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到山顶的时候,十个韭菜合子还是凉了。
今年暖得早,四月末花就开了有八成,漫山的樱花白团团,从远望去,像躺着的云。
我喊赵大连吃饭,他说,等会儿。然后继续给那棵有五年树龄的树授粉,紫色的药剂飘下来,落得他半张脸都是。赵楠倒是不用劝,闻着味,张开手臂就朝我跑,两百多斤的身体扑过来,把我撞到地上。
赵楠说,妈,我扶你。手里扯的却是裤脚。
我说,不用,你吃饭吧。等我站起来拍干净一屁股土,他已经在吃第四个韭菜合子了。
我说,儿啊,别都吃了,给你爸留几个。
他还在吃。
我说,儿啊,上午都干啥了?
赵楠说,帮我爸授粉,给弟弟授粉。他管二十棵没有产量任务的小树叫“弟弟”。已经四月末,授粉若再拖,往后的活儿都得耽误,赵大连只好领着赵楠一起上山。虽说十八岁的人还没八岁的懂事,但眼下实在不是挑剔的时候,毕竟不能指望春风体谅人。
赵大连这时候从坡上下来,离着老远就问,赵蕊呢?
我说,在家,咋劝也不跟我来。
赵大连问,就她自己?
我说,是,要不咋整,韭菜合子都凉了。
赵大连眉毛一拧。我赶紧说,没事,正睡觉呢,我来给你俩送完饭就回去。
赵大连没理,跨上电三轮说,走。
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俩快忙吧。
赵大连掉过车头说,赶紧。
一路车骑得飞快,哪条道近抄哪条。还差几米进院,我跳下车去喊赵蕊,屋里找了一圈没见人影,顿时脑袋就空了,忙回头喊赵大连。刚跑到门口,就见他青着脸四处张望,旁边围的都是邻居。盲人老杨和媳妇摸着墙走过来,拉住我说,往西边找,我那阵听见小蕊说话了。
可到底还是晚了。我们赶到的时候,栅栏敞着,空气里都是腥甜,我迟疑地上前一步,看到地上叠满了雪白的樱花和新绿的叶片,正中间,赵蕊趴着,不知这样睡了多久,手里还握着电锯,嘴唇伴随呼噜一张一合。我蹚过一地碎叶,蹲到赵蕊身边,看到没有划伤,然后沉沉地抬起头,数了数,一共四十八截被锯断的树桩,椭圆的伤口仰面朝天,整齐得刺眼。刚刚跑的时候我绊了一跤,手心还在出血,现在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赵大连蹲在三步外的水管旁抽烟,看上去比平时矮,也像是一截断桩。我和他互相看了一眼,默认了让赵蕊再睡一会儿这个决定。
自从烧没了书,赵蕊已经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此刻也许是累的,她趴在地上,鼻息难得的深沉和平稳。赵楠捡起一根树枝,走过来捅他姐姐的鼻孔,被我挡开。可还是吵醒了赵蕊,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眼神浮在半空,忽然说,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然后重复着这句话,稳稳当当地往家走了。
我低了会儿头,开始收拾园子。上面的树干肯定是死了,捡回去晒干,够烧几回火。花和叶子煮煮,也许能喂猪。赵大连捏灭烟,走过来说,明天赶紧去吧,找镇上新来的老中医去看看,别等了。
我说,行,那你和赵楠中午吃啥?
赵大连说,别管了,赶紧去。
赵楠在一旁抱起肩膀,拧着眉,忧心忡忡地说,高高高,实在是高!按按按,实在是按不住!他学的是电视里的降压药广告语。他很爱学别人讲话,最近是学降压药广告里的患者。
去镇上的公交一天两趟,早六点晚六点各一趟,从家里走到车站要二十多分钟。赵大连和赵楠今天还得去山上授粉,我四点起来给他俩捏了一盖帘饺子,然后五点二十将赵蕊哄起来,喂她吃了个鸡蛋就往车站走。
天蒙蒙亮,大地的尽处泛出虚白的微光,像一只没睡醒的眼。路上,赵蕊又好几次要躺下来看花。我连拽带哄拦着她,眼看公交车要赶不上,身后忽然响起电三轮的声音,赵大连朝我喊,上车。
我说,你快上山吧,赶趟。
赵大连说,赶紧。
我推赵蕊上了车斗,见赵楠横在里面睡得正香,便给他掖了掖裤腰。赵蕊很喜欢坐电三轮,她抱起膝盖时,把脸贴到上面,不吵不闹地闭上眼睛。凉风吹过来,我摘了头巾给赵楠和赵蕊盖住,脑袋斜枕上赵大连的后背,是少有的安静。我半睁开眼,看着地平线处那道白光随车轮的颠簸颤抖起来,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和赵大连还在种杏树,第一年种的树开花的时候,有了赵蕊。第五年树发条的时候,有了赵楠。后来种杏子不挣钱了,山东那边开始引进果苗,我俩就心一横,把杏树全砍了,成了全村第一户种樱桃的。风又凉了些,吹得我睁不开眼,地平线也看不清了。
老中医坐诊的地方是药房里面的小套间,屋子里摆了好些玻璃罐子,里面泡着皱皱巴巴的根须,老中医坐在中间,也像一味干燥的药材。
我拉着赵蕊走进去,老中医问,怎么了?
