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两地的航班

2025-01-15 00:00:00潘禹彤
美文 2025年2期
关键词:绣花鞋鞋垫长辈

我很难买到合适的鞋,原因是大拇脚趾比它的邻居长出一截来,为了宽容它,只能委屈其他脚趾选择偏大的房间,加上脚也偏瘦,几乎所有的鞋穿起来都松松垮垮,剩余的空间很多,但完全没必要。对我而言,有鞋带的鞋和没有鞋带的鞋其实毫无区别,反正到最后都是一脚蹬。

这个问题并非不能解决,很简单,只要往里面塞一双厚一点的鞋垫,走起路来就没有那么不踏实了。

后来每次出门上学,母亲都会把几双厚鞋垫偷偷塞进我那臃肿不堪的行李箱里,我不解,其实也没必要偷偷摸摸,明明可以放到躺在行李箱负一层的鞋子里嘛。撩起鞋子上方的三层衣服,嚯,原来是我错怪母亲了,鞋子里面早就鼓囊起来,里头的饼干满满当当地挤着,实在是没有地方了。善解人意的母亲啊,如果发现那双鞋我偷懒没洗就更好了。

母亲买的鞋垫总是舒服的,就像母亲的后车座是全世界最舒适的座位一样。家里只有一种白色棉布鞋垫,都是母亲买来的。

直到我看见躺在鞋柜角落里的红色绣花鞋垫。

它们的存在很突兀,或许很久之前就在了,只是我今天才发现。这些鞋垫都很漂亮,大红色的绣花一朵挨着一朵,铺满了整张白色鞋面,黄色的线包住花瓣的边,绿线甘做陪衬,化成几片叶。不大点的鞋面上热热闹闹,十分喜庆,仿佛耳畔已经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像是谁家儿女要结婚。

“这些鞋垫是哪里来的?”我问。

“你姥姥以前也会缝这种绣花鞋垫。”

母亲的视线从鞋垫移到我的脸上,客厅开的是橘黄色的灯,灯光下的人们,脸上总是暖融融的,目光自然也染上了温度。

姥姥。

甚少提起的名字。

其实我完全不记得姥姥的模样,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姥姥全部的感情,源自母亲提起她时脸上的怀念和忧伤。母亲的怀念,我不曾在场,因此不能完全变成我的怀念,但母亲的忧伤一旦从脸上细纹的缝隙中穿堂而过,就会立刻变成我的忧伤。

“您想她了吗?”

“不想,过去太多年了。”

“那您想梦到她吗?”

“梦到逝去的人,不好。”

说完这句话的母亲便回屋去了,客厅暖橘色的灯还在开着,因为我还没有离开。窗外的月亮又圆又亮,但没多少月光能照进屋里,圆满的是天上这位,不是人间。

小时候总生病,或许是抵抗力太低,即使去医院挂点滴也很难退烧。那时候母亲也年轻,看着我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总要无声地落几滴眼泪,而后二姨便匆匆赶来。

姥姥一生儿孙绕膝,除了半路早夭一个男孩,总共生育了4个儿子和4个女儿,我母亲是姥姥最小的姑娘。大姨和二姨比母亲年长不少,算是半个长辈。记忆中,每逢高烧难退,二姨总是频繁拿着三根筷子,盛一碗清水,将筷子放在碗里竖立,嘴里祷告着:“孩子很好,别惦记了,快些走吧。”逝去的长辈被依次提起,二姨让他们别来别来,那些人名里似乎也有姥姥,她们的母亲。便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疑惑,为什么逝去的人在某些时刻,会像邪祟一样被亲人“驱逐”。

按理来说,我不知姥姥的音容笑貌,即便她真的“来”,我也认不出。

我只做过一次和姥姥有关的梦,约莫在小学的时候。

很奇妙,即使在梦中的她只是一团黑影,我竟也知道这是我的姥姥。早已记不清说了哪些话又做了什么,梦中的相见像雾蒙蒙的细雨,落在身上不用擦去,很快就无影无踪,除了皮肤表面上萦绕的那一点清寒,什么都不曾留下。

我如实和母亲说了,母亲说,可能是姥姥在下面缺钱了,管我要钱呢。

哦。

我对这个回答有些失望,也或许不是失望。

“也可能是姥姥想你了,看你长没长大。”

