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深流静”忆沉樱

2025-02-04 00:00:00王澄霞
书屋 2025年1期
关键词:梁宗岱

1928年,她以短篇小说《归家》初现文坛,茅盾便关注到这位女性作家,把她与当时知名的冰心相提并论。沈从文先生则在1931年的《论中国创作小说》中评价她“为女作者中极有希望的”一个“女作家”。为她赢得现代文坛一席之地的五本小说集差不多都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推出,此后她因生儿育女、家务生计而淡出文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她迎来了第二个创作黄金期,在教书之余,一气翻译出版了“蒲公英译丛”九种,其中绝大部分成为一版再版的畅销书。她顺势“自办家庭译文出版社”,那时已年届六十。

她是追求婚恋自由的新女性。她的两段婚姻皆为爱情而结合,又都因男方“不专情”、她也拒绝成为“驯服的太太”而解体。1948年,她带着三个稚龄子女远赴台湾,凭一己之力将他们一一培养成才。她毕生以梁太太的名分自居自认,在老友无多的晚年,她以“怨偶”和“故人”相称,给分手数十年的大陆的丈夫写信,鼓励儿女与父亲相见,而她本人直到去世与丈夫都再未见面。他们的大女儿感慨父母“只能在有距离的时候才能产生文学性的美丽而不实际的爱情”。

行为举止不肯随俗俯仰,外表柔弱沉静,内心刚毅强硬,这位女性,名为沉樱。

沉樱(1907—1988)原名陈锳,出生于山东潍县(今潍坊市)一户殷实之家。祖父曾任清廷学官,父亲受过新式学堂教育,就读北京大学哲学系的二舅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派人物。这样的家庭环境令沉樱的教育有了充分保障。1925年,沉樱考入共产党人主办的上海大学中文系,两年后因政治原因学校遭查封,沉樱转入复旦大学。据说,她是进入复旦的第一批女学生之一。1928年11月,她在陈望道主编的校刊《大江月刊》11月号第二期发表处女作《归家》,署名陈因女士。茅盾随即在12月号第三期《陈因女士底〈归底〉》中加以称许:“《大江》二号上陈因女士之《归家》很好。不知此女士为新进作家乎?抑老作家乎?《归家》一篇的风格是诗的风格,动作发展亦是诗的发展。此等风格,文坛上不多见。鄙意甚爱之。忆往者冰心女士有二三篇亦颇具此风味。至于意义方面,自无可议,仅微嫌晦暗。想亦不得不尔。犹有一特点,即以家庭琐事透视社会人心之大变动,以静的背景透视动的人生,手法亦颇新奇。”茅盾将沉樱与五四时代的知名作家冰心相比,足见他对沉樱的赏识。随后沉樱出版了《喜筵之后》《夜阑》《某少女》三部小说集,之后又有两部小说集《女性》《一个女作家》面世。沉樱一生的小说创作差不多尽在于此。

1931年,沈从文在述评《论中国创作小说》一文中特别提到沉樱的创作,他认为:“与施蛰存笔致有相似处,明朗细致,气派因生活与年龄拘束,无从展开,略嫌窄狭,然而能使每一个作品成为一个完美好作品,在组织文字方面皆十分注意,且为女作者中极有希望的,还有一个女作家沉樱。”

沉樱专注于婚恋题材,直面由自由恋爱组建婚姻家庭后的两性生存状态,进而深入思考女性命运和人性本质。沉樱的小说很少二十世纪初新女性初涉文坛时的天真烂漫和激情倾诉。从举棋不定既享受又苦恼着的恋爱中人,在柴米油盐的琐碎庸常中耗尽理想和热情的怨妇忿妻,到另觅新途又深感绝望的女性解放先行者,她笔下的女性,常在怅惘纠结中打发时日虚耗生命。爱与背叛,隔膜和煎熬,令沉樱的小说基调冷静忧郁。沉樱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说《某少女》,以五十八封书信展示了十六岁少女情窦初开、唯爱是奔的狂热冲动,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终结于她苦恋着的青年男性不告而别。代表作《喜筵之后》的女主角一边忍受着丈夫的背叛和折磨,一边又将前男友的厚道和忠诚作为谈资,向丈夫既炫耀也施压,结果反遭丈夫一通奚落。《爱情的开始》中的那个妻子,当初“急促地陷入恋爱”,牺牲学业和前途,与热恋着的男子同居,丈夫恋爱阶段就不忠实,婚后自然更加放肆。嫌隙日深,婚姻陷入泥潭。除了谴责男性、自我哀怨,女主人公似乎并无改变现状的决心或能力。

