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

2025-02-17 00:00:00钱幸
小说月报 2025年2期
关键词:老赵芬芳日子

报警!有人……有人……在我家里,死了!

寻短当日

清晨明亮,但刘芬芳想了结。

她打眼望了望天台围栏兜住的十八层半空。慢慢挨近,脚上套了一双红绣鞋——出嫁时她娘给她缝的——往前探头,一阵风迎头砸来,冷,身体骤然硬了。铃声即刻响起,老赵打来的。他让她回来做饭吃饭。她说饭做好了就在锅里。又要她去买烟。她说家里还有烟,在客厅五斗橱第三个抽屉。老赵懒洋洋蹦出一个“噢”,叫她找钓鱼工具,说是她收拾的她不找谁找呢。七八点钟的太阳灼人了。刘芬芳嘴唇发黏,上下唇快长住了。想回绝,但很难从身体里打捞出反抗的话语。顺从的时候多了,顺从就成了一张皮肤,在她身上慢慢妥帖了,简直连皮带肉。

接下来要做的事儿,不过是重复。过去的日子像长了翅膀,飞快结婚,飞快抚养女儿长大,飞快老去。她就像住在铁轨旁的人,推开窗就见“日子号”高铁呼啸而去,一脸蒙灰。每一天跟她都是旧交情。身子骨里响着一个节奏:做饭——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做饭——刷锅洗碗——做饭——刷锅洗碗。忙里忙外,忙亲忙故。锅碗瓢盆叮当响。她是头不歇脚的驴子,蒙着头围着男人和孩子熬转,磨出来的只是些生活琐碎。上次这样想时,公婆也在熬转圈子里。多年后他们熬转到那边喝茶去了。没了爹娘的男人仿佛苍老了许多,又好像突然变小,要从她这里讨出补偿。那时女儿还没出嫁,日子飞跑得只剩模糊的、不那么具体的、可感得吓人的影子。还得撑下去,再说老一辈的妻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是有传承的。她又不是例外。被指使怎样?都是自己男人。被打一顿又怎样?她不是头一个。老妈教诲了,为人妻就应该多忍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女人嘛,你就得耐得住,忍得住,还有孩子呢。

如此,她回家。沙发熨烫老赵后背,电视黏着他眼。他下巴一抬,傻站着干什么?端饭去呀!她看着他,慢慢钻回厨房。回厨房才妥帖,她好像酱醋油瓶,归类在局促潮湿的空间。或者像角落里的葱、冻白菜,既卑贱又顽强,存的时间久,也不必轻拿轻放。这事怪谁呢?怪不得老赵——一个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也不打老婆,挣钱养家,没让刘芬芳下地干活在外奔波——亲戚邻居羡慕哪,说她有福气。老赵啊,只是懒,嘴巴坏点儿。这又算什么呢?

一年前,老赵退休了。日子,慢下来了。

老赵在家里扎根了,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个家忽然拥挤了、嘈杂了、杂乱无章,没有下脚地儿似的。拥挤还倒其次,日子成了细水长流,成了千秋万代。日子追赶日子生发,从上一个日子的齑粉里孕育,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套着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催着一个日子。她的头发眼见着全白了。老赵可能就是这些日子的指挥官,瓢泼大雨似的往她脸上揉。他是老天爷派下来让她去取经的。丫的!受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她就要魂归西天了。可老赵躺在那儿,骨头全碎了,唯独手关节灵巧,指指点点,一会儿吩咐她干这,一会儿又让她干那。她说点儿什么,他就耳聋。她忙不迭,他瞧不见。他俩像两颗齁咸的老咸菜堆在家里。天天的。这日子,菜咸了淡了,肉多了少了。挑挑剔剔,絮絮叨叨,鸡毛蒜皮。老赵吃完饭还得发一通牢骚。不是交流,是自言自语。但他随时要她应声,若听不见他就气得捶桌子。刘芬芳觉得老赵是长在屋子里了,哪里是长啊,是漫山遍野了,来克她的呢。

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哪是相濡以沫啊,是变成让她“心跳加快、血压上升、血糖升高”的词儿。丫的,日子咋这么慢了?

