奈还加上悲哀,“不说别的,就一个李作昔,强势又无赖,什么都得紧着他挑,就因为分地没达到他满意,拍了我爹一黑砖。仗着儿子多、家族大,几次喝醉后堵我家门口发酒疯,要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

“他敢!”

“倒也没什么不好,要不是他们威逼欺负,在村里指着种地活不下去,我也不会去做这小生意糊口。”老爹死后家里的困境,历历在目。妻子身体不好,小女儿又是病秧子,没有其他营生,借钱都借不到,别人怕还不起。那段时间,他走路常耷拉着头,碰到熟人,打不起精神寒暄不说,自己寒伧,像是一具行走的凄惨陈列馆,别人见了,救急不救穷,各家有各家的难,帮还是不帮呢,也难免讪讪。乡村吃饭,爱在门口,关系好的,邻里聚在一堆,圪蹴着,边吃边闲话,他远远地一出现,正插科打诨的人们纷纷起身折回院里,一哄而散。何长顺苦笑:“人穷了,比狗屎都臭,走到谁跟前,谁都躲不及。”

他种了点药材,指望挣点钱,到了快收获时,被人用镰刀齐头割掉破坏一地。他知道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没有存粮了,更吃不起肉。附近有口鱼塘,大儿子何入海把缝衣针烧红弯了个吊钩,刚钓了一条抱在怀里,就被塘主发现了,破口大骂,一脚将孩子踹到水里。何入海刚爬起,又摁着他的头溺在水里,还骂着:“你妈×,还钓不钓,还钓不钓……”老何赶过来时,儿子憋得脸都青了,蜷缩在水洼,看到父亲过来,惊恐又羞愧,想哭又觉得给父亲丢人。何长顺气急攻心,不分青红皂白,给了儿子一巴掌。何入海“哇”的一声哭了,要往水塘里跳。长子和他一样,都要强。其实,他钓鱼不是自己嘴馋,是想给卧床咳嗽的妈妈补补身体。何长顺的心都碎了,他抱住儿子,极力忍着泪,腮帮子颤抖着,望着鱼塘塘主、李作昔的族侄李会峰,小小的孩子,就一条鱼,何至于如此心毒?自此,何长顺咬牙切齿地借钱做起了小生意,如此几年,光景总算好转。

“说起来,做生意是遭罪,可到底挣个活钱。种地靠天吃饭,好一年坏两年,还是难。”何长顺苦笑,“就是辜负我爹的心愿了,让我去上了一段时间农校,结果却成了小商贩。”

“老爷子得罪的是那几个大户,大家伙提起来,谁不念他的好……”

“不说了,看鸟,看鸟。”

两人就又看鸟。喝了几杯,聊了半天。何长顺看看天色。“该回家了。”

“弟,再坐一会儿吧。”黄昏,倦鸟投林,鸟鸣哗哗,如大雨,如烟花。

不久,雨停了,烟花散了,天黑了,谢天意叹口气,得回家了。老何明白,他是想多延宕一会儿,因为,一到家,恰似鸟入牢笼。夫妻不和,孩子叛逆,家境窘迫,人到中年,如老牛拉破车,只能蹬腿梗脖往前挣。

何长顺望着鸟,拿鸟打比方,说:“有个词,叫‘引吭高歌’,你看好看的鸟儿,天鹅、百灵、黄鹂、画眉、白鹭……哪个不是昂首转睛精神伶俐的?就算小麻雀,不到饿得不行时,也绝不耷拉着头。生在我们这样的小山村,日子哪能尽如人意,难免风雨泥泞,正因如此,更得打起精神。”他是勉励老伙计,也是勉励自己,更是期待他的孩子们都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做人。

此地是豫西山区,素有“九山半水半平川”的说法。有限的低洼平阔处,聚集着庄稼和人畜,既被众山环护,也被山岭阻隔。像什么呢,就像家里的灶台,夹着一口锅。父亲营生里常贩药材,何丽云想,如果山洼洼是口锅,日月就是柴火,人是锅里的一味药,寒来暑往,岁月来熬。有的药性甘,有的味苦,她呢,有甜有苦。甜是真甜,苦也是真苦。

成长中,何丽云没遭过什么特别的罪,这对于生在豫西山村的女孩来说,并不易。他们村里到县城还有两百余里,不是县域多大,是山路盘旋,沟沟坎坎,头顶一小把天,一山放出一山拦,难出那片暗淡的、泛着苦黄的蓝。她忘不了上学路上羊肠小道两边的长草和矮树,庄稼地里要么是低头含胸的卑微麦穗,要么是如老人稀疏黄牙的贫瘠玉米。父亲总劝她好好学,争取走出山区,去县里,去洛阳,甚至,去南方,那里大天大地。父亲眨着眼,笑眯眯地告诉她:“平地上的鸟儿都会跑。”父亲本性是个幽默平和的人。等她考到大学,和朋友去公园玩,小鸟仍是一蹦一跳的,并不会跑。山里人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到了平原,走起路来,出于习惯,脚下仍一高一低,她走路的姿势被同学笑了好久。

不似村人只会在旱地山塬黄土里刨,何长顺心灵手巧。他矮小平常,却眉眼亮,心头活,能做木工,会种植菌类,擅做小生意,走村串巷收购山里特产,葛根、石斛、岩蜜、何首乌、桑黄、鸡头根、椴木木耳、灵芝等山货药材,赶大集卖,更多地贩到外面。能挣点活钱,让一家人过得体面。何丽云作为幺女,上面两个哥哥,加上父亲格外宠溺,家人的手搭成罩棚,笼住她甜蜜的人生。

何长顺出外营生,如沙里寻金,不是每次都有收益。出门一趟,不管怎样,老何回来都不空着手,衣服、玩具、零食,每个孩子都有。他小时,总盼望大人赶集能给他们带一点什么,哪怕一捧瓜子几枚煎包呢,却次次落空。他们的父亲刻板,无暇顾及儿女,母亲俭省,散发着慈祥的苦味。也不怪母亲,一家人吃穿用度,只能凡事算计,算来算去,深自勤苦,那种深入骨子里的谨小慎微,黯淡的眼,凝着的眉,黄巴巴的脸就像一副老账本。何长顺有了孩子,就想,说到底,还是心性,再苦的日子里,也能创造一点欢乐。他不能重蹈父母的覆辙。每个孩子的喜好,他都记在心里。

有次大雨,药材泡了水,亏本处理了,回来又被强人劫了道,他欲争辩留一点钱,旧摩托车被推下山沟,摔得稀巴烂。老何狼狈回到村前,上山摘了几个八月瓜和一兜山枣。在水洼里洗干净身上,擦好车子,对着水面挤出一张笑脸,如常推开家门。他的出现,点亮了孩子们的双眼,三个孩子飞奔而来,缠藤绕枝,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翻检他的口袋和皮包,如寻藏宝。他这棵并不挺拔的树上结出三个果儿,他很满足,再苦再累,也值了。妻子颜秀英在旁边欣慰地望着。那是一家人的幸福时刻。

哥哥们取了瓜枣开心吃去了,母亲做饭去了,只何丽云趴在他耳朵上:“爸爸,你腿还疼吗?”她早算好日子,爬到村口的大树上瞭望等他。他的遭际,女儿都看到眼里,却没点破,配合着,让他立住大包大揽的父亲形象。

“爸爸,站着太累了,你坐下,小乖给你揉揉吧。”她肚子疼了,父亲都是给她左三圈右三圈地揉。她也学着父亲,拢起双手往手心哈气,焐热小手,蹲下来,左三圈右三圈揉他膝盖。老何绷不住了,眼泪水虫子似的,咬得故作坚强都是孔洞。温柔的风,柔软的孔。这小女儿,是夜里高杆上挑着的灯,是院里柿子树上的最后一粒红,是他心尖尖上的宠。

颜秀英说:“就惯着她吧,看你能宠她一辈子?”何长顺拉过女儿,一脸得意,拿下巴上胡茬划何丽云的手心,看她触痒咯咯笑。“我的女儿呀,我不疼谁疼。”望着妻子,又说,“疼她还不当是疼你小时候嘛。”颜秀英颊上掠过一痕羞红,眼波流转,瞪了丈夫一眼,嗔怪他当着孩子说闺房私话。