我说,二级精神病。
老中医问,多大了?得病几年?
我说,二十三了,得病六年。
老中医问,发病一般什么表现?
我说,就是不睡觉,还有作闹,昨天刚把家里樱桃树都砍了。
老中医说,手。我把赵蕊的手腕递到号脉枕上。赵蕊顺从地伸出胳膊。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到了有中药味的地方,她就特别听话。
老中医点着太阳穴问,从小就不太正常吗?
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小时候特别聪明,学习好,还懂事早,可能就是心思重吧,十岁的时候,她弟弟确诊了中度弱智,她就觉得这个家以后都得指望她了,学习更要强了,扣一分都不行。后来可能压力太大,高考作文跑了题。就算跑题,其实也能上个一本大学,但是孩子不甘心,非要复读,本身压力就大,结果还赶上大综合改革,物理、化学撵撵还能跟上,就生物,说什么也学不明白,学不明白,孩子就钻牛角尖,到后来就总问一个问题,问“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上课一遍遍举手,老师不理,她就砸书桌。高三哪,同学都有意见,实在没办法,我们只能把她领回家,一回家就彻底不行了,吃药也不见好,还是反复问“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后来我们发现她手里有书的时候能好点,给她一本书,她安安静静能翻半天,但必须得是高中《生物》必修二。
老中医说,你坐着讲。然后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凳子。
我坐下说,手里有书是缓解点,但时间一长,她就离不开这高中《生物》必修二了,走哪儿都得搂着。我担心她把书丢了、撕了,还特意买了几十本在家备着。结果上个月,一个没看住,她将所有书一道扔灶膛里烧了,然后就闹,要书。我和她爸去买,人家说现在是下半学期,高中《生物》必修二调货得等两周。我又去找别人借,过了三天才借到,就是耽误了这三天,她就再也没好过,一宿一宿不睡觉,反反复复问“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
我讲完,老中医的手指还按在赵蕊的寸关尺上。过了会儿,他像回过神儿似的问,就是说,你家还有一个这样的?
我说,是,她弟弟也这样。
老中医叹出一口混浊的气说,祸不单行哪,可怎么弄?
我轻轻“唔”了声,算是回应。老中医却木然地追问,啊?怎么弄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就那么弄呗。
老中医给赵蕊做了两个小时针灸,又开了几服药,等着煎药的工夫,我带赵蕊去吃午饭。阳光晒得人有点飘,从脚心到脖颈都热烘烘的。我牵着赵蕊在马路上走。道很窄,车很多,我换了只手牵,把她护到里侧。
赵蕊因为来到了镇上,心情很好,走着走着,忽然攥起拳头当作话筒,大声唱起以前学校的校歌,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我用巴掌捂住她的拳头,另一只手把她的肩膀揽进怀里,轻轻地拍。她还想唱,我说,闺女,咱中午吃大肉面好不好?她点点头笑了。
吃完饭,离发车时间还早,我想回药房等着,赵蕊却是依依不舍的样子,以前她特别喜欢和我逛街,啥也不买也爱跟着,自从得病后,我俩几乎再没这样溜达过。想到这儿,我领着她进了附近的地下商城。地下商城都是卖服装的,纱裙、阳帽挂得到处都是,比人还着急春天的来到。我在过季的棉毛衫里捡了捡,没啥合适的,到最后就给赵楠买了三双袜子,给赵大连买了两条裤衩。赵蕊相中一条小短裙,实在没处穿,我哄着她换了件同样花色的莫奈尔背心。
晚上七点半到家,我紧赶慢赶地做完饭,带着赵蕊去山上找那爷俩。十点钟,我把赵蕊、赵楠领回家,安顿他俩睡下后,又回到山上去。下半夜两点,我和赵大连终于给三百棵果树授完了粉。
到家后,赵大连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我从塑料袋里拿出白天买的裤衩说,你的。
他斜了一眼说,买这干啥?
我说,碰上了,穿呗。
他拧了下身子说,有啥用?