水烧开了,下的面条一根根泡大、肿胀,吸饱了汤,既贪婪又浮肿。她坐在板凳上等他撂下筷子时的那声“啪嗒”。刷锅洗碗后她想着是不是可以重操旧业,再拿出那双绣花鞋打量。老赵开始号了。旧毛病了。腰疼。

她机械地站起来,像背后上了弦似的。她还得给他拿药。

结婚十三年

老赵外面有人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不是什么奇闻怪事。男人事业有成了,心情放开了。她不敢跟人讲,怕人笑话。她到底要一些体面。但这种事好像能打洞穿墙。街坊的眼神里都有点儿鬼祟。什么都看透了,还替她找好了借口,替她原谅了他,替她忍辱负重了。男人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哪。她低着头与旁人走得更远了。她本来就笨嘴拙舌,现在又成了弄堂里的活笑话。

什么时候有的?谁先惹谁?是要闹离婚吗?这个词跳出来,都吓她一跳。她身边没有婚姻的样板间,都是豆腐渣工程,但没人就因此毁房拆屋。不值得,孬好是个家呀!

老赵出差,女人来了。

刘芬芳透过猫眼睃她脸。瞧得出她装潢独特。一头新烫的短发,皮肤白点儿紧实点儿。她盯得太认真,才见着女人身后跟着几个壮劳力,杵在门口,砰砰砰砸门。这意思是要摊牌。刘芬芳庆幸女儿在娘家,而后,她浑身热了,腿打软,觳觫。她钻进厨房抄起一把剁馅刀。门在往里抖动,好像一张鼓面了。她一下拉开,两人面面相觑。女人刚开口,刘芬芳老骨头里就蹿出来一股火,接着手里的刀捅扎进木门上。使劲儿早了也没用,人家人多势众。女人侧身,一个壮劳力拔下刀来,他们都进门了。她尽量不卑不亢,站在厨房门边,他们把她堵住。眼前乌泱泱的。都按兵不动了。她听见女人的声音,好听的,清脆,声带显得娇嫩。她竟在诉苦。后面的壮汉开腔了,说让她想清楚,抓紧带着孩子滚出去,给老赵和女人腾地方。

但刘芬芳缓醒过来了。腾地方?就这点儿地方,还是跟老赵风里雨里攒下的日子堆积起来的,把她从一个白面皮女人熬成了如今模样,要她滚?孩子呢?孩子去哪儿?她咬紧下唇,忽然夺过刀,扬起手要抹脖子。壮劳力也惊吓,拉胳膊的拉胳膊,扯腿的扯腿,纷纷做和事佬了,尴尬中浮出一丝尊老爱幼的虚假温馨。刘芬芳拔刀相向,插到了橱柜上。她哭了,蹬着腿哭的,两脚来回在水泥地板上蹭。女人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通知一下得了。

那天晚上,安眠药顺着腔道往里走呢。等待死就像等老赵回家。刘芬芳原来不觉得自己老自己破败,这么一对比,感觉出来了。自己就是一间发着霉味、潮湿破旧的公房。那个女人就是新装修带玻璃窗的高层小公寓。比啥呢?睁眼闭眼的工夫一下就老了。日子真快,快得让她的胃抽搐,胃打卷,胃扭结。她歪了歪身子全吐了。头昏眼花,胃里张开大嘴一下吃了她又吐出来。一些药片还没完全消化,像一个个白色句号,杵在地上。她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末了凄苦笑笑。表演啥呢?矫情啥呢?这日子早晚还得过,男人还得回家。

老赵回家,眼睛先是顾盼着瞧她,笑嘻嘻死皮赖脸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朵康乃馨。打了蔫,淡淡的败兴的粉,仿佛谁家贴的喜字旧了。她挓挲着手不敢接,好像这是手榴弹。老赵又笑了,说,给你的,洋气吧?我看小年轻都买来送老婆,今儿也让你洋气一回。她看他一眼,好像看他骨子里到底有什么鬼。他目光一躲,声音吊起来,说,我饿了!你做的饭呢?她不问,看来他不说的。他不说,看来这婚姻还没死透,还能支棱两天。她问不问呢?她问就是把娄子捅出来,就是鱼死网破,让那女人捡漏。想要维持这个家,就得拿出像样的宽容。老赵不提,说明外面女人的事还不算事。老赵掏出八十块钱,她接过去,痉挛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老赵格外开恩也格外开怀,你看,你们女人还是俗吧,就喜欢钱,做饭呀!