恃宠而骄,何丽云开始下令了:“妈妈,你把菜洗好,还让爸爸炒。”她也没闲着,剥蒜剥葱,哥哥烧火。这点颜秀英没反驳,羞赧一笑。她做饭是真不好吃,这几天苦了孩子们了。何长顺做饭色香味俱全,颜秀英则是色香味弃权。最擅长的是清水煮挂面,连个臊子都不会炒。有次老何回来晚了,她想改个样,给做了面疙瘩。如炒点肉吊个汤,面穗细致点,出锅点缀几棵青菜,清爽家常,冷天吃得热热乎乎的,也是一道美味。颜秀英鼓捣半天,端上来老何还纳闷,不是说面鱼儿吗,怎么改狮子头啦,颜色也不对啊?大海碗里横亘着几个面疙瘩,咬一口,噎住了,老何咳嗽一下,嘴里往外喷白面儿,爆土狼烟的。两人都笑了。“你倒是揪小点啊。”颜秀英赶忙给他递水拍背,“那还不是想着你饿一天了,心急了。”还是煮挂面,就着腌辣椒和椒盐花生,颜秀英坐在跟前,给他倒酒盛面,老何“滋儿”喝一小盅酒,“呼啦”吃一大口面,也吃得舒坦。

在那个年代,夫妻俩是罕见的自由恋爱。1984年春,县里组织了一次为期两个半月的农技师进修班,学员大都为各村镇有志气没出路的年轻人。几十号男男女女撇开现实的捆绑,如暂时逃到桃花源,正因其短暂,更如梦如幻,大家惺惺相惜,欢歌笑语。离结业的最后几天,在农场观摩果树剪枝,正值花开灿烂,春日浩荡,他们的春天却要结束了。到了离别那晚,大家唱完歌,放完简陋的烟花炮竹,忽然有片刻的沉默。狂欢后各自回到逼仄的生活,就像烟花炸开后散落回孤独的荒原。夜空给过一点虚幻的璀璨,再回到黑暗,那种巨大的空荡感……前途未明,还要回到灰扑扑的人生中,被捆绑到土地上。热闹后的冷清,甚至在心头划过凄厉的啸声。

然后,大家继续唱歌,声音那么大,像是呐喊,有点声嘶力竭的味道,直唱到泪流满面。再看梨花苹果花,经了夜露,花瓣重重又粉泪盈盈,要哭的样子。何长顺和颜秀英离开人群,两人披着一袭夜色,沿着果园走了又走,趟着月色,沉默埋到胸口那儿,两人喉咙动了动,浮子似的,又沉下去了,没有鱼儿跃出水面。再走就到了果园尽头,颜秀英破釜沉舟,说了一句:“你敢不敢带我回去?”

水面石破天惊。喉头浮动,他还得咽下去这掷来的石头。垂首,盯住鞋上的破洞。“我家在县北山洼里,路不好走,穷。”他说了所在的乡镇,那是有名的穷苦山村。

颜秀英在县南相对平阔富庶之地,但母亲早逝,家里儿女多,家累大,重男轻女在所难免。父亲让她下了学帮衬家里,赶快嫁人,都选好了人家。那人是城关屠宰户,殷实、粗鲁,年龄可做她叔,来家里行礼见面,带一沓子现钱,吃饭时随手抽起桌下大葱,也不洗,往胳肢窝里一夹,蹭两下,就着吃肉。抽烟喝酒,咳吐响亮,一场下来,唾沫横飞,黄牙闪动,和父亲称兄道弟。父亲满意,兄弟们也满意,就她又哭又闹,和家里吵架了才来培训班的。

“你敢不敢?”颜秀英目光灼灼,逼视着他的脸,让他胆怯的双眼,无处躲闪。

“你爸你哥你弟,都不会同意……”

“我是我。”颜秀英说,“就问你,敢不敢?”她眼里都是翻卷的泪。

“敢!”

多年后何丽云总遥想父母的那个春天,她身上烂漫的热情和勇敢,这单纯的品质,纯粹如火焰,是否就来自母亲的遗传。

大事已定,春寒浸入她的内心,可毕竟九九都熬完了。九尽花开,燕回春来。颜秀英倚在果树下,眼神悠远,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艰难,但还是把手伸过去,让何长顺拉着。因为激动,何长顺泪眼迷蒙,他说:“亲人,再唱一支歌吧。”颜秀英唱歌好听。

她背对着他,望着远处明灭的夜空,低声吟唱了一段崔派《桃花庵》:九尽春回杏花开,那鸿雁儿飞去紫燕儿来。蝴蝶儿双飞过墙外,想起来久别的奴夫张才……她的美好、矜持、孤芳自赏,还有忧伤,悠长地刻在何长顺心里。

山洼洼本就如一个盆,能聚住日月星辰的精气,山刚水柔,钟灵毓秀,生出的儿女个子虽说小巧了些,但大都美风姿,好容貌,要不也不会出那么多皇后嫔妃。人的体内呢,似乎也有一个“盆”,才能聚精会神,灵台清明。

这是吴老师的高论。吴老师是区域内最有学问的人。但人们对他的尊重是灵活把握的,比如婚丧嫁娶需要主事或者写对子,一口一个吴老师,喊得热切;平时背后说起,也就喊个吴瘸子。以谢天意的不屑最具代表性,吴老师去他家劝说老谢别让第三个女儿下学,谢天意头也不抬,闷一口苞谷酒:“读书有个鸟用?像你这样,读得够多了吧,到头来呢,无儿无女,老光棍汉子一条。我看不如踏实点,早早认命拉倒。”谢天意将自己的无能,没钱供养孩子读书,都转化为对别人好意的嘲讽。吴老师讪笑,以他呈现的寂寥人生来劝,确实没有多少说服力。他不能解释时代不同了,不能拿我作比,只说:“孩子学费我出。你再考虑考虑。”女儿闻言,“哇”地哭了。妻子平时口风凌厉,这会儿也知道感激,一边将老谢骂得狗血喷头,一边补偿性倒茶让饭。吴老师摆摆手,走了。非亲非故,甚至不同村,为何愿意帮你,还不是替孩子可惜?望着吴老师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谢天意咽下去的酒从眼眶扑出几粒,第一次对这老头儿心生敬意。

对每一个欣赏的孩子,吴老师都不吝奉上最高赞誉:“以为师看来,咱这三山五乡的灵气,都汇集到你身上了。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不会看错的。”厚厚的眼镜悬在吴老师耸立的鼻尖上,摇摇欲坠,他也不扶,眼神从镜片上方探出来,探照灯似的,带着洞察和狡黠。他说完,会留下一段沉默,让涟漪细细地融进杜一鼎心湖里。吴老师把住杜一鼎细弱的胳膊,“一鼎,使命所在,不可不努力呀。”

杜一鼎转动眼珠,轻轻一笑,像某些清洁的食草动物,比如小鹿、羚羊,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善良、好奇与懵懂。他点点头,郑重又有些惶恐。老师总高看他一眼,一棵泥里的幼苗,不知能否聚起足够的力,像一根旗杆,撑起一小捧蓝天?他望着老师,吴老师对他颔首肯定,孩子,你能。

常常是这样,杜一鼎趁着周末,翻过几座山头,从西边隔壁乡来到吴老师家里,爷俩儿一聊大半天。叽叽咕咕的,总也说不完。

他的家人很烦。

吴老师无儿无女。他的侄儿和侄媳妇打着照顾他的名义,主要觊觎他的工资。侄儿年纪轻轻,却有赌牌酗酒的毛病,赌输了气闷,得喝,赌赢了,更要庆贺。不喝酒还好,一喝酒,酒精掌控了躯体,嘴更把不住门,如下水道揭了盖子,噗噗往外冒愚蠢臭气,日天捣地,笑骂流涕,骂骂咧咧列举叔叔的“罪行”:侄子坟前站,不算绝户汉,百年后还得我给你养老送终,却不肯将工资和存款悉数交由我支配,可恶;竟然拿钱资助别的贫困学生,信球;不辅导自家孩子倒对别的孩子好,傻×……吴老师只能叹口气。

杜一鼎知道,他的人生需要吴老师这盏灯,吴老师生命里也需要他这个学生。

吴老师拉着杜一鼎到他小屋里,门窗紧闭,爷儿俩有时聊天,有时就各捧一本书。小小的房间,屋外墙根青苔斑驳,屋内蜘蛛布网墙面,污渍蠓虫包裹的灯泡亮时,恰如“众星捧月”,但“回也不改其乐”,一本书就如随身携带的流动花园,打开,另有天地。

墙上挂着邵雍的《心安吟》:

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谁谓一身小,其安若泰山。谁谓一室小,宽如天地间。

人这一生,旨趣不同,能吃饱穿暖不挨冻受饿,有间房子挡风遮雨,有张床安眠,再有一箱子好书,就足矣。吴老师有一个巨大的老式木头箱子,四角砖头垫着,底下撒上石灰,防潮防虫,柜里满满都是书,是他的精神金库,文学名著、地方志书、资料汇编,大都包了书皮,封皮被摩挲出包浆般的油润感。有时因停电,爷儿俩也不点蜡烛,在暗中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吴老师年轻时求学的岁月,他的师承,校园的风景,田野调查的趣事……随着吴老师的讲述,隔着时光,杜一鼎也如在现场。