《空虚》中女子离校与男友欢会,结果男友接到远道而来的父亲留言条,只得连夜去父亲宿地见面,筹划日久的一夜欢愉彻底泡汤,女子在男子寓所懊恼沮丧、辗转反侧。《妩君》中的女主人公冒着跟全家决裂的风险与男友相约私奔,结果当晚对方爽约,无颜回家的妩君蹈海自杀。《旧雨》里的中学女生一恋爱一结婚便堕入庸常琐碎,昔日的自命不凡都被抛诸脑后,寥寥几个尚在为工作奔波的独立女性,虑及将来也难掩彷徨瞻顾。《生涯》描画一个大学在读女生的闲愁。好友婚后疲于应对一日三餐和丈夫的喜怒无常。她自己尚处恋爱阶段,对男友不见则念,见了又厌,男友一切以她为中心固然让她满足,但寻求安稳胸无大志又令她心生不满,总之,弃之可惜,见之厌倦,不知如何是好。《搬家》中的全职太太因嫌住处冷清,想要搬家跟人合住,却引来了丈夫种种无端猜忌。《欲》中的叔嫂两人在热烈的文学交流中暗生情愫,原本平静和谐的两人世界波澜陡起。后来,叔叔不告而别主动搬离,夫妻虽努力重回往昔,但时时感到作假的困窘。《一个女作家》几乎可视为沉樱的“夫子自道”。女作家从最初的为艺术而创作,到婚后为了稿费而创作,甚至不得不亲临书铺索要常被拖欠的稿费,而丈夫还不时借机催逼她多写多挣,写作成了她的痛苦枷锁。《女性》中爱好读书写作的妻子,不愿当下的宁静生活过早被孩子和家务所捆缚,毅然引产,拒绝成为母亲,可术后却难掩失落和惋惜,表明了现代女性在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困境和纠结。《下雪》里,年关将近,女子计划中的稿酬却被一再延付,回家的盘缠、房租和柴米油盐的开支问题已然迫在眉睫,更有娘家难回的情感煎熬,虽然自由恋爱的甜美尚在,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寒凉之气已经弥散开来。《飘零了的红叶》《两只面孔》写的都是来自丈夫或隐或显的情感背叛。《怅惘》中男主人公被自己苦苦追求的女子一再欺骗和戏耍,才忽然理解前女友爱他而不得的痛苦。沉樱小说历陈女性的创伤或隐痛,始终拒绝廉价大团圆式叙事。

沉樱就读于上海大学期间就是一个活跃分子。她曾与同学一起上街发传单、贴标语,参加游行示威,到工厂讲演,所以她有一些小说以革命者为主角或以革命为题材。“沉樱有好几篇小说被认为有左倾思想。晚年接受阎纯德教授访问时,承认她曾经信仰共产主义。”其实,沉樱这些带有鲜明左倾思想的作品,并未简单袭用“革命+恋爱”模式,倒是比较真实地流露出她对革命的困惑与思考。

被茅盾称赞的处女作《归家》,刻画一个从事秘密工作的女大学生离家一年后归家过年的情形。面对家人的温情,她几乎没有相似的情感流露,因为这次被允回家也是组织的考验之一,考验她能否斩断私情。在接到命令必须按时离家时,内心深处对亲情的留恋让她犹豫不决,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下午》中,所读大学被查封后,女生转学,这位先前革命进步团体中的活跃分子,至此方体验到了青春欢愉和人生魅力,逐渐对自己过去一度热衷的团体活动不甚热心甚至有点反感,在规定开会集合的时间里却打扮一新,坐上富少的小汽车到大马路兜风去了。《自杀》中的革命者富家出身,在领导家乡暴动失败后累及父母,侥幸出逃的他带着妻子来到上海,要求重新归队却遭怀疑,此后虽被接纳仍遭另眼相待。精神痛苦如影随形,加之生存本身的压力,让他了无生趣。为给妻子留下生路,遂有意将她托付给自己信任的单身男同事,这位革命者则服药自杀。《枝柯》中的女主人公枝柯家道中落寄居舅家,为反抗包办婚姻和精神威压,中学毕业后来到上海谋生并投身革命事业。她与革命同志的婚姻极其短暂,孩子生下三天就被送给了别人。枝柯把亲妹妹也发展成组织一员,姐妹两个先后被捕入狱,生死未卜。沉樱这类题材的小说隐约表露出革命斗争的残酷性。