她在嘴里收紧了两颊的肉,尝到了血腥气。不管是花还是钱,老赵都是第一次给。做了亏心事的男人真是大方,真是值得她苟且偷生。偷生给了她一种耻辱感,耻辱让她觉着有一种低贱的快活。怪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野草的快乐你不懂,你怎么能懂呢?给人踩踏、碾压,贱到泥里,又从泥里爬出来,甩甩头,偏要快活。犯贱,跟吸鸦片一样有瘾头的有劲儿的。能想到野草想到鸦片,说明刘芬芳有点儿文化。真的,她有一肚子墨水啊。做完活到厨房净手,恭恭敬敬捧出一本书——属于她的体面时刻降临了,她简直是把这种体面埋在身体里,长出来一些自尊,受辱时可供收割——是一本诗集,是老天爷的恩赐。翻了一下里面有字,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她要从里面榨取一些气力来。想想老赵大字不识一个真难为他了。每当她读出商标看报念路边招牌,显摆她能而他不能时,他就生闷气。所以她适可而止,从不妄图还有一本书。恐怕这是她跟白纸黑字的密谋,是背叛他呢。可越如此,她越感到一种隐秘快活和超脱。兜在怀里,油纸包好,歪歪斜斜在书皮上写上“芬芳的书”。

她的字,线条推搡拥挤,像发育不良东倒西歪的一家子。这不打紧,书才是更破更烂。书虫蛀了又被油脂浸了,缺了一块一块的字,被雨水泡过的还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管怎样,这是她的书。翻开就是她的天地了。她把它放在橱柜里。橱柜一天擦两遍,为了书,咸菜缸和面袋子都委屈了。它简直比她阔绰,还住上了单间。洗了手再洗把脸,拢好头,憨厚地虔诚地甚至是低眉顺目地——就这么说吧,像伺候老赵又比伺候老赵还周到——把它取下来。在昏暗发黑的灯泡前,百般珍惜地翻看。可是万幸中的不幸呀!怎么是一本诗呢,没用!真没用!印刷厂实在骗人,一行七八个字,除去虫蛀的、油浸的、水湿的、缺胳膊少腿的,意思不明朗不痛快,既没有知识也没有力量。刘芬芳是有点儿文化,但文化没那么深。她横看竖看,叹口气,把蜡烛油抹在第一页,让它油光锃亮的同时,散发出蚊虫不喜、油盐不进的味儿。

一次,恍恍惚惚打开橱柜瞧见它,封蜡皮的书一打滑从她手里脱开。她转身去捡,砰,插在橱柜上的刀掉下,落在她常站立的地方,正好能砍她的脚。险哪!她被这本百无一用的诗集救了。她翻开不是为了读它,而是为了感受它,也不是感受它,而是把自己转移,从一个字走到另一个字,从一个虫眼猜到另一个虫眼。字慢慢活脱起来,跳将起来,火树银花、张灯结彩、花色斑斓,一个顶好的新世界。

她吃饭,听老赵咀嚼。他不说话,他的嘴一到家里就扎紧了。她张了张嘴,破了皮的口疮还在散发着血腥味儿。从他回家频率来看,应该是结束了外面的情况,真令人感动。当然也说明她在这场鏖战中没白白牺牲了宽容美德和等待的时间。这时电视节目介绍起诗人,刘芬芳抬起头来。通常老赵会快速调台,这天他没有,他低头咀嚼。主持人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诵。熟悉啊,太熟悉了,忽然间她知道了。写诗的死了好多年了,躺到火车道上死的。