箱子里收藏最多的,还是地图册和各地采集的岩石、矿物、植物标本。吴老师是老河大地理系的高材生,教中学地理确实大材小用。但吴老师不这么看,整个县城的地理老师里长期都没有一个正规科班的大学生,“落在咱头上了,就尽份心力”。吴老师不单教学生,还培训了一批又一批地理老师。教学体系里,地理并不是一门受重视的课程,可在吴老师看来,它是个种子,应该让孩子们知道,在小山坳之外,还有更加辽阔的天空,还有不一样的人生。当然,能不能抵达是另一说,但总得知道它在那儿。

对照着地图,吴老师会给杜一鼎讲当年随着学校田野调查走过的大山大川。这时吴老师平和的脸上会有类似酒后的晕红,一个人说起自己热爱的专业时,那份自信、专注、迷人……比例尺放大或缩小,一寸一寸,经纬线下,覆盖的都是祖国的山河,都是幽微和辽阔。这里他走过,这里他也走过。动情处,吴老师会发出吃了好东西那种回味似的叹息:

“我们在戈壁上见过狼群,在沙漠里看过绿洲,去过南方满山绿得让人发慌的原始森林,到过深沟大壑的横断山脉,看过大海,看过月光下的雪原……草原、雪山、湖泊、沙漠、戈壁、雅丹、丹霞,真的,孩子,我们的国家,太广袤了……

“你将来要去看不同地域的生活习俗和文化背景,去看不同阶层的生活面貌,了解不同背景、不同社会层面的人生,县城、大城市、乡村,你都要去经历……

“有一些县市,单名字就美极了,栖霞、无极、灵寿、婺源、阳春、泰安、浮梁、蓝田、扶风、灵宝、麟游、凤翔、云梦、蓬莱、昭通、乐清、宝丰、永城……到了村镇,美丽的地名那就太多太多了,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天空布满繁星,地上撒满珍珠……”

杜一鼎眼睛里充盈着神往的晶莹。

不过,他发现了一个细节:“老师,上大学时,你的腿……不瘸啊……”老照片的合影里,吴老师站得笔直,青春金黄,笑容明亮,眼神略微偏向右侧的女孩。女孩微笑着,清秀端庄。

吴老师沉默了。良久,才说:“以前也瘸,不过很轻,后来,那几年,他们专打这条坏腿,就瘸得狠了,”时代走了一些弯路,有的人丢了命,有的人误了人生。灰暗的年代,错过的女孩,怎么向一个孩子解释其中的曲折?吴老师不愿多说,一笑带过,“不过,不耽误四处走动看风景,腿瘸,又不是心瘸,小青蛙困在井里还‘坐井观天’呢。再说,就算走不动了,还可以摊开地图,神游物外,无拘无束。”吴老师笑了,“我们学地理的都清楚,不愿计较具体的人事或个人得失,因为,天大地大,宇宙辽阔,山河壮丽,一旦背着行军包走出去,山川河流动物植物样本太丰富了,一山一水都各有其美,你将来一定要去看看呀。”

杜一鼎点点头。吴老师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爷儿俩闭上眼,开始保留节目,背铁路路线图。像相声演员的贯口,从祖国最北边的满洲里到大陆最南端的湛江,从上海到乌鲁木齐再兵分两路,北疆到阿拉山口南疆到库尔勒、喀什,从绥芬河到拉萨,京广线、京沪线,陇海线、京九线、焦柳线、兰新线……吴老师随意说一个站点,比如从北京到昆明。杜一鼎脑海里就立时组合出路线,一个站点一个站点背给老师听。吴老师随时指出错误,还会给出最优路线。那些地图上都没标注的站点,吴老师脑子里也清清楚楚。

爷儿俩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形不动而神游。常常聊到深处,吴老师留他吃饭,在小煤炉上,两人煮一把挂面,下几棵青菜,就着腌咸菜酱豆子,也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天色黑了,吴老师知道他家里农活多,要帮衬母亲,不能留宿。就牵着他的手,送他到山下路口。

吴老师跛着右脚,到山下,还不回。往往杜一鼎翻到另一个山头了,隔山相望,吴老师仍在原地目送。杜一鼎一步三回头,重峦叠嶂,吴老师挺立的身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被山坡阻拦,隐没不见……杜一鼎怀里抱着吴老师给的书和地图册,老师的教诲言犹在耳,他一边走一边含着幸福的眼泪。

何丽云小时给人的印象是貌美、娇小、聪慧。容貌智力是上天、父母和环境给的,唯独一个娇弱,让人操碎了心。三个孩子,前两个十月怀胎都瓜熟蒂落,出生顺利,成长健康,像是神话里的小人儿,见风就长,吃奶就胖,横冲直撞,皮实茁壮。唯独小女儿,怀时妻子就孕反厉害,吐得满嘴黄水一腔苦味。有经验的妇女陆续观摩了颜秀英肚子的规模、形状,一致得出结论:是闺女。你家和别人不同,人家是娇儿,你家是娇闺女,好生伺候吧。折腾了好几个月,用庄稼人的话说,飘摇的枝头,才算“坐住果”。何长顺看妻子受罪,几次都劝她去医院:“这小东西,太能折磨人了,咱不要了。”颜秀英就笑:“你不是想要个闺女吗?”两人欢好情浓时,盼着有个女儿,好好宠爱,投射弥补妻子小时的冷落。

何长顺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往下掉:“可也不能为了她再伤了你。”颜秀英心说这个傻男人啊,值了,值了。生时,也不顺,头大,又是横胎,医生为调整胎位手都累得痉挛,颜秀英生了足足整整一天。护士抱来让他看,何长顺噙着泪,想在闺女脚丫上咬一口,“小浑蛋,为了你,差点搭上你妈妈半条命。”可抱在怀里,望着和妻子一样睫毛蜷曲的大眼睛,何长顺心头一恸,扑出一股子泪。女儿挥着小手,脸上窝着笑意,不知这人间悲喜。许是产道挤压,许是胎记,女儿眉心有一道红,平时也不显,只生气哭时,小脸憋得通红,眉心的一痕红更浓。何长顺给女儿取名:丽云。泥水里开出这红花,但愿她的人生风和日丽;纵处在泥泞里时,也要抬头多看看云,美丽的、变幻无穷的云,鸟与梦飞行,人和云都在丽日晴空。

自落生,何丽云就没个消停,先是黄疸严重,那时还没有照蓝光的设备,就用土法子以茵陈煮水,颜秀英喝得脸都是绿的,产出奶水喂她。秋冬之际,太阳本就不好,要多得光照,逼得何长顺挖了个地窖,能避风,中午抱着能晒一会儿太阳。天生气血不足,身上的苦黄刚下去,紧接着又感冒,久治不好,引发支气管炎,一直没怎么痊愈。村人称之为“风气”,经一点风,就咳嗽,走一步一哼,走两步一喘。胃口小得像猫儿,营养跟不上,就瘦得伶仃……说起来,这些病也不危急,可就如放风筝,天上飘飘摇摇的,一根线牵着的是她的命。牵着绳悬着心的,当然是父母。何长顺和颜秀英合力捧着一抔土,眼巴巴地看着何丽云在手心发芽、抽穗、发枝,终于成为一棵小树。

老何精神上的宠溺已让人看不惯,物质上的娇惯更惹白眼,时髦的裙子、布娃娃、流行的小皮鞋、闪亮的发卡、卡通书包……和别家对女孩粗放忽视甚至打骂呵斥的养法格格不入。他的娇生惯养,衬托得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无处安放。同龄孩子嘲讽,大人非议,有的已说得恶毒。

山里石场上凿石头运石方的谢天意,那时还没和何长顺八拜结交。老谢说:“老何,你他娘八辈子没见过丫头片子,一个病秧子金贵成这样?看着就来气!不行闯狗牙算了。”是咒他白费劲,养不活,趁早喂狗吧。老谢为拼个儿子,生了四个丫头,都生伤心了。何丽云有了什么新鲜玩具衣服,四个女儿轮番跟他闹,纷纷说隔壁何叔叔怎么怎么对闺女好,由不得老谢不恼。

何长顺性格柔和,但听了这话,回家抄起铁锨,追着老谢,要铲死他。谢天意五大三粗,胳膊腿都跟石料场解好的条石似的,按说不该怕瘦削的老何,可看看何长顺的眼神,知道他动了真格,今天打不过,哪天冷不丁也得给他一下子。老谢认了怂,递烟赔笑,扇自个嘴巴子,说自己吃屎了,胡吣喷粪呢。笑说:“兄弟,还缺闺女不,倒给你几个算了。”又说,“你做小生意,有个活钱,可也得考虑老少爷们儿,就显得你会疼女儿,我们这些个爹还怎么当呢?”何长顺哭笑不得。再买什么零碎玩意儿,也捎带给老谢的女儿们一份。两人不打不相识,慢慢地,倒成了莫逆。

