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

2025-02-17 00:00:00马拉
小说月报 2025年2期
关键词:季老夫人

看地方志,研究地方文史资料,要不是出自专业的志趣,那只能是老之将至,有了寻根的祈愿。我近年也读了点地方志,以为是少小离家,牵动思乡之情的缘故,细一想也不是,多的还是好奇。我籍贯湖北鄂州,已作岭南人二十余年,乡音和鬓毛皆斑驳零落,土狗不识,老松如旧友。忽然有一天,看到老家的朋友晒出一本书—— 《鄂州文化简史》,心里顿时一惊。“鄂州”这个词在我心中淡漠了三十余年,突然有了特别的力道。于是张口,向朋友讨了一本。书收到,粗略翻了一下,很是感慨,“鄂”字的由来和“武昌”的变故此前我是知道的,让我惊讶的是书圣王羲之居然和鄂州有交集。庾亮镇守武昌(鄂州古称)时,王羲之于咸和九年(三三四年)在其手下任记室参军,次年留下“南楼戏谑”的典故。这恐怕是鄂州文化史上最为显赫的事件了。

南下定居铁城后,岁月浸漫,对铁城的文化多少也有了点了解。铁城和鄂州相比,虽然古代黯淡,近现代却是光亮无比。铁城有个怪人,头大而方,秃顶长须,面若元谋人,名舒饭。舒饭倒不是舒舒服服吃饭的意思,乃“书贩”的谐音,此前他作为岭南著名书店老板,生意遍及全国各地,算得上名声在外的人物。此人原本研究当代文学艺术,生意凋零之后,潜心本土文化。十余年后终有所成,其著《铁城话词典》 《铁城文化漫谈》,都是研究铁城绕不过的资料。这两年,他的研究越发细致,连民国时期铁城如何腌咸鱼、戏院如何发广告都了然于胸,阮玲玉在上海的饮食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舒饭写铁城,文章就发在他个人公众号上,阅读量通常不过百。他没一点沮丧的意思,这就很让人羡慕了。爱而无所图,这是大境界,我是做不到的。说到这个,又想起来湖州老费的“红朝见闻录”,所讲虽难免尖酸刻薄,但也得些魏晋的风骨。地方文人能做到这样不容易的。就我读到的资料而言,地方史志和文学辑本多少有点斗方名士的习气,阿谀浮夸算是常态。例外也有,不多,闲日漫漫,不妨讲一个,当故事听想必也是不错的。

铁城小,南宋才有了县的建制,至今也不大,一条河从中间流过去,将铁城分成了城南城北。河不宽,窄处怕是不到一百米。就是这百来米,把人难住了。以前,河上没桥,来往得划船。虽然铁城气温高,但光身游水过河总不像个样子。坐船得花钱,费用不贵,不贵也是一笔钱,有这个钱干什么不好,无端端过什么河。因此,以前城南和城北来往得少。后来,河上修起了桥,一座两座,接着三座。桥修好了,来往确实比以前多了,有意思的是城南和城北还是不大亲热。在文化交流上,更是划河而治,各玩一套,彼此都有点瞧不起的意思。比如说城南编诗歌集,城北诗人照例是不选的;城北编画册,自然也没城南什么事。习惯一旦成了传统,倒也相安无事。

城北老季,原名季若愚,笔名季康,做文学。老季算是世家出身,他父亲做过报社总编辑,还出过两本书。在那个年代,算是地方杰出的文人。老季在铁城出生,自幼受父亲影响,喜好舞文弄墨,少小时便表现出出众的艺术才华。老季原本是想学美术,要考中央美院的。父亲不同意,说画画毕竟是小技,平时消遣一下还不错,作为终生的志业,未免有点轻浮了。他说,一百个齐白石也顶不上一个鲁迅,不说鲁迅,怕是连周作人都顶不过。这个话在当时说,大胆且有点犯忌,父亲敢说出来,自然代表心里所想,也是对儿子的真诚。老季把话听进去了,他读了文学,又念了当代文学的博士。当代文学在当时还是新兴学科,不大受学界尊重。等老季读完博士,当代文学作为一个学科算是建立起来了。他作为少有的当代文学博士,成了老先生们的团宠,发展自然不在话下。老季人聪明,读书时便开始写小说,先是先锋文学,接着又是新现实主义,牢牢准准踩在时代的每一个浪尖上。等老季成了教授,他作为小说家的名头更是风光无限。该有的资源他都有了,所有人都认为老季会在京城终老,没有挪动的必要。让人意外的是,他却接受了岭南大学的教职,毅然回到南方。

