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数字智能时代的政治权力呈现出明显的算力驱动特征。基于数字政治学视角和“数字技术—政治权力”研究框架,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出发,研究发现数据资源占有和处理的“算力”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对土地、矿产等生产资料的占有,成为新历史时期政治上层建筑和政权组织的权力来源。具体而言,算力规模的扩大和效能的提升增添了政治权力的数字技术属性,重塑了政治权力的“数据性”生成方式、“算法化”运行方式和“信息化”存在方式,进而引发了政治权力结构的整体性重构,表现出从“一元化”走向“多元化”、“等级化”走向“扁平化”、“模糊化”走向“清晰化”等特征。最终随着多元权力中心的出现、智能政府形态的显现以及直接民主时代的到来,再造了传统意义上的政治系统,启发了对于数字智能时代组织理论、政府理论、民主理论以及权威理论的再思考。当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算力技术的强化也可能会导致新一轮集权和权力垄断的产生,如何在政治生活中利用好算力的优势而规避其危害,非常考验公权力的政治智慧。
〔关键词〕算力;政治权力;权力结构;政治系统
〔中图分类号〕D0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8048-(2025)01-0036-13
一、问题引出与研究进展
20世纪中后期,苏联控制论经济学家Н.И.维杜塔基于输入输出平衡的数据计算,设计了“计划经济”条件下提高经济管理决策效率的经济发展模型。该模型认为苏联国家计划委员会可以通过大规模数据的收集、计算、预测来控制国民经济的收支平衡和产供销信息对称,实现全国范围内不同行业、区域和经济部门经济资源最优配置。这一目标实现的前提在于需建设起能充分收集、处理和计算全国经济信息的高效“算力”,但是由于当时技术条件下计算机所能存储、分析和处理数据的“算力”有限,所以这一理论模型在实践中遭遇巨大困难。自由市场经济理论者对于计划经济的唱衰,理由也在于他们质疑经济计划制定者对于信息对称和信息全面掌控的“致命的自负”〔1〕。但是,随着数字智能时代的到来,大数据技术、数字智能技术催生着算力的大幅提升,算力的增强使得“计划经济”对于国民经济的智能化管控和有效调控成为可能。具体而言,在理想状态下,只要算力足够强大,其所能分析和处理的数据也就足够海量,那么国家政权基于投入与产出的经济预测和规划自动化匹配就将会是有效的。也就是说,只要国家政权掌握了高效的算力,就掌握了以政治手段解决经济发展问题的能力。算力既然如此神奇,一些问题就值得继续被拷问:算力的本质是什么?算力驱动下的数字智能技术何以在政治场域中发生作用?
现有研究认为,算力在一般意义上被理解为是一种基于计算技术、存储技术和网络传输技术的综合能力,其被细分为通用算力、智能算力、超算算力以及边缘算力四种类型①。随着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加速演进,算力为越来越多的行业数字化转型注入新动能,已经成为挖掘数据要素价值,推动数字经济发展的核心支撑力和驱动力〔2〕。关于算力的研究,当前学界主要从“技术”与“经济”两个维度展开讨论。在技术的维度上,有学者从发展趋势的角度探索未来应如何实现高算力芯片一体化〔3〕,另有学者从计算范式的角度指出应实现从云计算向分布式计算的转换以满足数以亿计数据流量的计算需求〔4〕;在经济的维度上,有学者论证了算力、数据与算法三者耦合是新质生产力数字化发展水平的体现〔5〕,另有学者探讨了算力、新质生产力与社会发展的良性循环机制〔6〕。上述研究表明,数字智能时代的经济发展具有明显的技术驱动特征,这与佩雷斯意义上的“技术—经济”范式相契合,该范式认为新技术催生新产业的同时会向着传统产业渗透,从而实现全方位的转型升级。这一范式过于重视技术的经济维度的考量,因而忽视了技术进步本身所具有的政治偏向性,没有看到新的技术革命不仅会革新利益创造机制,也会重塑不同利益主体间的利益分配格局〔7〕。为了弥补这一研究不足,我们有必要把目光转移到“技术—政治”上来。作为数字智能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技术之一,算力日益脱离传统权力的控制而成长为一种新的权力类型,主要表现为:其一,算力不依赖政治,而政治越来越依赖算力;其二,算力对生活的约束超过了政治对生活的约束;其三,能够制约算力的力量越来越弱;其四,算力已经让国家感到畏惧,这种畏惧以利用、保护甚至支持的方式表现出来〔8〕。
①来源:《中国算力白皮书(2022)》。通用算力以CPU(Central Processing Unit,中央处理器)输出的计算能力为主;智能算力以GPU(Graphics Processing Unit,图形处理器)、FPGA(Field Programmable Gate Array,现场可编程逻辑门阵列)、AI(Artificial lntelligence,人工智能)芯片等输出的计算能力为主;超算算力,则是以超级计算机输出的计算能力为主;边缘算力以MCU(Microcontroller Unit,微控制单元)输出的计算能力为主。