是以何丽云虽被宠溺,但她知道这宠甚至和村里习气背道而驰的,是老何执意的努力。何丽云没有恃宠而骄,相反,带着羞愧心。就像一枚顶花带刺的瓜果,老何浇水除草悉心呵护,试图让她保持娇花也持有脾气。她很快就知道,离开这温室,烈日炙烤风雨侵袭,一样都少不了。

如果有无常命运的话,它可能觉得小病小恙跟细绳一样,何长顺夫妻合力与命运拔河,它拔不赢。何丽云12岁时,命运已没耐心,现出獠牙,要吃人。

老何见过世面,孩子们的名字都取得大气,有寓意。老大叫何入海,老二叫何流洋,都是辽阔,都是远方。两个哥哥里,何丽云与二哥何流洋更亲。也不是与大哥不亲,是一个家孩子里的老大,天性里就带着责任,总不自觉地像个小大人,对她有爱护,也有教训。二哥就亲民,胖墩墩的,也调皮,天然有一副葳蕤天真的喜气。三个孩子里,数他“笨”,有时也不是笨,是懒得动脑子。他的心思放在哪里呢?在吃。老谢喜欢他,隔三岔五,谢天意总来逗他,捏捏他胖嘟嘟的脸,摩挲一下他的青皮脑袋瓜,用络腮胡扎他手背,说这小子“说话瓮声瓮气的,都有回音,为啥?胃是空的嘛。能吃能喝没心思,咱爷俩对脾气。”

何流洋吃东西时微闭着眼,沉浸其中,那种动物享受美食的幸福本能,让人觉得他吃得真香啊。为一块岩蜜,他敢爬到山顶峭壁,为一捧红透的酸枣,浑身划出血痕都不惜,骂不听,打不改。他咧嘴憨笑,浑不在意。只何丽云知道,蜜最甜的第一口,枣最红的第一颗,都是她的。两人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晚上也是,父母不允,他就趁爸妈睡着,抱个枕头,总要和妹妹黏一会儿。老何有时缠不过何丽云撒娇,允诺何流洋睡在她小床旁边的垫子上,兄妹俩叽叽咕咕聊很久,何长顺不得不分头训斥,让老二“舌头先挽个疙瘩”,让小女儿“有话明天再说”。

雨后,山涧河沟里,有一种麦穗大小的银白色小鱼,裹一点面粉,油炸一下,蘸着椒盐,焦脆酥香。何流洋是摸鱼抓虾的骁将。这天,雨下得大,二哥带着网兜领她去水沟,要一展身手。许是激流大,麦穗鱼冲得分散,二哥贪功,势要捉个盆满钵满,随着水流往深处走。到了河心,身边有旋涡,水势如箭镞。忽地,脚底一滑,何流洋摔倒了。壮实的身板在湍流里竟如一茎草叶,又如一坨饵料,水流如无数的鱼,争着来咬。何丽云在岸边高一声低一声的“哥哥”,刚开始他还能听到,后被河水的厚棉被捂着,光成了黑的,耳朵里都是啸音,他抓,他挠,他蹬,他喊,都没用,一棵草在激流里飘摇。河底黏稠的水草拂着脚心,密集的恐慌和痒。水团成了砌墓的砖,封存他于黑暗。他想完蛋了完蛋了,心里唯有一念,妹妹肯定在岸边哭呢。这一河碧水,似乎都是妹妹眼角发源而来的泪……

等何流洋再睁开眼,就见一堆人围着兴奋地喊“活啦活啦”,有人哭,有人叫,哭的是母亲妹妹,叫的是同龄的小伙伴们。

要不是何丽云就近去采石场喊来谢天意,要不是老谢水性好捞出他,要不是老谢不放弃——捞出来他已没气息了,怎么控水清洗口鼻按压都无济于事——老谢倒扛在肩膀上不停颠簸奔跑,累得肺都要炸了,跑一会儿嘴对嘴喂他空气,如是三番,才从阎王爷手里掰开手指头硬拽回他的小命。

何长顺走来,眉心的川字纹连着脑门上的青筋,给了何流洋一个大耳刮子。然后,拉着他,对老谢,跪下。老谢嚷着“兄弟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忙搀住。何长顺这才顾得上大哭……这儿子,命是老谢救回的,何长顺执意要把他过继给老谢。老谢明白老何的意思:兄弟,咱这地界相对封闭、粗野,没儿子别家看不起,知你在赌气,从今后,你也有儿子了,别再生了,好好待几个女儿吧,不用再被人说你不折腾出“七仙女”不罢休了。

轮到老谢跪地上哇哇哭。

老大老三读书都不用操心,何入海读了师范,何丽云学了财会,唯独老二,虽说过继给了老谢,等于一桥跨两岸,两边都托举,都操心。傻人有傻福,就在这里。谢流洋复读了两年,大学的边都挨不上,老何老谢都愁,一个说总不能跟着我再做个小商贩风吹日晒挣点辛苦钱吧,一个说总不能跟着我出大力流大汗拉石头蛮干吧。合计来合计去,打听到洛阳有一所铁路学校,有本科,也有大专,毕业后成绩优异的包分配,分到铁路、桥梁、隧道、道路上,虽说苦了点,也是为社会做贡献。何况咱这里的路况,亟待开山修路,自家孩子将来都不出力,还指望谁呢?

谢流洋这回争气,被顺利录取,当然老何的钱也使了劲。说也奇怪,在学习上谢流洋窝囊,但技校重实操,他动手能力强,电焊、切割、抛光,一点就透,技压群雄。说起来,人得搁在合适的地方,就如水草得在水里,鸟得在天上,才舒展,才好看。专业课之外,校园生活也丰富,谢流洋显示出打小大天野地里孩子王浑然天成的领导力,组织个实习,策划个活动,都让老师省心省力。何丽云没留过级,小他三岁,竟和他同一年入读大学,又在同城,谢流洋还以何家二哥自居,可有机会照顾妹妹了。谢流洋隔三岔五穿过半个城去找何丽云。

同行的,必有杜一鼎。

按说谢流洋和杜一鼎不在一个频道,性格上,一个外向、人来疯,一天不说不说三百句还多,一个内敛、沉默,事情做完就愿退回角落,人畜无害的样子。学业上,谢流洋更没法比,杜一鼎聪明、博学,妥妥的尖子生,因家里穷,更因资助他的吴老师生了病,学校有国家补贴,才选的定向生,还没毕业已代表学校斩获不少荣誉,却无骄矜之色,平平和和的,没什么侵略性。可也许是互补,两人好得形影不离。当然,主要是谢流洋离不开杜一鼎。在学校里,出风头的是谢流洋,可他知道,遇事不决,他得靠杜一鼎出主意。他是他的舵。谢流洋喊他“杜儿”,姓带个儿化音,透着亲昵。杜儿比他看得远、拎得清,再麻烦的事,经他一捋,条分缕析,谢流洋就明白了轻重缓急。

还有一点,杜一鼎父亲早逝,就一个老娘,养几个孩子,捉襟见肘,杜一鼎又爱看书、买书,自然吃穿用度清苦。谢流洋简直,哎呀,心疼。他是过继的,两家操心,同样,也两家宠溺,特别是老谢一家,几个姐姐打工的打工出嫁的出嫁,都能反哺家里了,宠得谢流洋要星星恨不能立马造登天梯。谢流洋零花钱不断,借着请妹妹吃饭,带上杜一鼎,南关的小碗牛肉汤配油酥,七一路的大盘鸡配烩面,丽景门附近的铜锅涮肉,瀍河民主街的回民街小吃……谢流洋溺水后,许是呛了胃,再也没有小时的好食量,倒是脂肪退潮后,五官水落石出,有了立体的俊朗,可再吃什么,都只能“浅尝辄止”。但他是真喜欢看杜一鼎和妹妹吃,大兄长宠溺小弟小妹似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何丽云常想起当时的场景。想一次,平淡的生活里,就如反刍了一口蜜。多年后,她曾冷静想,撇开青春的滤镜,仍觉得罕有男生能和杜一鼎比。他是个干净的人,不仅是个人卫生、谈吐、衣品,更是内心的洁净和自尊。他的善良、梦想、温润,做事的专注和自信,温柔体贴,情绪稳定,见了她,眼眸里常含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君子如玉,说的就是这样的吧。包括他说话的语气、停顿、看她时的专心,都让她迷恋。也不是一见钟情电闪雷鸣,是静水流深的日久生情。他笑的样子,手心的温度,靠近的气息,第一次拉她手的颤栗,亲她额头的幸福和瘫软,抚摸她长发的触感……就这样,一点点嵌入她的生命。再回首,发现早已习惯了他就在身边,不能想象他不在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更不能想如果没有他,她以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何丽云常想,茫茫人海,和一个原本与自己毫无关系毫无血缘的人,抱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信念。不可思议,又好神奇。

“孩子,你说,是一只鸟看到的风景多,还是村口那棵老槐树看到的多?”

