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山行

2025-02-17 00:00:00史玥琦
小说月报 2025年2期

周不凡早算出那天有蹊跷,下午,他拾掇出从天津老家空运过来的麻布囊,三指习惯地跷立,剩下大拇指和食指往里探,依次捏出五十根艾草,轻轻排到古琴桌上。我和尹大哥屏气凝神,在他的蒲团上盘腿坐着。我盯着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在轮椅上挺身,右颊那块黑色圆痣上的毛也都根根竖立,肃然起敬。尹大哥则眼神涣散,关注桌角线香点燃时烟的走势,缥缈螺旋,从无定数,最终消隐到周不凡背后的挂画中。画是去年自淘宝购得,范宽的《雪景寒林图》,绢纸影印,未裱,双面胶糊到寝室墙上。烟近了画,冻作远山散不尽的云雾。

用的是春秋古筮法,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他一把抓起所有艾草,边念叨边往出择。这门课我推着他蹭过,国学院的古代数术,古法占卦是老先生开的课间小灶,课前踱步教室,瞥见周不凡桌上备书——《御定奇门宝鉴》,乾隆秘本,图书馆古籍区所借,寒暄几句,决定提携一二。该课的期末作业,是按五行配数原理判析学号吉凶,校内一时风靡,修课的学生甚有网上接单者。

揲蓍法简单古朴,课歇铃打响后,没人出去透气。老先生掏出一沓扑克,数四十九张,左右随机掰两半,象天地,扣掉一张,象人,再左右各除四,有余数,数出来撇到单张上。要是整除,就数四张,两边除好,拢到一块,再分开除,往复三次,手里的牌再除八,必得六七八九。六八为老阴少阴,七九为少阳老阳,老者为变爻,如此叫三变成一爻,十有八变而成卦,变卦之则参考朱熹的《易学启蒙》。讲毕,老师盯着周不凡。我们还在云里雾里,只他俩沉默对视,像两个棋手,又如相面。周不凡点点头,抚了下头上的发簪,表示心领神会。头发是自大一蓄的,刚能盘髻,现在已可盘桌上茶杯大。他将艾草来回倒手,香燃尽,刚好停下,一把打蔫的艾草递给我俩,说,有了,喂了吧。尹大哥从愣中恢复,接过来,转身丢给白团子,它从笼子上面又接过手,毫不犹豫地咀嚼起来。

按周不凡后来说,他当时没注意变卦的其余爻辞,也应作参考,只规矩地以本卦两变爻占,那是不对的,不准的,还是以偏概全,太过自信。我装作安慰的口气说,躲不过去,都是该着。此言显得我像一个命定论者,出事之前,我一直偏爱随机性和无缘由,对缜密的秩序轻狂怀疑,不由自主地将危险到来视为冒险的开端,大着胆迎上去。大一我光着膀子,跟中文系的另一个人打赌,要游到长江对岸去,缺乏准备,只游了四分之一就手脚抽筋,慌乱中摸到尹乐的胳膊,这是条入学前当过两年兵的胳膊,也是寝室长的。尹乐比我们大两岁,都叫他大哥,筋肉结实,身手矫健,直直架着我。路边人群聚集,有人喊要报警,他边游边吼,不用!回来了!之后我去首尔大学交换半年,交了女友,日韩混血,笃信佛教,并不守戒律。我怂恿她避开所有门清的寺院,专挑未知的去。在江原道,平昌郊外,我们曾在一处破烂的野寺过夜。村路上灯火明灭,左右林间,闪着无数绿莹莹的微光。翌晨她才从僧人处得知,那是段弃路,常有狼群出没。

郭杰回寝时,楼早已熄灯,我们已敲定上山的日子。他拎回一提袋盒饭,借着充电台灯看,有七八盒,是多出来的。学生会最近忙着预备毕业生赠礼,需人工打包,在樱顶加班加点,晚饭也来不及吃。两个月后我们毕业才知道,那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签、扇子、校园地图、明信片等,都经了他那双肥手,认真摆正。他不爱闻香,捏着鼻子,去开窗户。随后我们几个大快朵颐,挨个开盖,专挑肉夹。尹大哥嘴鼓着说,不凡大仙算好了,四月二号,一早上,日子时候都好,你到时没事吧?郭杰说,没事,只要没人打电话,打了也是没看见,没起来,没听着。我说,愚人节那晚别睡了,怕起不来,可以看看球赛。我并不懂球,但知道郭杰和老尹的唯一共同兴趣就只有球。大约一年半前,矮胖的郭杰深夜坦言,自己是个没爱好的人,只注重实干,看球也不关注谁赢,只欣赏灵光一闪的脚法,他说那最接近咱老祖宗围猎时候的狡猾。某次中文系男足缺人手,我强拉他上场,踢左后卫。只见门将把球传到他脚下,场上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强作镇定,后退两步,弯弓搭箭般扭着身子,瞪双圆眼,随即冲前奋力一踢,足球划出一个诡异的弧线,由我身前向界外飞去。

临时餐桌由两方脚凳拼成,说是脚凳,其实是军训前夕校方多发的一套方木椅,方便休息拉伸,自然也是上几届的“遗产”。透过新刷的棕漆,依稀可辨有人在凳腿刻的情诗,字迹歪扭娟秀,有爱、遗憾等字眼,落款一九八七。寝室分在走廊最里边,因为隔断,格局也和别的不同,面积多了至少一半,景色也因坐在最高层六楼最外,别致一些,南窗靠珞山,北门对茅房。茅房同水房一体,异味不大,常年敞门,再北一点是民国老工学楼,而南边香樟树的枝叶自窗子冒失地往屋里探,气味四溢,和周不凡所焚檀香一唱一和。军训过后,回收物料的人不出意料地把我们落下,我们就将余出的木椅搁到爬梯边,上床下桌,方便蹬腿借力。被落下是一个共识,尹乐说这是零余者,法国哲学里关于存在的最好状态。我们是各自院系分寝室时无法被四整除的零头,便自国学院、中文系、法学系、哲学系组成一个混合寝室,位置则塞进物理系宿舍楼的高隅一角。头一个学期,由于人文学科最擅长辩论,各系辅导员高度关注我们的相处,会否因为一个类似活着意义的终极问题打得头破血流。他们敲门走进(其实我们都知道是为了看执拗住最高楼的周不凡行动是否方便,比如是否有人抢电梯,看他的专用床是否舒心),和我们四个深情对望,又看向四围,每人床边都贴着自己思想偶像的画像——周不凡率先贴的敦煌菩萨壁画,我和他连床,便贴上普鲁斯特,尹乐思前想后,托我给他打印了马克思、恩格斯,郭杰本无所谓,见状借过尹乐战友刚寄的切·格瓦拉像,英气逼人。辅导员像参观稀有动物一样看着我们,两个在床上,两个在桌前,慵懒安静,并不对话。后头更有游客掏出手机,拍周不凡桌上的砖砚和陶俑。见我等惬意舒适,甚至颇自得其乐,他们便满心离去。