沉樱可数的几篇触及下层民众生活的作品,同样显示出同期作家难得的成熟与冷静。《老李》中丧妻的农夫老李年迈孤苦,不得已投奔在沪拉车谋生的儿子,儿子艰难持家,老父的到来令其负担倍增。老李只得每天忍着怨骂,学着拉车自食其力,最终被汽车撞死,“在观众的议论还未完结的时候,老李已经被抬起来走了。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不用自己的脚去走路的时候,可惜对于现在这被抬着的幸福,他已失去了领略的知觉”。《歧指》中模样周正的阿毛姑娘因为长着六指受尽歧视,结果她生下的女婴也是六指,羞愤交加中她咬下女儿的歧指,最终母婴两人都命归黄泉。《主仆》写出了吃百家饭的挑水工老王因为勤劳忠厚被李家招为专职仆人,老王从感恩庆幸到后来主动请辞,借此刻画了底层小民的可怜可敬和可嫌可气,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多变。沉樱不被“劳工神圣”裹挟,单纯追求主题正确,选材富有现实针对性,形象塑造有血有肉,情节发展合理,显现出对革命对人性的深入思考。

由于战乱和家累,沉樱后来很少创作。与沉樱交往半世的作家林海音回忆:“沉樱开始写作才二十出头,那时她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写的都是短篇小说,颇引起当时大作家的注意。但是她自己却不喜欢那时代的写作,在台湾绝少提起。她曾写信给朋友说,她‘深悔少作’,因为那些作品都是幼稚的,模仿的,只能算是历史资料而已。”

事实上,沉樱早期小说对女性认知方式、女性性心理的观察描摹,同时代作家鲜能媲美。《欲》对女性的见异思迁和两性性心理的捕捉刻画就很有特色。再如《喜筵之后》揭示的女性自我物化心理也很有认识价值。女主人公遭到丈夫背叛,心灰意冷又无法可想时,偶遇现在仍是单身的前男友,处境和地位的变化让她立马变得无比强势。前男友当年曾将她“当作生命那般狂恋”,因为得之轻易太好支配,反倒使这个前女友、别人的现任妻子“觉得这男人连使人追求的魔力都没有,她失望而且愤恨着”。当下,女主人公仍“用了往昔那种自信可以支配他的口吻”要求前男友做这做那,既想约喝咖啡诉说别后衷肠,又喝令他护送自己回家,这些举动并非旧情复燃,而是出于报复丈夫的不专情。一旦前男友出于男性风度而默然承应,她又立即在心底鄙视厌恶他,觉得还是丈夫刚健有魅力,所以回家后还忍不住跟丈夫炫耀了一通。沉樱在这里所揭示的女性自我物化心理值得剖析。女主人公的轻率而为、自我糟蹋,仿佛首先不是伤害自身,而是对她的所属者——丈夫的伤害或最大的报复。譬如母亲杀婴,目的在于断绝夫家香火,她从未思想自己首先是孩子的母亲,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将下来的血肉,换言之,在杀婴行为中女性完全将自己物化为男人/夫家的生育工具而已,她不属于她自己,她并非一个自主的独立个体。《喜筵之后》的女主对前男友的那一番行径,其出发点和心理动机与杀婴的母亲如出一辙。

