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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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海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日的“义举”，竟让他终身刻上了“冤愤耻辱”四字。明正德三年（1508年），李梦阳在狱中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康海救我”，由妻弟偷携交予康海。

李梦阳何人？明代文学家，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派前七子人物之一。正德元年（1506年），李梦阳替尚书韩文写了一封弹劾宦官刘瑾的奏章，被贬谪出京，后入狱。

为何康海能救李梦阳？这要从他的特殊身份和人格魅力说起。康海字德涵，号对山、"沜东渔父。其父亲康镛，与当时的杨重、李锦并称“关内三才”，然而，他却屡试不第，直至54岁绝意功名。临终前，康镛嘱咐康海：“当广志意，成闻人，以报先公。即否，亦当必举进士。”这一年康海18岁。

十年后，康海高中状元，一举成名。和李梦阳一样，康海也是前七子人物之一，他的蟾宫夺魁，给“文学复古”运动添薪助火，声势日趋浩大。明代戏曲理论家何良俊有段记述：“国初之文，不无失于卑浅，故康（海）李（梦阳）二公出，极力欲振起之。二公天才既高，加发以西北雄俊之气，当时文体，为之一变。”康海殿试的《廷对策》一文，令皇帝龙心大悦，说：“我明百五十年无此文体，是可以变今追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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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曲学会理事金宁芬教授在《康海研究》一书中将康氏一门定位为“以儒术起家”。康海的高祖康汝楫即以文学端正为朱元璋赏识，几代以来，康氏一门以品格端庄正直立命、以儒学精深博厚立身。在康海身上，这样的精神和学问传统，被演绎得最为淋漓。他行事为人，不谄谀、不趋奉权贵，个性豪放不羁，讲义气又爱友至深。同是前七子人物之一的何景明曾写诗，赞康海是“矫矫龙头士，腾跃在明时。群游慕豪放，栖志固有期。赤骥鸣烟霄，不受黄金羁……”可见当时康海声名之盛，风头之劲。他展现出的非常人的人格魅力，令欣赏者、追随者甚众，哪怕是他不屑攀附的刘瑾，也愿意对他倒屣以迎。这便是当年李梦阳会向康海求救的原因。

据记载，刘瑾曾屡次以加官晋级诱拢康海，他都谈笑而却之。然而，当文坛战友李梦阳生命受到威胁时，他放下了可能受到牵连的顾虑，屈尊拜谒了刘瑾。而刘瑾自然给了康海这个面子。

刘瑾何以如此礼让康海？何良俊的《四友斋丛说》有段论述：“刘瑾，陕西人，与康浒西（海）同乡。康在翰林，才望倾天下。瑾欲借之以弹压百僚，故阳为尊礼之。”

正德五年（1510年）八月，刘瑾伏诛，有二十八人被定为刘瑾奸党，康海之名竟赫然其中，主要理由是他能在刘瑾手中救下李梦阳。此时，康海才36岁，被削籍为民，

如果康海当时没有援手李梦阳，也没有去刘瑾府上这一趟，他能否逃脱厄运？是否会有仕途亨达坦顺？结论是否定的。康海的一些文朋挚友皆有曲作，称其“凡事轻忽简略不存行迹，致罹大谤。”“忒直性、口语疏，只为他气疏豪惹下荼毒。”康海的性格品质并不适合官场，即便没有搭救李梦阳一事，他也无法长久于混沌清浊、诡谲多变的宦海沉浮。有学者明确指出，康海获罪不在救李梦阳，而是得罪了馆阁诸公，尤其是执掌朝政和文坛多年的李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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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比康海年长28岁，在康海状元及第时，他已在官场浸淫了三十八年。他政治谋略成熟，手段圆滑变通。其时文坛的情景：明初期到成化弘治年间，主流先是“台阁体”，继而是以李东阳为核心的“茶陵诗派”（李为湖南茶陵人），均崇尚雍容典雅，文风绮丽。康海是西北汉子，天生质朴豪爽，崇尚汉司马古风。当他和李梦阳、王九思等前七子举出“文学复古”旗帜，自立门户，提倡“雄俊浑厚”的文风时，必然与茶陵派文学主张相悖，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康海的行事作风以及他劲风般的风头、潮水般的声势，在当时直逼李东阳的锋芒，这让以台阁重臣执文坛牛耳的李东阳情何以堪？加上还有小人作祟。据载，有人故意用国老之文冒充自己的文章请康海批正，结果康海完全没理会“批抹少存”的道理，他的批语被呈到了国老们面前，其中就有李东阳。再有，李东阳才是瑾党。嘉靖年间，礼部尚书兼太子少保霍韬感言：“人云李东阳妒康（海）、王（九思）也，谓其古文愈己也，不知李东阳护焦（芳）、刘（宇），实党瑾也。”