一晃十几年又过去,老季从岭南大学退休。隆重的荣休仪式后,老季说,他想回铁城。这话很快被他的学生传达到了铁城有关部门。约了两次饭,老季决定回铁城看看。这时,离他上次回铁城将近十年,那还是因为父亲的葬礼。老季说,他记得小时候住的老房子还在,家里没有卖。要是回来,他想住在那里。过去一看,果然,就是有些残破了,基本的结构都还在。房子主料用的石头,相当牢固。老季花了两个月时间,除了院子里的杂草,又把室内的地面、墙壁重新装修过,老房子顿时生出新的活力来。南方的阳光和空气洗刷着老季的旧居。半年之后,老季坐在院子里喝茶,满是感慨。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他折腾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出生时的院子。父母早已故去,儿女俱在海外,旧居里都是新家具,不变的只有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更加枝繁叶茂。这么多年没人照顾,依然生机勃勃。等到来年春夏之交,枇杷熟了,老季摘了一尝,顿时流下两行清亮的老泪。他想起了母亲。小时候,总是母亲摘了枇杷,细细洗好,晾干水,剥了皮塞他嘴里,清甜甘洌,如福至心田。枇杷还在,人往矣,痛哉。

老季回了铁城,他们家自然成了铁城的文学中心。刚开始,惧于老季的名声,都是以组织的名义进行探望。接触得多了,发现老季也不是那种拿腔拿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胆子便大了些,私下也开始约老季,口里叫的自然是“季老”。老季不爱出门,这些年他热闹够了。有人到他家里来,只要没别的安排,他乐意陪着坐坐,闲聊几句。铁城的文学青年也从敬而远之到亲而近之。所幸,老季夫人性格也甚是随和,虽说是大城市官小姐出身,对铁城的风土人情却很喜欢,唯一厌恶的是春季的回南天。不过,毕竟到南方这么多年了,也还能忍受。熟归熟,想过来拜访老季,还是会打电话预约。知道老季只有两人在家,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多半还会先去酒楼把酒菜饭食点好,让人好生送过来。五六七八人,把酒言欢,聊聊文学和文坛八卦,也算是件有趣的事。这一来,老季的退休生活变得生动活泼了。聊得多了,老季发现,铁城和他去过的地市一样,雅好文学的不少,自视清高的更是人数众多,真正出类拔萃的文学人才难得一见。对此,他深刻理解。由于理解,和铁城的后辈聊文学,他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相反,总是微微俯下身来,耐心倾听。时日一长,他获得了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和他聊过的文学青年,总会用四个字来形容他们的感受:如沐春风。

拜访老季,有闲聊,有请教,难免也有请老季提携的。闲聊,老季欢迎,他原本不太正宗的铁城口音日益正宗起来。有人拿作品过来,恭恭敬敬递到老季面前,老季翻看几页,大致聊几句,都是鼓励的话,要是高兴了,过誉之词也不吝惜。后来,有人送书来,书封上印着老季的名字,还有他的推荐语。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有没有说过,老季都不在意。这些书发不出铁城,能读到的没有几个,他不必过分爱惜羽毛。再说了,都是喝着一条河的水长大的,愿意拿他的名字一用,也算是帮他往季氏宗祠里添了盏灯。他最怕求提携的,搞得里外不是人。往里,都是铁城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往外,水平着实不够,强推丢的是他的人情和面子。他不想干这种事。推托过几次,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老季的意思,不再让老季为难,相处更轻松了些,话题也变得宽泛。天上地下、古今中外,都纳入了杯酒之中。身在铁城,又都是文化人,议论当地在所难免。聊得多了,孙敬之的名字时不时传到老季耳朵里。零零碎碎的话语中,老季了解到,孙敬之算是新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为人孤傲,英特迈往,在铁城也是让人景仰的人物。来人都说,城北季老,城南孙老,您二位可以说是当代铁城文化的双子星。老季连连摆手,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写小说的,编些流言蜚语为稻粱谋,要说先贤,我写了一辈子都比不上苗子先生随手一本《青灯琐记》,那还只是先生打发闲暇的副业。老季这话,有应酬的成分,也有几分谦虚,他对孙敬之的兴趣勾起来了些。