尹乐蹲坐到小板凳上,抹一抹嘴,再次强调,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上山。郭杰吐出一块鸡骨头,说,不对,是一起最后一次,昨天下午还陪人转过,水利学院新换届的学生干部。尹乐说,你真?菖?菖扫兴,他们哪懂上去的路。就是底下环山柏油路转一圈,到山里,绝对是最后一次。郭杰嘿嘿直笑,冲周不凡说,大师,我看看结果。我说,你好像管医生要诊断报告。周不凡把我们刚才供若神明的一页竖排宣纸拿给他,上面写着两行爻辞,他掐好艾草后照着宋本《周易》誊的。灯照越来越昏暗,郭杰瞅了半天,埋头反复认读。周不凡不打紧地问,看出什么没?郭杰说,别的不说,你这“古”字我真是佩服。尹乐又叹又笑,着他快放下,别沾上油渍。我说,这几天都准备准备,我又买了一些酒精块,够用了。周不凡撂下一次性木筷,用手机接着放没播完的昆曲唱段,离身,摇轮,取了床栏上搭着的深衣,披上。郭杰像忘了开窗,揭开最后一盒盒饭说,天还没暖和,是该多穿,你们有啥吩咐跟我说,这一阵忙,说啥我都双手赞成。尹大哥边夹肉边笑道,阿杰你又打官腔了。

很久以来,寝室里养成了群嘲郭杰的习惯,他早出晚归,善社交,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专业也具差异。因文史哲平行研究的需求,我们仨的书和课件总是互通,在老旧不大的桌上积压成山。只郭杰守得一方净土,一本宪法、一本《论法的精神》,余下都是课程文件。他性格温良,从不和我们翻脸,甚至过于温良。一日在回寝路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白团子,那是只被弃养的仓鼠,背毛几乎全掉光,爪子一颤一颤,眼圈红肿,像戴副太阳镜。他毅然打破心里的楼规,把它塞进自己袖子里带回来。我们开始笃定它活不过夏天,他不在寝时,还得照着他的央求,以琢磨的方子喂养,一把玉米、两颗小柿子,还有四分之一根黄瓜。它开始只象征地嚼两口,歪着身子坐着,斜眼瞅我们,保持一定距离,半个月后,突然食欲大振,在郭杰拿浴筐改造的笼里活蹦乱跳。在食物的残渣里,我看它冲着电扇发呆,新长的白毛忽闪忽闪,有思想的痕迹,便给郭杰投了赞成票,终于瞒着宿管给它留下来,养到阳台下面。就着手机里的打板声,它在新主人自制的纸轮车里疯狂奔跑,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发出嚓嚓的动静。周不凡摇动轮椅,在空地上转圈拿势,长袖子扬下来,差点糊到我们脸上,又打到鞋柜上的酒坛。他跟着曲哼唱,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饭毕,尹乐和我下楼扔大伙的垃圾,又踅到楼下南边的罗森便利店买烟抽,窗前贴满新一个季度的二次元人物贴画,与某部番剧联动。他照例犹豫不决地眼神闪烁,我清楚肯定又是相中哪包,嫌贵不说。我说,尹哥,你拿吧,算我头上,你上回买的,我给抽大半包。他摆摆手,跟店员说,两包黄鹤楼软珍,再给个火机。我俩踱步出来,路上空荡,便利店门正对一个新修的仿古办公楼,建在窄仄的路旁,和其余的真正老货气质相当,也是琉璃瓦屋顶,借着月光,闪出幽暗的寂静颜色。路是上珞山的路之一,坡三十度,一直走,就能沿着盘山路观光。寝室楼可以说盖在山脚,潮湿背阴,常有壁虎光临。顺路望,远处有俩韩国留学生坐电动车上大声拌嘴。尹乐给我俩点上烟,说,你听得懂不?我说,好像是打游戏输了,互相赖。尹乐说,不凡占的卦不太懂。我说,这有啥不懂的,就是本经,字面意思,过几天上山就对了。我展开那张褶皱的纸,墨迹似乎未干,还闪着微光:

六四,颠颐,吉,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无咎。上九,由颐,厉吉,利涉大川。

我俩又琢磨了一通,本来不想按周不凡的指示直接烧毁,或者撕碎扔掉,而是珍藏起来,留作学者笔记,戏称日后卖钱。两根烟后,改了主意。随着月色,往北漫步一里半,走向一片湖。那是本校的唯一内湖,在中心岔路口处,受了武汉东湖的绝景压迫,一直抬不起头。学生都自凌波门出校沿岸拍照,在浩瀚的大湖旁搔首弄姿,从不待见这片池塘般的湖。久而久之上课途经者也不正眼瞧一下,湖也配合地暗淡下去,荷叶稀疏,花季甚短。旁边的篮球场常掉球进去,浮不出来,有一侧竖起不搭色的铁皮栅栏。我俩拄在石栏边,抚着柱上风蚀的小兽,看水面偶尔泛出的一点气泡,依稀听见野狗在后山嘶叫。面前三月的凉风中带着浓浓花香,此时是赏樱的好时节,这儿又号称中国最美大学,校外的游客排队预约,熙熙攘攘,白天能把学生挤走。现在岔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被风卷来的几十片樱花瓣,点缀在长着青苔的路沿上。尹乐拿过占纸,反复折叠,不一会儿,一架飞机轻盈地向湖中心飞,迫降成功,随即缓缓沉没。

湖叫鉴湖,像面锈镜,第一次端详也与上山有关。

九月,两大箱行李,多数是书,爬到顶楼,丢盔卸甲,抹一把汗,琴声便先传出来,我大喘着走进这间将驻扎四年的屋子。第一个见的是尹乐,他正悬在半空中,引体向上,试床栏的结实,角落里是周不凡在弹《阳关三叠》。十分钟后,郭杰大踏步进门,和每个人会晤握手。我们面面相觑,探听完对方院系招生的分数多寡,只干坐着。一周后的军训,更累得静静趴窝。不凡坚持不开特例,日头下坐在轮椅上挺身板,挺滑稽。只老尹除外,两年兵龄,他资历上和教官平辈,给大伙当军姿和步伐模范。一个休息日正午,学生集体缄声,躺倒在床,他敲打每个人的栏杆,喊我们,不能这么躺,明天浑身疼,没法训练了。问去哪儿,他说,上山,走一遍,筋骨通畅。我和郭杰推着周不凡,七扭八歪地跟着他,不走大路,只踅小径,有嵌好的石梯旋向上方,磨损严重。有一段路松果偶掉,可能是惊动了松鼠,来砸我们,给轮椅好顿颠。他领着队,不看后面,落上一大截,就站桩似的观察树木。我龇牙咧嘴地撵上去问,有啥发现?他仰着头叹,这些树真?菖?菖能长,太高了,比山东的高两倍。

几个人逐渐就家乡打开话匣子,比较起东北,山东、内蒙古、天津的物价、方言及更道地的骂人话,很快腰酸背痛地挨进山头。郭杰刚听完一系列校史讲座。入学的必修课,安插在军训间,大多数走马观花,可他还做了笔记。珞珈山原叫逻迦山,可判断与佛寺有关,朝代已不可考,另有说法是罗家山,即罗姓祖坟之处。他更偏爱后者,有鬼气才敛人气。闻一多先生改山名为珞珈,典雅许多。民国校址新定,山中兴建山庄别墅,现存十八栋,同远处恢宏的教舍遥相呼应,名教授常来驻学。抗战爆发,被划归为武汉会战的总指挥部,周恩来、蒋介石皆至此下榻。国军战败,校址西迁,山落入日寇之手,又将其对等划为中原司令部,以统领华中日军。治下种了不少樱花树,以怀念本土,便是山对面樱花大道的雏形(樱花城堡即花和楼的组合,做旅游宣传)。花期很短,在三月。说到这儿,郭杰顿了顿,突然睁圆眼道,你们发现没,咱们就在一处炮坑上。