“肯定是鸟儿,老师,它不停地飞,穿过多少风云,到过多少地方。树又不能跑。”

“那可不一定,”吴老师微笑着说,“树站在那儿,无数的风雨、岁月、流云、星光都从它头顶穿过,它原地不动,却如一颗流星穿行于漫长的时间中,一年一年积攒下来,看了多少风景?老师想说的,读书的意义,不就如此吗?每个人的生命再复杂再热闹,毕竟都是有限的,一本本的书,就如一颗颗珍珠,你是屹立在那儿的那棵树,通过阅读,将珠子用时间串起来,别人心血凝结的各样人生,就可以为你所用。”

说这话时吴老师已病重,但吴老师脸上没有愁容,仍然平静、安宁。

晚年,吴老师考量到几十年的教学实践中,体会到教材有“忽近图远,遗小而务大”的弊端,上书地方教育部门:“各学校的地理一科,多就现有教材,照葫芦画瓢讲授,由京都而京外,先中国后世界。虽然把京、沪说得多么重要,然学生除了生长在京、沪的,其余仍是听天书,茫然摸不着一点头绪……想图补救,非于未讲中国地理、世界地理之前,另添教材辅助。要添教材非从儿童眼所亲见、耳所常闻的地方下手不可。儿童生长某乡,对于某乡地名、物名,见闻必熟,就其已见,引起所未见,因其所已闻,就其所未闻,自然容易见效,这是历年来教授地理得到的经验。”他遍游豫西实地考察,发下愿心,要编成一部《豫西地理参考详编》,书内拟定绘制《豫西地图》《豫西各县区分图》《豫西动植物分布图》《豫西矿物图志》,共分四编,有总说、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和分区地方志,对豫西山川、河流、物产、风俗、名胜等做详细介绍。此书既可以弥补中小学教辅,又可以为将来架桥修路文旅勘探做参考。

吴老师有一辆改装后的自行车,脚蹬加高,座椅变矮。吴老师骑车,看上去,吃力、滑稽。他腿跛,不能助跑着单脚点地,潇洒地骑上去,他得借助下坡上车,屁股几乎悬空挂在车座上,趴着架住车把,整个人弓着身,似乎在和自行车搏斗,右腿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等脚蹬子划过来,用好的左腿猛蹬一下。就是用这样别扭的姿势,他骑车走遍了豫西的山区。

这天,他骑车去县区最偏远的几个山头做田野调查,回来时下了雪,路滑,爬坡时,腿没使上劲,车子滑倒路边深沟里,吴老师额头磕在沟底乱石上。良久,才蓄力爬回主道。收货回来的何长顺路过,吴老师全身冰凉,伤口涌出的血都冻在脸上。老何认得他,隔壁乡的老先儿。人们把德高望重的乡村知识分子叫做“先儿”。何长顺卸掉山货,用绳子把吴老师绑在身后,骑上摩托,驮吴老师到家,唤醒妻子,赶快生火。

喝了何长顺煮的姜茶,敷了热毛巾,吴老师醒转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自己怀里,见一卷皱巴巴的稿纸还在,吴老师松了口气,神情舒展开来,好像自己摔不摔都不值得挂怀。何长顺瞥了一眼,以为是什么重要资料,仔细一看不过是一些散乱的线条和文字,大略能看出山川河流村庄的样貌。吴老师在身上摸了一圈,何长顺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了。吴老师嘀咕道:“其他都在,就有支笔……”老何匆匆吃了碗热面,骑上摩托冒着风雪又要折返现场。吴老师阻拦,老何笑道:“不唯你一支笔,我的药材还放在那儿呢。”吴老师惭愧无地,为了救他,人家丢下一家人的生计,他还在这儿记挂一支破笔。可这支笔对他又如此重要,那是当初爱恋的女孩毕业送他的……吴老师想掏钱表达感谢,却遍翻口袋都无分文。

侄子对他压榨得狠。骂他:“骨头贱,都退休了,还东颠西窜,家里的鸡鸭猪羊饿得嗷嗷叫,不能割草喂喂?就知道一个山头一道河沟地瞎跑。一个山里的穷酸教师儿,还绘什么图,还留着将来修路探矿能用到,搞笑。哪天老子一把火全给你烧了。”

无数次,他背着装满样品的地质包行走在山川沟壑里,一步一步登山过坎,面对大自然,面对命运和天地,个人微如草芥。他任教一生,从不敢自比灯火,想自己最多如一粒火星,或能启迪、引燃另一颗心。可到目前看,教过的学生星散,他有时想,自个儿就像是废弃的矿坑,孩子们早带着挖出的宝藏去大地方了,就剩他,空守大山,垂垂老矣。他这粒火星子,侄子酒后喷薄的唾沫星子如尿,一泡就可以把他浇灭。吴老师想想未竟的事业,亲人的不解,落魄的老境,孤独的人生……四目大雪,周身寒彻。风雪夜,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对他这么好,吴老师捂住脸,一时忍不住,竟如孩子般嚎啕。

可对他这么好的何长顺,之后很长时间都接受不了他的得意学生杜一鼎。

年关了,杜一鼎来看老师。师生二人执手相对,望着清癯的老师,他想流泪,吴老师劝住了,笑呵呵的,说:“孩子,别难过,到季节了,树叶会长出来,树叶也会落。老师这棵树,老了,也该掉叶了。这段时间,老师常想,人困在时间里,就像鱼困在水里,时间就像是一件紧身衣,老师终于要脱下时间这身皮,推开门,无拘无束看风景去了。”他说,“不知道金蝉脱壳,是不是这意思。躺在床上,我老觉得腿脚健康轻盈,能跑、能飞。”吴老师笑容如水,清澈,带着解脱。

怕他难过,吴老师岔开话题,说:“孩子,我们再背一次铁路线路图吧。这次老师背,你听着。”吴老师将他一生涉足的城市,都逐一串起:山坳里出生成长开蒙,洛阳上中学,开封求学、毕业,嵩县、栾川、洛宁辗转任教,北京进修、旅游,运动期间被下放干校劳教,再重新回到教学岗位,去郑州开会,到武汉看长江,到山西考察太行风貌……杜一鼎含着眼泪,纠正他:“老师,你的线路错了,该更新了,从大同到洛阳,不用从郑州中转了,修了新路,可以直达了,龙门高铁也在规划建设,到时更方便了……”

吴老师快慰地笑了,问他:“真的吗?”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吴老师微闭着眼,喃喃地说:“这回老师错了,错得好哇……”

最后,吴老师把资料和藏书都转交给杜一鼎:“孩子,这些你且存着,将来或许能用得着。我们师生,重在传灯,不在虚情,若干年后,还能想起老师,就不枉我们师生一场。大过年的,你别再来了,不吉利。咱爷儿俩,就此别过。”吴老师眼目炯炯,“孩子,就拜托你一件事,把老师骨灰撒在村口那片向阳山坡上,老师要在辽阔的地方,看看云,想想事,更要看着你们施工队的高架桥修到村里。”

杜一鼎抱着厚厚一摞编成的《豫西地理参考详编》初稿,掉下来一张照片。是合影里他偷偷望向的那位女孩,笑容金黄,青春明亮,吴老师的一生所想。上世纪60年代,上海国营大陆金笔厂生产的“幸福”和“光明”两款钢笔流行到他们求学的城市,他送了她一支红色的“幸福”,她送他一支银白的“光明”。幸福的人未必幸福,光明的人心怀光明,只是阴差阳错,自此悬想一生。

书稿封面上题写着:

境由心造

书稿里钢笔笔夹上夹着一张卡片,是吴老师自撰的墓志铭:

材质庸庸,性行陉陉。大德不踰,细行必矜。行不巧言,言必由衷。肠热似火,语冷似冰。拙于应世,疏于谋生。心不滥用,乐育群英。

大路三尺宽,小路乱石间,牛羊无法过,挑担难换肩,脚下是羊肠道,身边是万丈渊……

一线天,要命幢,年年有人把命丧……

阎王鼻,通天洞,两步半,鬼门关,鸟难飞,猴难攀……

民谚是朴素的口口相传的经验,直白,韵文,具有贯穿性。豫西山阻路险,可见一斑。

毕业后,谢流洋和杜一鼎分到了道路工程队上,何丽云回到县城某局做财务,都有了稳定的工作。空闲的日子,三人还常黏在一起。有了工资,杜一鼎更能传情达意,给她带回各种小礼物,有时是各地小首饰,有时是他们开隧道钻出的奇异矿石石子,或是一朵稀有的花草做成的标本。不管是什么,带着远方的气息,都是他的心意。