有天傍晚,老季正坐在院子里看晚霞,秋高气爽,夏日的溽热荡尽,天黑得比以前早了。回到铁城,老季对天空的兴趣骤然浓了起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话无疑是确实的。前几十年,他看云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两年,坐在院子里看云算是老季的一个爱好。云彩流动,如万物新生,又像在暗示飘移间皆有定数。那天的晚霞,热烈泼辣,火红一片。这就像烟花啊,浓墨重彩之后,就要暗淡下来。老季靠在躺椅上,有所思,又有难得的惬意。他想起他的晚年,也许就像这云霞,爆彩过后该是寂静了。唯有院子里的这棵枇杷,依然有年轻的风貌,不显半点老态。手机响起来时,老季微微欠了下身,把手伸向茶几,又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手机,老季对夫人说,一会儿有人过来,都是搞艺术的。夫人说,来看你的,除了搞艺术的,还能有谁?老季笑了,还有学生。夫人嘴角微微一翘,像是嘲笑,还有学生?老季一想,自从回了铁城,来看他的学生几近绝迹,这两年除开过年过节还能收到学生的问候短信,他像是没有见过学生了。对老季来说,也无所谓,师生说是一世的情分,现实中哪能做得到,终究是要各奔东西的。他既然离开了学术名利场,学生疏远也是意料中的事。再说了,他也不算什么正经导师,心思还是在他的小说上。老季又喝了口茶对夫人说,也好,大家都不牵挂了。晚上不用做饭,他们叫了东西过来。夫人说,你们吃喝着,我出去散散步,随便吃点,就不扫你们的雅兴了。

老季和夫人收拾了张圆桌到院子里来。这季节,院子里比屋里舒服。帮老季摆好桌子,夫人出门散步。没过一会儿,人热热闹闹过来了。一进门,照例给老季请安,又把带来的酒菜摆桌子上。等人都坐下了,老季发现了一张陌生面孔,正要请教高姓大名,边上有人说话了。来人站起身,领着陌生人走到老季身边,郑重其事介绍道,季老,这是铁城美协方亦圆方主席,您的忠实粉丝,多次说想拜访您,又不好意思。今天又说起来,我说,季老很随和的,正好我们要去探望季老,你一起来吧。这不,也没跟您汇报,就直接带过来了。老季听完,连忙伸出手说,方主席客气了,欢迎欢迎。酒过三巡,老季看出来了,桌上这圈人,以方亦圆为中心,衬托着有事的。方亦圆年龄不大,五十岁出头的样子,言语间颇有些自得。谈了一圈铁城艺术家,又提到了孙敬之。老季注意到,一提到孙敬之,方亦圆态度闪烁,欲言又止。这一下,老季来劲了,他对方亦圆说,方主席,可能有点冒昧,我还是想问一下,孙敬之这个人怎么样?连我这种门外汉都经常听到人提起他。方亦圆略一思索,倒了杯酒举到老季面前说,季老,今晚我们聚得开心,先就不谈他了,我们喝酒。放下酒杯,方亦圆突然说,季老,我这次来,有个不情之请。老季说,主席见外了,有什么吩咐但讲无妨。方亦圆说,我跟您老汇报一下。这两个月,我准备到省美术馆搞个展览,别的都联系好了,画册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个序。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请您写篇文章,要是方便,再赐篇画评就更好了。老季听完笑道,承蒙方主席看得起。不过,美术我完全是个门外汉,信口胡说总不好,这文章不敢写,真不敢写。方亦圆说,季老您太谦虚了,艺术到了高处都是相通的,您是文学大家,见多识广,您随便写几行字,顶人家千军万马。我也不打无准备的仗,我在网上看过您的画评,那是精妙无比,别开生面。比如您谈“元四家”“吴门四家”的文章,那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方亦圆话音一落,老季心里一沉,人家这是有备而来,功课都做过了。老季还想推辞,只见方亦圆站了起来,倒了个满壶走到老季身边说,季老,您就当是对地方后学的支持,这份恩情我永记在心。至于别的,您放心,我也是个讲究人,不白要人东西。老季脸上一热,我不是这个意思。方亦圆说,季老,我知道您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也不能把这个意思弄得不好意思。我知道您爱惜羽毛,我虽比不得白石青藤,想来也不至于糟蹋您的文章。说罢,举起壶一饮而尽。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季再说什么就不好意思了。他只得说,那我试试看。见老季松口了,方亦圆连忙说,明天我让人把画册样稿送过来,这两天再请您去画室指导指导,有您的妙笔文章,我这册子是页页生辉。