我们正歇息,一齐靠着一处弧状的土沿,鞋都埋进落叶里,正午的阳光下,像半熟的辣椒堆,往远一点,同样的弧线罩过来,原来是直径十几米的大坑,被叶子填满。我跳下去,刚没我的膝盖,更远还有许多坑。周不凡显然对近代史无甚兴趣,他静坐着,望向林间稀薄的天,自顾自说,你说那湖有没有可能真是一面镜子呢?跳进去,就有一个反过来的学校,历史的镜像,日本人没占领过,老先生们也没西逃,一切照常。尹乐接过话头,倒可以试一试,不过按柏拉图的意思,我们只能选一边活,理念世界需要原始物质支撑,到时这边的山和树都要坍缩。郭杰愣愣地看着他俩,我意识到谈话开始务虚,便说,要不去看看吧,水不冷兴许能进去探个镜底。我们从另一侧下去,路过不少废弃的掩体工事,都拿厚重的锁将门封住,越过灰尘能瞥见门缝渗出的底层积水。半小时后从东湖旁的绿荫道绕回来。到了湖边,已经精疲力竭,尹乐还神采奕奕,举目四顾,星星蹦蹦的学生顶着太阳打伞赶路。鉴湖明显睡死,镜面模糊,蜉蝣不动,日头直射,毫无生气,几个趴在石柱上,呆望着水面,也昏昏欲睡。只听扑通一声,震天动地,有人直跳下去,他大叫着,不深!不深!下面啥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咱自己的世界!

上山所为三件事:扛周不凡登山顶看日出;开封酿了四年的青梅酒;为抗战殉难军民烧纸。都是念叨四年,仍没一起干的,临到日子,又多了件——埋掉白团子。

它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们并没察觉,仍每日各忙各的。周不凡受琴友之邀,参加武汉市大学生毕业终曲晚会,每日抱琴被几个低年级学生推到东湖边的古琴台,练习《梅花三弄》。琴台无台,只是个露天广场,为纪念郢都伯牙子期而修。两年前我们曾观摩弹奏,他在校内的金秋音乐节表演此曲,话筒挨近灰白的琴弦,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个生疏的棉花匠。更惹眼的是他一身青绸汉服,在寝室穿惯了的,盘发而坐,闭眼抚琴,风头无两,加之脚上天残,沾不了地,一时在校内被追捧为不凡神仙。我和尹乐运气不佳,在图书馆修改毕业论文终稿。尽管领域不同,论文都被各自导师批评过度发挥,牵扯太多,广而不精,四月前重交,便在古籍室坐憋。三月底细雨连绵,打在破旧的青檐上,当啷作响,游人兴趣不减,摩肩接踵,向樱花大道处挤,雨中更甚。能看见几个穿古装的姑娘,旁边摄影师打伞护驾,拍照时,更有摇树落花造景者,去年受一众谴责。开学不久,大多上课,古籍室除几位博士学长,别无旁人。我走向可能不是在闭目养神的尹乐,拍他后背问,尹哥,出去走走?他好久才回过神,道,行,真?菖?菖写不下去了,问题越多,文献越多,这帮老东西太能写了!我俩挤一把伞,跟着游客部队,向北开拔,顺着两边高耸的梧桐往里行进,乌泱乌泱地挨进大道。花期过半,正由盛转衰,两侧星点斑斓,雪白粉嫩,北边即联排的高大楼群,绿瓦灰砖,雨湿半壁。凉意从雨里弥散开,我俩顿时清醒,拐上东侧的门廊,一路上摄像头聚集,都高举手机四顾,生怕落下边边角角。来到顶层,因为在樱花之上,也名樱顶,身后的大殿是老图书馆,往下看,回廊里也扎满了人。尹乐说,平常鸟都没有,花一开,人就来了。我说,景色在赏,你看这些学长,就活在风景里,习以为常。我指向的是博士生宿舍,漆的是红窗,和青檐搭配,这几年吸引不少剧组采景。远处有人喊我俩名字,抬头看是郭杰,他正捧着一摞纸袋,朝我们挥手。我们迎上去,他说,我今晚可能得在这儿住,活儿多得干不完,人手还不够。他指着不远处最西边的小吊脚楼,和老图书馆一样,飞檐兽立。多年以后母校重游,一位建筑学的博士生在此地告诉我,这叫歇山顶,这一片是歇山连脊。我们准备留下帮忙,我说,论文先放一放,大不了自习室通宵。

发现不进食是在两天之后,凌晨,睡眼惺忪地回来,白团子也脸煞白地看向我们,笼口的干草打蔫,很久之前放的,郭杰备的其余菜品也丝毫未动。周不凡哼唧一声,像责怪我们才回来,翻了个身,闭着眼,对着天花板说,它不吃东西,可能是病了。我过去检查,它坐在滚轮上,眼半睁,鼻头不再一耸一耸,像个老僧入定,了无生机。拿根干草戳它,并不理我,反而闭上眼,小手也缩进红肚皮里。尹乐说,别是想主人了吧。郭杰在电话这头指导了几个按摩手法,他抓着它,挨个尝试,从脑袋捏到肚子,直到塞速效救心丸,仍无济于事。囫囵吞枣地补了一觉,睡到傍晚,等寝室人齐时,它在我们注视下慢慢咽了气。最后一个主人托着它,长叹口气。将香掐灭,周不凡起身递过一套不用的桌旗,上面印着古琴谱,都是念不出来的字,每个字代表位置指法。我们草草给它包上,郭杰抹了一下酒糟鼻子,突然说,应该有点音乐。我们仨沉默了一会儿,我去拿吉他,不凡的古琴弦承担贝斯,尹乐拿脸盆当底鼓,凑出一首五音不全的《再见杰克》。低吼半晌,敲打完毕,又沉默了一刻钟。

今天几号?一号。过了这夜该上山了。

酒坛口最外层被剪好的迷彩服包着,军训剩下的,坛子不大,老家的酱缸色质,约二十斤。买好的黄纸、酒精灯、军工铲、小烧炉塞进书包里,尹乐也带一背包,放口粮用,郭杰提一个布袋,装白团子的遗体。两点一刻,轻轻开门,走过灯光昏暗的长廊,先从楼梯转上天台观察,坐到楼顶弃用的石礅子上。星尘在头上慢慢展开,北边天文观测台的绿色光束准时发射出来,笔直地打穿夜幕,可打穿的那头是什么,还未探听,即被更深的云雾包裹住。尹乐放下军用望远镜,告诉我们守林人已经巡逻到东边,从西麓的防空洞穿过去,没问题。蹑手蹑脚进电梯下楼,第一个挑战是拿楼门钥匙——长条铁链锁住的铁拉闸门。如不成行,只得从一楼翻墙。宿管正在里面酣睡,郭杰熟练地从外头拉开她办公室的小窗,一眼不瞅,来回摸索,果然摸到一小串钥匙,尾端系着一圈红绳。一人拎锁,一人拧开,清脆一声,铁锁落到手上,慢慢将铁链拿下来,再还回钥匙,我们拥着轮椅跑了出来。

防空洞也是抗战遗留,距楼不远,几乎出门就到,沟通珞山南北,与山体相融,洞内隧道狭长阴湿,方便屯粮运输。据说武汉会战前夕,蒋介石的军用摩托车队第一次穿行,洞内轰隆作响,回声如军队厮杀,战马嘶鸣,着手下去查,果然太平军西征曾驻军在此,遭遇清军反扑围剿,此后勒令部队无机动入洞。规矩沿到现在,在一侧邮政室爬山虎铺满的门廊口,依稀可见提示——请步行进入。