算力技术经由ChatGPT、Sor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问世逐渐从“熟悉性的迷雾”中凸显出来,成为影响乃至塑造政治的主导性力量,这就需要我们重新审视“技术—政治”的研究范式。有学者使用“技术政治学”(technopolitics)的范式思考技术和政治之间的关系〔9〕,认为“技术”不再是“政治学—行政学”框架下“治理技术”这一从属于“政治”的次要元素,而是从众多元素中上升为形塑当代政治形态的一种具有决定性的主导力量;另有学者在批判“技术工具说”〔10〕的基础上提出“技术主体说”〔11〕范式,强调了技术的权力属性。当前,数字智能革命的开展将人类的活动范围拓展至数字世界,这种由数字技术所塑造的、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数字空间”深刻影响了人类的认知方式和行为方式,催生出一种新的政治学研究范式——“数字政治学”。在“数字政治学”的视域下,“数字空间”的生产与“政治权力”的重组之间具有内在的逻辑生成关系,对于社会组织形式和自然人行为具有全方位的建构性〔12〕。事实上,作为一个泛化的概念,并非所有的技术都对政治具有决定性作用,大部分的技术仍然隐匿在传统政治结构之中。那么,何种技术能够具备主导性力量便成为我们需要考察的另一个问题。为解决这一问题,在宏观的“技术—政治”框架下,本文基于“数字政治学”的范式提出微观的“数字技术—政治权力”框架,认为算力因其“技术—权力”的双重属性而成为对政治生活具有主导性力量的技术。学界对于这一框架已有相关论述,高奇琦等学者关注到“大数据在资源优化和数字世界的构建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却可能造成数字鸿沟和数据失重等问题;人工智能在解放人类生产力的同时,可能导致全球范围的就业失重,并进一步巩固发达国家的技术霸权”〔13〕,张爱军等则认为算法“形成西方权力黑箱,制造西方民主幻象,加剧西方政治极化,加固西方‘监控社会’,终结西方‘人的政治’,给西方民主政治发展制造了巨大的伦理危机〔14〕。本文所要讨论的则是算力作为基础设施性的数字技术,改变了政治权力的生成方式、存在方式和运行方式,成为政治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引发政治权力结构的调整,表现为权力主体的多元化、权力结构的去中心化和权力边界的清晰化,最终引发传统意义上的政治系统中科层结构走向扁平化、治理结构走向透明化、民主结构走向直接化、权威结构走向平权化等的变革。
"二、数字智能时代算力对政治权力的重塑
目前,学界已经关注到数据与算法的权力属性。其中,有学者将“数据权力”界定为“通过集中人们留在网络空间中的数据痕迹,运用心理测量分析确定其偏好,利用网络社交引导其意识遵从,从而做出一致性行为来实现其目的的支配能力”〔15〕;也有学者将“算法权力”界定为“通过对数据的占有、处理和结果输出,演化为资源、商品、财产、中介甚至是社会建构力量,辅助或替代公权力影响、控制个体行为的能力”〔16〕,对于“算力”的界定则不明确。本文从“数字政治学”的视角切入,将“算力”界定为数字化和智能化背景下,一定政治主体凭借其所拥有的数据、算法等资源而形成的一种对政治客体的支配能力。
(一)算力重塑政治权力生成方式
在“数字技术—政治权力”的框架下,算力为政治权力增添了数字技术属性,重塑了政治权力的“数据性”生成方式。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作为上层建筑组成部分的政治权力总是受到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特定社会生产关系的制约,以物质生产资料作为自身存在的基础。也就是说,物质生产资料对于政治权力的获取和建构有着首要的和根本的意义,谁占有物质生产资料,谁就能够获得支配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能力,从而获得权力。在技术欠缺的前信息时代,物质资料的相对匮乏使得权力的争夺聚焦于土地、劳动力等基本的生产要素,而随着数字智能时代的到来,算力驱动下数字智能技术的高速发展所引发的深刻变革是数据取代土地、石油和煤矿等有形生产要素而成为新的生产资料和经济基础构件,在社会生产、消费等环节发挥着重要作用。关于权力的生成方式,有学者从权力生成的角度切入,将权力划分为“配置性权力”与“创制性权力”〔17〕,前者被认为是对定量权力的再分配,往往表现出竞争性、暴力性甚至破坏性,后者则是权力的增量,认为新技术创制新资源,新资源塑造新空间,可以使新权力得以在新空间中生成并流动,以算力为驱动的数据权力即为“创制性权力”的一种。具体而言,数据因其非竞争、非排他、传输快、可无限供给等特点〔18〕,逐渐成为数字智能时代最具基础性和战略性的生产要素,但与传统的生产要素资源不同,数据必须进行处理和分析之后才能投入社会生产过程〔19〕,而算力技术则是撬动这一过程的“第一杠杆”。算力规模扩大和效能提升可能引发数据处理领域的革命,云计算、边缘计算等高算力技术能够加快数据处理速度,支持复杂的数据分析任务和发现隐藏在数据中的价值,使得大数据的有序结构和规律性自然涌现,这对于加持和助力具有强大支配功能的权力的生成具有重大意义。也就是说,算力规模的扩大和效能的提升会产生权力效应,在传统的物理空间之外形塑虚实结合的“数字权力空间”,以算力强化权力、以算力优化权力,算力表现出对政治客体强大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传统权力被赋予新的数字化属性,新的权力——“数据权力”得以生成。在这个意义上,“数据权力”便是数字智能时代“创制性权力”的最优注脚。