刘芬芳震撼了。在她寻短见的时候,她得知诗人曾自杀成功。她是个平凡的人,他是个天之骄子;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他是个抛却一切的诗人。她很愚蠢只识得一点儿字,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了又太通透了,想惩罚自己也顺道惩罚世界,但谁也没能惩罚上。他们那么远,就在这一会儿,她从伟大的死中看到了死的普普通通,她从伟大的死里看到了死的庸俗。

夜里她辗转反侧,终于决定原谅老赵。他是跟她是最近的活着的人呀!原谅他鼾声轰轰隆隆,像一列正向她奔驰而来的火车,而她卧在即将抵达的铁轨上。

结婚二十年

这回老赵领回一个男孩。他说他旧交出车祸了,留下孩子要他照顾。都有十来岁了,瘦巴巴的,骨头像要从肩膀里穿出来。只有眼睛活生生的,滴溜溜转。好半天,刘芬芳看出来了,男孩眼睛是斜的。

背着孩子,她跟老赵吵架,让他哪儿领来的再送回哪儿去。老赵咬死了孩子无处可送,说她没有良心,那好歹是一条命啊!他讲这话时拿脚蹭着地板,垂着头低着眼不看她。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软弱和疲惫。软弱和疲惫长了脚,慢慢挪到她身上把她都沾染了浸透了。她没法拒绝了,主要是没法拒绝忙碌起来的诱惑。女儿住校不回家,她空出很多时间。老赵这时带回一个艰巨任务,一份长期工作,一张吃饭的嘴。看来他真打算再给她找点儿事做。

她打量男孩,做好了厌恶他惩罚他的准备,比如给他难看的脸色和齁咸的饭菜吃,可男孩不抱怨,他侧着身子斜着眼往墙角上横。比如把课本杵到右边脸,一边看一边怀疑的样子,他也知道自己多余,走路都是静悄悄的。没人管他就待在阳台上拆垃圾、撕纸、点火,她就打扫、整理、灭火。她给他理书包发现一只破球鞋、黏了鼻涕的试卷、撕碎的作业本。看来他的日子不比她好过。他毕竟是个孩子,她毕竟也做过母亲,他们毕竟都是老赵的寄生物,渐渐地经营出一种同病相怜来了。

有时刘芬芳站他身后看他写字,他拿着课本脑袋慢慢转到一边去,看书时头扭过来扭过去,干脆就撕下一页塞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后来她坐在他旁边,拿出“芬芳的书”,翻到某一页:“夏天/如果()没有鞋匠/我就打着()/站在太阳()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你来()/你()看看太阳/和你()人/一起走()”。她喜欢看不成样的句子,因为那就像她。贫穷、破败,日子钻满了洞眼。她想象诗人在里面到底塞了什么字,也想象塞进去字的时候诗人在想什么。如此一来,这诗就不单单是诗人的诗了,也是她的。因为她参与了。她一个家庭妇女,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竟然参与到诗歌里头了,她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属于原野的芬芳的味道,让她是刘芬芳又不仅仅是刘芬芳。她闭上眼睛,继续填空:“夏天/如果(咱们村)没有鞋匠/我就打着(招呼)/站在太阳(地里头晒)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高兴)/你来(咱家吧)/你(好好)看看太阳/和你(认识的熟)人/一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她发现,她竟然跟着男孩在学习新词。她学会了在吃饭时微微偏脸,跟男孩对视,然后就来到了那一天。

那天晌午,她做完活就睡着了。一小会儿,她被一阵鼾声吵醒。肚子压得慌,慢慢缓醒,看到毛茸茸的头。她张开嘴,眨眨眼,认出那是男孩的脑袋。他趴在她肚皮上睡着了。她没敢动,慢慢保持那个姿势睡熟了。她很久没睡得那样熟,那样踏实过。慢慢地她觉得自己有劲儿了。站在淋浴间镜子前,摸着常年被油锅熏着的脸——虽然黑,但黑的底子是滑溜溜的——她还没老,还有用呢。她心里好像一个空房间,一下兜满了光。光拉着门要从黑暗里头站起来。单单做菜做饭、洗衣收拾都满足不了她了,她竟然想烫头,想剪一把油菜花插在罐头瓶里,她还自创新菜,在土豆丝里点缀胡萝卜丝,还学会了摆盘。老赵说,瞎鼓捣什么呢?但无所谓,破坏不了她的心情。她在记账纸反面写《油锅茄子》:“里面热吧/硬/也容易软烂/没人知道一只茄子怕油锅/温度不烫/新娘子脸多热你多热/做熟也没那么煎熬/日子多快有多快/你是一道菜/人们吃/人们拉/再冲走/没人记得你曾在土地里干净/清贫/属于苍天和雨露。”