他们常出差,随着工程,按着工期,一去很久,有时还要临时抽调到各种“会战”队里。工作环境要么是偏远郊县,要么是密林深山。土木人常自嘲:“三个月一整容,五个月换人种。”“吹着空调画设计图,拿着蓝图指点江山,是工作前的异想天开;顶着烈日冒着热汗,尘土飞扬下浇筑混凝土,跟水泥浆、腻子粉同呼吸共相处,才是土木人的常态。”“抢晴天,抓阴天,牛毛细雨当好天,月亮底下当白天,晴天一天顶两天;小雨大干,大雨硬干,暴雨钻空干,没雨拼命干……”

何丽云不只想念,更心疼。

距离拉伸了思念的回旋空间,时间真的不一样了,一日三秋,是说那种绵延。时间有了褶皱,有了回环,心里想了一百回,念了一千遍,一万个闪念,看看表,指针才走了几圈。何丽云上学期间被二哥投喂出来的一点肉,又因思念瘦。

他们见了父母,本以为顺顺利利,就等择吉日、定婚期。可两边家里,都有不满。

何丽云没想到未来婆婆对她有这么多埋怨。这位独自养育了三个孩子的五大三粗的母亲,像最辣的朝天椒,性格强势、泼辣、充满斗天斗地的无畏,说个话,与下半身有关的口头语比村里粗鄙的男人还要密集。何丽云打心里理解老人家的作风,不如此,她一个不到中年就丧夫的寡妇,三个孩子,养不活。她得让自己的人生保持着热闹、聒噪,时刻绷紧战天斗地的攻击性,实则是一种逃避和掩盖,不让自己有机会松弛下来面对内心的伤痛和艰辛。就如同水保持着硬,一直得怒气冲冲地冰冷,她怕自己一旦心软,就会哭出来,泣不成声。

她也深刻理解了杜一鼎的性格,柔软、整洁、缄默,都是跟他母亲反着来的。母亲泼悍、高门大嗓,他沉默内向;母亲邋遢,主要也顾不上,家里乱糟糟的,床能像狗窝一样,鸡鸭猪羊屎尿淋漓蚊蝇兴旺,他洁净讲究……父母的影响有的是正向,有的是反向,他在以母亲为镜像,纠正着自己,其实,是在反抗。母亲应该也不喜欢文弱的他,只不过他读书好,没让母亲操心,上学结婚也不要母亲花钱,母亲暂且对他网开一面。母亲喜欢的是老大老三,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愣头愣脑缺根筋的性格。他是鸡圈里飞出的凤凰,和母亲和兄弟,品种都不一样。

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尽可能让自己体面,不让人窥探到自己的卑微、寒碜。可面对一些东西,还是会本能地有“不配得感”,比如只要缴费,他的分数可以去到更好的学校,比如只要“跑一跑”,按他的毕业成绩可以分到更轻松的岗位。遇到何丽云,更是如此,没想过会有交集,也从未奢想配得上这么好的女孩。

到了他家,何丽云不仅对杜一鼎心疼,对养育他的老娘,也满是心疼。可老娘刚见面一串连珠炮就让她认清现实:“这么瘦啊,能挂住个果儿吗,四两劲也没有吧,走地上蚂蚁也踩不死吧,娶回家当祖宗供着?”撇撇嘴,很嫌弃了。

杜一鼎喊一声:“妈。”脸憋得通红。

“别不爱听,从上大学念书到工作,三四年也没见你回来几趟。知道你,觉得翅膀根硬了,嫌这个家。狗还不嫌家贫呢,你倒好!”老人家龅牙,牙龈外翻着,露出年久失修的黑黄牙齿,源源不断地喷洒唾沫星子。短短几句话里插入好几次口头语,鲜活、生猛,让杜一鼎想死。“老二,你别忘了,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的工资上年还给的,今年问你要咋还磨磨唧唧的,不情愿?”转向何丽云,“都养这个小妖精啦?”

杜一鼎又喊一声:“妈!”脑门上青筋凸起,凝着汗粒,咬着牙,快哭出来了。

“听你那口气,稀罕得跟啥宝贝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啥天仙呢,谁承想最后就挑个这呀!就这一小把,站着没人高躺下没人长,走个路不看道都能钻人裤裆里……”老人家情绪上来,说嗨了,把不住门儿了,越说越不像样了。

杜一鼎急喊一声:“妈!”眼泪还是掉下来了。何丽云也哭了,又不敢哭出来,站在那里,第一次体会到生不如死。

他把礼物放下,跪下来,磕个头,离开了家。

他问她:“乖,你都看到了,以前不想带你来,原因就在这里,”他说,“现在我问一句,你还愿意吗?”何丽云踮起脚为他擦泪,点点头,她愿意。她说:“我嫁的是你,不是你家里。”杜一鼎说:“好。”

他拉着何丽云的手,翻过一座山头,来到吴老师坟前。风吹着山坡的草,天高云淡,老师不再有肉身之累,终于能自由自在御风而行。对着满山的风声,杜一鼎喊一句:“老师,学生带着她来看您了。求您为我们做个见证吧。”他们双双跪下,山桃花正开得热烈。花树下,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就像近三十年前何长顺牵着颜秀英。他说:“跟着我,以后日子可能没那么好过,但咱俩在一起,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只要齐心协力,相信我,会越来越好。”

她使劲点头,她相信。

山风吹拂,花草清香,生命在青葱地舞动。风里似乎传来吴老师祝福的笑声。他们相拥而泣,把对方嵌到自己心里、命里。他要好好珍惜这份命运的大礼。杜一鼎流着泪,亲吻她,小心里带着凶狠。他喃喃地说:“我会一直对你好,直到我死……”何丽云捂住他嘴,不让他说傻话。

何长顺虽然开明,他的幺女,不求荣华富贵,但得有一份稳定的保证,得有个住的地方吧,得有聘礼吧。轻易得到的,不会珍惜。老何明白这个道理。他看着杜一鼎,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好感是有的,可正因为如自己的境况,他知道小两口将来日子里的磕磕绊绊。他的幺女,是来幸福过日子的,不是来闯关的。还有,老何走街串巷,知道杜一鼎的娘,出了名的泼辣,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他的女儿和她妈妈一样,都是不会吵架的,一遇争执,话都说不成,更别提骂人了,就会个哭。牙齿和舌头这么亲密,都有咬到的时候,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日子长着呢,万一不对付,女儿不得被婆子欺负?想一想,老何就揪心。年轻人,心性未定,趁有了目标,先干几年,也是对未来女婿的一个考验。

可年轻人一旦入了相思门,再严密的篱笆再固守的墙,也挡不住他们在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何丽云在单位分有一间小宿舍,谢流洋来得理直气壮,当然,他只当个幌子,屁股没挨着板凳呢,必然借口有事,留杜一鼎和妹妹相处一会儿。

每一次的等待都是蓄水的过程,一分一秒都在储水,水在心湖越积越多,感觉快要淹没了,呼吸不上来了,他来了。哗,一下子,开闸泄洪。

多少年后,何丽云总想那时情景,最迷恋他努力克制的得体和温柔,刚见了她,因急于拥抱,眼里都是熊熊火苗,和内心的大潮争斗,脸上都涌出酒红,当着二哥的面,仍得笑吟吟的,只能先解开领口纽扣,卸下腕表,悄悄做些前期步骤。衣服是她买给他的,手表是他在工程上评优获得的奖励,“牡丹”牌,他都很爱惜。二哥刚一离开,关上门,两人就近乎奔跑着,云和云的对撞,水和水的相融,颤抖着,战栗着,他野外作业粗犷的手,诠释出积攒的细腻与柔情,衣冠楚楚变身为咻咻喘气的小兽。哪怕什么也不做,两个人都能说半天,人就在身边,跟看照片感受完全不同,说话时的一颦一笑,都是鲜活的、生动的。最幸福的是抱进怀里的刹那,浮浮沉沉的思念,得到了真真切切的落实。何丽云的内心如烟花炸开,脸上、眼睛里、眉梢都是迸散的光点,整个人是灿烂的、轻盈的、柔软的,呈溢满的状态,特别容易哭,特别容易感慨,满眼都是美好,风柔,草绿,花艳,天蓝。总想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互为琴弦,四手联弹。

有时,他赶工期,实在太累了,来看她也是见缝插针,没多久,抱着她的手慢慢垂下去,在她耳朵边打起呼噜,越来越大,她的耳朵有点受不了了,可还不想挣开他的怀抱,真是幸福的“震耳欲聋”。