接力翻过不高的门栅,抱人椅穿过铁缝。尹乐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洞内也有微弱的白炽灯光,幽暗闪烁。刚走两步便凉了下来,这里常年零下二摄氏度,六七月份是避暑胜地,但少有人问津,恐怕由于过于背阴,不方便谈情说爱,但很快察觉原因。我裹紧身上的薄绒夹克,问不凡冷不冷——他只穿了一件单布衫,又是布鞋,怕挨不住。他缩了下肩膀,说,没事,闷了一天,正好透透气。像水波一样,我俩的声音被逐渐扩大,向两侧散去,打在贴满白瓷砖的湿漉墙壁上,又涌向我们。尹乐猛吻食指,示意安静。我们放慢步子,尽管洞高五六米,依然猫着身子歪向一侧,以防打更的老师傅突然来喝一声。隧道一里有余,我注视两侧,每走十余米,白天并不可怖的铁栅栏透出寒意,门几乎全部被封死,遍布红锈,铁格里是无尽的黑暗,只有一两扇供地磁实验室科研用,上了崭新的防盗门。尽头的洞口上,记得印有四个大红字,“平战结合”,又有后贴的小字,“便民通道”。

光在尹乐手上缓缓移动,气温骤然的下降拖慢我们,没照到的地方,天地混沌,明暗交替,未敢留意。我们三个在后面并排紧紧跟着,一人一边把手推着,外臂用力夹着周不凡,让他肩头暖和些。间歇能听到微弱的水声,好像从隧道上方传来,不知所终。尹大哥突然转身向身后照去,他大叫,我就说嘛!在跟着我们!回声震着耳膜,赶紧回头,屈眼细看,是野狗。手电下,两对眼睛像玻璃弹珠,绿莹莹地反着光。它们逡巡两步,很安静,也站定望我们。两只狗黑黄相杂,背上的毛湿漉漉的。安静了五六秒。怎么办?周不凡小声嘀咕。尹乐关掉手电,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说,它们是侦察兵,照跟我们保持的距离看,离狗群很远。尹乐似乎和它们很熟,一天和他晚间散步,见一群狗在山上直愣愣地看着我们,他指着说,这是竹林七贤,态度很好的。自入学来,珞山的野猫犬每夜都叫,白天倒很消停,晚上常常群架此起彼伏。郭杰说,接着走吧,也不怕它们,快出去了。

又向前一百多米,望见洞口,前头的地面开始有积水,尹大哥的军靴踩上去,吧嗒作响。光打在前面,洞口反而看不清了,像一扇水泥墙,封住出口。再走近些,看两侧够亮,我拍了拍老尹。光再次熄灭,前面顿时清晰。只见一团夜雾渗满洞口,封住视线,本应看到的山道模糊不清。有人说了声,下雾了,没事。哆嗦着再往前走,林子的一角又慢慢展开,越来越近。后面,狗突然吠叫两声,回头,已不见踪影。

几年以后,周不凡从北京来上海读博,古文献学,我来做东,寿司店菜还没上的空当,他再次自省,挪了挪轮椅,说,我反应迟钝,《开元占经》提过的,流星入天江,执命乱度量,我当时全忘在脑后,我有罪。郭杰在一旁打趣,凡仙,你纵横佛道,现在要进基督之门,改忏悔了?他给上市公司做法务员,从南京出差到上海,给我俩带了两兜子彩粽,当中唯巧克力的更胜一筹,里面的鸭蛋黄也被熏成红棕色。这个色,像不像那晚的天头?郭杰说。的确,出了洞口,四下静寂,我们强作镇定,第一个动作就是望天。接连的雨天过后,天色像多年无人问津的血锈,在虚空里酝酿成熟,遮住可能透出的星亮。借微弱的天光,往前挪走,鞋上登时全是泥泞。我说,柏油路怎么都不见了?尹乐也觉着奇怪,猜疑是维修。一切都被雾蒙着,看不着远处,只摸着胆子前行。

绕行一会儿,扒着树枝,从一处地势低洼的石坑往上挪身,一脚踩空,整个人便歪倒在潮湿的木丛里。来回试了几个地方,总算寻见坡度刚好的位置,往上行军。深红的天影下,一切显得陌生,山林的树似乎更茂密。尹乐拾一根木棍,边走,边抽打着草叶上的雨水。到处是窸窸窣窣的虫声,手电因刚才跌了一跤,断续发亮,再过一阵就不能用了。意识到,黑不是绝对的蒙眼,而是没有方向,我们却没人打退堂鼓,都努着劲往上推。不凡不吱声,却也努着劲。爬了两公里,雾密集地下落,脚下像有条船,在枝叶和石块的云海翻伏,却从无逆势。疲倦已经退却了,只会顺势而上,登顶,是那种十六七岁的人轻易就说出来,知道要做,永远都不会做的事。曾有一段时间,为了增强体能,让寝室团建内容丰富,我跟着尹乐绕着珞山一遍遍跑,却从没想过真爬上去,最高只到山腰巨大的弹坑。动辄改天吧,转眼即要离校,也因此,我看向他们仨,脸上都有莫名的珍贵神情,皱着眉头,像迎接神灵。

好久不上山,感觉山已大不一样,一团黑黢黢的影子闪过去,几米外树木摇晃。我们吓一跳,被尹乐指挥着躲到看不着树冠的樟树干后头。?菖的,野猪不是被清出去了吗?尹乐观察半天,得出结论,一公一母,咱们得再往西绕圈了。珞山的物种本极丰富,因考虑学生安全,科学驱逐了几次蛇群,大二时听说有自野生动物园逃窜的野猪,也很快被擒住。我大胆猜测,山里从不来什么人,有也正常。低头观察下自己脚踝,好像肿了一块,跺跺脚,无甚感觉。我们休整片刻,郭杰掏出大水瓶,传喝一遍,继续上路。

抵达山顶,夜开始透明发亮。出人意料,山顶有些光秃,草木稀少,竟不潮湿,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在末日般的天幕下,周遭淡红,天际逐渐泛蓝。云雾很低,徐徐变薄,绕着我们打转。真奇怪,这些石头都没湿。郭杰摸着后脑勺。没有林叶的庇护,几块大石头竟完好无损,不像环山道左右的碎子,都成一整块,干燥温暖,如同天生供我们坐,又异常巨大,有几处向东延伸,在高地上形成舌状凸出,形成陡峭的悬崖。往远看,教舍依稀可辨,可能也因遭雨洗,看上去崭新晶莹。下面樱树连片,像条粉霞。郭杰猜测雨并不均匀,在他内蒙古老家,有时只有一个脸盆那么大的地方下雨,路人走过,以为楼上泼水,最后只对天发怨。我撅下一根树枝,在几步远的空地上画了个圈,成捆的黄纸散开,堆成小山。