(二)算力重塑政治权力运行方式
在“数字技术—政治权力”的框架下,算力重塑政治权力“数据性”生成方式的同时,也重塑了数字技术主导下的以“算法”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政治权力运行方式。算法是完成对数据资源“输入—输出”的分析系统〔20〕,在现实世界中,面向用户的算法,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的,都重新定义了社会进程本身运作的相关类别、组织进程的层次结构以及这些层次结构背后的估值〔21〕。随着越来越多的社会个体被卷入算法制定的序数化关系中〔22〕,某个政治主体以算法为工具或手段,对他人或社会实施影响力和支配力时,“算法权力”便诞生了〔23〕,也就是说,算法权力让戴维·伊斯顿意义上的“政治系统”中的权力运行得以更加优化和高效。同样,数字智能时代算力也改变公共管理中的权力运行方式,新的治理实践场域下算法的广泛应用革新了公共管理范式。在赫伯特·西蒙看来,“公共管理的本质就是公共决策”〔24〕,当算法活跃于“数字社会”的关键决策之中,辅助或替代公权力引导和规范社会运行且在多个领域接管人类让渡的决策权时,便形成了事实上的“算法治理”,其目的在于以算法的自动化决策方式实现社会生活场域中治理效能的升级。“算法治理”具有中立性、高效性、精准性和可预测性等天然的优势,在克服传统社会中决策主体个人偏向性问题的同时,也能够基于对已知数据的深度学习来预测、防范治理风险的发生,以精准识别实现精准施策,压缩权力的“寻租空间”〔25〕,这就为建设“小政府、大社会”的愿景提供了技术支撑。这种算力技术主导的治理方式变革不仅提升了公共服务的效率,还改变了传统意义上权力运行的方式,使权力得以被规范化、智能化和自动化地行使。但是,这也就意味着传统社会中以政府为权力中心的权力运行方式将受到来自大型科技公司的挑战。一般情况下,政府部门技术手段和人才的相对匮乏使其难以破除算法壁垒,于是不得不将事关公共利益决策的算法外包给相关的科技公司研发,随着算法嵌入政府治理的程度不断加深,这种技术依赖性将进一步提高,科技公司也因此掌握了算法的设计权、改良权和操作权,甚至形成垄断地位〔26〕,进而导致政府角色的边缘化,政府明面上仍然是权力的行使者,但其让渡的部分决策权最终被大型科技公司所运行。
(三)算力重塑政治权力存在方式
在“数字技术—政治权力”的框架下,算力重塑了政治权力的“数据性”生成方式和“算法化”运行方式,最终使政治权力在“数字空间”中以“信息”的形式存在着。传统社会中,领陆、领水和领空所构成的物理空间是国家政治权力存在的基本场域,国家的立法、行政与司法等政治活动沿着生物属性的人在物理空间的逻辑行动框架内展开,实行“权力—权利的单向治理格局”〔27〕。而数字智能时代算力驱动下数字智能技术的发展则冲破了这种空间上的束缚,深刻变革了政治权力赖以存在的时空条件,政治权力开始由单一的物理空间向着虚实同构的“数字空间”延伸。与传统社会中空间和时间的高度一体化不同,“数字空间”中的空间与时间高度离散化,表现为虚拟空间、流动空间和编码空间〔28〕,这种变化使得“数字空间”中政治权力需要围绕其基本构成要素——“信息”展开。对此,齐泽克认为“数字身份”并不会篡夺现实主体在象征秩序中身份的本体论之维,于是我们得出一个政治学意义上的推论,即“数字空间”中的政治符号秩序是对现实政治符号秩序的延伸。也就是说,数据、算法都是现实政治符号秩序的数字化表征,是对物理空间中“符号性认同”的映射。政治权力的“数据”生成方式和“算法”运行方式所建构起的“想象性认同”最终以“信息”的形式存在于“数字空间”之中,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新闻网站、社交媒介、视频平台等都是其存在的主要场域。进一步看,政府和数字化平台凭借其掌握的大规模算力、海量数据和智能算法能够轻易左右社会中个体获取“信息”的渠道和内容,对其产生不同程度上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以“数字鸿沟”“信息差”“信息茧房”等方式建构自身的数据优势和“信息权力”,进而建构起自身的数字化权威。
"三、数字智能时代算力对政治权力结构的重构
在“数字技术—政治权力”框架下对算力如何重塑政治权力的生成方式、运行方式和存在方式进行考察之后,有必要对算力在政治权力结构方面的影响做进一步讨论。研究发现在算力的驱动下,政治权力结构呈现出“一元化走向多元化”“等级化走向扁平化”“模糊化走向清晰化”的流变过程。
(一)结构一元化走向结构多元化