沉樱的两段婚姻经历为她认识生活洞察人性提供了切身经验。

沉樱1927年转入复旦大学后,加入了戏剧家洪深主持的复旦剧社,一扫以前男性反串女角的演剧陈规,成为第一个话剧女演员。戏剧理论家马彦祥其时从孔德中学毕业进入复旦。马彦祥京剧功底深厚又系出名门,其父马衡任北平故宫博物院院长,伯父马幼渔乃北大文学院院长。洪深导演选定马彦祥和沉樱分别扮演田汉话剧《咖啡店之一夜》中的林泽奇和白秋英,两位才俊台上台下互相吸引,坠入爱河。这种情节在沉樱小说中多次出现,如《某少女》中女主就是被舞台上林泽奇的扮演者吸引才主动写信示爱,《意外》《剧后》都是以话剧演出为故事背景。不过,这段婚姻两人只维持了一年,1930年女儿马伦出生后,“爱情的开始”也宣告了爱情的终结。一说是马彦祥移情别恋,一说是婆婆从中作梗,沉樱本人则始终未置一词。不过,从马彦祥其后又经历了四次婚姻这一事实而言,“移情别恋说”应该不无依据。后来马家人也亲口证实了这一点:“说来也巧,去年马彦祥的妹妹马琰女士自法国来台,这里有很多她北大的同学、朋友。谭旦冏先生邀约的场合上,我认识了马琰,谈起沉樱,她很感叹,颇怪她哥哥的不专情,她说马家其实都很喜欢沉樱的。马伦后来由马家祖母带养长大。”

遭到背叛的沉樱并未消沉。女作家金秉英的《天上人间:忆沉樱》一文回忆了沉樱与著名诗人、翻译家梁宗岱的恋爱情形,两人都被对方的才华所吸引,朱光潜和巴金是他们当年甜蜜时光的见证者。

留欧七年的梁宗岱(1903—1983)于1931年回国后即被聘为北大法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在他准备迎娶沉樱时,横遭一场轰动京城的离婚风波。原来早在1923年,家庭便已给他包办婚姻娶妻何氏,他本人虽则从未予以承认,但仍资助何氏——同样的封建礼教受害者去广州读书,并说服她另觅婚嫁人选。1934年,梁宗岱衣锦还乡,并看望了何氏夫妻一家四口。没料此举引祸上身,其后何氏顶着梁妻名分奔赴北京公然要求一起生活,她的诉求得到胡适夫妇大力支持。双方因此对簿公堂。法庭则以所谓抛弃发妻之条判决梁宗岱败诉,梁自然不服,后经人调停,大费周折,最终赔付何氏两千元赡养费,此事才算了结。这桩公案令梁宗岱与胡适关系彻底恶化,他也因此辞去北大教职。

1934年8月,沉樱与梁宗岱到日本度蜜月,1935年回国,在天津正式结婚。抗战期间,梁宗岱相继受聘于南开大学、复旦大学英文系任教授,沉樱则打理家务,抚养三个子女。1944年,梁宗岱返回广西百色处理家务时,与粤剧演员甘少苏相识相爱并同居,梁宗岱把她从流氓地痞的魔爪中解救出来,确有“打抱不平身不由己”的重要成分在内。岭南大学的同学余世鹏教授曾回忆说:“宗岱为人血气刚强,性烈如火,好胜好斗,且好找麻烦。在巴黎求学时,朋友呼他为中国的拜伦,宗岱私自对我说:‘人家称我是拜伦,可惜我只有坏脾气的方面像他,其实我像雪莱是真。’讲到浪漫多情的气质,他确有点像雪莱。”例如他给第一个女儿取名梁思薇,以纪念他当年的法国恋人安娜(中文名字白薇)。

沉樱在重庆听到梁、甘二人的传闻后,曾对好友、复旦中文教授方令孺说:“在感情上我没有什么痛苦,这种打击我受够了,在感情上也许已经麻木了。”而好友赵清阁回忆,“一九四八年她的弟弟接她去台湾,从此她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上海……行前,我和女诗人方令孺曾经劝止她赴台,这时她与梁宗岱已离婚,她的个性很强,她向我表示她要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到梁宗岱。这是恨,但也是因爱而恨!他们的矛盾主要还在于宗岱希望她做贤妻良母,而她偏偏事业心很重”。事实上沉樱与梁宗岱从未正式办过离婚手续。“他和沉樱彻底分手之前,两人还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第三个孩子思明是沉樱与他分居后才生的。”林海音在《念远方的沉樱》一文中也说“她并没有和梁宗岱离婚,在名义上她仍是梁太太,而梁宗岱的妹妹在台湾,她们也一直是很要好的姑嫂”。学生称沉樱“梁师母”时,她都乐而应之。林海音还提及:“有一次沉樱就对大女儿思薇说:‘说来你父亲其实不错,但实际上他要负很大责任。’沉樱所指就是梁宗岱和广东女伶的事。是因此,沉樱才带着三个稚龄子女到台湾。沉樱在台湾一直是以‘梁太太’自居,就是她到美国后,每写信来,信封上的发信人都是写的‘梁陈锳’(本名)。她又在台出版了梁宗岱的《一切的峰顶》这本诗集,心中也有纪念她和梁宗岱二人合作的意思,因为这本诗集是她当年和梁宗岱在日本时写译的。”