见问题解决了,一众人等都轻松起来,尤其是方亦圆,更是神采飞扬。在座的都赞老季有先生之风,更羡慕方亦圆能得到季老的文章。月色有了凉意,气氛更是热烈。酒至酣处,方亦圆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着对老季说,季老,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季说,都是朋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藏着掖着。方亦圆来回转着酒杯,像是在下决心,季老,这话本来不该我说,您老既然问到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两句。孙敬之这个人,怎么说呢,他是前辈,也确实有才华,这个我们都认的。但这个人,过于狂傲自负,目中无人,这就是人品问题了。人品不好,别的再好我也是不认的。比如说,秦桧、康生书法都不错,为什么没留下来?就是因为人品问题。不是说因人废书,基本原则还是要讲的吧?我是很看重人品的。方亦圆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不好意思,说多了,说多了,我自罚一杯。老季微微皱了下眉,方亦圆的话他不太赞成,还是配合着点了点头。等到夜深,众人帮着收拾了残局,纷纷告散。老季站在门口,和大家拱手作别。方亦圆站在老季身边,对众人说,你们先走,我和季老再说几句话。

等人影渐远,老季还以为方亦圆有什么东西要给他,那就难为情了。不料,方亦圆压低声调说,季老,有句话我本来不想说,在背后传人坏话显得我小人了。季老,您知道,我最讨厌这样的人了。不过,这事既然和您有关,不和您说一声,又显得我不厚道。老季有点意外,和我有关?方亦圆看了看四周,凑到老季耳朵边上说,季老,孙敬之不是个东西。您看,我在您这儿坐了一晚上,您没说他半句坏话,他可没少说您。老季笑了笑,他说我什么了?方亦圆说,我还是不说了,太难听了。老季说,但说无妨,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方亦圆来回搓着手说,太难听了,我说不出口。老季故意刺了一句,你这吞吞吐吐的,像是有问题。方亦圆盯了老季一眼,像是要扎进老季肉里,季老,那我可说了。孙敬之他真不是个东西,你们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他在背后造您谣,说您的文章都是别人吹出来的。您要是没当年的位置,狗都不理您。还说他都查过了,您的书不是老师推荐出版的,就是学生公司做的,你们就是一个利益集团,互捧臭脚,党同伐异。老季说,有这种事?方亦圆说,这都不算难听的。老季问,还有?方亦圆说,我说了您可别生气。老季说,你说,我不生气。方亦圆说,他还说,您之所以离开京城到岭南大学,是因为犯了大错误,让人家给赶出来了。老季笑了,这个有意思,他有没有说是什么错误?方亦圆犹豫了一下,说了。老季问,他怎么讲?方亦圆说,季老,那我就直说了吧,他说您强奸了女学生,还是学校给按下来的,不然您早就进去了,哪还能像个人物一样回乡耀武扬威的。听方亦圆说完,老季哈哈大笑。见老季笑,方亦圆连忙说,季老,他这些话我是不信的,这个人人品不行,我看不上。这些年,他仗着以前的名声,在铁城美术界一手遮天,生怕别人超过他了。不瞒您说,我这次去省里搞展览,他是不高兴的。您老给我写文章,他肯定要说闲话。刚才我态度有点急切,这会儿想过来了,您要是怕麻烦,我也不勉强,不能给您添麻烦。方亦圆还想说点什么。老季说,方主席,晚了,你也早点回去吧。说罢,转身进了院子。回到院里,月色更加皎洁,夫人已在洗漱。老季换了杯子,重新泡了杯茶。酒食气味被风荡开了一些,隐隐还有。老季喝了口茶,想了想方亦圆的话,摇了摇头叹道,何至于此。方亦圆让他想起他以前遇到的一些人,还是太急、太粗糙了。