算力在政治权力结构由“一元化”走向“多元化”的现代化进程中发挥着巨大作用。在传统社会中,集权化国家政权组织作为国家治理中主要的政治权力主体,通过应用或垄断“信息”之类的辅助性策略实现对结构内外的垄断性控制。对于集权化组织而言,掌握垄断性信息资源即意味着对权力的垄断,也意味着控制和支配的有效实现。随着互联网技术和大数据技术的普及,数据与信息展现出相伴相生、相互转化的趋势,数据是对客观事物属性的反映和记录,经过加工处理之后便成了信息,信息的存储和运输则需要再经由数字化的过程转变为数据。算力规模的扩大强化了这一趋势,数据的处理和信息的传播得以在更为广阔的“数字空间”内进行,数字化平台与技术融合所形塑的“技术先占”和“自我赋权”〔29〕机制使传统“一元化”的集权组织所扮演的角色弱化,在数字智能时代衍生出更多的算力权力主体。具体而言,尽管原来“一家独大”的政权组织在政治系统运行中仍然扮演着主导型角色,肩负着推动算力驱动下数字智能技术创新的使命和对其可能导致的伦理问题和隐私问题等进行考量、立法以及规范的责任,但大型科技公司作为主要的数字智能技术开发者和应用者,依靠算力支撑、数据控制、算法优化和信息垄断等方式有力地影响公众舆论乃至政策制定,进而从权力的边缘走向了权力的中心,成长为新的数据性权力主体,从而改变原有的权力主体间结构关系。加之数字智能技术的全球性特征,要求国际社会在治理上进行合作与协商,共享技术资源与经验,以确保技术的发展不偏离人类的共同利益,这也使得非政府组织(NGO)在国际政治权力结构中逐渐走向显著的位置。于是,传统的以国家政权为主要代表的“一元化”政治权力结构日益向着现代的以政党、政府组织、大型科技公司和非政府组织为主体的“多元化”政治权力结构转变。
(二)结构等级化走向结构扁平化
算力在政治权力结构从“等级化”走向“扁平化”的过程中也产生重要影响。等级化组织以强力自上而下追求理性与效率,其权力集中于少数的上层决策者手中,他们根据职能划分下级部门,并采用严格的制度措施以约束组织各级成员的行为,目的在于排除人的情感因素对组织运行的影响。作为等级化组织理论的创始者,马克斯·韦伯认为科层组织中政治权力结构有效运转的秘密在于“排斥公众”〔30〕,也就是说,信息的组织垄断构成了维护等级化科层权力结构的必要手段。客观来讲,这种“等级化”的科层组织在技术不发达、信息不对称的工业时代能够有效实现组织标准化、工作秩序化以及管理规范化。但是在数字智能时代,随着各领域中爆炸式的数据增长和信息叠加,结构冗杂的等级化组织已然不适应社会发展的要求,上层决策信息在逐级传递的过程极易遭遇“失真”和“耗散”的困境,导致组织管理效率低下。算力作为一种集存储、计算和加成于一身的智能技术,能够聚合海量数据并准确提取数据内部所蕴藏的有效信息。当算力规模逐渐扩大并嵌入权力结构中时,在理论上它能够实现决策信息的“高度对称”,即通过算法设计能够实现数据与信息在科层组织内部无障碍流动。这就要求等级化组织削减原有的多层级结构,缩短组织内信息流程、简化组织业务流程,对其权力结构进行扁平化的调节和重构。同时,算力技术也推动信息的外部化流动,改变社会组织和普通民众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使得他们日益参与到政府治理活动中来,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等级化组织职能的调整和组织结构的变化。质言之,算力技术广泛应用于政治场域将弱化传统意义上“等级化”的科层组织,进而重构出一种现代意义上“扁平化”的权力结构。
(三)结构模糊化走向结构清晰化
算力在政治权力结构从“模糊化”走向“清晰化”的过程中同样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权力结构内部虽然有明确的职能分工和层级结构,但是由于等级化的集权结构中,上级决策部门往往对基层组织和整个社会的信息收集存在着明显的不对称和不充分,为了让上级部门的决定能更符合基层实践,就必须留足给基层组织充分的“自由裁量权”,这就容易造成不同部门之间角色职能重叠、政策规定之间存在多元解释空间等权责模糊问题,导致归责难和追责难。数字智能时代的权力生产逻辑极大地颠覆了权力的结构和类型,随着算力规模的扩大和信息革命的深入,人类被引入一个智能互联、虚实同构、人机共处的“数字空间”之中,出现了一批以算力为动能、以数据为根本、以算法为工具来实现自身发展以抢占数字生产资料,进而渗透进物理空间对人类社会生产生活产生深远影响的“超级算力平台”。依靠这一平台,能够以空前的规模和速度存储、计算和运输数据,政府通过高性能计算机和数字智能技术能够高效实现对政治系统和社会面数据的收集与处理,当数据足够充分且算力足够强大时,信息间的关系和逻辑得以被即时计算、分析和传递,真相则随着数据的规律性和必然性自动涌现,信息由不对称走向对称。由此形成真理和规律对谬误和错配的支配和纠正,从而使传统社会中模糊的政治权力结构逐渐“清晰化”。
"四、数字智能时代算力对政治系统的再造
在“数字技术—政治权力”的框架下,算力重塑政治权力及其结构之后,必然会形成对更为宏观的政治系统的改造。具体来讲,算力的不均衡占有推动非政府性权力中心的出现,构建起新的“权力超级平台”,二者之间的博弈将推动算力规模的进一步扩大和利用,从而加速智能政府形态的显现以及直接民主时代的到来。
(一)多元权力中心的出现