与沉樱有姨表姻亲的学者田仲济先生回忆:“到上海后,这情况似乎未改变,在三妻四妾合法的社会里,梁宗岱自然认为他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沉樱是不愿接受这藕断丝连的情况的。”沉樱晚年在接受学者阎纯德先生采访时则是这么表述:“和他分开,其原因,既简单,又复杂。他很有钱,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

也许做儿女的对父母的性格和感情了解得更加透彻。大女儿梁思薇在给林海音的信中这样说:“我很小就知道我父母虽不住在一起,却是互爱互慕,都是从妈妈的老日记(她后来烧了)和他们的信件中了解的。因从小没跟父亲住过,一直到一九七六年我在广州跟父亲见了几次面,才了解到他们为什么不能相处。只能在有距离的时候才能产生文学性的美丽而不实际的爱情。父亲是如果有一分光却要发出十分热力(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而母亲是即使有十分光也只肯发出一分热力,还要含含蓄蓄的。可惜我没有资料给林阿姨,但还是希望林阿姨能写那篇文章……”

人生进入暮年的沉樱,在给梁宗岱的信中已滤尽怨气存念旧情:

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以称为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偶,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重读《直觉与表现》更有此感)。自然你现在也许更进一步,大不相同了。我们之间有很多事是颠倒有趣的,就像你在雄姿英发的年代去巴黎,而我却在这般年纪到美国,做一个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不过,人间重晚晴,看你来信所说制药的成功和施药的乐趣,再想想这几年译书印书的收获,我们都可说晚景不错了。

尽管彼此怀有感情并生育了三个子女,三妻四妾在当时也被视为合法,温婉寡言的沉樱仍决绝地对梁宗岱说“不”。她自尊自爱自强,坚守感情的纯粹专一,捍卫人格的健全独立,相形之下,栉沐欧风美雨的梁宗岱却想安享齐人之福,自然逊色许多。台湾学者彭歌认为:“沉樱则外柔内刚,爱憎分明,在婚姻生活上曾遭遇两度变故(先和马彦祥,后和梁宗岱,均告仳离),飘然远引,一旦袂绝,便独力抚育儿女成人,在四五十年之前,这样的刚烈性格,可说是独立的女界先锋。”女界先锋,沉樱名副其实。

沉樱1948年赴台后,先后任教于苗栗县头份镇大成中学和台北市第一女子中学。她独立抚养三个子女,除了教师的工资收入,翻译是她另一个重要经济来源,更是她“深悔少作”的底气所在。沉樱在台几十年,翻译了黑塞、毛姆、哈代、茨威格等作家作品,出版“蒲公英译丛”十二种,迷倒众多台湾读者,如茨威格《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译作单行本一年之内就印行了十版。这等行销热度激发她在1967年退休后“开始自办家庭译文出版社。此后一年间,出版译书九种之多”。作家王开平曾回忆起年轻时对翻译小说的痴迷神往,有一天,他读到了沉樱译作《同情的罪》,“很喜欢书中渊深流静的译笔,一清如水的文字,恍如丝绸之细致,那般平淡却又那般隽永。不动声色中,娓娓细说红尘大化的忧劳与沧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大陆也陆续出版了《同情的罪》《秘密的婚姻》《女性三部曲》《青春梦》四种沉樱译作。复旦外文系毕业的章洁思写下《美丽的樱花:记女作家沉樱》,从大陆读者视角分享阅读感受:“沉樱来访不久,我们收到重庆出版社出版的沉樱译作《女性三部曲》。……我学的是英文专业,从事的是外文编辑,而眼前沉樱的译本,竟是我所读过文笔最优美最流畅,而且感觉也最切合原文的。我反复阅读,爱不释手,后来实在好奇,就用她的中译文去还原英文,居然很容易做到,再找出英文本对照(限于自己的专业,我只能找英文本),禁不住大声惊叹。后来才知,沉樱在每篇小说翻译之前,都要先为孩子们讲述多遍,等到故事在脑中全部融会贯通,才拿笔写下。试问这样的翻译,当今还有几人会做?”

