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纪俄国的著名作家,其小说因“对人类内心有着深刻洞察力”而广受赞誉。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长期受癫痫困扰的作家,充满激情和动荡的时代背景与他时而混乱的精神状态相交织,使他深刻描绘出俄国人民在苦难生活中的生存境遇。小说《罪与罚》中的疾病叙事不仅反映了人物面对社会变革、贫困和信仰危机时的精神崩溃与痛苦,也象征着社会环境对个人的压迫,揭示了整个社会的病态本质。本文结合福柯的疯癫理论和桑塔格对疾病隐喻的批判,分析《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癫痫、卡捷琳娜的肺结核及斯维德利盖洛夫的双重人格,探讨疾病如何成为揭示复杂人性和病态社会的工具。疾病叙事不仅深化了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还为现代疾病叙事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关键词] 陀思妥耶夫斯基 "疯癫理论 "疾病叙事 "疾病的隐喻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67-04
一、引言
作为19世纪俄国著名的文学家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深受其个人经历和时代背景的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从18岁开始便饱受癫痫的折磨,疾病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大痛苦,也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来源。他的小说不仅描绘生理疾病,更注重通过疾病反映人物的心理状态和社会环境对个体的影响。19世纪中叶,俄国正经历巨大的社会变革,封建农奴制逐渐瓦解,资本主义迅速兴起,社会动荡导致价值观混乱,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个体身心疾病作为社会病症的象征,通过对病态心理的深入刻画,揭示了社会环境对个体精神的深远影响。
在小说《罪与罚》中,主人公的癫痫症状不仅是身体疾病的表现,更是其内心焦虑和精神压抑的外在表现。小说中的疾病意象,如癫痫、肺结核和双重人格,不仅反映了人物的内心冲突,还揭示了整个社会的病态本质。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疾病叙事,将个人的痛苦体验升华为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哲学思考,进而揭示出人类精神世界的复杂性,以及社会环境对个体心理状态的深远影响。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疾病叙事,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对人性、社会和精神世界的深刻洞察,不仅有助于挖掘其作品的艺术价值,还能为现代疾病叙事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二、疾病叙事
疾病叙事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精神病学家和人类学家亚瑟·克兰曼(Arthur Kleinman)最早提出疾病叙事这一概念:
疾病叙事就是与疾病相关的描述或陈述。狭义上的疾病叙述仅指病人对于自身疾病的描述或陈述;广义上的疾病叙述则泛指文学作品中与疾病相关的描述或陈述,这种描述或陈述不仅仅止于疾病本身,还包括病人、与病人相关的医疗服务、家庭成员、人们对于病人的反应等方面。[1]
总的来说,狭义的疾病叙事是指“病人在医学领域中对自己病情的描述”;而广义的疾病叙事则涵盖“包括文学作品在内的所有关于疾病的探讨和书写”。当前的疾病叙事研究主要围绕两大理论核心:20世纪初开始的创伤叙事研究和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疾病叙事研究。前者基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探讨人类精神创伤的问题;后者以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对疾病隐喻的研究为代表,深入探讨生理和心理疾病的深层意义及其对人类的影响。
桑塔格是第一位著书详细讨论疾病与隐喻之间关系的作家,为疾病叙事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她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每个人都有双重公民身份,属于健康王国和疾病王国,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另一重更令人焦虑的公民身份。人们都害怕疾病,担心自己会受到疾病的骚扰,可人终其一生还是或多或少会和疾病打交道。”关于疾病的隐喻意义,她打破了疾病在医学领域的概念,认为其是一种文化现象,并指出:
任何一种病因不明、医治无效的重疾,都充斥着意义。首先,内心最深处所恐惧的各种东西(腐败、腐化、污染、反常、虚弱)全都与疾病画上了等号。疾病本身变成了隐喻。其次,藉疾病之名(这就是说,把疾病当作隐喻使用),这种恐惧被移植到其他事物上。[2]
桑塔格认为,这些隐喻反映了大众对死亡的恐惧、对情感的焦虑,以及心灵上的创伤。她主张否定疾病的隐喻意义,指出“看待疾病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2]。然而,要摆脱疾病的隐喻意义,首先就要揭示隐喻意义本身及其产生的社会原因。只有充分了解疾病的隐喻意义,才能对症下药,帮助大众摆脱其困扰。
因此,尽管疾病本质上是生理现象,但它往往承载着特定的价值判断和道德评判。首先,对患者而言,得知自己患病后,往往会产生道德上的自卑感和羞耻等情绪。同时,个体的疾病也成为一种反映时代问题的镜像。在文学作品中,疾病的意象不仅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层的象征意义,还成为展现社会文明和文化的载体,反映出作家所处时代的社会特征。
三、疾病书写的内涵
1.肺结核——困苦的生存状态
小说中,玛尔美拉多夫的妻子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患有肺结核,其病症从拉斯柯尔尼科夫初遇她时就已显现。