数字智能时代政治系统面临着由算力规模扩大所引致的传统政治权力及其结构的解构化,但这种解构过程并非漫无目的,而是会随着算力资源的布展重新流入到新兴的权力主体之中,创造出一个更为智能化的、以算力为依托的新型政治系统,其中最为直接的表现便是“多元权力中心”的出现。中心是与边缘相对应的概念,在算力驱动下基于数字智能技术所建构起的网状连接中,每个节点都可被视作一个中心。就政治场域而言,“数字空间”中多节点、无中心的空间架构设计弱化了传统意义上“中心—边缘”式的政治系统结构〔31〕,使得政治系统呈现出多元和分化的特征,形塑了一个新的“处处是中心、无处是边缘”的政治系统,在该政治系统中涌现出许多非政府性的权力中心。具体来说,掌握着技术权力的大型科技公司与金融资本合谋,在零边际成本的革命性技术支撑下以极快的速度野蛮成长为技术垄断和数据垄断的“赢者通吃”超级平台,而官僚组织中公共管理部门和监管部门囿于经验信息、专业人才的缺乏,加之不愿轻易抹杀超级企业的经济贡献,因此放松了对平台资本的监管,进而导致“数字空间”中治理矛盾的激化,即旧的以稳定为目标导向、行动滞后的监管者与新生的以迭代升级为行为准则、行动迅速的平台资本之间的矛盾,最终将导致“数字空间”中政府公权力与平台私权力之间的权力博弈。博弈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传统的政府性的权力中心将主导政治事务的部分权力让渡给大型科技公司和非政府组织(NGO)等非政府性的权力中心,新的权力中心凭借算力的优势得以更加高效地参与公共事务,甚至在某些领域超越了传统的政治权力中心。
(二)智能政府形态的显现
多元权力中心的出现使政府性权力中心面临着“大权旁落”的窘境,于是不得不扩大自身算力规模以适应新一轮智能技术革命引发的权力争夺战,正是在此过程中,智能化政府形态开始显现。随着信息化、数字化程度的持续性深化和多向度交融,政府性权力中心的数据权力逐渐被弱化,而数字智能时代算力规模的持续扩大则使得这一趋势更加明显,政治话语权愈发地向着具有技术先发优势的大型科技公司等非政府性权力中心汇集。这是因为数字智能技术所具备的模型通用性、强人机互动性和语言革命性使“基于对象场景的分散治理、基于风险预防的事前治理和基于法律规范的硬性治理”〔32〕等传统治理范式在新的治理条件下难以为继,进而导致政治系统中的权力再分配向着大型科技公司偏斜。于是,政府性权力中心在算力方面需求的后发性优势使其对于治理范式的革新以及重新掌握决策主导权的愿望更加迫切。在这个过程中,算力渗透进政府治理过程,使得政府在规模控制、决策助力、效率提升以及监管加强等方面都具备了更加强大的效能和优势〔33〕,决策者的治理理念因此发生转变,他们以算力为核心驱动力实现了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数字化转型。在此基础上,政府在国家层面统筹算力资源,打造全国一体化的算力调度平台体系,联通区域级、省级、市级算力调度平台,在技术滞后于大型科技公司的既定事实下,发挥集中优势抢占算力新赛道,以“计算式治理”实现对大型科技公司以及其他社会层面算力中心的弯道超车与有效监管,就可以实现政府形态的智能化转型。如此,文章开始所提到由政府主导的以政治规划方式发展经济的“计划经济”真正落到实处就成为可能,社会管理层面如今被广泛推广的“网格化管理”的人力成本会大大降低,精准化程度则会越来越高。
(三)直接民主时代的来临
有学者指出,“只有信息自由,人民才能真正拥有对公共事务的发言权”〔34〕。事实上,“信息自由”在传统有限的算力技术条件下是很难实现的,这是因为信息数据的生产、采集、汇总和流通在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遭遇阻碍,而信息一旦停止流动,民主制度也就名存实亡〔35〕。这些阻碍随着多元算力权力中心的出现和政府的智能化转型将得以改善。一方面,算力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将海量的原始数据收集起来加以计算,并通过先进的算法设计将其中的有效信息以最迅捷的速度在最广阔的空间内进行传播,极大地突破政治体成员之间“信息不对称”的桎梏。届时,“数字空间”将成为向所有国民开放的民主空间,在这一空间中,政府得以充分挖掘算力驱动下数字智能技术在人机交互领域所具备的独特优势,将其应用于政务咨询、政策服务、接诉即办、政务办事等多元场景之中,确保信息的持续性流通,从而更好地践行过程性民主程序。另一方面,“数字空间”超越了传统物理空间的区隔和行政控制,打破了传统社会中国民政治参与场域的单一性和规模的有限性,将每一个新的权力主体都纳入民主政治参与的情境中来,其“内容提供者”“市民新闻记者”〔36〕等身份角色将在信息的持续性流通和充分共享中得以增强,其人民参与、民意表达、政治回应等民主诉求也将在信息的双向交流中得以实现,从而克服传统社会中信息流通不畅的缺陷。也就是说,未来算力规模的持续扩大最终会使得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身份重合,公民得以实现真正的“信息自由”,以实体的“本我”而非“被代表者”的身份作为国家的主人直接管理自己的事务,而这将会是“直接民主”时代来临的预演。
"五、理论对话与学术增量
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基本立场出发,在“数字技术—政治权力”的框架下研究发现,算力技术革命引发政治场域中权力、权力结构和政治系统的重大调整。一方面,算力使政治权力具有数字技术属性;另一方面,政治权力结构和政治系统被算力所塑造。这就导致传统意义上的组织理论与组织形态、政府理论与政府形态、民主理论与民主形态、权威理论与权威形态发生系统性转向,将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基本理念和基本框架往前推进。
(一)组织理论与组织形态:智能化、扁平化与并联化