关上灯,我躺进被窝里,感觉一副筋骨像捆柴火似的散开了。过了半天,我听见赵大连很漫长地吸进一口气,便知道他也没睡着。我拢了拢枕头问,算没算今年能挣多少?
赵大连翻过身说,算了,不雇人,不买水,能少赔点。
我俩背对着,同时裹了裹各自的被窝。
赵大连忽然说,明天你上农科所,把小刘叫来。
我说,干啥?今年都剪完枝了。
赵大连说,嫁接。
我想起了上个月,农科所来推广新型嫁接品种,可是家家忙着浇地,谁也没搭茬。我说,那是试验,不保活。
赵大连说,让你去就去。
我没再说话。合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果园没砍时的样子。以前一开春,农科所就来推广剪枝技术,别人怕祸祸,都不愿意用自家的树示范。就赵大连大方,年年让专家来我家剪,几年下来,我家果园成了全村坐果率最大的樱桃园。
一早,我将实验员小刘接来村里,赵大连已经在果园等着了。听完赵蕊砍树的事,小刘惊讶地走进去,没过一会儿,勾着脑袋出来,也点了根烟。小刘说,大哥,要不把树桩刨了吧,挪几棵九年的树过来,别白瞎了这园子。
赵大连摇摇头说,不是季节,不折腾了。
小刘说,上次我来宣讲,政策你都听见了,就算嫁接成功,也补贴不了多少钱。
赵大连说,知道。
我在旁边插不上话,想回屋看看,一转身见到赵蕊倚在门框上,红着脸,笑眯眯地盯着小刘。我走过去想给她梳梳头,低头发现她屁股上全是血。我赶紧挡在赵蕊前面说,闺女,快回屋吧,来例假了。她挣开我,还是望着小刘笑。
这时候小刘朝屋里走过来,我只好松开赵蕊迎上去说,兄弟,中午在这儿吃吧。
小刘说,不了,嫂子,我就是问问你,小楠小蕊看过“歪病”没?
我说,小时候找过,没啥用。
小刘打开手机,抄下一串电话号码给我说,这是郭师傅,前阵子我大姑要不行了,找他来给看看,现在能下地吃饭了,你留着,万一想试试呢。
送走小刘,我跟赵大连带着赵楠、赵蕊上山浇水。虽说都是小树,果不甜,可园子没了,剩下的山林就得当眼珠子护着。赵蕊站在树下跟花说话,赵楠躺在地上自己玩,玩了一会儿人就不见了,吓得我刚要去找,他自己抱着盲人老杨家的狗回来了。我回去浇水,没多一会儿,听见狗叫,赶过去看见赵楠薅着狗尾巴甩,我训了他几句,刚转身,他又趴在地上跟狗闹。赵大连过来揍了他两下才老实一点。
晚上,我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打个盹的工夫又醒了,之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背后,赵大连又发出漫长的呼吸声,我侧了侧头说,果园非得嫁接?
赵大连沉闷地“嗯”了声。
我说,不活咋整?
他说,试试。
我翻了几遍身,还是睡不着,又问他,为啥非得嫁接?
他把被子往头上蒙了蒙说,能换个活法,就试试。
我想了想说,今天小刘给我介绍了个看“歪病”的。
赵大连斜过身子说,跳大神?
我说,小刘他大姑都给看好了。
他躺回枕头上说,你看着整吧。
我有点困了,沉沉地要睡着,听见赵大连说,净扯淡。
郭师傅到的时候是晌午,阳光洒满屋子。我按他说的将窗帘拉好,点上香,把赵楠和赵蕊归拢到炕上坐着。郭师傅拿起文王鼓和赶仙鞭,浑身顿时哆嗦起来,大喊一声“哎嗨”,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龙归沧海虎归山,弟子今天请仙童,病人就在床当中。赵蕊有点害怕,拉着我想走。郭师傅忽然停止哆嗦,伸出手唱,叫帮兵哪,你是听哪,来棵草棍我迎迎风呀。我连忙递上烟和火机。郭师傅猛吸两口,睁开眼说,你们村里有户人家,两口子都是盲人。
我说,对,姓杨,老杨。
他说,老杨家一双儿女走中央,凡尘无缘他把命丧。
我说,对,我刚结婚的时候,他家老大和老小,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去水库玩,没看住,淹死了。
郭师傅说,就是老杨家这俩孩子,不甘夭折当野鬼,缠着你家把魂追。
我说,是老杨家孩子折腾我家孩子?