学术圈也好,文学圈也好,大小也是个名利圈。混到老季这个程度,背后不可能没人说坏话、泼脏水。对这些事,老季早就看淡了。随着年岁增长,业内地位逐渐稳固,议论他的人少了。背后遭人暗算,多半是在事业上升期,有人嫉妒,有人怕对自己造成威胁,下手难免会脏重些。一旦出人头地了,凑上来的都是讨好巴结的,生怕大佬一生气把自个儿上升通道给堵死了。和老季刚出道时被人泼过的脏水相比,方亦圆传过来的这几句话简直小儿科。再且,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刚刚走上学术道路,出书不易,全仗老师照应,他前两本书确实是老师推荐给出版社的。后来成名了,想约他的书稿难。给谁都是给,为什么不给自己学生?师生之间沟通方便,既是老师的书,又有市场价值,学生做起来更用心。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强奸女学生的事,听起来虽然荒唐,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逻辑关联。老季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睡了女学生,夫人千真万确上过他的课。第一次听到这些谣言,老季很是生气,更加哭笑不得,听多了自然脱敏。老季知道孙敬之不会说这些闲话,方亦圆为什么要传这些谣言,老季心如明镜。

第二天,方亦圆果然派人送了画册来,厚厚四大本。铺在书案上,颇有些横行霸道的意思。三本以前出的,还有一本画册样稿,简易装订着,初有了个形状。老季翻开画册,一页页看过去。客观说,方亦圆画得不错,技法、观念都不落俗套。再想起方亦圆说的话,还有他提到的秦桧、康生,老季心里叹了一句,可惜了。夫人问,这序还写吗?老季说,要写的。夫人说,你还真是大度,什么人都容得下了。老季说,和年轻人计较什么。夫人笑道,还有五十多岁的年轻人,看来联合国又要改定义了。笑罢,夫人站在书案旁捧起画册翻了翻,翻完又扔回书案上说,画倒是清高脱俗,做的事不像个人样子。老季说,也能理解,太着急了,也笨了点。小地方出个人才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再说了,我这笔墨也不值几个钱。夫人问,他知不知道你和孙先生有联系?老季说,应该不知道,我没跟人讲过。夫人说,孙先生也是有意思,周周转转要到你电话号码,约他见个面又不肯,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个想法。老季说,他是个讲究人。夫人说,见个面怎么就不讲究了?老季说,大概怕失望吧。夫人问,这话怎么讲?老季说,我以前给你讲过,我年轻时热衷于拜访文坛前辈,尤其是名气大的,总想着要趁他们都还在,亲自拜访一下,也算是名人崇拜吧。见的人多了,慢慢没了热情,到后来干脆不想见了。多数前辈确实不错,学问扎实,品性高洁,让人敬仰,也有些人让人不敢恭维。看文章铁骨铮铮、正气浩然,坐下来没说几句话,一身俗气,比那些市井里的钻营之徒更不堪。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吧?用诗人的话说,那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这样的人不多,破坏性却很大,那真是震碎三观。见过几个这样的,我就不太想见人了,还是留点念想吧。毕竟每个人的梦想都不多,破一个少一个。我有没有给你说过,我以前很喜欢赵三一的文章,为了见赵三一,硬是往京师大学跑了八趟?后来,好不容易见上了,一坐下来他就谈见了什么人,开了什么会,出了什么书,挣了多少钱。这也罢了,讲起睡过的女学生更是眉飞色舞,给人感觉太脏了,回来我就把他的书全扔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见这种垃圾货色。夫人笑了起来,你是怕你成了赵三一,还是担心孙先生是赵三一?老季说,我和孙先生都怕吧。