通过以上研究发现,当算力不足时,政治权力结构往往趋于等级化与科层化,意在解决组织效率低下的难题,但是随着算力规模的逐渐扩大以及信息的逐渐对称,等级化和科层化的组织模式逐渐显露出弊端。自从马克斯·韦伯提出“官僚集权组织”以来,科层制至今仍是政府组织的主流形式,但正如彼得·德鲁克所指出的那样,组织的产生与发展应以时代要求为基准,其具体模式会根据社会发展规律和需求出现或是消失,当前,工业时代的科层组织已经不适用于数字智能时代。安东尼·唐斯从“信息”〔37〕这一变量审视科层组织,认为信息传递效率和管理幅度有效性之间的平衡决定了组织“垂直”或“扁平”的程度。当前,算力规模的扩大不仅加速了信息的传递,而且在组织中内生出无数个信息接收点与传送点,使得信息高度对称。这就导致现代等级化、中心化组织面临着有效性基础流失的实质性威胁,分别表现为组织形态、组织结构和组织运行方面的智能化、扁平化与并联化。一是组织形态智能化。“物理空间+数字空间”二元融合的组织模式改变了多层级组织存在的形态,智慧平台(如“一站式”政务服务平台)的搭建重新整合了过去条块分离的多层级制部门,使得组织更具整体性、有机性和智能性。二是组织结构扁平化。等级化组织虽然有利于统一协调,但在信息传播速度和准确度方面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算力规模的扩大可以有效避免这一点,实现了上下层级之间信息高速、准确运转,于是原来起到“上情下达”作用的中间层级便显得多余,从而倒逼组织简化职能部门,砍掉“中间层”。三是组织运行并联化。基于服从秩序和等级控制的多层级组织中领导拥有优先决策权,各职能部门拥有的决策权微乎其微,随着算力嵌入政府,决策从经验依赖转向数据驱动,数据占有为组织提供了真实可靠的决策依据,各级部门可以根据对信息的充分掌握做出及时性、最优化的决策,避免决策的滞后性,面对日益复杂的社会需求面,多点决策、即时决策或许更能适应当前社会发展的趋势,算力的提升则为此提供助力。原先在算力不足的情势下,只能采取个案研究或者抽样调研的方式,选取有限的样本对研究对象的情况进行摸底,进而通过“树典型”“典型治理”“典型示范”进行“榜样示范”和“典型引导”的粗放式管理,但是在算力充足之后,组织就可以对治理对象进行全面摸排,进而根据每个个体的具体情况对症下药,建立精准化管理机制。
(二)政府理论与政府形态:阳光政府、服务型政府与节约型政府
结合政治事实考察算力对于政府治理理论的改造,会发现只有当政治系统中信息高度对称时,滥用权力、贪污腐化、懒政怠政、公务侵害等行为才容易被察觉和被揭露,民众可以实现对政府公权力进行有效的监督,从而使政府从形式到内涵真正转向阳光政府、服务型政府与节约型政府。传统社会中,与治理相关的技术被政府控制着,服务于多层级等级化结构,在这种结构中,以政府为代表的国家行为主体提出治理措施,然后以自上而下的方式贯彻执行,公众与多数社会组织游离于政策制定过程之外,鲜有发声机会〔38〕。这时,政府公权力以何种方式生成、存在及运行是很难被公众所知晓的。这就导致贪污腐败、暗箱操作、公款消费、懒政不作为等权力滥用行为时有发生,对其治理在算力不足的信息不对称条件下,也只能遵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原则,强化人力的监督与监管以及道德的教化与训导,但是往往难以奏效。究其原因,在于政府与公众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信息鸿沟”,单向度运行的权力过程无法形成有效的信息反馈机制,形成上级无力管、下级不敢管、群众管不到的尴尬监管局面,所形成的监管空白就为权力滥用和权力腐败提供了温床。数字智能时代算力规模的扩大所构建起来的“权力信息对称机制”,将重塑公共权力生成、运行和存在的方式,成为推动公权力“阳光运行”和政府治理模式“透明化变革”的催化剂,让权力过程大白于天下,权力滥用和腐败行为难以藏身。具体来看:一是阳光政府建设。阳光政府的前提条件是政务公开,以便公众能够随时随地获取政务信息,算力充足的情况下,在对海量的政务数据进行处理和分析后以可视化的方式呈现给公众,并实时公开无死角展示公务人员的全部公务行为数据,以识别并即时曝光潜在的腐败因素并提前采取预防措施,将权力的运行限制在“数据铁笼”之中,让公权力腐败行为在信息对称化条件下无处藏匿。二是服务型政府建设。算力不足使得公共服务的精准性和全面性一直难以跟上,算力的提升则可以实现公众一般性需求与政府基本公共服务之间的即时对称,并可以实时收集分析自然灾害、公共卫生等紧急事件信息,快速制定并执行应急方案,从而实现基于对不同群体常规需求和临时性需求数据的分析,提供更加精准的个性化政府服务。三是节约型政府建设。借助算力的提升,政府能够实现行政流程自动化,降低成本;能够实时监控和优化行政能耗,减少浪费;能够分析各部门资金使用情况,控制预算;能够量化评估各项工作绩效,提高效率。总的来讲,算力规模的扩大和政府应用将可以革新政府治理理论、改变政府形态,不仅提高公权力运行的行政效能,还有利于增强公权力的透明度和清廉度。
(三)民主理论与民主形态:精英民主、间接民主与直接民主