郭师傅说,对,你看你家这俩,一个像三岁,一个像五岁。
我说,可是我家闺女以前不这样。
郭师傅又哆嗦起来,唱道,叫帮兵哪,叫帮兵那个要听言,哈拉沁拿来压风寒。我又忙倒上酒。郭师傅说,她本已脱了轮回六道难,附在果上欲成仙,你家偏把果来折,她怀恨在心起刁难。
转眼,樱花落了。五月份的花朵耳根子都软,一阵小风也能鼓动走一大片。渐渐漫山褪去雪白,变成了接天的碧绿,仿佛地上的海。可没有人欣赏,花落就得开始疏果,一根枝上最多坐三四颗,其他小的、歪的都得揪掉。
疏果是个技术活,赵蕊和赵楠都干不了,我和赵大连只能累点。赵蕊最近好了一些,没怎么闹。小刘每天来园子里研究嫁接的事,她安安静静地蹲在旁边看,像是把自己栽进了土里。赵楠一般在山上能继续睡,给他带个毯子就行。可即便这样,我和赵大连每天还是忙得不行。有时候,我揪着揪着眼神就直了,赵大连知道我心里装着郭师傅的话,劝我说,别瞎寻思了。
我说,没寻思,剪子锈了。
赵大连说,让你磨你不去。
我有点不乐意,说,你看我落得着闲吗?
赵大连摘下手套,把他的剪子递给我,我说,不要。
他说,赶紧。
我只好接过。这节骨眼,时间不给人闹别扭的底气。一个小坡上的树疏完,赵大连走上来,用鞋帮拢了点薄土,把跟前揪掉的果子埋上了。
晚上,我将赵蕊、赵楠安顿睡下,再回到山上找赵大连。后半夜一点,我俩回到家,算了算,还剩一百多棵。我说,不行雇人吧。
赵大连说,再看看。
我俩又是下半夜才回家,却只疏了四十棵树。今天赵蕊格外困,还睡不着,就挂在我身上,一直要抱。那边赵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跑下山,又把盲人老杨家的狗抱上来了。他把早上吃剩的鸡蛋饼喂给狗,狗吃了一半,他又想抢回来,被狗咬在手指头上,皮都翻起来了。赵大连拉他去诊所上药,包扎好,回山上时路过小卖店,赵楠赖着不走,非要买零食。他二百多斤的体格子,赵大连拽也拽不动,一来气踢了他几脚,赵楠就坐在地上哭。亏了村主任路过,才把这爷俩分开。
夜里收拾妥当,我盯着赵楠赵蕊睡着,戴上头灯准备回山上干活。赵大连的电话这时打过来,我以为是催我,接起就说,正往外走呢。
赵大连说,你别来了,小楠打完针,大夫说可能会发烧。
我说,没烧。
赵大连说,看着点吧。
我说,那树咋整?
他说,你别管了。然后就挂了。
一晚上,我没敢合眼,手搭在赵楠的脑门,一会儿看他热不热,一会儿又想问问山上咋样了。天边泛白的时候,门外响起电三轮的声音,赵大连低着头走进来,脖子弯得像坠满樱桃的树枝。我说,吃口饭吧?
他“咕咚”一声躺下去说,天塌了也别叫我。
我说,树呢?
他扯过被子说,都干完了。
谁也没想到,老天爷说话不算数。正常来说,去年大旱,今年就得涝。赵大连担心雨来得早,四月底就架好了防雨棚,结果棚子跟饥荒年月要饭的一样,到了六月上旬,还一滴雨没接着。水价眼瞅着就涨到了两块七,村里人都在发愁,谁家也没为买水留出余富钱。
我家还好,院里有口井,不是大旱,一般不用额外买水。但是不买水,也得买油、买电、买水管,随便加到一起就是一万块钱。
每天三点半,赵大连上山去浇水,我带着赵蕊、赵楠在家看着抽水机。抽水机是六年前买的,今年出了点故障,柴油用到一半,机器就停,我得不错眼珠地盯着加油。中午光是炖个芸豆茄子的工夫,就跑四个来回。
果园那边,插下去的新枝全死了,小刘说是切口形状的问题,一直待在里面搞试验。
赵蕊蹲在离他七八米远的地方,有时捧起一把土,有时自己躺着笑。我喊她吃饭,怎么叫都不答应。好不容易把赵蕊拉回屋,赵楠又跑了。最后将他俩都归拢到饭桌前,馒头已经凉透了,我只能端走回锅热一遍。再出来,赵蕊嘴里塞满了菜,腮帮子撑得变了形,菜汤顺着嘴角滴进衣领里,衣服上洇了好大一片,赵楠还在拿着勺子喂赵蕊。我抢下碗,边收拾边骂赵楠。他哭着说怕姐姐饿。我心里挺不得劲,打开电视给他放动画片,他马上又乐了。
旱情没有一点缓解的意思。一辆辆车蹲在水站门口,每二十几分钟往前蹭几米,车尾排气管喷出一声声灰色的叹息。
我家虽然守着井,但也不轻快,隔三天就得浇一遍水,林子像个喂不饱的孩子,端上多少吃多少。我留在家,看着抽水机。十五分钟添一次油,二十分钟添一次水。
唯一的好消息是,小刘换了种嫁接手法,梨子、桃子都已被淘汰,他觉得杏树应该能活。小刘说这个品种如果成功,将来果树不仅抗倒伏,还耐旱,他也能靠奖金付个婚房的首付。
每天,我会碰见好几次老杨两口子。我刚怀孕那时候,他俩的视力还只是读书看报费劲,这两年只能看见点光了。拉水车开过来,两人摸摸索索爬上车尾操作台。操作台不长不短,站不稳,又坐不下,他俩就只能半蹲在那儿,死死抓着把手。我叫赵楠上去将他俩扶稳当了。赵楠很高兴让我支使,乐颠颠地跑去跑回。我说,儿啊,记住了,以后看见杨叔杨婶都搀一下,带带路。
天暖了,夜里却还薄薄地感到一层凉。关了灯,我裹住被子说,咱家井里的水够吧?