尹乐坐着揉了会儿腿肚,掏出军工铲,找到一处泥土松软的地方,开刨,十几下,形成可观的土坑。郭杰轻手轻脚地拿出提袋里的东西,已经湿了半截,他双手捧着,脸扭出个我从未见过的角度。看着桌旗布一角的字,我说,不凡,要不悼词也带上白团子吧。他点点头,挪过来两米。我们看着郭杰,他虔诚地将布包放入坑中,摆好四角,低头默哀,瞅着那一动不动的琴谱,仿佛在等什么。一切都沉寂下来,没有虫鸣,也没有风声。身后突然有动静,我回头瞧,黄纸旁,是只不大的狐狸,红棕相间,夜色下毛皮闪光,鼻头发紧,警惕地盯着我们。尹乐说,得快给埋了,它闻见味了。我们高举铲子把它撵下去,它低嚎了一声,又顺着斜坡下去,悻悻地消失在树林里。

我摸出打火机,取一根烟引火,他们仨给罩着风,试了四五遍,终于着了起来。周不凡拿出一沓宣纸,其中夹着字迹满满的一张,就着火光坐念:

哀怀岭墓,山水远长。珞山如岱,青树霞光。故土一殉,怎此情量。日寇难忘,况我炎黄。戟锋光起,卢沟豺狼。百里殒月,血未抛疆。寒云仗剑,震我心堂。掩卷思余,跋山以量。魂兮红彤,寒为霜香。清风护花,故乡此乡。白鼠生短,四载瞬长。当如别矣,共此天光。呜呼哀哉!尚飨!

火势凶猛,蹿起来半米高,尹乐和郭杰连连扔纸,直到包里全掏空。雾气已经慢慢散开,大概受了熏蒸,散成和天色一般的微红,再往上又被紫蓝的透出星光的天层压着,形成一个夹心,虽然不亮,但给人快要打开的预感。周不凡念完,直接将纸扔到火焰里,已经烧过大半,最底层的一圈余烬上,火苗还在奋力挣扎。

郭杰负责看余火,我们即抱出酒坛子。酒是四年前秋天所酿,古琴社为迎新,周不凡给了两斤广东青梅,又派当地同学出具方子,精心照料下,隔着封布,已能嗅出酒意。拿瑞士军刀,割掉最外层的绑绳,迷彩布一揭,顿时头昏脑涨,几近眩晕,摇头清醒,却是股异香。尹乐又拿刀割解内层的白色粗麻布,中心泛黄,青梅味很重。现在揭开吗?他仿佛要卖关子。快点!我俩仿佛馋酒的鬼,看着他弄,直咽唾沫。他层层打旋地解松遮布,香味立刻冲来。我感到一把芳嫩无比的梅子塞进我的嘴里,一咬开,爆出千年的老酒,又辣又甜。周不凡,你这酒成了!他喊着自己名字,将头凑到坛口,使劲儿地吸气。

那边郭杰喊着我们,提醒快看头顶,一道粗长的白线正从东边划过来,头部像个燃烧的火球,还冒着烟。我说,大惊小怪啥,飞机。郭杰喊,不对,是流星!它没有翅膀,尾巴也更粗。我们仔细瞧去,果然体形像条龙,在空中浮动,又很笔直的模样,还没等仔细瞧,脑袋即隐入更深的云层。郭杰走到巨石凸出的位置,掏出手机,边叹息边补拍那粗壮的尾巴,喊着说山顶毫无信号。我们则拿出周不凡平日用的茶杯斟酒,第一口倒给黄纸堆,第二口洒给了白团子,随后一人小酌一口。我抿着不咽,等酒回甘。找出一块我们坐着的这片里最圆的石头,掏出包里最后剩的酒精炉和小锅,把剩下的半瓶水全倒进去。

四个人围凑着,水烧开时,小锅里放龙口粉丝、牛肉肠和尹乐攒出的几袋方便面调料。小铜锅也是他最早从老家带的,用到现在,锅底全黑。每周末我们都不分贫富贵贱地吃上一把,在郭杰看来,这是团建,必不可少,不吃饭,人就会散。天将半亮,雾全隐没,血红侵蚀进蓝色的天层,把一切搅和轻盈。郭杰率先动筷,他说,熟了,来,先走一个吧。

青梅酒下肚,倍觉温暖。山顶的风海里像包着热气,只等太阳浮出。我们就毕业去向交换意向,并不断打破又重复这些对话。在旁人看来,我们成绩斐然,甚至是出过风头的明星寝室,四个都保送到顶尖大学,上了当地报纸。可名声像一场阵痛,它揭示了内在的贫瘠和不满足。我们从来都避而不谈这点,总是花哨地躲开,以礼貌为终点。郭杰照例说,不管怎么样,遇到就是满足,我只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你们,分开了,也是永远的情谊。尹乐大呼肉麻,住嘴。周不凡插嘴,你总意识不到,这是一场偶然,一个随机的共同体。郭杰红着脸,说,反正就是开心,开心不开心都是你们,看了日落,不对,日出,这个你们就是永恒的,唯一的你们。我再次充当润滑油,岔开他的情话,问周不凡,你读完书,真不打算当个老师?传学一方,多好。他咽下肉丸子,说,我这样子,当和尚道士或者木匠才是我的归宿,你呢,你还会坚持写诗吗?不给人看。我说,坚持这么多年了,不好破戒。把诗烧掉,能让我意识到很多事情不可描述。尹乐说,对,不要总想着怎么解释世界,要先去认识,不停地认识,认识花木鸟兽,认识天地云海,认识所有的人,过去的,现在的,认识……

他话音突然停了,我才发觉他正拿望远镜望山下,酒足饭饱,坐到一旁。

郭杰问,咋了,尹大哥,有啥发现?尹乐愣了一会儿,说,你们说,这个点,会有排戏的吗?

天色仍在缓缓过渡,即将湛蓝,现在能见度很高,半暗半明的阴蓝中,传着望远镜,能望见山腰的十八栋西式别墅,各具风味。尹乐指向其中一栋,是座两层的洋楼,现在属于艺术学院,其历史没人追究,越熟悉的东西越不重视。从东湖边下馆子,必经此楼,设乳白的罗马立柱,棕红大门,应该是重新上的漆,二楼阳台花盆摆得整齐,有盆吊兰垂到楼下。我曾旁听过他们的影视创作课,就在阳台里,窗明几净,课桌仍是民国式样。现在那立柱却是黄色,屋顶也大不一样,像经过翻修。一男一女在阳台上聊天,手舞足蹈,像是吵架。男人身着军装,细节不清;女人着袄裙,式样像模特大赛的仿古专场。

郭杰猜测,可能是话剧社加紧排练。周不凡反驳,现在刚开学,不至于这么紧张。我急忙问,尹哥你能看清他的军装款式和军衔军种吗?尹乐摇摇头,说,这不是部队的衣服,应该是戏服,演民国戏。我们不停换着看,从表演来说,他俩可圈可点,男人看上去比女人大一点,步伐稳健,他俩目前没有重复的动作,只是幅度较大。如果是争吵桥段,十分逼真。再或因为表演问题,两个演员争吵,也能理解。我们看了一会儿热闹,准备收心,挪到新发现的崖边的巨石旁,脸朝向即将诞生的万物之母。

这是我头一次看日出,早先我并不信奉此类仪式感,后来每逢和他们有聚,都要求看一遍日出,隐在是想用新的一次抵消上一次,可越是如此,越无法成行。时间像无数列火车,在走下珞山之时载着所有人错轨离开。太阳已在不知不觉间冒了头,山顶的风更热,我们的眼镜反着光,我摘下来,屈着眼和它对视,稍忍不住眨一下,它便长高一些。红色不再反抗,它已被蓝蚀灭,而红色的残余尽被太阳收走。它逐渐升起,直到成为一个顽固的存在,在任何时代的天幕上宣告到来。

其实只升起一半,即传出她跑来的动静。

她穿的不算多,颈扣的位置还裂开,棕色的高领衫袄,下穿黑色长裙,作为戏服,相当别致。和我的脚踝一样遭遇,裙的下摆已被山路荆丛扯破。从高地另一侧,她喘着大气,高声喊,你们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尹乐挡在前面,他喝酒上脸,面目通红,说,来登山,不犯法吧。

她没好气地说,你们不要命了!来这儿!