她像是在发烧,眼睛亮晶晶的,然而目光呆板。快要燃尽的烛火那种奄奄一息的亮光照在她脸上,使得那张患着痨病而且神情激动不安的脸给人留下痛苦的印象。[3]
飘忽的烛火象征着卡捷琳娜垂危的生命和将尽的心力。她每天从早到晚独自承担家庭重担,一面照顾孩子,一面靠打零工擦地板谋生。纵观她的一生,她曾在省立贵族女子中学就读,毕业时在省长和其他贵宾面前跳过披巾舞,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婚后,酗酒的丈夫不仅失去了工作,还为了买酒变卖了她的袜子和围巾,并导致他们的女儿被迫沦为妓女,使原本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卡捷琳娜的疾病也是她自尊心毁灭的外在表现。自尊被视为一种独特的财富,这种财富虽非生命所必需,却胜过生命需要[4]。在极度贫困中,卡捷琳娜为亡夫举办丧宴,试图邀请一些体面的人以维持自己的自尊,孰料来了一群不良人士污蔑女儿索尼娅,结果一家四口被房东赶了出来,她只能带着三个孩子在街头乞讨卖艺。生活的重担和内心的绝望加重了她的病情,在追赶被警察驱逐的孩子们时,她摔倒并咳血而死。
桑塔格认为,疾病是用来戏剧性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人需要重新认识这一“前置的”身体[2]。疾病不仅是生理上的反应,更是自我的展现。卡捷琳娜的疾病正是她被生活重担压迫的产物,她的死亡背后隐藏着她内心深处对世界的绝望,对自己悲惨一生的哭喊和控诉。最终,她放弃了自己追求的尊严,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2.癫痫——文明与理性的重构
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系统梳理了西方社会疯癫现象的演变历史,他认为疯癫并非自然现象,而是文明建构的结果,正是有了疯癫的存在,西方的理性才达到一定深度。
福柯指出,在古希腊神话中,癫狂者通常被描绘为预言家形象,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崇拜即为一例[5]。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也认为,癫狂是缪斯附身的迹象,这一观念进一步发展为柏拉图的“诗的迷狂”理论。
癫狂与理性的正式分离始于西方古典主义时期,笛卡儿在《沉思录》里把癫狂划归到非理性的行列中,癫狂的人群也因此要与理性的正常人隔离开来,从此癫狂与理性开始对立。19世纪中叶,工业文明的发展和达尔文的进化论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宗教信仰的价值,人们开始将自己视为理性动物,并认为疯癫是社会道德缺失的产物。在理想社会中,人们的重点在于如何帮助癫狂者远离癫狂,这种方式本质上将癫狂视为一种道德上可以矫正的行为,但在理性上仍予以否定。福柯对西方癫狂史的梳理表明,理性和癫狂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依赖于特定的社会场景而存在。因此可以说,疯癫是文明社会建构的产物。
《罪与罚》一书中,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便是典型的癫痫症患者。小说开头就提到他很容易发脾气,精神紧张,女仆探头看一下他的房间,都会惹得他生气而浑身痉挛。在计划杀死老妇人阿辽娜·伊凡诺芙娜的前夕,他一想到这个举动便“神经性的战栗”,浑身打寒战,而这种症状在谋杀阿辽娜之后达到顶峰:
他身上感到一阵奇寒,不过这种寒冷来自热病,他睡觉的时候早已开始发病了。现在他忽然那么猛烈地打起寒战,连牙齿几乎也在打战,浑身不停发抖。
拉斯柯尔尼科夫那呆板而严肃的脸顷刻间神色大变。他忽然跟刚才一样又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大笑声,仿佛他自己也全然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了。[3]
癫痫病的发作表现为极度的兴奋或者骤然的摔倒,口吐白沫和浑身抽搐,此外还有一系列精神方面的障碍,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行为举止基本符合癫痫病的症状。然而,他患病不仅仅是因为杀害了阿辽娜,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作为一名有抱负的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社会有着美好的构想。可生活的贫困不仅让他无法温饱,还打击了他的自尊心。贫困使他难以体面且有尊严地生活,因此,他的精神境界与物质世界发生了冲突,不平衡的状态导致他的思想发生变化,并由此产生“超人理论”。他杀害阿辽娜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为了追求极端人本主义。他在自己的论文《论犯罪》中,将人类分为“平常人”和“不平常人”,前者必须服从命运,而后者有权利通过各种手段建立新世界。因此,他杀人并非为了金钱,而是为了践行自己的信仰。由此可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疯人,都是被信仰折磨的悲剧人物。
美国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认为,疾病具有社会意义,是个人无法应对社会时的紧张反应[6]。彼时的俄国正值农奴制解体、资本主义制度确立,时局动荡,各种新思想与旧价值观碰撞对抗,适应社会发展的新价值观尚未形成,社会文化进入混沌—生成阶段,人们普遍产生危机感与慌张情绪。社会动荡影响了俄罗斯人的精神状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癫狂实则透射出社会转型时期俄罗斯人精神深处的分裂和迷惘。
因此,正如福柯所言,疯癫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文明社会转型中的产物,是施加于每个个体之上的结果。从文化意义上看,疾病是对社会标准的偏离,是病态社会的符号表征,隐蔽于其后的恰恰是存在于其中的历史结构、文化形态,以及社会过程。
3.双重人格——人性的欲望与挣扎
“双重人格”是指一个人物身上同时具备两种截然对立的性格特征,仿佛病人拥有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这使得人物会不自觉地采取与自身意愿相反的行为。关于双重人格的研究,最初以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为基础,随着现代心理学的发展,更多学者开始关注陀氏作品中具有双重人格的人物形象。