赵大连说,够。
我说,那叫老杨家一块用吧。
赵大连说,嗯,明年想帮,还帮不上了呢。
我说,咋了?
赵大连说,村里把他俩安排到快递站当语音客服了,今年收完,就不种樱桃了。
井是有性格的,有的静,有的急,我家的这个怕生。这也是井枯了以后,我们才知道的。第一次,赵大连带着老杨和拉水车过来,发现水流有点小,接着拽到山上浇,也感觉没有劲。赵大连打电话来一顿吵吵,怨我不看好抽水机,下山来看了一圈,发现不是抽水机的问题,灰着脸又回去了。
第二天,水又少了一些。第三天,水彻底憋回去了。
很快,我们也站到了水站的长队里。排一上午,拉回四十吨浇进林子,碗口粗的管子在地上扭,哗哗地,像在放血。第一批果马上就要熟了,眼下是最重要的膨大期,水浇不够,果就长不大,我俩再累也不敢歇。
晚霞在山边越来越浅,直到灭下去,只剩一群麻雀在天上忙忙碌碌。赵大连将水管放到下一个树盘里说,晚上给我准备点面包和花露水。
我说,干啥?
他说,不回去了。
我说,又通宵?差那一宿?
他说,抓紧吧,省得雇人。
九点多,我安顿赵蕊赵楠睡下,锁好门,带着吃的回了山上。漆黑的林子里,赵大连抱着头灯坐在水管旁,像颗孤零零的星星。我为他扒开一根火腿肠,他说,你回吧。
我说,这还回啥?
他说,你在这儿也没用,我自己一宿就整完了。
我说,我不困。
他不再说话。
月亮升起来,四周稍微亮了一点,我俩一人盯着一根管,额前的头灯射在脚下弯弯绕绕的水流中。蚊子并不多,我带来的花露水没用上,可总有蛾子不管不顾地朝灯泡撞来,噼里啪啦的,直晃眼。这个夜晚闷得邪乎,山上像个抽了真空的袋子,铆劲吸一口气,胸口还是憋得不行。我盯得累了想躺下,又怕困得睡过去,只好扶着树起来站一会儿。站着站着,眼前忽然涌出白花花的光,脑门上“唰”地下来一股汗。我只得把后背贴在树干上,慢慢滑着又坐回到地上,然后一下子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发现管子已经让赵大连抬到了下一排树盘,我赶紧站起身过去盯着。
天光大亮之前,我俩终于浇完了林子,里里外外的衣服也都让汗泡透了。赵大连走下坡,去把电三轮开过来,步子迈得一晃三摇,像让影子绊着了。我坐上车,他开到山脚下的时候忽然停下,回身看着伺候了一夜的林子,“哦!哦!”地高喊了几声。山顶的晨光打在他的额头上、眼睛里,我看着,竟想起刚结婚时他的模样。
空气不再闷热,能喘过气来了。我抖了抖领口,发觉汗还在出,越来越密,越来越凉,味道有些腥。
我仰起头,大雨倾盆而下。
这场高烧是我没想到的。下过雨第二天,赵大连虽然撑着上山去了,但人就像炒熟的豆芽,立都立不直。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是觉得浪费了四十吨水,心里上火了。我给他拔了火罐,没有用。我说,去打个吊瓶吧。
他说,不用。
我说,那你吃点饭吧。
他说,不饿。
我只好去卫生所开药。天还是阴,乌云不停地翻滚,像是被北风煮开了似的。我路过大集,想给他们仨买些顺口的点心,刚要往里走,电话突然响起来,一接通,就听赵大连喊,快回来,小蕊不行了!