她走近些,我心惊悸一下,脸庞稚嫩,似曾相识,又叫不上名字。我压着心颤说,这儿不能来吗?学校可没规定擅自登山有啥处分。

她说,胡言乱语!我意识到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年轻,可能是个刚入学的小姑娘,我刚想问院系,她接着说,不过他不会怎么样你们,你们同样也救一下我,别让我被他逼死!

我们还没来得及回话,男人即从后面出现,穿的板正军装,戴大檐帽、白手套,像个军官。她一下蹿到我们身后,挨到我背上,体温冰凉。尹乐笑说,这回看清了,这是扮的鬼子,你们的服化道真是在线。

男人走到跟前,胡子像是刚刮过,年龄三十出头,他用生硬的口音和我们说,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干什么的?看看你们的证件。

郭杰抢答,要毕业了,最后来看看,您是老师吧,这么早导戏?

男人摇头,说听不懂。

尹乐笑说,口音实在太像了,要不陪您演演?他不说话,我从后头把手搭在尹乐肩膀上表示默认。尹乐便接着说,我们不能把她交给您,要保护她!

男人说,请不要胡闹,回家去,我不会追究。他眼神坚定,并不看我们,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我感到她确实在发抖。

周不凡冷笑一声,无趣,他还端着没喝的半杯,坐在后面,轻轻抿了一口。

郭杰向裤兜摸索,应该是准备掏出手机,记录快完成的日出。男人右手迅速摸向腰间枪袋,更迅速的却是尹乐——他蹬地跳起,扑向他,瞬间将他手拿住,黑漆漆的枪已握在手上。男人拼命挣脱,“砰”的一声,世界震颤,有雷砸到石地上。

耳朵瞬间嗡鸣,失去听觉。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女孩推我向前。郭杰和尹乐同他扭打在一起,周不凡愣在一边。我听到有人微弱地叫,?菖你妈!是真枪!连忙扑上去,男人已被尹乐从背后锁住。

我们仨把他架到悬崖边,他来回挣扎,喊叫着听不懂的鬼话,尹乐和郭杰各掰一条胳膊,我则环抱腰部,让他无法挣脱。稍作淡定后,我逐渐恢复听力。郭杰说,枪掉下去了,怎么知道真假?尹乐说,你不用考我,我练开枪的时候你还在备战高考,我闭眼都知道!郭杰说,他可能只是想吓唬我们呢,没人管的话,拍戏用真家伙也正常。尹乐瞪了男人一眼,周不凡和那女孩在我们后面。她蹲在轮椅边上,抱着头啜泣,我注意到她手腕系根红绳,他正安抚她。

男人闭着眼,不说话,愤怒像突然熄灭,刚刚的搏斗弄得他军装上到处都是纸灰,一条一块,像幅山水画。女孩抽着鼻子,自言自语,我告诉过你别逼我,现在我无处可逃了,你就是想让我死。男人仍保持沉默,身体彻底轻盈下来。尹乐大声质问,你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话!

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松开,我跟你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尹乐愣了一下,示意松手,男人只望向远处。日头已经彻底出来,隐在一片云后面,并不刺眼,山下的鸟叫声此起彼伏。见一动不动,我们慢慢放开了他。女孩怒吼一声,随即从周不凡身边冲了过来,奋力一推,男人没等转身,一个趔趄,像迟疑片刻,随后头朝下,迅速从石头上摔下去。

小林平宇敬启:

很抱歉称呼了你的日本姓氏,我知道你已改作汉姓。林,一字之差,气韵可能完全不同。对我来说,我认识的只有小林,一个可爱的、爱用红色发绳扎丸子头的女生。去年我整理房间的时候,翻出一张我们的童年合影,地点是在大阪儿童博物馆的蘑菇城堡,你还有印象吗?

无论如何,感谢你和我重新取得联系,自从你全家移居韩国后,我以为我将永远失去你这个朋友,我们能因为学习中文再次相互认识,荣幸之至。这是我们首次以信件的方式用中文沟通,不得不承认,从你的来信看,你的文采实在是好,小林家不愧是汉学世家,我甘拜下风。不过,我的口音比你更纯正,这点在我们上个月的语音通话中可以证明(我欢迎你随时随刻的挑战)。其原因可能是我的家族史,这也是你在来信中提出的问题之一,我稍后会做出详细的讲解。

首先,请让我表示对你来信提到的事情的看法。我对你所描述的去年那段恋爱史很感兴趣,信中提及的男生,即你的中国前男友,很有人格魅力。在常人看来,去冒险可能是不理智的、莽撞的,但他的道理在于,人生需要不断地体验。在不触犯根本人性法则的前提下,多比少好,我很认同这种观念。从中学开始,我就有意识地去旅行,中文网络里有一句话,叫“一草一木皆风景”,去遥远的地方见到的一草一木,是很多人一生中不能到达的风景。你又提到,他的母校很美,有一座珞山,你们曾约定一起游玩校园,结果由于异国相隔,交流逐渐减少,恋情在去年年底即宣告结束。和你一样,我也同样有恋爱的苦闷,我东京的女友每次都不肯同我回大阪度假。每到假期,我们的感情都冷落到冰点。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都无法成为对方的先生,只能同病相怜,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全人类都无法解决这样的问题,不是吗?爱上一个遥远距离的人,就要和自己的想象为伴,它并不适合所有人。现在日本有很多宅男,也许可以接受这种没有真实触碰的无效感情经历。

当然,我回信的重点,并非探讨人的爱的本质,这些宏观问题每天都在困扰我,我不想在此长篇大论,我迫切给你回信的动力,正在于你来信提到的珞山。你问我,为何你的中文口语这么好?我本来只想简要回答,像和所有人一样,告诉你我认真努力,或者有天赋、感兴趣一类的客气话。但你无意中竟提到那座山,那所大学,我感到很诧异,可能是命中注定,我便想给你讲一讲我家族的故事。

我的父亲高桥省身,在五十九岁有了我,现在他住在养老院,由我同样年迈的姑姑每月探望。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在幼稚园一起回家的时候,接你的是你韩国母亲,而接我的就是我姑姑,你当时还以为那位是我奶奶。三年前,我父亲在搬去养老院以前,曾经找我谈了很长一次心,大意是他糊涂了记不住事情,希望我可以接过家族的使命。我当时觉得好笑,已经不是什么特殊时代了,哪里还有家族使命可言。我父亲问我,知道为什么要让你从小学中文吗?(同你在家受教不同,我是跟着来自中国东北的家教一字一句练习,价格不菲。)我回答他,可能是意识到中国崛起,要抓住机会。他大笑,说他没有这种远见。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因癌症去世,他说她就是中国人,当年来大阪务工,在他手下做水产员工。他有一个原配妻子,不能生育,在他五十岁时和他离婚,后来他和母亲日久生情,就生了我。我当时反问我父亲,既然母亲已经过世,为什么还要学她的语言?他说,他之所以找我母亲,是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这才是他要找我谈话的目的。