康海被诬瑾党罢官后，内心极为痛苦。余生，他几乎一直在为正名和申冤奔波，“直到嘉靖十年（1531年），他还为明冤事赴省城，滞留月余，无功而返。”此时，他56岁，李东阳过世已十六年。李东阳死后被追赠为太师，谥号文正，门生徒孙于朝野不知凡几，余威尚在，康海要平反，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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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田三十余年，康海潜心著述，学识涉猎星历、巫卜、医药、音乐、篆隶等多方面，他出手点穴，就连老阴阳家都提不出驳议。他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可与老乐工比精妙。

康海的著述有诗文《对山集》46卷、散曲《沜东乐府》《沜东乐府后录》、杂剧《中山狼》等。应该说，康海文学成就最高的是散曲。任讷先生曾说康海散曲，“其中极热极怨，而表面以解脱之语盖之。”他虽自叹“抱璞空怀失路悲”，但最令他痛心的是名节受辱而无法自明。

从康海归田后的曲作里，可以看到他的伤痛和反思：“数年前也放狂，这几日全无况。闲中件件思，暗里般般量。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徯落了膺和滂；荒唐，周全了籍与康。”他以东汉的李膺、范滂，和魏晋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自比，貌似洒脱，心中却是沉沉的块垒：“未识朝昏，安知荣辱，岂谈炎寒。有酒呵山瓯细趱，无肴时园韭随扳。不问尊翻，不计更阑。籍削麒麟，梦觉邯郸。”看似诗酒放诞，实是对命运嘲弄的无奈和被逐出仕途、邯郸梦醒的愤懑。

康海一生有小令447首、套数119篇。风格放逸、清隽、泠棱。放逸者如：“今日个稍闲，与五老同顽，自将鸡黍具盘餐，笑吟吟把盏。征歌恰有娥眉旦，乘凉不出垂杨岸，看云远眺太白山……”“笑僝愚老夫，肆赏玩狂图……吟风弄月闲驰骛，看花纵酒任支吾，醉时节就舞。”这字里行间，不正是一个科头跣足、散诞无拘的西北汉子，于清风山水间，亦诗亦酒亦舞地向我们走来？清隽者如“游丝万缕垂杨岸，香风十里桃花涧，轻蓑一笛晚云湾，这逍遥是罕”。活脱出康海闲居生涯的一个剪影；而“木强人怎寄丝纶任，楚狂徒易犯森严禁。快直心难撒唵噆吞，着实行岂管峣崎谶”几句，则是作者的自嘲，他嘲讽自己又木又犟、又倔又狂、心直口快，做事耿实不知变通，这样的愣头青行状，如何能混迹于官场？这是他的自问、自省，曲风自是泠棱。

嘉靖二十年（1541年），康海逝世，享年66岁。历史湍急流淌了五百余年，唯以一首《北越调·寨儿令》来怀对山：

听风雨，看云卷，浒西主人今安在？沧海桑田，天翻地变，五百四十年。仰脖笑饮黄河水，抬脚踏遍武功山。歌哭状元悲，泪湿君子衫。看，魂去兮再来。

眼谩睖，青山卧，浒西主人笑呵呵。当年刘瑾，骂名一坨，自分清与浊。村醪满斟湖海饮，鳊鲈正肥渭水波。支筇南山巅，对影舞婆娑。歌，一曲宜春乐。

绿荫浓，红氍毹，浒西主人弄乐府。竹枝歌吹，村里迓鼓，任乾坤翻覆。檀槽珠滚神鬼惊，红牙漫敲夕阳暮。一笛轻蓑去，百鸟江上舞。觑，云水迷离处。

天若懵，地岂迷，浒西主人长噓唏！吞声问天，泣语问地，误我何所以？空有一双经纶手，徒怀一腔凌云志。青山今已老，江水逝矣去。咦，东风笑我痴。

编辑 许宵雪 185073547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