老季想起前些天孙敬之给他打电话的情景。电话里,孙敬之语速不快,语调沉稳,措辞讲究,尊重间透着客气。他像是不经意提到了老季一篇文章,略略说了几句。就那几句,老季知道文章孙敬之看明白了,也有自己的理解。当代文学看起来和美术不搭边,骨子里还是连着的。学国画的都知道,国画讲究诗书画印,诗放在前头,自有它的道理。文学境界没有上去,落笔下来就俗了。老季听人说过,孙敬之不但古典文学素养好,对当代文学也非常熟悉,尤其是诗歌。这就难得了。老先生多半爱格律诗,对新诗总有些不屑一顾。老季对孙敬之说,诗我不懂,尤其是当代诗,小说略有一点心得。孙敬之说,您太谦虚了,您是文学大家,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向您请教。老季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您多指教。客气完了,放下电话,老季以为孙敬之会挑个日子过来坐坐。没想到,一等没来,二等没来,半个月过去了,孙敬之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季有点耐不住了,主动打电话给孙敬之,想约他聚聚。两人年龄相当,应该有话说。孙敬之口头上答应了,又找了理由避开。几个来回下来,老季明白了,孙敬之还没想好要不要见他。人到这个年纪,又经过了些事,心境不同了。老季想,都在铁城,迟早总会碰到一起的,那就顺其自然吧。他的日常生活还是热闹,慢慢淡忘了这事。直到方亦圆过来,他见孙敬之的心又起来了。他想当着孙敬之的面,讲讲这个故事,想必有趣得很。

隔了几日,老季把序写完了,寥寥八百来字。作为画册序文,不算长,也不算短,大概还是得体的。方亦圆向老季请序,老季推辞。那是他不想写,并非真的不懂。他在国画上下过功夫,毕竟当年也是想考美院的。这些年爱好一直没丢下,要不然他也写不了元四家的文章。把序文发给方亦圆,过了一会儿,方亦圆回了信息,除了表示感谢,还说要给老季寄点东西。上午说的话,下午东西就送到了。鼓鼓囊囊一大袋,还有一个信封。老季先拆的信封,一张画,自然是方亦圆自己的笔墨。夫人看了看画说,这也真够简洁的,连装裱都省了。老季把画塞进信封,随手扔在书架上。文坛混了几十年,名家书画他不缺,随便拎一个名字出来,够压方亦圆几个头。他拿了剪刀,剪开塑料袋,袋子一打开,一股腥味扑面而来。老季定睛一看,里面放着三条鱼干,还有几袋牛肉丸。夫人吸了下鼻子说,这都是什么东西?老季说,这大概就是方亦圆说的意思了。夫人说,那他还真是好意思,拿了文章,人都不来了,打发送点破烂玩意儿过来了事。老季对牛肉丸没什么兴趣,那三条鱼干还是让他心动了一下。要是没看错的话,还真是渔民自己晒的野生三黎,这么大条,非常不容易了。小时候,老季最馋这个。三黎就是鲥鱼,少且贵,他一年难得吃几次,更不要说这么大的。夫人说,三条破咸鱼就把你收买了,你看你这点出息。老季脸上一闪羞惭,人总有点念想嘛,这真是小时候的味道。说罢,把鱼干当宝贝一样收了起来。

在书房坐了一会儿,老季魂不守舍,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干。一想,知道了,他想着要给孙敬之打个电话的。电话打通,寒暄了几句。老季说,孙老师,前些天方主席来我这里了。孙敬之问,哪个方主席?老季说,还有哪个,美协的。孙敬之说,他啊,那他指定有事找您。老季笑了,您怎么知道?孙敬之说,对他我还是了解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季说,确实有事。孙敬之说,要您帮他写文章吧?老季说,不错。孙敬之说,您一介文人,秀才人情纸半张,除了文章他还能图您什么。老季说,您这是把他看透了。孙敬之说,自己的学生,我怎么可能不了解。老季有点意外,他是您学生?孙敬之说,跟我学过几年画,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老季说,那他不应该。孙敬之问,什么不应该?老季说,他在背后搞您事情。孙敬之说,说我坏话了?老季一笑,要说也不算说您坏话,说您说我坏话了。孙敬之说,您都把我绕糊涂了。老季把事情细细给孙敬之讲了一遍,听完,孙敬之说,这倒是合他风格。又问,他是不是送了您三条鱼干?老季一愣,这您都知道?孙敬之笑笑,例行做法。不过,他家鱼干是真好,海边自己晾的,铁城名特产。您是不知道,为了吃他家的鱼干,好些人挤破脑壳和他搞关系,就想搞点正品货。他送给您的,那肯定没问题,也知道您吃得出来。好东西,您留着慢慢吃,我都忘了有多少年没吃过他家鱼干了。老季说,我给您送两条过去。孙敬之说,那倒不必,我要是真想吃,不至于连两条鱼干都找不到。和孙敬之聊完,老季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晚上他想蒸几块三黎鱼干,和夫人一起喝点酒叙个旧。