随话音落下来的是一双温暖的手,在小孩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老一辈的人在孩子面前总是对死亡保持缄默,或许是死亡二字太过沉重,孩子身量单薄,经不住惊吓,于是每问起家中好久不见的某某,都一贯以“出远门了”“在很远的地方”为说辞善意安抚。

那是一个还算平常的下午,大人都不在家,我从书包摸出偷偷藏起来的辣条,刚把报纸垫在桌子上,还没尽兴地咽下第一口,家里一窝蜂地涌进好多人,极大的阵仗,让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将因偷吃辣条罪而被抓起来。

那些人中有父亲、姑姑,还有几位不认识的大人,一进门就吵吵嚷嚷地忙碌起来,没有人有时间同我解释什么,不过这是好事,被忽略说明当事人不是我。刚想喘口气,就看见有人粗暴地将白墙上的红色年画撕扯下去。好巧不巧,这些年画正是过年时由我亲手贴上去的,这是一年中我最期盼的事情,大人们忙着扫除,我也必须干点什么才能安心。

大门上的对联也撕,衣柜上的福字小贴也要撕掉,凡是和喜庆沾边的东西都不许存在,大人撕扯的动作毫不留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不干净的,反正撕了再说,最后留下一块又一块的白色胶痕。那年我11岁,刚刚读书写字了几年,想来也是最懵懂好骗的年纪。我记得很深刻,那天稍晚一点的时候,姑姑才对我和妹妹解释说:“爷爷出去旅游了。”

我不知道妹妹怎么想,我自然是不信,出去旅游就旅游,撕我年画做什么。

只是姑姑神情悲戚,一整晚都恍恍惚惚,我没敢反驳,直到最后也没有把那句“爷爷再见”说出口。

也是从那时起,我一点一点地知道,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关于逝者和死亡,大人连梦都讳莫如深。

我猜母亲是想姥姥的,只是一个地上一个地下,她还有两个小孩子,故去太久,顾虑太多,对我的发问只能说一句不好,并非不愿。

大学,孤身在外求学,同龄人之间的交往,少了些同长辈交往时要注意的礼仪和忌讳,渐渐地有心事也少与母亲说了。

某天早上醒来,因为一场梦,倍感伤怀,来不及沉溺这片情绪海,防止上课迟到的闹钟准时响起,匆匆背着书包赶到教室。那一节是英语课,英文在此刻于我已是陌生,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于是避开老师的视线,缩着头在手机上啪啪打字。“你知道吗,我梦到我父亲了,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梦到他了。”

“他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我很难过,怎么突然梦到他了,叫人怪难受。”

很快,对面也啪啪打字过来,气势汹汹,语气轻快。

“这有啥,他想你了呗。”

父亲刚去世的前几年,我很少同母亲提起他,想起以往的种种回避,还是不言不语更为体贴。

或许不同年纪的人对于死亡有不同而又相同的理解。我提起关于逝者的梦,女伴们不约而同地回复道:“别难过,别多想,只是他想你了。”

倒不是商量好了,大家都散落各地,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手机上的聊天软件,我挨个私聊,逐一审问,避免串通答案的可能。忙活了一早上,才终于消停下来,我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想我很正常,不想才不正常。梦是两地的航班,偶尔坐一坐,也不耗费什么,航班的燃油费,眼泪已经偿还过了。

成年以后,身形还是消瘦,当年本该由我来摔火盆,长辈们怕我身体不好压不住,由别人代劳了。后面他们还想替我抱骨灰盒,我知道这是长辈的善意,但还是算了吧,我也只能再抱父亲这最后一次了。捡骨灰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挑最大块的骨头捡,忘记旁边是哪位一直在喊:“捡头骨!捡头骨!”真不能怪我,那天实在太冷了,还下着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一吹,伴着四面八方的哭嚎声,雪被吹起又散开,散到人的脸上,阵阵寒意,冻得人实在发蒙。而且我确实不知道人的头骨在烧完以后长什么样,挑最大的总不会亏了。

