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味年宴

2025-02-10 00:00:00杨柳
红岩春秋 2025年1期
关键词:糯米饭糍粑寨子

春节是寨子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年关将近,终年在外漂泊的人就鸟儿样拍着翅膀扑楞楞地飞回来了。

老巷子里,到处都是衣着光鲜、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大年三十那天一上午,寨子前山后山,爆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直到晌午后才渐渐稀落下来。这时候,家家屋瓦上炊烟正盛,都在准备年夜饭了。

寨子里筹备年夜饭有极强的仪式感。筹备的人虽然朗声笑语,但都十分缓慢、谨慎。一碗卤水下去豆腐能否点清,甑子里的米饭能否蒸上气,腊肉糯米包子能否熟过心,人们相信这一切自有其因果。如果做饭的人不够虔诚,或者说了不够谨慎持重的话,又或者忽然进来一个外人,他所带来的陌生气息扰乱了这个“场”。这样,无论做饭的人手艺再好,心意再诚,也是事倍功半的。有经验的女主人,打豆腐会用柏树枝烧锅,蒸饭时会在甑子里插上两根筷子。这是驱邪,同时也是避免陌生人的闯入所带来的气息冲撞了这个“场”。弥漫着燃烧柏树枝的香气,让整个寨子有洁净和庄严的感觉。

太阳刚偏西,浓浓的菜香,就在寨子里弥漫开来了。一年里,一家人劳碌匆忙,饭菜都潦草简略,只有到了过年这一天才齐整丰盛。说是丰盛,也不是什么海味山珍,不过是自家种、自家养、自家磨制、自家熏晒、自家砍了柴火来炊煮上,腊肉香肠、豆米瓜菜,罄其所有罢了。有的东西,在陶罐、瓷坛、包袱里,宝贝似地珍藏了一年,今天才打开,一一呈现出来。豆腐在大锅里点上了,正云朵一样慢慢显出形来。猪蹄在鼎罐里呼呼呼冒着热气。土钵煨在火塘边,隔年晒好的萝卜干、笋干在钵里噗哧噗哧炖得乱响。锅里哧啦啦炒得正热闹,一把蒜苗扔下去,浓香呼地就飘了出来。

红漆的八仙桌擦净,桌下早生起一盆红红的炭火。一家人围桌而坐,蒸的、煮的、炖的、炸的、煎的、拌的、腌的、鲊的,一齐端上来,红红绿绿一大桌,香得连肺泡都张开,舌头都落了。老父亲用红漆大茶盘,盛上酒菜和米饭,端到堂屋,在神龛前,敬献给先祖,敬献完毕,炸响一挂鞭炮,硝烟在院坝里弥漫,老父亲回到桌前,年夜饭正式开始了。

酒是家酿的米酒。春上,远行的儿女前脚刚走,母亲就蒸了糯米,拌了甜曲酿酒,混了麻糖,黄澄澄一大坛,比啤酒甘冽,比白酒醇厚。老父亲宝贝一样封存了一年,除夕夜抱出来,献宝一样,郑重开坛,用竹勺一人盛一大碗,甜香袭人,远行归来的人心头一热,眼里就噙了泪。

长年在外,漂泊的不光是脚步和灵魂,还有肠胃。那副肠胃,填满消磨了异乡无数陌生的饭菜。那些饭菜,寡味黯淡、生硬冷漠,枯枝乱石般窝在肚子里,与人相互抵制、相互抗拒,一年半载后,终于两相妥协,但那副肠胃却是说不出的空荡和孤独。今夜坐在饭桌前,上有父母,下有儿女,一箸米饭、一勺热汤落了肚,空荡孤独的肠胃这才熨帖下来。这是乡间的盛宴,是安妥人的肠胃,同时也是安妥人心的一餐。一家人吃得十分专注、细致、缓慢,带着十分珍惜的心境,仔细咀嚼和品尝食物的味道,实则是在咀嚼食物烹制的过程,咀嚼粮食生长的缓慢过程,咀嚼秧苗拔节、麦粒灌浆、玉米抽穗、豆荚结实,咀嚼一年的日光雨水、汗水和光阴,咀嚼365天匍匐在土地上的辛劳悲喜。

祖父母给孙子劝菜,儿女给老父母劝菜,孙子给父母、给祖父母劝菜。每个人的碗里都堆得小山一样,却还在不断收获。老父母一边劝菜,一边说着来历,这是哪一场雨后,在哪块玉米地里拾的三宝菇,那又是在哪棵米腊子上抹的细木耳,这是哪片林子里捡的大脚菌,那又是在哪丛竹林里掰的细竹笋。这是哪棵树上摇下的板栗,那又是哪块菜地边挖的洋姜。腊肉、香肠、豆腐、萝卜、白菜,这些自不必说,乡间常年吃的就是这些。但老母亲还是不断添在儿女们的碗里,有些欣慰,又有些忧心地说:“家里的饭菜虽不稀奇,但是吃着放心,没农药,没添加剂。”做儿女的心就忽然软得不行。倒是孩子们,一边饕餮,一边忍不住大叫:“太香了!太好吃了!”

年三十,母亲还有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打糍粑。提前三五天把糯米泡好,泡到手指一捏,米粒就断了,母亲说:“嗯,好了。”就把糯米沥干水。年夜饭早早吃过,母亲在灶里烧上火,大锅里装半锅水,把洗净的甑子“坐”进去,放进竹蒸篦,竹蒸篦上铺上洗净的松针,倒进糯米再用小竹箕盖好,就蒸开了。灶塘里的火燃得旺,锅里的水翻滚着,竹箕蔑缝里的米香就热腾腾地冒了出来,香死了,一家人都围到灶前,伸长脖子吸那越来越浓的米香。

母亲每隔一会,就要揭开箕查看糯米饭的干湿、生熟。等到她说“好了”,父亲就赶紧端一盆温水,把堂屋前的木粑槽洗净、擦干。母亲捏了几个糯米饭团,递到我们手里,含着笑,看我们大口嚼起来。父亲抱着烫的甑子急步走到粑槽边,把糯米饭倒进粑槽。等我们把手里的糯米饭团嚼完,胜钱跟胜粮兄弟俩,一人抱粑锤,一人拖锤柄,两人拉锯般地来来去去,上百个回合才把糯米捣黏。然后,胜钱握着粑锤打起糍粑来。打糍粑是费力的体力活,抡锤的人边打边吼着号子,围在粑槽边的大人小孩应和着号子。咚、咚、咚,红椿的粑槽,檬子的粑锤,都是质地坚硬的木质,隔着糯米饭,声音坚硬、厚重,和着“哎嗨哟,嘿作”的号子,响过几面坡。

寨子里第一家打糍粑咚咚咚的声音和号子声才响起,其余人家就急了,不一会儿,又响起两处,再一会儿,响起三处。到掌灯时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打开了,打锤声、号子声,在寨子里此起彼伏,相互响应,这是过年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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