她差点儿掉下泪来。老天!她也能写诗了。她跟“诗”这种上天赐的仙物有关联了。谁也打不倒她了。她快要成个伟大的人了!末了,她又悲哀了。算了,这怎么能是诗呢?她改头换不了面,就想想吧。想想也是好的。她把它夹在书的最后一页。不光想想,她突然很想说说。她能跟谁说?她就跟男孩说。她想大说特说,痛痛快快地说。她先说起她知道男孩的秘密,他每天都挨着她睡搂着她睡呢,她说这些好像是拉帮结伙,好像他们没距离了。接着她词不达意了,告诉他关于诗集、油纸和厨房的秘密。她认不出男孩的表情,男孩目光是坠在地上的。她看男孩没说话,又抖出一点儿勇气,捧出油纸上的诗,快快地递给男孩,好像什么烫手的山芋。男孩接过去,停顿了一下,头歪到了一边,目光在纸上跳动。慢慢地他拿诗集的手弯起来。刘芬芳张开了嘴,好像要着急地吞掉他要给她的那个答案,但她什么也没有问他呀,她是在等待着他来裁判她呢。

他总算抬起头看着别处,但也可能是在看她。她发现他脸红了。他忽地挪到一边,利索地把书本收好。这……是诗吧?她小声问。他那双眼睛忽然抬起来对准她,目光来势汹汹的似刀子,要狠狠地剜她。什么玩意儿啊!他一甩手,油纸飘飘地弹到地上。刘芬芳半晌没动,好像被什么打倒了。一种叫作卑微的东西哽咽上来,卧在喉咙口。她扑上去抓起纸,攥紧了,攥得好像要从里头拧出句子,再从句子里榨出一滴油来。这时男孩劈手夺了,不断地一分为二,变成一堆白花花的纸。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将又鼓将,吞了。他把夹着油纸的诗集也扔到地上,刘芬芳啊呀两声,弯下腰去捡。男孩却想踢飞它,一使劲儿抬起脚,却落在她下巴上了。一阵带着腥臭的痛从刘芬芳嘴里冒出来,二人愣住了,她腾出一只手,摸着她的嘴,满嘴的血。男孩一只眼睛睨着她,另一只眼睛追着自己的眼白。他猛然尖叫道,我……我从来……从来没有碍着你。恶心,你以为你是谁!他把书包甩在背上,推门走了。

那天晚上斜眼男孩是跟老赵一起回来的。男孩明显挨了揍,脸上有猩红的掴痕。看来老赵教育了他。她紧紧抿着嘴,照例做饭盛饭,照例给他们烧水洗脚。老赵躺在沙发上,轻声细语道,孩子她妈,你把那本烂玩意儿拿出来吧。刘芬芳斜了男孩一眼,他在写作业,但背微微耸动。老赵又说了一遍,声音还是轻的。但是她听清了也明白了,知道不能装糊涂。她几乎是大义凛然,去厨房拿来诗集。

老赵一把夺去,从中间狠命撕开,接着用撕开的半边书擦起湿漉漉的大脚。他慢悠悠地说,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挣钱养家,你就在家里捣鼓这些。你心挺野的,以为全天下就你识俩字?这话砸在她身上,砸得她浑身无力,但不痛,根本没有痛感。她的痛感早就慢慢地被麻醉了,都快消失了。他擦完脚把纸丢进垃圾桶又从兜里掏出烟,发动打火机,把剩下一半点着了。火越来越旺,在他手上跳啊。那些本就不全的字在火里头乱挤乱钻、苦苦哀嚎。当然也许是它们快活地尖叫呢,从这本书里从他们家从人世间逃出去了,它们自由了。老赵用牙签拨动着灰烬,对她说,行了,我这是帮你呢。