基于数字政治学考察算力对于民主理论范式的改造,发现算力与民主技术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系,随着算力规模的扩大,民主技术趋于完善和精确,这就使得民主的实践形式和历史形态经历了从精英民主、间接民主到直接民主的范式转换。有学者指出,民主自身的理论逻辑和人类社会的发展逻辑共同决定了民主政治的现代化需要以先进的技术作为基础和支撑〔39〕,这种能够“使民主运转起来”的技术便是与算力直接相关的“民主技术”,包括民主选举技术、民主决策技术和民主监督技术等,这些技术的高明程度直接决定着民主价值的实现程度〔40〕。纵观世界范围内民主的发展,由于民主技术的发展程度不同,经历了从“精英民主”向“间接民主”转变的过程,而随着算力技术的不断迭代与深入应用,民主形式最终将会走向“直接民主”。具体来讲,在民主的信息和数据技术相对落后的时代,由于信息传递和沟通手段有限,难以支撑实现大规模的公众参与的直接民主,因此当时的民主是一种基于“代理性政治”的“精英民主”,权力和信息高度集中于少数精英手中,他们相较于普通民众而言拥有更深厚的教育背景、更强大的信息获取能力以及更丰富的治理经验,广大民众的意志只能以间接方式被精英分子“代理”或者“代表”。随着大众传媒的崛起、通信技术的提升以及选举技术的改进,政策信息的传播速度和广度得以大幅提高,“间接民主”逐渐取代“精英民主”。算力的进一步提升让民主技术也相应提升,使得民主规模进一步扩大,民主的大众化和平等化程度进一步提升;随着数字智能时代的到来,算力逐渐成为最具代表性的民主技术,呼唤着“直接民主”的到来。强大的计算能力能够快速采集并处理公众诉求、公众意见等海量数据,提供实时信息反馈,在确保大规模投票时电子系统高效运行之余也能够检测和防范潜在的安全威胁。同时,算力驱动下的区块链技术可以实现更加透明、更为可信的投票和决策过程;算法则可用于预测选民行为、分析政策影响以及提供决策支持。在这样的技术条件下,公众直接表达的意见和建议可以被实时处理和反馈,提高了决策的透明度和参与度,人人皆可参与的“直接民主”的实施将变得更加高效和可靠。2022年6月29日,“中国这十年”系列主题新闻发布会上,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研究室主任宋锐指出,“10亿多选民1人1票,以直接民主方式产生了260多万县、乡两级人大代表”〔41〕。这在以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也是旧有技术层面无法做到的。
(四)权威理论与权威形态:平权式权威与自由王国
在“数字技术—政治权力”的框架下考察算力对于权威理论的变革,发现算力是“集权式权威”向“平权式权威”过渡并最终走向自由王国的主要因素。权威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必要机制,当前,关于权威的讨论绕不开马克斯·韦伯提出的传统型权威、克里斯玛型权威、法理型权威三种权威类型。不管哪种权威类型,其本质上均是集权式的权威,其上级决策、中层传达、下级执行的运转模式直接导致“猜疑链”“部门墙”等结构性问题,究其原因在于信息传递的中的“漏斗效应”和“耗散效应”,信息在逐级传递的过程中遭遇不同程度的降速、扭曲和损耗,从而导致信息失真、结构失灵,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权威受损甚至是权威的崩塌。这一情况只有在算力持续进阶且深入政治场域时才有可能得到有效缓解。具体来讲,庞大的算力能够将自上而下的政治结构中任何层级所产生的数据全部收集并存储起来,提炼出有效的信息加以传递和利用,并借助自身的可复制性、易传播性等特质在等级森严的政治结构中分化出无数个信息分拣中心(稳定之后形成新的权力中心),以减少信息传递过程中发生的损耗和扭曲现象。也就是说,当数据足够充分且算力足够强大时,信息间的关系和逻辑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被计算、分析和传递,真相将会自动涌现并呈现出规律性和必然性,信息不对称走向信息对称,由此形成一种真相对谬误、错配和暗箱操作等不公平现象的支配和统御结构。于是,在算力的驱动下,权力将不再是政治统治和规训约束的工具,而是一种自由而平等的实践,是人类自我解放和全面发展的保障。这体现了一种基于多权力中心支配下的政治权威类型演变过程,即由传统时代的“集权式权威”向着数字智能时代的“平权式权威”转变,也只有到那时,卡尔·马克思提出的“自由王国”才能得以实现。
"六、结语:偏斜、路径与限度
从算力的正面价值来看,我们寄希望于利用其优点实现政治生活的透明化、组织结构的扁平化、行政效率的即时化和政治过程的民主化,也寄希望于通过算力的提升,增强国家对国民经济宏观调控和微观调度的有效性,但是对于算力提升和规模扩大所面临的阻力和困难,也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一)算力公共性价值的实践性偏斜
偏斜之一,“算力不平等”导致的“政治不平等”。“智能鸿沟”最初仅是作为“数字鸿沟”的补充,随着数字智能的发展逐渐被广泛提及,其形成原因在于算力、数据、算法等资源主要集中在以资本主义方式运作的超级平台手中,而这些平台天然地具有垄断性和封闭性,谁掌握了这些平台而不愿意与民众分享信息,则这些数据平台就可能形成新的信息权力中心和数字集权权威。如此,则行政组织的开放、阳光、透明、扁平化,政治组织的民主化和平权化都将只是奢望。另外,算力作为一种“类石油”的基础资源,将不可避免地掀起“算力竞赛”,直接体现为超算中心、数据中心的数量。在这轮竞赛中,算力平台立足于民族国家,其影响力延伸至世界各个角落,将基于优势地位的话语霸权隐匿其中,而算力弱国则会失去大数据、算法等领域的话语权,这就可能因为“算力不平等”加剧世界范围内国家间的“政治不平等”。偏斜之二,“伦理与治理”的矛盾。