这事过了,老季和孙敬之的联系断断续续,几天几个月不定,看想没想起来。也没什么主题,芜杂地扯几句,像是老朋友谈心。周围的人再提起孙敬之,老季也不说什么,都听着。有时候他想,这些人在别人面前是怎么说他的呢?在铁城待得越久,老季越有一种错觉,他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又一年枇杷熟了,老季想送点给孙敬之尝个鲜。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毕竟是自己院里种出来的。而且他家这棵枇杷,挂果个大皮薄,水足味甘,市面上难得见到这么好的品种。给孙敬之打了几次电话都不见接,发信息也不回。老季生发出些不满,这个老孙,干什么去了,拿这么大排面。眼看着枇杷要过季了,孙敬之还是没回电话。老季问了几个人,才知道孙敬之病了,都卧床了。老季说,那我得去看看他。到这会儿,他才想到,他连孙敬之住哪儿都不知道,就知道在城南。听说老季想去看孙敬之,周围的人都劝他,别去了,他不会见您的。自从卧了床,孙老谁都不肯见,连话都不愿意跟人说。老季还抱有侥幸,说不定他愿意见我一面呢。又有人劝他,孙老的脾气您是不知道,他不肯的事情没人能说得动他,市领导要去看他,都被他拒绝了,说一个要死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您说气人不气人?老季心生摇摆,和夫人说起。夫人说,也能理解,他好好的时候你们俩都互相避闪着,生怕见了人不对,何况他现在这个状态。夫人说完,老季叹了一声,静默下来。隔了两个月,老季收到消息,孙敬之走了,告别仪式设在殡仪馆小礼堂。

老季早早赶到小礼堂,不少熟人站在外面抽烟,见到老季颇有点意外,又压低声音和老季打招呼。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过来说,亲友可以进去了。这是老季第一次见到孙敬之,孙敬之的样子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猜想,孙敬之应该瘦,头发白,留着胡子。躺在冰棺里的孙敬之身体微胖,光头无须。老季站在孙敬之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等告别仪式搞完,遗体推往火化间,老季正准备走,有人喊住了老季。见老季有点意外,来人说,您是季老吧,孙敬之是我父亲。老季连忙说,您节哀。小孙说,我父亲有东西送给您,他说您肯定会来的。老季眼睛一湿。小孙接着说,父亲让我转告您,他不见您,有他的原因,希望您能谅解。老季说,明白的,明白的。小孙又说,我还和父亲开玩笑,你怎么那么笃定季老会来?父亲说,他会来。又说,要是他没来,就把我送给他的东西一起烧了。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老季说,您能来父亲肯定很高兴,谢谢您。老季接过牛皮纸袋,眼泪滴了下来,我应该早点去看看孙先生。

回到家,养了一会儿生气,老季平复下心境来。他打开纸袋,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沓宣纸,让他意外的是还有两本书,一本《明清南方文人生活碎影》,一本《当代先锋小说叙事策略》,都是老季的著作。老季翻开书,书上密密麻麻都是批注,连为数不多的几个错别字都校订了出来。再小心翼翼打开宣纸,孙敬之送了他两幅画,还有一幅字和一条小札。孙敬之说,他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书读不太动了,这两本书他好好读过的。至于字画,权当留个纪念,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来过。老季把字画送去裱了,拿回来挂在墙上一遍遍地看,像是孙敬之坐在对面说话一样。画是孙敬之擅长的写意山水,画面苍茫大气,用笔天真活泼,全然没有一点老之将至的暮气。书法孙敬之抄了《世说新语·任诞》中的《王子猷雪夜访戴》,这也是老季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多么浪漫任性,充满生命的活力。和古人比,现代人活得太过规矩了。孙敬之的字不大守规矩,老季喜欢其中渗透出来的桀骜劲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宾客散尽,若是还无困意,老季就站在孙敬之的字前,一遍一遍念着: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直至潸然泪下,不觉天已大亮。

原刊责编""" 林""" 森

【作者简介】马拉,1978年生,诗人、小说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花城》《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厨房中的契诃夫》等五部,散文集《一万种修辞》,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杨牧诗歌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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