大夫站在赵蕊的床边,调了一下输液的速度,问我,你是家属?
我说,是。
大夫说,家有精神病人,怎么还买艾司唑仑?
我低着头说,孩子之前睡不着觉,开了点安眠药。
大夫说,那倒是给锁好了啊。
赵楠在一边扯我的袖子说,妈,我还想喂。
我甩开他的手说,你坐好了,别吱声。
赵楠不听,又挤上前问大夫,你还有药吗?
同屋的几个病人和家属眼睛飞快地对望了一下。赵大连胳膊伸过去,想把赵楠按回凳子上,一把没拽动,又拽了一把。
大夫交代完护理的事情,准备离开。赵大连问,大夫,啥时候能醒?
大夫说,不一定,太险了,吃大半瓶,都开始吸收了才送来,洗胃都没用了,等血浆置换完看看吧。说完,偷偷看了赵楠一眼,出去了。
赵楠老实了没一会儿,又嚷嚷饿。我跟赵大连说,你俩回家吧。
赵大连说,就在这儿吧。
我说,明天收果的来了,还没摘呢。
赵大连望着平躺的赵蕊说,不卖了。
护士这时走过来拿圆珠笔点了点说,病房只能留一个家属陪护。
我说,你俩走吧,有事我喊你。赵大连两手捂在脸上,“唰啦唰啦”地搓了半天,站起身把赵楠拽出了门。
折叠床五十块钱一宿,我没租。不愿意花钱是一方面,主要是躺下来就看不见赵蕊了,也不敢掉眼泪,害怕哭了眼睛模糊,看不清她。
病房里安安静静,赵蕊套在蓝白条的病号服里,身上插满管子,一个半人高的机器和她并排放着,声音低低地运转。走廊偶尔有人路过,感应灯亮起,她的鼻梁就成了一明一暗的两个半坡。她躺在那里,表情舒展,明和暗都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赵蕊十分陌生,自己能摸着她的身子,却什么也握不住。她是我的女儿,我却好像从来没拥有过她。闭上眼,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赵蕊生病前的样子。一个想法就这么闪进脑子里:要是孩子这次真迈不过去,是不是也算个解脱?很快,下一秒,脑子清醒了过来,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就担心起刚才的念头被什么人听了去,想了一下,我把着床沿,拼命地在黑暗中摇头。
每年这个时候,各地的樱桃贩子都来村里收果,村里特意辟出块地方当交易大集。以往,我家不太去集子,果园有名,守在园子门口,就有人过来收果。今年园子指不上了,其余树上的果,跟别家的差不多,常年合作的贩子也就不特意上门了。我们只能自己摘完,拉到集子上去卖。往年,家里都是三个人摘樱桃,赵蕊只要心情不太差,一般都能来帮忙。今年就剩赵大连一人。赵楠倒是愿意帮,可是手粗,总是连枝一起薅掉。赵大连只能自己干,两只手当六只手用。
我放心不下,抽空从医院回去一趟,刚到山坡就听见赵楠抱着赵大连腰“呀呀”地喊饿,我上去把他拉开。赵大连问,几点了?
我说,十点。
赵大连说,走吧。
我说,摘多少斤了?
赵大连说,才一百来斤。
我说,这么少,再摘会儿吧。
赵大连说,不赶趟了。
交易大集在汽修厂大院,红彤彤的樱桃,一片片地铺在水泥地上,在院里围成了一个圈,按着品种、大小、有无损伤,被分成从十块钱一斤到十九块钱一斤。
我们来得晚,场地已经没有位置,老杨两口子听见声音,跟旁边的人一起给我们腾出块地方。
一上午,赵大连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家的果子从来没低过十四块钱。贩子们还是坚持给十三块钱,说是今年樱桃行情不好。我偷偷劝赵大连,十三块钱就十三块钱吧。赵大连有点想松口,但又不甘心。赵楠在旁边饿得直跺脚,前后左右地乱转,我俩也急,谁都没心思归拢他。这么磨叽了一会儿就中午了,眼见着集子上的人越来越少,一车车的樱桃被拉走。我叫住先前的贩子说,就十三块钱吧。
贩子说,十二块钱。
樱桃过不了宿,拉回去明天还得掉价,我俩不同意也得同意了。正要装箱,赵楠在旁边没站稳,跌了一跤,结结实实坐在了樱桃上,鲜红的果子在地上“扑哧”炸开。最后我俩勉强捡出一半来,卖给了收烂果的果酱公司,八毛一斤。
回到家,赵大连一句话没说,将赵楠拉到卡车跟前,指着满车的化肥说,去卸了。赵楠直勾勾地看着他。
赵大连说,卸。
赵楠转向我,咣咣地用拳头敲自己脑袋。我故意不看他,把脸扭到一边去。他只好开始搬,一袋五十公斤,他搬了两趟就要往地上躺。赵大连上来给他揪起来,说,再闹,再闹把你送精神病院!