随着数字智能技术的普及,算力成为新的权力来源,拥有强大算力的大型科技公司和新兴的数字平台逐渐取代传统的权力中心,成为政治决策的重要参与者,在政治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新的权力主体因其天然的逐利性而公共意志淡薄,导致国家主权削弱、隐私保护困境、算法黑箱歧视以及全球治理复杂化等问题愈发严峻,如何在推动技术进步的同时确保国家稳定和社会公平正义,成为政策制定者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偏斜之三,数字革命主体阻挠。算力的提升能够有效解决扁平化管理模式下因组织内部管理层次减少、管理幅度扩大引致的不易实施严密管理等削弱民主集中制作用的问题;也能有效避免基层组织软弱涣散、缺乏凝聚力、战斗力。同时,当数据公开、信息公开之后,组织内平权将变得更加容易,阳光政府、透明政府的建设得以可能。但这也意味着传统权力结构层级的减少和权力主体的削弱,以“人工智能”代替“人工”,意味着传统权力主体的权限受到算力和算法的约束而变得更加规范,权力寻租的空间逐渐变小,意味着公共权力主体需要有“自己革自己的命”的勇气,必须自己拿起算力技术工具“砸自己的饭碗”,这就容易形成算力革命所带来的“自我否定”的悖论。
(二)以制度设计与技术治理为导向的路径探寻
对于如何化解算力技术强化带来的新一轮算力集权和权力垄断风险这一问题,在中国的情境下,可以着眼于制度设计与技术治理两个维度探寻其化解路径。
制度设计之维。首先,在“党的领导”制度范畴下,完善“党管算力”制度。“党管算力”是指中国共产党在国家的计算资源、数据资源、算法资源、信息资源等方面实行统一的管理,这种管理并非单向度的控制,而是通过党的领导,确保算力的应用方向、发展路径与监管框架符合国家战略利益和社会治理要求,避免因多元权力中心的出现而形成“算力鸿沟”导致的算力任性,探索算力资源配置的高效化路径。其次,在“区域协调发展”战略规划下,制定区域性的算力资源配置管理制度。在区域性资源不平衡的情况下,通过“非均衡”的配置方式将算力资源优先分配给“算力弱势区域”,同时,需明确各个区域、行业及群体的算力资源使用权利,并设立监督机制与应急算力资源调度机制,以避免“算力不平等”导致的“政治不平等”。在此基础上,还可以进一步探索全球性算力资源配置的平权化路径。最后,在“以人为本”的理念指引下,建立算力技术伦理委员会与风险评估制度。在制度设计阶段,就应当建立算力技术伦理审查与风险评估流程,确保算力技术的快速发展不至于带来不公平的权力集中问题,同时强化“党管数据”“党管算法”,避免大型科技公司等新兴权力主体因算力资源的过度占有而罔顾权力的公共属性,探索算力资源配置的公共化路径。
技术治理之维。首先,构建“去中心化”算力网络。基于芯片可验证计算构建共识,将“诚实性证明”与区块链加密技术相结合,保障个人或企业在算力调度、大数据处理和人工智能等领域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从而实现“算力所有权”的变更,进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算力民主”。其次,建立算力资源弹性分配系统。通过云计算、边缘计算、雾计算等新兴的分布式计算方式,使更多中小企业和公众能够便捷地使用算力资源,减少对中心化算力资源的依赖,避免因“算力不平等”导致的“算力贫困”。再次,应用数据加密与透明算法技术。同态加密、差分隐私、联邦学习等隐私保护技术,在保证数据安全和个人隐私的前提下进行数据计算与分析,能够在不集中数据的情况下实现数据利用,从而减弱数据集中带来的权力集中风险,而可解释的算法模型,能够让公众和监管机构理解技术的运行机制,从而防止算法歧视与技术滥用。最后,推进多元算力技术集成化。阳光政府、透明政府的建设需要结合多种先进的技术手段,如区块链、分布式账本与大数据等技术的结合能够增强公共部门各类活动数据的透明性,云计算、物联网和人工智能等技术的融合能够实时监测与反馈公共权力的实施与运行,人工智能与知识图谱等技术的互嵌能够对公共权力实施中的风险进行预测与预警,智能合约、人工智能自动分析与大数据监测等技术的耦合能够减少监督过程中人工干预的频率,从而降低人为修改的风险。
(三)未来愿景与现实限度
尽管算力驱动的数字智能技术带来了诸多挑战,但也为构建新型政治生态提供了机遇。通过合理利用算力与数据资源,能够实现更加高效和透明的治理模式,如智慧城市建设、数字政府建设以及精准公共服务供给;可以在掌握国民经济所有信息的情况下,让“计划经济”对于国民经济收支平衡和产供销结构的高度对称变成现实,从而让不管是市场经济的自发秩序,还是计划经济的规划秩序,不会再因信息不对称而高度对立。在这一过程中,如何确保技术惠及大众,惠及民主,避免权力的倾斜和再度集中,成为实现未来愿景的关键。
当然,关于算力对于数字智能时代政治权力的系统性再造,本文主要是从算力对于政治权力的生成方式、行使方式、存在方式,对于政治权力结构和政治系统结构重构角度出发的探讨。其中仅仅涉及民主政治、科层组织、治理结构等普遍要素,至于算力对于不同性质国家政治权力的改造,对于不同国家能力条件下算力的作用方式等相关讨论尚待后续研究进一步深入,所以本文仅仅将以上讨论界定为“论纲”,意在表达对未来更为完整且丰富内容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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