据我父亲描述,我的祖父名叫高桥吾三,昭和年代隶属于华中派遣军第一〇六师团第二旅团秘书部,昭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七年)随军到中国,昭和十四年被调派到中原司令部,从事军属的文教工作。他当时的具体情况如何,已不能考证。我父亲讲,据我祖母回忆,他性格温和,对汉文诗词很感兴趣,经常抽空阅读,服役之前,在大阪帝国大学做文学系助教。去中国后,每两个月向家里寄信,直到一九四〇年中断。信件本来保存完好,九十年代因为海啸避难丢失。

我祖母没见过我,在我出生前一年过世,她临终前表示过对祖父之死的怀疑。信件不通两年后,也就是一九四二年,军部慰问团的人来到我的老家,说他在司令部工作,积劳成疾,病死在岗位上,但骨灰迟迟未到。祖母在战后托人打听,一位同样驻扎司令部的宪兵队后勤兵回忆,祖父其实是在司令部期间,无故失踪,那时的政策对于失踪士兵,两年以上未归队的,家报都按殉国处理。平宇,你应该看出端倪了吧,不知道你的前男友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司令部的位置就是那所学校,那座珞山。

这几年我业余查过很多资料,也寻访过一些老兵的后代,他们很惊讶于我对那段历史的关心,如今多数亲历者已经不在,他们的后代都对那段历史深恶痛绝。我沿着在京都军事档案馆的中原司令部人员名单找,找到一位军衔比我祖父高一级的秘书部人员——高野正雄先生,他当然也已过世,他的儿子高野一郎很欢迎我。在他为父亲撰写的忏悔式的口述回忆录中,确实提到了在武汉期间的生活细节,展现了当时日军的心理状态。我意外发现其中竟然也提到了我的祖父,虽然只有一小段,但我为这样的发现感到欣喜,好像穿过很多年,看见了这位从未谋面的长辈。我很感谢高野先生愿意分享他父亲的自传给我,由于出版审查和行文风格,这本书目前还不能面世,我希望能将它好好整理,作为对祖父的纪念和追忆。尽管我还是不确定他的真正死因,但已经有了一些方向。如果有机会,我会到中国旅行,实地考察一下那座山。现在我把高野正雄的一些回忆摘抄给你,因为整篇邮件都是中文书写,我想坚持下来,就尽量翻译原文,希望你不会介意。

进入武昌的第一个晚上,参谋长犒劳大家,给我们每人发了一盒三文鱼罐头。高桥君是大阪人,说三文鱼不生吃,如同歌舞伎表演缺少三味线,失去风味,就将他那盒给了我。那时虽说刚打了胜仗,日子也没有舒服到哪儿去。我们那时官衔不高,底层的文职人员被安排进一间教室,地上还有不少粉笔头,晚上用草垫子打地铺睡觉。

正规的安排在半个月后,因为司令部需要统筹城里的社会治安,已有不少平民抢夺附近仓库的物资,便需要我们在管理上加把劲。尤其辅助临时市政府的宣传工作,我们被军用卡车拉到了总部,驻扎在一所大学里。那所大学真是我见过最漂亮、最恢宏的宫殿建筑,后靠树木茂盛的土山,又毗邻气派的大湖,我想总司令选址此处也是别有用意,后来移植一批樱树种在殿前,更具风情。我们分到一个偏殿里面,原来也是教学楼,全部换牌用作秘书部办公。当然我印象最深的是住的地方,那是座在山腰的别墅,我所在的办公室共享整个二楼。后来的四五年里,我经常在山脚闲逛,那里空气清新,早晨鸟雀声不绝。我像个孩子,绕山晨跑,这让我想起在乡下的童年时光。

高桥君和我被分在同一个办公室,我们同吃同住过一段,后来他因为文笔出色,在一次大佐亲民讲话宣传词中出了彩,升了职级,被分到另外的靠湖别墅。不过后来他竟陷入了爱情的苦闷,有一次午餐,他跟我讲,他爱上了一个女学生,是他在汉文补习班认识的。那是给随军军属开设的,也有一些当地亲日的政府人员子弟过来上课。高桥君所教的是古典汉学,这是他的兴趣所在,我们散步时,他经常对着美景吟诗,有些我根本听不懂。他说那女生是一家渣打银行行长的女儿,他和她父亲交往密切,女儿也送过来补习,说是补习,也是互补。那时高桥君的中文进步很快,已经能和当地人流畅沟通,也因此结识不少人物,可能多亏了这个女子。他说他求爱受阻,女生只想和他保持师生的身份,他因此苦恼,嘱咐她不必再过来了,但她父亲以为她得罪了军方,逼她来上课。他一见到她便精神许多,但高桥君说,爱而不得,是最残忍的刑罚。我当时还没结婚,只是大笑,说他是痴心,而且家有贤妻,还有这种想法,才是真正的罪恶。后来我在战败后相亲见了不少女子,才逐渐理解这种感觉。

发现高桥君失踪那天,已经初春,其实早上我好像在山腰处看见了他,但不能确定,因为那个军官模样的人,身后还站了三四个人,穿的是便服,老远看不清是干什么的。他们都在山顶上,好像在赏景,我便跑开了。我当时没有上报这件事,只想着是谁带着家人登山,到了晚上,紧急检查,我们才听说秘书部人员走失,我联想早上,生怕有什么事端,牵扯出来的话,连累到他。如果那个人是高桥君,应该不会不管不顾地跑掉。后来我去随军培训班问过,都说没有和高桥吾三来往密切的女生,那个班总共只有三名女生,都是部队军官子女,我因此没再深究,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从那之后再没有高桥君的音信。

以上是高野先生的回忆,这段重要资料,我还没有给父亲过目,不过却佐证了他的猜想。他当时给我看我祖父的遗物(由于是失踪,用“遗物”似乎不太恰当,但想不出更准确的中文词),有我父亲在襁褓中的留影、几本中国的明清小说、一本日汉字典,还有一把扇子。扇面上有一句诗,经祖母确认是祖父的笔迹: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父亲笃定地说,虽然你祖母认为这是对她的恳切思念,但恐怕另有其人。战后祖母很是颓丧,并未改嫁,一次琐细的愤怒,把家中留存的汉文典籍付之一炬,因此我父亲并未受熏染,他希望我能承接祖父的喜好,将汉学也传承下去。我当时其实疑惑不解,直到看到高野先生的回忆,才发现很多事情不仅事出有因,而且相互影响、决定。想要搞清楚祖父当年到底发生什么,就要设身处地,走进一个又一个时间通道。

感谢你能读到这里,祖父这件事情我迄今为止还没和人说过,对外只说战死了,没人追问,包括我的女友。能用中文手写长信,你是我第一个读者,我费了很多力来翻译,希望你能指正我的语法。随信附上我祖父书迹的照片,还有我去年去欧洲旅行时在巴黎买的明信片,它打开是一座立体的纸山,希望你能喜欢。请代我向你父母问好,我觉得他们是跨国爱情的典范。