小说中的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便是典型的双重人格患者。表面上他善良且有风度,为索菲亚赎身,救她脱离苦海;帮助索菲亚妥善处理其继母的去世事宜,并将几个孩子安置在孤儿院,留下足够的钱财。他还赠送了一笔钱给阿芙多季娅·罗曼诺夫娜,尽管后来试图让她屈服于他,但确认了她不可能喜欢他之后,也并未进行逼迫。
然而他的内心却充满暴力和情欲。人们认为他道德败坏,老奸巨猾,一贯招摇撞骗,心狠手辣,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是“满脑子都是寻欢作乐的赌徒”。他臭名昭著,生活糜烂腐朽。被贵族女子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喜欢上后,他开始变得有钱,混迹于贵族阶层,天天寻欢作乐。后来,为了追求曾在自己家里做家庭教师的阿芙多季娅,他甚至开枪打死自己的妻子,暴露出内心阴暗的一面,最终在内心善恶两种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选择了自杀。
因此,他表面上的“正常”更多是因为社会的大环境需要他压抑自己欲望的一面。然而随着内心欲望的不断膨胀,欲望与理性产生激烈的交锋,导致人物精神崩溃和癫狂。其双重人格的切换反映了人物内心的矛盾和思想的分裂,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与多变。
由上可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揭示了恶劣环境对人类心灵的摧残与破坏,以及个体在畸形社会的压迫下,人性中的邪恶本能不断膨胀,却又因良知和善念的折磨而陷入极度痛苦的精神矛盾。这种复杂的矛盾不仅反映了新旧社会转型期的时代特征,也反映了人们普遍的心理状态。
四、结语
作者与疾病书写之间往往有着深厚联系,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艺术风格正是时代病症和他自身的疾病共同造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于城市底层的贫困家庭,自幼饱受饥寒之苦。他本人从18岁开始便患上癫痫,晚年又被肺气肿困扰,始终未愈。长期的病痛使他常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甚至在写作过程中出现抽搐或幻觉。然而,正是这种与常人不同的生命体验,使得他能深刻体会病人承受的生理折磨与内心挣扎。
与此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处的时代正值俄国封建农奴制走向崩溃,资本主义迅速发展,下层社会的生存模式令其身心备受折磨与摧残,养成他孤独敏感内向的性格,“以陀氏来说,要在冷酷的家庭环境中生存,又要精神独立,只有人格一分为二,导致病态和人格的解体”[7]。
学者程正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心理时说:“在作家笔下,双重人格和内心分裂归根到底是畸形社会和混乱时代的反映。”[8]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疾病书写反映了19世纪后半叶俄国的社会现实:压抑的氛围和价值体系的崩溃导致思想混乱,这种文化语境阻碍了人的精神成长与成熟。在变革时代,各种思想碰撞交锋,而作家用疾病书写来表现个体的矛盾、迷茫和困顿,通过生理和精神疾病,展示人物内心的分裂与混乱,揭示畸形病态的环境对个体精神成长的伤害。
与此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对文学的审美范畴做出了扩展。相比于前人对正面人物的歌颂,他更多地描写生活和人性的阴暗面,展示人身上存在的善与恶、理性与非理性、阴暗与善良等,这种看似矛盾的性格无所保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凸显出人性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这体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审丑意识,拓宽了文学作品中的审美领域,提高了作品的审美品格。陀思妥耶夫斯基构建出一个复杂的世界,但又在其中寄予了对善的希望,赋予苦难者以信仰和救赎,这也在无形之中增加了其作品的深度。
参考文献
[1] 克兰曼.苦痛和疾病的社会根源[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2] 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3]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汝龙,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4] 刘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疯癫”现象研究[D].济南:济南大学,2020.
[5] 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6] 斯通斯.核心社会学思想家[M].姚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7] 俞航.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复调与现代性[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
[8] 程正民.俄罗斯作家创作心理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9] 蔡祎,秦海涛.创伤叙事 、疾病叙事之比较研究[J].湖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6).
[10] 李剑文.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太宰治的疾病叙事比较研究[D].哈尔滨:黑龙江大学,2022.
(特约编辑: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