梦魇其时

刘芬芳醒过神儿来。屋子空荡荡,老赵还黏在沙发上,还不知道时年六十三岁的老女人想了结自己。世界上有许多了结方式,但老实巴交的她只会喝农药、上吊、跳井、跳河和跳楼。喝农药、上吊都试过了,不适合任何一个不够坚强的魂儿。跳楼完美啊,只是需要见缝插针。她把绣鞋搁起来,给男人去拿药。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每天就指望那些药片抻长生命。真是卑微,老了老了,你得跟药片合作抢时间了。老赵问她,你到底怎么回事?没怎么回事啊。日子过得太慢了。她看他吞下药去。跟我在一块儿,天天儿的,觉得慢了?不是现在就慢的,现在是挺慢了,不都让调慢速度嘛,老了老了,得歇歇了。要不我给你逗个闷子?她看他一眼。他倒笑嘻嘻凑上脸来说,喂,你还记得咱们拾的那个孩子不?是你。她低头闷声回答。啥?我说是你拾的不是“咱们”拾的。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讲究!他盯着她的脸,手指敲打着桌面,其实是我儿子。我一直瞒着你,和你结婚前我结过一次婚,女人嫌我家穷,带着儿子跑了。告诉你哈,我有儿子!

她看着热水熏着他黑黝黝的腿。客厅昏黄的灯光变成两个,他眼睛里一边一个。他也盯着她,一字一句慢慢说,现在没了,死了。他那个妈嫌他斜眼,把他送回来好嫁人,结果生不出来孩子又把他要回去。回去这才几年啊。他后来干买卖,斜眼还开车,车都歪了,货也掉了一地,他在隧道里头捡,来车了。那混账开出隧道才看见前挡风玻璃上沾满血点子。他挓挲着手又收回来,摩挲着腿。

他退休后,关节炎就厉害了,从早上开始泡脚一直泡到晚上。他还有前列腺增生、高血压、冠心病。把青春给了别人,把年老体衰给了她。还以为凭着他在她年轻时娶了她,就能享受保障,一直到死呢,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他是可怜的,他原来多张狂现在就多仓皇。连她都觉察出来了。人老了你就不得不让步。这样想着,她不知道为啥眼角呼呼冒着泪滴子,不受控制似的往外跑。她抹了一把,然后躲过身去。看看,看看,你咋就哭了?我就知道,你哭你可怜,你就知道可怜你自己,老娘委屈,爷们遭罪。你看,我也会写诗。

她忽然转身盯着他,把她刚才想的话脱出了口,我真他妈可怜你!他一下站起来,脚还插在洗脚盆里。眼神削尖了,插进她眼里。你还来劲儿了,你还写那些狗东西吗?你过来,你跟我说说,你还写那些狗东西吗?她没动,双唇像透明的果冻一样抖。你还在写那些狗东西是吧?拿出来呀,你拿出来,咱们听听,给念念,你拿来呀!你拿着我的钱,我养着你,你就以为你高贵了,你识两个字有啥了不起了!你倒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会写个字你了不起什么啊!你挣过一分钱吗?来啊,拿出来呀,咱听听这个妇女艺术家、这个家庭诗人写的狗东西。

如果他说错了,她真会激动万分,会跟他对峙。到了这个地步,她什么都不怕,也就是说她不怕邻居笑话她了,她也不怕告诉他她有多恨他。他在她眼里是个窝囊废!他并没说错呀,她是想成为另一个刘芬芳。她以为现在站在这儿受着这些摧残的不是她。不,这哪儿是摧残呢?让邻居来评评理吧!他可从来没虐待她打过她,他养家糊口,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不玩女人,他甚至是浪子回头,他有什么错。

她好像原地裂开了,一半贫贱又羞耻地站着,另一半躲在厨房那个昏暗角落,说得对啊,她都干了什么呀,她竟然从土里面扒来扒去找自己,以为能长出花来,她竟然在油垢最深最厚的地方,畅想什么诗、大海、鞋匠、太阳!还像模像样地用手指蘸油抹在案板上连词成句。她竟然在教育自己,她竟然以为自己能救自己。她算什么东西啊!