在跟学者、表兄田仲济先生交流个人翻译心得时,沉樱说她“竭力要把中国文言的精华,溶入白话文之内。我认为文学只应推动演变,而不应实行革命。如果白话文开始便走《红楼梦》、《儒林外史》……的路线,一定不止今天的成就。至于世界文学的介绍,只应在技巧思想方面作观摩,绝不应作文体的摹仿。可惜我们正做了相反的事。我晚年无论是写是译,都尽量利用文言的简洁丰富之美”。所以,“我认为无论是翻译还是创作,即是文学作品,除传情达意之外,还应在笔调上予人美感,至少不该让读者一面看一面做文字重组”。因此,连小说篇名的翻译她都反复推敲:“连标题我和这篇也不同,这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是‘一位陌生的女子’,‘一个’和‘一位’有尊称和不尊称的区别,‘女人’和‘女子’实际上也有区别,所有的女性都可称‘女人’,‘女子’则限于称未婚的女性而年岁不太大的。”

沉樱翻译的成功,她自己首先归功于丈夫梁宗岱的影响,“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其实,她先前从事创作积下的文学功底也是不容忽视,另外,还跟她对小说原著的选择有很大关系。“她对于选择作家作品很认真,一定要她喜欢的才翻译。”诚如作家罗兰女士总结的那样:“沉樱译作的成功,除由于她中英文的高度修养之外,我想,她懂得选择与自己气质接近的作品,而使自己在半创作中,能够事半功倍而乐在其中,更是她成功的最大原因吧。”譬如,一年之内印行十版的译作茨威格《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小说全部内容是一个身染时疫即将离世的年轻女性“我”写给她的情人的一封长信。这篇小说的构思显然受到弗洛伊德的著名医案《少女杜拉的故事》的影响。女主人公“我”十三岁时就狂热地暗恋上青年作家R先生,一个风流放荡的花花公子。在“我”十八岁长成一个美艳女郎后,两人偶遇并共度了柔情蜜意的三个夜晚,“我”因此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孩。尽管这位“情人”三夜风流之后便将“我”完全抛弃,而“我”却下定决心独自将这“爱的结晶”抚养成人,为此不惜卖淫为生,而且始终不愿向他吐露实情,为的是不给他风流自在的生活增添累赘。直到那可爱的男孩染病死去,她自己也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才寄出这封信,诉说了自己对他至死不渝的爱恋和痴迷。女性情欲活动的狂热性、突发性以及强烈的自恋倾向被刻画得淋漓尽致。沉樱沉醉在茨威格如泣如诉、凄婉欲绝的故事情境中,她的翻译自然也是细致入微、曲尽其妙,如怨如慕、哀感顽艳,让无数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感动不已,忍不住同声一哭,全然不会去冷静思考一下,这个女子的行为是否应当肯定,爱一个人是否应该这等爱法。这类契合沉樱情感需求和审美风格的外国小说,在她“优美潇洒”的译笔加持下广受追捧,自然是情理中事了。

“默默的耕耘者”沉樱不多言笑,外表柔弱,个性倔强。所谓渊深流静,她的小说和翻译,在宁静优美的笔调中,凝敛着丰富复杂的内心感受与巨大的情感波澜;或爱或舍,从不拖泥带水,她的婚姻和人生抉择,见证了她的果敢勇毅。她说:“我本来喜欢看落花,但没想到樱花落时,竟如此壮观。樱花开时,一夜之间,堆满枝头;樱花落时,一日之间,落得干干净净。”绽放,绚烂热烈;辞树,从容宁静。温婉而刚毅,钟情又斩情,沉樱(陈锳)一生如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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