有一点,他们的爱不单是耽于年轻的荷尔蒙,更有一份彼此的“懂”,比如,何丽云想考行业内的各种证书,每次考试要去省会,那时还没高铁,大巴先到洛阳,洛阳再转到郑州。郑州也大着呢,还要找考场住宿吃饭,连何长顺都说:“小乖,还有必要吗?”意思工作已如此稳定,还用这么折腾吗,好好考虑婚嫁就是了。但杜一鼎全心支持她。何丽云也鼓励他继续进修专业资格证。每次有了烦恼,为彼此鼓劲;取得成绩,为彼此开心,两个人,精神相通,常会生发感慨:有你真好,全方位的好,被呵护,被疼爱,被照顾,被认可,被托举。

就这样,一次次的等和聚,就如卯榫的一次次咬合,藤缠着树,树扶着藤,咬定青山不放松,两人心意越发坚定。

联是生。

人与人联动,才有友谊和爱情;花和风联手,才有春日浩荡;路与路联通,才有辽阔和远方。

如山藏在山里,岛藏在海里,都足可以自我葳蕤丰茂;人也像山,像岛,有时需要自绝于喧闹,但更多的时候需要连通大天大地。豫西资源丰厚,青山碧水,林木苍郁,奇峰飞瀑,森林岩洞。可没有路,自绝外部:丰富的矿藏沉睡山中;珍贵的山果药材冬枯春荣,无人问津;绮丽的风景仿如怨女,待字闺中,空对山月,徒叹清风……人坐在山上,像块石头,星空灿烂,无言无声,人和石头都面对着永恒的苍穹。不知过了多久,刮过一阵新风,心在跳,石头动了动,喉头热辣辣的,一个声音冲大山喊了一句:“开吧,该开啦!”

“开!”

无数的回声:“开,开,开!”……

一千个期盼,一万个信念,轰隆隆,大山就开了。

工程队来了。

施工如作战,他们睡涵洞,吃窝头,炸药雷管,握钎拿锤,抱着一个信念,因为当时条件,修不了盘山路的地段,就是一锤一钎地硬掏,也要掏出一条路来。勘探、绘图、调研、取样、开挖、衬砌、管道安装、电缆敷设……切分责任,环环相扣,有条不紊。

附近的村民不停来工地外围探看,都攒着劲,盼望着呢。有个二混子下半夜偷了工地钢筋工具卖废品,没等工程队发难,村民自发将他揪拿捆绑到工地。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架桥开山的“天兵天将”,竟不知感恩,胆敢破坏,真是千古罪人呐。

可山体高矮变化,碎石带多,地质条件复杂,施工难度大。再加上阴雨连绵,工程进展不如预期。

有那老人家,几天听不到炮响,去采摘了蕨菜、连翘,把家里鸡蛋也卖了钱,牵着小孙子,寒风中,步履蹒跚,摸到工程队驻地,找到队长,从怀里掏出一卷零钱。他以为施工队缺钱,买不起雷管,开不了山……

这都是他告诉她的。当时他就在旁边。杜一鼎说,看到老人皴裂的手,从棉衣里掏出红布包着的一卷零钱,老人家迎风流泪的昏花老眼红红的,揽着身边的小孙子,滑出眼眶的浊泪,随即被眼袋下日晒风吹的纹路分流、吸收。“就因出去不便,看病难,发个烧,耽误了,这么小,烧聋了耳朵……俺就这一个小孙孙啊……”他冲队长作个长揖,祈求道,“同志啊,这路得修,得修啊……”他们搀住老人家,也都眼含泪花。

路过村的村主任牵来村里最肥的羊,一辈子没下过山的王改香大娘送来她贴身的200多元钱,不少老人拿出全部积蓄,村民集资购买炸药和粮米,支援工程。到年底,在嵩县段46公里的线路上,开通了15公里道路,还扩宽了之前村里修建的12.5公里简易山路。

一段路程修完,沿途村里刻石勒碑,建功德牌,唱大戏庆贺,年逾古稀的老人,行跪拜大礼……工程队每天都有艰难,但每天也都被感动,他们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再苦再累,得赶,加班加点,也得赶!

杜一鼎在信里一点一点讲给何丽云。从古人张骞通西域,唐蒙借道夜郎凿空五岭,詹天佑主持京张铁路,说到当下中原纵横交错的“米”字形道路布局,当下工程的急迫性、重要性。她能想象得到,他说起专业时的那份自信和从容,浑身似乎被内在的光照耀,眼睛明亮,情绪内敛里蓄着昂扬。

修完栾川段,他们放了几天假,两人都积攒了一肚子思念,水位升得很高了,再不开闸泄洪,就像超负荷承载的钢筋会有疲劳性。等不及第二天,杜一鼎顺着同事采买物资的车,载着月色叩响她的心门。

何丽云正在宿舍吃晚饭,开了门,看着他晒黑的脸和粗糙的手,一下子泪珠子你追我赶,有惊喜,有心疼。两人互相捧着脸,渴饮甘泉。杜一鼎瞥到床头柜上她的晚餐,何丽云急忙用身子挡住他视线。杜一鼎还是看到了,他叹口气,说:“乖宝呀,你就吃这些啊。”桌上一杯开水,两个馒头夹着芝麻盐和辣椒面。他拉着她要去外面吃好吃的补补,她挣脱,扑在他怀里,说:“我爱吃这个,真的,”何丽云哭了,说了实话,“就想多攒点钱,让你早点娶我……”

这事被何长顺知道了,老何很感慨,一是不知道孩子们感情已这么深厚;一是都真是好孩子,一个修桥铺路,一个仔仔细细做财务,都不骄不躁,有志气。但想到杜一鼎的家庭,老何和老谢执着酒杯,又叹了口气。

这回是老谢做东,春天采下的鲜笋,俗称“雷尖子”。春雷第一声,笋芽如应声虫,举个小手,刚要夹道欢迎,就被老谢辣手摧花,挖了,剥了,切成笋丝,晒干,和腊肉同炒,鲜到舌尖微颤。两人吃完,还去山里看鸟,看了半天,到最后,老谢劝他:“还等什么呢,啥彩礼不彩礼、房子不房子的,图孩子,孩子指得住,比啥都强。”

老何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他还想再观察一段,生怕女儿受一点点委屈。

虽然还没取得最后胜利,可已经足够两位年轻人喜极而泣。何丽云忍不住感叹:“春天真美啊。”花开得明艳,人笑得灿烂。杜一鼎心说,你更美,你是春天的一部分。在他心里,她就是春天本身。

谢流洋在一旁笑呵呵的,深藏功与名。他俩知道,父母那里,都是二哥促成。

豫西高速就剩最后一段,即将贯通,工程队施工紧锣密鼓。朝着远方无尽延伸的路,就像大地长出了筋骨,有纵有横,带来交融,山林原野村庄苏醒过来,焕发生机,参与到四通八达的进程。

和杜一鼎分别后,那段时间何丽云连续做一个梦:在一个偌大的陌生校园里,曲曲折折,很多门,很多走廊,她和杜一鼎一起走,她脸上是童年的样子,可她一直捂着肚子,走了很久,就是走不出去。她记得他有宿舍,但很小很压抑,不想去住,想领她去另外一个屋子,明明记得位置的,走了很久,就是走不到。这时,何丽云不耐烦了,坐在那儿,开始骂他。她从来不是这种性格的,怎么就骂他了?说他没考虑好就带她出来受罪之类。杜一鼎也很伤心,说咱俩在一起呢,再找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她就哭,很崩溃,捂着肚子,疼得大汗淋漓,说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分了吧分了吧。原来她下意识地捂着肚子,是怀孕了,要生了……何丽云惊醒,满身大汗又满面羞惭,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呢?窗外夏月银白,挂在窗台上,如下了一层秋霜。

何丽云披衣来到窗前遥望杜一鼎施工的方向,夜幕遮掩下的西南山岭,高耸连绵,黑魆魆的,如一条叵测恶龙,阻碍着交通。又想到在这深山险壑里,有一群人在日夜凿空,而这其中有她最爱的心上人,何丽云既宽慰又心疼。

正思绪飘扬之时,何丽云闻得西南一声闷响,心中隐隐担忧,似乎心口与这响声感应,忽而觉得丝丝缕缕地疼。

天明,传来消息,昨晚工程队在隧道做衬砌,加固隧道壁和天花板,突发渗水和塌方……杜一鼎负责测量,本不在危险区,为了营救工友,又进入隧道,再没出来,被塌方掩埋。

天塌了!