好啊,她对他笑了笑,笑得诡异了,凶狠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又什么都发生过。她把他的脚拿出来,慢慢端起水盆,转身。对了,挺直身板,走!但是他站到她身后了,把她身子拧过来。看来今天是他们的日子,是六十多岁的她和七十多岁的他决一死战的日子。她为他生养了孩子,在每个他关了门的身后,她站在名为“家”的屠宰场,精心割绞着身上每一寸血肉。终于她力所能及地完成了一个女人庄严的使命,他以为自己也完成了对她的恩赐和救济,或者照他的说法,他养了她们娘儿俩一辈子。他是她第二次投胎的救世主。她该感恩戴德,她怎么能不磕头谢恩呢?老了老了,一生的恩怨都堆在这儿了,发酵了,膨大了,互相作用了。

她回过神看他。多少年来的日子都那么快,忙忙碌碌过得很像那么回事。他退休了,除了她一文不值外,他也一文不值。他们就沤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女儿探望的日子,互相成为对方的监牢。当然他还以为他可以作威作福,毕竟他已经站在那个位置四五十年,他还以为他能蹂躏她这把老骨头,以及老骨头上贴皮贴肉附带的那片稀薄自尊。她早就没了,他告诉她他是男孩的爹,他还说男孩没了,今天他怎么了?她懂,她都懂,他告诉她这一点并不是为了缅怀什么,而是为了让她知道他永远都比她强,他有过儿子,而她没有。他是二婚娶她,他尝过青春和爱情的滋味。

这就有点儿可怜了,她抱紧了胳膊。见她没有动静,他开始绘声绘色描述自己如何结婚又怎么离婚,是如何占据了另一个女人的青春。最后他忘乎所以地光着脚扎进厨房,从她不断变换的储藏地找到几页诗。它们被虫蛀过、被卖掉几经倒手、被荤腥污染过、被盐沤被糖渍,字已经从纸上消失了,把纸还原成了粗粝的纤维,摊开了像两片轻薄的翅膀。

老赵大笑着,哎呀,你呀,一辈子不就认得几个字嘛,把这东西藏来藏去像只老鼠。我当什么值钱东西你来回折腾,这是啥呀?情书?是人家给你写的还是你写给人家的?你以为我不识字就制服不了你们了吗?

他拽她到镜子前,洗脚水泼了一地。镜子把他俩这四十多年都公平地搁在这儿。他们比年轻时矮了佝偻了,还浑身褶皱。她怜悯起镜子里的老女人,一个在家连一本书都不能有的女人,一个马上见到死却还是这么卑微的老女人。她看着镜子梗着脖子,还假装硬气呢。她简直没法看,她不敢看了。他把她的手使劲儿扯开,说,你好好看看,你不就是你嘛,刘芬芳,你是啥?你以为我不挣钱了你就能得了不得了,骑在我头上就比我能了?我告诉你,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我挣下的,你啥也不是。他边说边把那两张穿过了岁月的黄纸贴在镜子上。你们写的啥呀?给我念念。你识字不就是为了这个,显摆自己能勾引小男人吗?刘芬芳忽然笑了。她低下头在镜子下面的破烂堆里,瞧见男孩曾用过的陶瓷灯。不知哪儿来了野力气,她拿起来一下砸在老赵背后。大坏蛋!你个大坏蛋!!你露出了你的真面目了吧!!!她喊道。