火葬场那天的每个环节都是被人推着完成的,完全丧失思考能力,我只记得自己站在队伍最前面,长辈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有抱骨灰盒这个环节是我自己争取来的。骨灰盒也是我选的,这是母亲的特意嘱咐,对姑姑说一定让我来选,说父亲在世的时候总夸我的审美是全家最好的,以后谁买衣服都让我过过眼。也不知道是我捡的骨头沉还是选的盒子重,我抱着走了一会,只感觉胳膊发麻,二姑和老姑一左一右搀着我,可能怕我摔着,也可能是想陪父亲多走一会儿。

后来清明想去墓地看他,不许,母亲说她替我看了。我退而求其次,说想梦见他了,又不许。

这我又不能自己控制,人没法控制入睡以后会梦见什么,不然小时候也不会做那么多母亲不要我的噩梦。说也奇怪,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思了那么多,晚上确实一点都没梦见过。

话虽如此,其实我知道,母亲只是怕我走不出来,即使在梦中相见,也有分别,黑夜褪去,总要醒来。伤心的人,哪能经历二次告别。

而母亲有一段时间,总是睁眼到天亮,她才是最想梦见他的人,却迟迟无法入眠。

小时候贪睡的人,长大了未必睡得多。

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了也未必懂得。

研一下学期的时候,开了一门新课,叫非虚构作品设计与创作,结课前需要上交一部作品。同学们中有写流浪猫救助的,有写校园暴力的,有写20世纪80年代父母书信爱情故事的,只有我犹豫再三,主题换来换去,最后还是想围绕癌症患者家庭,写一写患者家属的心理关怀与疏导。

我本该去医院采访其他癌症家庭,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先不写这么大的主题了,就写一写自己的家庭吧。教授这门课的老师很温柔,对于我的决定给予最大的支持,写完发给老师,老师发消息给我:写完了,心态还好吗?我说写完轻松很多了。老师又说,她看哭了。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完全不想煽情,只是想以此做个纪念。此前,我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和亲人聊过父亲的病,也没有这样细致地和长辈聊过生死,或许这就是创意写作的疗愈功效,文字能替我们保存一段记忆,写完搁笔,好的坏的情绪都在此刻凝固、停止。

既然写的是家庭,就不可能只有我的视角,我采访了很多人,我的舅舅、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其中最让我难以开口的人,是我的母亲。

我不确定她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提问,会不会让她觉得为难,会不会又想起从前的难过。

母亲是最重要的亲历者,我还是得硬着头皮去问,出乎意料,母亲很爽快地答应了,接起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为了观察她的情绪,又转换成视频,屏幕里面的母亲一边搓着衣服,一边接受我的盘问。访谈开始前,母亲笑笑说:“其实都记不清了。”然而只需挑起话头,我便什么都不用问了。

那天聊了很久,我记了满满六页白纸,结束的时候,妈妈还在低头搓衣服,我没看她,她没看我,都低着头,谁也没看清谁的脸。

我们家楼下有一个广场,晚上的时候最为热闹,最外圈被老人占据,三三两两地"散步消食,里面的空间一分为二,一半由广场舞阿姨接管,一半是小孩乐园,从充气淘气堡到蹦蹦床应有尽有,不大的地方在小贩的精心规划下,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赚各的钱。

那几摞绣花鞋垫被安置在一块掉色的床单上,虽然失去光鲜的颜色,但仍然干净。摊主奶奶就守在老人和小孩的聚集交汇处,安静地卖着她的绣花鞋垫。

因为实在安静,实在不起眼,过路的人很多,却很少人买。母亲本来是跟着人群散步,一打眼就看见那几摞似曾相识的绣花,家里的绣花鞋垫就来源于此。

母亲一定是想姥姥的,其实在我开口之前,早就知道了答案。

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再问?

坦然也好,顾虑也罢,都不重要,因谁而坦然,因谁而顾虑,我难道就看清了吗?

当初,我埋怨过姑姑为何要以拙劣的说辞欺骗我,难道在她眼里,我是个既呆又傻的人?也埋怨过母亲总是隐瞒父亲的病情,让我总是觉得时间还多,告别的话可以晚一点再说,以至于到最后,只有慌张的眼泪和不体面的再见。

死亡并非难以言说的话题,不过是她们觉得事已至此,还是我更重要一些,便忍着至亲离世的痛,以极其糟糕的演技,欺骗生活。

窗外的月亮又圆又亮,圆满的是天上这位,不是人间。那就在梦里相遇吧。

死亡,不过是让我们下一次相见的地点,变成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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