原来,经过挂弓山这一段,施工开凿方案有两种,一是开通两个小山头,但山体复杂;一是舍近求远,从山谷竖高架绕过去,但成本巨大。工程师们调研、勘察、讨论的结果,选了第一种。

这里是著名的伊河源头,向斜构造,岩层向下弯曲,容易积水,石灰岩掺杂在山体里,暗河溶洞在地下不怀好意。现在又值雨期,地势低洼,平时沟中清水潺潺,从美学意义上来说,九曲回肠,移步换景,曲径通幽,确实美不胜收。在此隐居讲学的北宋理学肇始人之一程颢赞道:

清溪流过碧山头,

空水澄鲜一色秋。

隔断红尘三十里,

白云红叶两悠悠。

可一遇大雨,看似人畜无害的溪水就露出狰狞面目,淙淙水流如万箭齐发,山洪暴涨,两岸险峻高山夹持下,汹涌可怕。

杜一鼎人微言轻,找到领导据理力争,写了报告,详细论证,虽然省了钱,但极不安全。请领导再做论证。

为首的张工,权威被挑战得不快,盯着这乳臭未干的后生,问他:“小子,你才参与几个工程?”

杜一鼎说:“这是第一个大项目。”

说完,大家都哈哈笑了,空气里都是逗弄小屁孩的欢快气氛。

杜一鼎红着脸,梗着脖子,语气有点冲,更多的是担忧和不服,他说:“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们不能忽略我的老师,他叫吴志立,新中国成立初期河南大学地理系的高材生,他去年已经去世,一辈子就在这片山区摸爬滚打。这是他写的书,对每一个山头深沟都有考察和见解……”他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张工接过吴老师的遗著,大致翻翻,就知道专业的分量。良久,他拍拍杜一鼎的肩膀,说:“小伙子,你的老师很了不起,可他人困在山里,地理学科在日新月异地进步,就比如以前开隧道,谁能想象超大型的盾构机我们能这么快研发投产呢。所以,要有信心。”

可连续五天暴雨,山体滑坡,泥石流摧枯拉朽。塌方之际,杜一鼎凭着敏感预料到不好,本可以不顾一切冲出来的,可他去拉在坑道里施工的谢流洋,又去喊更深处的工友……延误了时机,有工友受了伤,唯独他,没跑出来。

谢流洋守着营救队,没合眼,大雨加山体滑坡隧道塌方,要想找到杜一鼎,如同把山体剖开翻转过来,以当时的技术条件,还太难。隧道内水位迟迟降不下去,从别处调来两架钻井机,打了两个孔,加了两台水泵,才加快了抽水速度。第二天,仍没挖到塌方核心区,面对大雨和可能的次生灾害,队里也在犹豫,进退都难。

山河静默,唯大雨瓢泼。

何丽云粒米未进,何长顺和颜秀英寸步不离地守着,怕她想不开。老两口日夜以泪洗面,可何丽云始终没哭,平静得可怕。夫妻俩都劝:“孩子,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何丽云还回一个笑,笑得他俩心里毛毛的。颜秀英忧虑地望着女儿,让何长顺去山上采石菖蒲、天麻,熬水给女儿喝,怕她悲痛得疯了。何丽云不喝,就坐在那儿发愣,做母亲的贴在她背后,搂住她的腰,揽着她双肩,用整个上半身贴紧她,给她暖,就像她儿时还在母亲怀里。颜秀英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抱着女儿,陪她一分一秒地熬。

第五天,队里将宣布营救结束。这天,何丽云早早起来,换了提前裁剪做好的婚服,嚷着要吃手擀面,像是平常她在家休完周末要去上班。何长顺连连答应,小跑着去面缸里舀面、和面。眼泪落在面粉里,盆里腾起一股细小的烟尘。他将那一小块被泪水污染的面粉摘出,出一口气,对妻子说:“咱孩子,能活了……”夫妻俩在厨房头抵头压抑着欣慰地哭。

一碗何丽云最爱吃的葱花鸡蛋手擀面做好了,何丽云抄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地吃,却好像不知道烫似的。急得夫妻俩一个扇扇子,一个端茶倒水。眼看着口腔黏膜灼伤,嘴角沁出淋漓血水,她还大口吞咽。何长顺受不了了,哇哇大哭,他以为孩子要吃饭了,能活下去了……他扇自己的脸:“都怪我,不该考验孩子,兴许你们早点结婚,就不会出这档子事……我该死……”他哭得哀哀的。

何丽云仍一滴泪都没掉。吃完了,擦擦脸,抹了雪花膏,还笑,问妈妈:“我今天好看吗?”颜秀英心都碎了。她还要父亲包一点山韭菜饺子,杜一鼎爱吃,她要带给他。

何丽云去了现场,整场下来都举止得体,脸上是平静的哀戚。听着领导和同事怀着悲痛的心情对杜一鼎的怀念和赞扬,她自始至终有一种飘浮的不真实感,就好像都在排练。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些滚烫的话语还留在耳畔,那些怎么会凭空不见呢?她在想,他是不是在和她捉迷藏?他怎么舍得她就撒手不管了呢?

杜一鼎的母亲也来了,没了昔日的强悍,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抱住何丽云,如藤类攀援在瘦弱的何丽云身上,她哭,她懊恼,她心里话机关枪一样往外倒:“不是阿姨心狠,不待见你,是觉得我娃儿出身低。你们好时怎么都好,过日子是细水长流,最是磨人,你娇生惯养的,怕你跟他到时不如意,受不了,再离婚……我娃最重感情,他经不起这种折腾……你看,其实阿姨镯子早都给你准备好了的,不值啥钱,但是阿姨戴了一辈子的,是个心意……从一开始,就真不是阿姨心狠,要说狠话,阿姨对不起你。你要不解气,孩子,你打我吧,使劲打我呀,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一点……”她攥住何丽云的手,胡乱抡着打向自己。何丽云僵硬的身体不得不解冻,机械的四肢和空洞的表情被她硬性闯入,她怎么能打她?何丽云只好发力,指使自己收回手臂……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准婆婆刺激唤回了她本能的活力。何丽云一旦能运用自己的躯体,不再是被抽走灵魂抽走表情的躯壳,她被婆婆抱着,也呼应地抱着婆婆。婆婆曾“嫌弃”她矮小,这么互相抱着,婆婆原来也这么瘦小啊……婆婆喊一声“我的孩子哟”,将她揽得紧紧的。望着腕上被婆婆强制戴上的老式银镯子,何丽云号啕大哭,“哇”地吐出一口血水……婆婆的命苦,她心疼她,也心疼杜一鼎。因为有他,她以为自己离开家庭,也会有甜甜的人生,可现在,上天竟然要把给她的一点糖再夺走……这苦水里的一点甜,命运赐给的一颗糖,她也不配得到吗?老天爷,你太狠心了!何丽云疼得喘不过气。

谢流洋跪在地上,拦住挖掘机,恳求领导和同事们。人们流着泪,又挖了半天,可大雨泥泞中作业,面对随时要暴发的山洪和滑坡,为了大家的安全,不能再挖了。谢流洋被工友从地上抬起来,挖机和工程队撤退了。谢流洋疯了一样,扑腾着,指着几个同事,大哭大骂:“你们的命都是他救下的啊,就这么丢下他不管了,你们还算个人吗!”谢流洋挣脱拉住他的同事,他的腿被山石砸了,就这么瘸着腿,爬着,一边哭,一边用手挖。手划破了,流血了,混合着雨水和泪水,同事们浑身被淤泥裹着,像个泥猴,大家都尽力了……谢流洋扑在破碎的山头,攥着拳,质问苍天,撕心裂肺地喊:“×他妈的,怎么不是我啊……我的兄弟……”

张工蓦地冲出来,举着吴老师遗留的手稿:“吴老师是对的,我们错了。现在,我们需要从山后没开凿的地方挖,等于重开隧道。这孩子聪明,吴老师记录的山体情况他都存到心里,他肯定没往洞口跑。洞口塌了,他反而跑向洞里最深处,那里山体还比较牢靠。”

有了方向,人们焕发新的热情,调转机器,从山后分秒不停地施工。不唯何丽云一家,杜一鼎的家人也来了,附近的村民听说了,从山下担来米面热水,大家轮换着施工。都引颈翘望,期待奇迹发生。

随着洞口一点点开凿,到了第七天,终于从山后贯通原来的隧道。机器停了,人们屏心凝气,手持着探照灯,提着心吊着胆搜寻。何丽云瘫坐在隧道口,呼吸都骤停了,只顾着哗哗掉泪。

忽然,深洞里一阵骚动,人们喊:“找到了,找到了!”

又喊:“慢点抬,慢点抬。”

又喊:“他睁眼了,睁眼了!”

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有人哭,有人笑,迎着担架,何丽云在跑,谢流洋在跑,何长顺和妻子在跑,杜一鼎的母亲在跑,谢天意在跑,村民们在跑……这忽然的震动,让虚弱至极的杜一鼎有点蒙,他还没适应光线的眼神穿不透黑压压的人墙,他只本能地护着怀里的封了塑料膜的照片,一张是吴老师大学时的照片,一张是他和何丽云毕业时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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