他跌倒了,她用陶瓷灯又砸一下。陶瓷灯全碎了。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吓坏了。她逐渐调匀呼吸,坐下来,坐在老赵的身体旁边缓一缓。半晌,她站起来去厨房洗了毛巾,把他的脸和头温柔地擦洗干净,她不能让他不体面。两页纸瘫在膝盖上,好似起飞。真傻,这么多年的沤泡,怎么还能有起飞的劲儿呢?她摊开来慢慢读,那是一片透明的纸。不过她早就背过了,她把它塞进裤兜。镜子上起了白蒙蒙的熏汽,哈了哈食指,写下:“夏天/如果这条街上没有鞋匠/我就打着伞/站在太阳底下望着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热爱光的缘故/你来这人间一趟/你应该看看太阳/和你爱的一切/一起走在太阳下。”

她把打翻洗脚水的地方拖干净,袜子晾在阳台。她走到镜子边与自己对视。她松了一口气,念着最后的句子“你来这人间一趟/你应该看看太阳/和你爱的一切/一起走在太阳下”。

报警之后

值班警察全副武装,撬开房门,却见屋里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光着瘦巴巴的腿和屁股,呆呆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有一面镜子和一盏陶瓷灯。不过地上没有玻璃碴。男人转过头看着警察,一脸惊愕,问,怎么了?警察搜寻一圈,说,大爷,有人自首,说把人杀了。杀的谁啊?杀的谁呀??菖他的,谁也没杀谁,都活得好好的。那怎么回事?报假警可得拘留。警察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说,你两口子这么大年纪了,至于吗?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吗?你老伴儿还跑我们所自首。你看这镜子碎的,是不是动手了?警察同志,我对她很好的呀。老夫老妻了,拌点儿嘴。是她精神上有问题,还是你俩感情有问题?她不肯来,说有人死了。她好好的,都没问题啊,我还给她端洗脚水呢,好着呢。哪儿就有问题了?她老说日子慢了日子慢了,说过去快。过去你俩有问题吗?警察同志你这话问得有意思,两口子过日子能有一点儿问题没有的吗?

民警查看了他的身份证,说,去把老大娘领回来吧,什么日子月子慢啊快啊的,两个人好好过,都这把年纪了相互扶持,知道吗?警察同志,日子不能慢啊。不是说快乐嘛,快了才乐呀,慢是要出问题的。大爷,我们倒想慢也慢不下来。你后面还有出警任务呢,行了大爷,你老两口儿啊,咱也不管是谁,做好精神抚慰工作。警察同志,不能慢也不能停,我这就去把她领回来,我这就去。她该吃药了,她没吃药,她糊涂了。她糊涂了啊,警察同志,我告诉你们啊,人老了就不能不吃药。

警车拉老赵到派出所。刘芬芳杵在派出所门口,盯着长街上的人,眼神如风吹烛火躲躲闪闪。她站在角落,被陌生的人来人往筛成一种不动声色的米灰色背景。警车停下了。

她使劲儿睁大眼,扶住门框。老赵见她,并未说话,倒是转头对警察笑笑。随后抓住她胳膊。她愣了一下,扭过头,挣脱。他又对警察抱歉地笑笑。

刚才照着她的太阳,这会儿倾盆而下,照着他白透的发。他脸上耷拉的肉和松垮垮的模样清清楚楚,看上去像老乞丐。

她眼神里那种挺拔和悲壮慢慢融化了,被傍晚的太阳光熏成一种温柔的平和。她叹口气,跟着他往回走。老赵艰难扭过身子,向后挥了挥手。带她拐过弯,他就松开了她,往旁边的花池那儿歇着,指着她,说,你呀!我可给你留够脸了,糖罐子里你的那些玩意儿我还没给你撕呢,你不嫌别人笑话我还嫌。他缓缓叹口气又说,两口子就这样过,谁家都是这样过,你呀你!

他又抓她胳膊。她迎上去,几乎用半个身子驮着他那受伤的腿脚,他们一块儿向前走去,回家去。

原刊责编""" 梁乐欣""" 张""" 凯

【作者简介】钱幸,女,一九八六年生,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曾于《收获》《十月》《北京文学》《万松浦》《江南》《清明》《山东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并被本刊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曾获山东省第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第十四届“澳门文学奖”等奖项。中短篇小说集《冷静期》入选2022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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