高桥修也

二〇一七年三月

东西全撇在山顶,顺着巨石延向地面的轨迹,几乎向下飞跳,急忙往山下跑,摔了两三个跟头,衣服被荆丛划得全是口子,看得见皮肤,空气中闻不见血味,都是身上的梅子酒香。

本是跟着女孩跑,她一转身便向山下狂奔,向悬崖下面望,绿森森的树冠成群。尹乐先追出去挺远,她却像个一直在前的虚影,无法撵上,见她从一处地堡后绕过去,追到跟前,顿时不见踪影。郭杰从后面指着喊,里面还亮着灯!我看过去,防御工事竟恢复得完好,铁门也像新安上的,上着大锁。没管那么多,心跳怦怦地撞着嗓子眼,向山下狂奔,狂奔。树木越发紧密,鸟声逐渐激烈,我们甩开膀子,不管不顾,大汗漫遍全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日头已脱颖而出,天际以下的部分刚刚苏醒。我们来到植被最茂盛的部分,树扭曲着枝干,肆意地挡住视线。尹乐往天上瞧,对比落点,说,?菖,就是这儿。

什么也没有。

掏出手机,同时没电,尹乐抹了把沾满灰土的脸,命令先原路返回,接不凡。我们紧跟着他,双脚不受控制地前行,回来的路无限延长,轮椅成为不重的便携物,好像不凡就是我随手在市场买的东西。郭杰像在说些什么,证人、罪犯,我听不清,大喊,别念叨了!我往前跑,想着被警察铐走,一问三不知,浑身震颤,眼前一黑。随即立刻被扶着前行,走进防空洞,隧道内的灯光已消失,只有依稀水影,两侧的门竟然大敞四开,像黑暗在欢迎我们,刚刚的日出只是一瞬,似乎这里才是永恒的终点。我听到有人抽泣,有人放声大笑,有人在忏悔,有人想远离。我闭着眼使劲儿跑,在杂乱的脚步声中,我知道我会回去,但也可能永远回不去。

天色竟完全昏暗下来,根本看不见太阳,或者它在刻意躲藏。关上寝室门,我们八目相对,呆站在一起。尹乐突然喊,先什么都别想!都上床!三个人听从摆布,蹬椅上来。尹乐也双臂一抬,整个人折到床上。他再次打破沉默,睡完这觉,我去自首。我说,我陪你一块去。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尹乐说,不用,先都睡觉,要想事情出去想!

接上充电器,把自己蒙进被里。如今看来,这仍是最不踏实的一场睡眠,浑身酸疼,按了下胳膊被划的伤口,血渗出来,仍是香味。床位靠窗,却没有光,外头的一切都像被什么罩着,没有生气。有人叹了口气,我仿佛听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又进入他紧张的梦,一个人被囚斗室,十年或二十年,他在来之前即将毕业,去拥抱一个他想象的新世界。现在呢,现在四面泥墙将他封堵住,他想喊,四周却静得吓人。有一天,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山,赶不走,消不掉,只有他能看见。他尝试各种姿势,却怎么也睡不着,更去不掉那座山,睁眼闭眼,只有山,山外还是山。门外的守卫告知,你只要搬走它,我就放你出去。他不断找办法,筋疲力尽,过了五十年,他头发花白,终于破解这个谜语。他叫来守卫,说,我只有一个办法,你应先放我出去。守卫说,不,你要先搬山。他说,那我永远出不去了,因为我就是山本身。

大汗淋漓,一通电话惊醒我,是中文系的辅导员。我强启嘴唇,喂,老师。对面说,你还好吧?你在什么地方?我心一颤,说,在寝室。对面说,那就好,我说件事,你别紧张,山上有具尸体,是男性,目前无法辨认是谁,只能挨个给你们打电话,你继续睡吧。对面挂掉电话,我看向另外三个人,平躺着,在半明半暗当中,我知道他们听见了。周不凡小声说,我们一起去派出所,总会有办法的。郭杰翻了个身,刚想张口,电话也打进来,同样的内容。

都接到电话后,再也睡不着,我们准备一起出去,把撕破的衣服叠放进盆里,再一起去趟浴室,把全身洗净,最后并排走到公安局。尹乐拄着床栏,要直接翻下来。我们在各自的床上看着他。他身上像有使不完的活力,每天都绕山奔跑,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在哪儿继续跑下去。四周很静,只有我们几个的呼吸声。他刚要做动作,突然猛吻食指,说,你们听!我扶着耳朵,闭眼去找,在洗漱池旁的阳台下方,嚓嚓,嚓嚓。

几乎同时,我们全跳下床跑去看。浴筐里,转轮飞速旋转,那东西正疯狂地跑,和我们遇到它时一样,爪子一刻不停,食物已一扫而光。我“啊”了一声,拍了下脑袋,奔去鞋柜,酒坛直愣愣地摆在那儿,摸上去冰冰凉。周不凡抄起剪子,使劲儿转轮子,用力扎向瓶口,紧接着,一阵殷红溅出,眩晕过后,满屋酒香,和外头的阳光同时,刚在这个世界缓缓出现。

寿司并没吃饱,我又点了一份牛舌。郭杰告诉我们,白团子后来寿终正寝,是在他内蒙古老家,由奶奶给找了块风水宝地给埋了。我笑着说,它大概是这个物种里寿命最长的了。周不凡把手机屏幕展向我们,是视频打给了尹乐,过了一会儿,接通,他正在稻田地里,帮家里忙农活。我说,尹大哥,你们学哲学的,应该务虚,过来和我们闲扯,不能一放假就开始务实。他将摄像头对向太阳,晃我,不说话,只是咧嘴乐。郭杰抢过手机,说着对时空隧道的最新理解。他很擅长如此,和文科生讲相对论,和理科生讲法律和旁听自我们的哲学。毕业后不久,他在微信群里公布了最新发现——因为在司法局实习,认识了警队的人,当年的通报显示,尸体属于校外人员,脱光衣服,从山顶跳崖,单方面殉情,被发现时赤身裸体,面部模糊,才惊动校方大排查。我问,有家属认领遗体吗?他回复,这种事情,具体细节警方不会公告。日料店一阵嘈杂,灯光很亮,到处都是电影海报,别有格调。众人讲话声中,周不凡盯着我。三年不见,他脸上的痣越来越淡,几乎完全消失。他和我对视,开口,我当时没回复你,我现在觉得,写诗还是有用的,至少能抵抗虚无。

他指的是一年前,我的疑虑已完全消除,没有后怕,在读研的新学校新寝室,手机嗡嗡作响,是他发来两条消息。那时我正做梦,大概内容是一个人要复仇,是杀父仇人,或者出轨对象,总之不共戴天,但后来他或她发现仇人竟是个英雄,到处受人尊重。看见仇人的某一刻,自己竟爱上了他,便决定做些什么。手机在这时候响了,是一张照片和一段字,写着:之前我总觉得那女孩像什么人,现在我想起来了,给你看看我奶奶的照片,像吧?我睡眼蒙眬,没戴眼镜,只有一张模糊的人脸,手上有一对红手镯。我回复,像。盯着屏幕,不大会儿,又发了首短诗,只有三行,粘贴自我的备忘录,刚在香港获了个不大的文学奖:

雾色,重修的青檐,旧雨纷纷抵达

人造因缘,朋友圈里转发讨论无人报官的盗墓案

放心,走进防空洞这事,只有我知道

寝室被分到阴面,阳光照不到我。我调成静音,翻了个身,希望那梦还能继续做下去。

原刊责编""" 赵""" 依

【作者简介】史玥琦,1996年生于长春,武汉大学文学学士,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博士研究生。小说、诗歌见《收获》《作品》《青年文学》《诗刊》《星星》《北京文学》等;曾获第二届京师-牛津“青年文学之星”金奖、第四十七届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创办有猫头鹰小说社、野草莓观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