赵蕊整整昏迷了三天,第十天才出院。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精神头照以前差远了,虚弱得很,走路晃晃荡荡,眼神也不聚焦。我隔两分钟就跟她说句话,生怕她再睡过去。过了几天,她稍微好了点,又想起了果园。最关键的嫁接步骤已经做完,小刘现在一周只来一次果园。赵蕊成天坐在院子门口守着,不再吵闹着要书,也不再问“是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睫毛”,整个人安静了很多。我在旁边看着她,一秒都不敢走开。
赵大连差不多已经接受了十二块钱一斤的价格,他每天带着赵楠上山摘果,清晨六点去,凌晨两点回。我尽可能多地给赵楠带吃的,没有韭菜合子了,就带包子,没有包子了,就将馒头切片裹鸡蛋煎一下给他带着,嘴里有点嚼的,他多少能老实一点。
到了傍晚还是热,谁都没胃口,我去下了点过水面,正捞到一半,赵大连说赵蕊又不见了。我俩急急忙忙地往外找,最后发现她一个人在旁边的苞米地里摘野花,衣服、裤子上沾满了泥。刚把赵蕊领进屋,我就闻着有股味,看了一圈,见赵楠蹲在炉灶底下,赵大连手快,上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是煤气罐的安全阀。
夜深了,我还睁着眼。赵大连在背后,呼吸一声比一声重。我知道,他也在听着我,可谁也没有说话,月亮从窗棂爬到房顶。
总得有个人先开口,我心里明镜似的,赵大连狠不下这个心,等我先开口呢。说吧,早晚的事。我劝自己,然后靠着炕柜坐了起来。我说,要不,实在不行,先把小楠送去调理调理,等这一段忙完了就接回来?
这不是我俩第一次想把赵楠送到精神病院。赵蕊高考那年,赵楠总打扰他姐姐复习,我们就狠了一次心。签好手续,置办完生活用品,送赵楠去病房,我们仨牵着手走在又长又窄的走廊里,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没有门板,像抠走了眼珠的眼眶。赵楠的床位在厕所对面,里面一个病情较轻的患者在值日,他坐在地上,拿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便池。这时走进来另一个患者,值日生站起来,用手里的抹布帮室友擦嘴。当天,赵大连说什么也不住了,退了手续,领着赵楠回了家。
再做一遍这样的决定,不比下油锅简单。好在今年的理由非常多。我说,樱桃再不摘就烂了,小蕊一会儿也离不开人,是真没办法了。
赵大连也坐了起来,分开腿,胳膊肘架在膝盖上,又开始“唰啦唰啦”地搓脸。
我说,这也是为小楠好,医院比家里照顾得专业。
赵大连抬起头,把头转向窗子,月光照在他额头上,仿佛一道白色的绷带。
我说,就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卖完樱桃马上就接回来。
赵大连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讲。
第二天起来,我没让赵楠跟着上山,㸆了点油渣撒上白糖端到桌上,看着他俩在桌边吃,看着看着眼眶子就有点潮,我想了想,找出推子,打算给俩孩子理理发。
赵楠一直是贴头皮的寸头,赵蕊自从生病后,也剪了短发。一开始,赵大连非让她也剪寸头,说自己得劲,大人也好伺候。我怎么也没忍心,总觉得梳成那样的头型,孩子就真病了。这么多年就一直给她留着板凳头。
午后,阳光暖烘烘的,院子里成了个老大的热被窝。赵蕊、赵楠坐在太阳底下,出奇地安静。我躬下身子,光芒从正面涌进眼里,头发茬也亮起来,像极了金灿灿的麦子。赵蕊头发随我,又细又软,赵楠就随赵大连,乌黑,还硬。我逆着阳光,把推子推过去,头发轻飘飘地落在肩上、地上。赵蕊伸出手,用掌心接住说,影子。赵楠蹲下来,噘起嘴吹赵蕊掌心里的头发茬,短一些的碎发飞到了空中,赵楠说,萤火虫。
我回屋拿笤帚,清理完地上,发现两人靠在一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影子在地上合到一起,躺在脚下,像一株粗粗矮矮的小树。我想把他俩叫醒,伸出手去摇赵楠的肩膀,他迷迷糊糊地握住我的胳膊,把脸贴在了上面。
临走前一天,赵大连老早就出门了,他拎回来四瓶黄桃罐头,每瓶大得像个小缸。我说,医院有小卖部。他没作声,将罐头装进了行李里。赵楠看到,嚷嚷着要吃,我拧开一瓶,他掏出一块往嘴里塞。赵大连说,去拿勺子。
我挨着赵大连坐下说,没事,别人家送去好几年了,不也好好的。
赵大连点上一根烟,叼了半天也没吸一口。我还想找点什么能说的话,实在没想出来,只好又检查一遍行李说,你看看还缺啥,我现在去买。
赵大连掐掉烟说,包点饺子吧。
我说,啥馅?
赵大连说,问赵楠。
舀好面,我想喊赵楠帮我挑桶水,里里外外却怎么也找不着人,我又去果园和山坡喊了一遍,都不见人影,忙叫赵大连出来一起找。等从山上绕一圈下来,见赵大连还站在园子中间。我说,你赶紧找啊!
他说,这不找呢嘛。这时赵蕊走过来,端着一盆水,哗啦啦地泼在赵大连裤子上。赵大连没躲,等她泼完说,给我找条裤子。
我说,你别管去不去医院,你先把孩子找着。
正说着,外面响起了摩托声,村主任乐呵呵地进来。看见赵蕊说,大丫头热了,玩水呢?
我说,村主任,改天上你家唠嗑,我俩得走,小楠找不着了。
村主任愣了一下说,不是你让他去快递站的吗?老杨两口子当客服,今天第一天上班,出门碰上赵楠,他非要带路,一直把他们搀到站点门口。他说是你教的,看见老杨他俩就得扶。
赵大连好像悄悄地喘了口长气,转过头问我,你说的?
我看着赵大连说,可能是说过。
村主任笑着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说过就说过呗,去快递站那条道不好走,没个人牵着还真费劲,亏了赵楠了。
离开时,经过院门,赵蕊还在泼水。村主任问,大丫头,这是玩啥呢?赵蕊说,还在试验当中。
八月底,村里人熬过了最忙碌的时节,一周只需上两次山,剪剪枝、浇浇水,路上也有心情看看云,看看水了。初秋的山,绿得比夏天深,稳稳当当的样子,望一眼,心能放到肚子里似的。
人人都说,今年村里多了一景。每天早上七点,赵楠准时拎起一根鱼竿,走去老杨家。进去一会儿,门里出来一串人,赵楠牵着竿头走在前面,老杨媳妇把着中间,老杨握住竿尾跟在最后。一串人跟在太阳后面去到快递站,傍晚时分,再原路回来。中午,赵楠跟员工一起吃饭,月底从快递站领一百块钱。有人说,这回妥了,仨人能顶一个人用了。大家笑,赵楠也跟着笑,步子迈得昂首挺胸,像率领着一支军队。
赵蕊也十分忙碌,从早到晚在院子里拿着树枝挥舞。到了下午,就拎着一只水桶出来,仔仔细细给水泥地泼上水。有人问她干啥呢,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告诉人家,种月亮。
傍晚的风扫过来,已经是秋天的那种凉了。赵蕊把裤腿弄得湿淋淋,我怕她着凉,为她换了好几条裤子。风又起了,我说,闺女咱回家吧,吃饭了。
赵蕊还是蹲在地上,不愿意走。赵大连骑车回来,掏出一把剪子,两片刀刃已经用布条缠好,他递给赵蕊,赵蕊很满意地笑了,举起剪刀开始劳动,脚踮得很高,看得出她的植物枝繁叶茂。
我说,净帮倒忙,我这往回劝还劝不走呢。
赵大连递给我一张电话卡说,给赵楠买了个老人机,不能打,能接,你存上号码。
我揣在兜里,继续往回劝赵蕊。等到坐到晚饭桌边,天已经黑透了。
安顿赵蕊和赵楠睡下,我躺回炕上。赵大连已经睡着,我也很快做起梦来。梦里,我站在果园里,看见被砍掉的树桩发着金光,我伸手去摸,断桩里飞出许多鸽子,向着云端张开翅膀,直飞到跟云彩一般高的地方。然后我忽然一下就醒了,翻了几遍身,想起赵楠新办的手机号还没存,拿出了电话卡,打完字后,看着那串号码,觉得眼熟,又翻了几个身,想起号码后四位是赵楠的生日。
我侧过去,听着赵大连的鼻鼾,一声一声,像春雷摇动起山林。我默默在心里数他的鼻息,并没有什么意思,却又好像可以永远数下去。渐渐地,我俩的气息整齐起来,直到分辨不出彼此。我忽然想,嫁人是不是就是为了失眠的时候,能有个人让你听听他的呼吸声。
原刊责编""" 卢一萍
【作者简介】陈萨日娜,女,1991年生,毕业于英国拉夫堡大学,现为大连大学教师。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钟山》等,有小说被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