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解惑
五月上旬,期中考试。作为监考老师,我得以在各个不同考场监考,看到各类学生的表现,获益不少,获“疑”更不少。
考地理科目那场,我在一个A类理科班教室监考。恰巧,坐在这里的都是C类文科班学生。依我们这地区的“选科偏见”:学文科的都是因为“学不懂理科”才来学文科。这并非全无来由,同等层次的班级,理科班的“成绩”确实要比文科班好。A类理科班与C类文科班,应当是这所学校的“两极”了。如此看来,这个考场真是有意思,“最好的班”的“壳儿”,装了“最差的班”的人。
铃声响后,他们开始作答。我监考无事,便四顾巡望。要说这教室和他们自个儿的教室有什么不同,那是瞎话。硬件设施,学生一同,学校并没有区别对待。无非是讲台处一个希沃白板、一张多媒体讲桌,教室后方一块黑板。桌子也都是一样的,数量不同而已。教室内的装饰各班自行设计,虽然有别,大同小异。
为什么呢?明明大家的硬件设施是相同的,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我听说理科A类班的前几名,满分750分的题,可以考到700多分。我自己是文科C类班的班主任,我知道:即便班内第一名,也与这个700分差了将近200分;班内最后一名,总分不到200分,与别人相差500多分;班内倒数第2名至倒数第10名,均分在330左右,与别人相差300多分。为什么呢?这又要怪罪任课教师没有好好教吗?又要怪罪学校“质量不行”吗?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正想着,一阵狂风为我解开了疑惑。只见窗外的树枝全被大风压弯了,树叶翻动不止。门窗间隙开始发出呜呜风声。黄尘随风流动,空中竟形成了一层琥珀色的薄纱。我自然看了一眼,但随即打住。可我眼前的考生们不是,他们有的延颈而望,达数分钟;有的干脆直接放下笔,左手撑着头,欣赏起风景;有的知道自己得做题,可又想看窗外发生了什么,瞟两眼,写几个字,再瞟向窗外。扰得心神不宁。
小学时,学过《学弈》。文中写道:“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这两个人,同样由弈秋教导围棋,高下不同,并非智力有多大区分,只在“专”与“不专”。
同样是狂风,那些其他考场的A类理科班学生肯定也受了打扰,但我想他们可能会像我一样迅速调整回来。因为,这是考场,正在考试。
这阵狂风“提点”了我更多琐事。
比如,他们的桌面。这些来参加考试的学生不少带的有奶茶、镜子、发夹。有时考试无聊,便拨一拨头发,照照镜子;渴了,便喝一口奶茶;甚或头发乱了,整理整理,再用发夹夹起。可谓悠哉。
又如,他们的坐姿。趴在桌上者,有之;跷二郎腿者,有之;托下巴者,有之;斜靠椅背者,有之。况且不断调整姿势。可谓变化莫测。
再如,他们的小动作。上厕所啦、抓头发啦、掏耳朵啦、换笔芯啦,尽是些提前可以准备好的小事,偏放到考试期间来做。
若要罗列起来,这“斑斑劣迹”两大张A4纸也写不完。
诚然,都是琐事。可是,人与人的区别,正在琐事之间。古人云: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古人亦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所谓习气
琐碎小事,渐成习惯;精神面貌,便为气质。“优生”“差生”之别,在“习气”不同。
上午,某场考试结束后,我前往考务办存放答题卡。路上,遇到两名学生。我见其中一个哭得伤心,问怎么了。另一个回我:考试考得不好。我心想,也是常事,不打紧。手头有答题卡,我不敢耽搁,便嘱咐那位同学好好照顾朋友,继续向考务办走去。
事后,我跟同事们聊起这事,说:“现在学生压力真大,一个期中考试就这么在意。还哭得那么厉害!”一位老师回我:“咳!学的时候不好生学,考得不好了就哭!”另一位笑着说:“我敢跟你打赌,你就看着。他们哭是哭,哭完一点事儿都没有,照样该玩儿玩儿,该闹闹,还是不学!”
我毕竟才工作,经验不多,于是心里暗暗记下同事们的话,准备仔细比照比照。
下午再见到那位同学时,她正与朋友在走廊嬉闹。她容光焕发,脸上的悲戚失落了无痕迹。我心道:上午哭得那样伤心,我还以为总能管一时,有所收敛。起码,应当拿纸笔出来好好反省一下。下午就又这样。
后来又进行周考、月考,我细细观察。不幸,都被同事言中。平日里不愿用功,不好生学;成绩不如人,便大哭一场。循环往复,泪水流了不少,可学无所进,业无所成,不知何日是了。
只想要结果,而不看重过程;只为失败难过,却不反思原因。这真是极坏的习气!
期中考试前,三月下旬,校内举行的演讲比赛,也对我大有启发。
高一年级共20个班,10个班一批,进行初赛,为期两天。我那时是计分员,语文学科组内几位前辈为学生打分。我发现大体来说,越是“好学生”,分数越高;越是“差学生”,分数越低。
这种趋势,叫我意外。理科C类班且不谈。按理说,文科C类班中,有许多是艺术特长生,专攻美术、声乐、舞蹈,甚至有想要考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怎么居然没有一个文科C类班能够进入复赛?
这种趋势,我也“不能意外”。我为两个文科C类班学生授课,他们的情况,我大约知道。
四班有位同学音色较为流婉,适宜抒情性的清丽之辞,诸如《与朱元思书》《匆匆》《再别康桥》等。演讲比赛毕竟不是朗诵会,以她的风格,不好出彩,我便劝她与同来的一位同学搭伴。因为另一位同学音色较为淳厚,可以“撑”得住。倘若选一篇跌宕起伏的文章,两人音色互补,有强有弱,倒还可以。谁知她不愿与他人合作,非与那同学单比,将那位同学压了下来。那位同学比不过,也就放弃了。事已至此,我便指导她一人朗诵。她原来参加过演讲比赛,心知这种场合得靠激越昂扬之辞,便请我指导她朗诵艾青的诗作《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诗歌倒确实大气,可一则与她音色不符;二则是课文,如果有其他班学生合诵,她指定占不上便宜。她仍执意读这首诗。最终,她没能通过初赛。次日见我,她说:“昨天表现得不好。嗓子没‘打开’。”我心忖:果然如此。我只劝她下次好好努力,这话没说:哪里是你嗓子没“打开”!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年纪轻,不自知也寻常。可明明不自知,却不下功夫努力学;别人的好话,不愿意听;有机会与别人合作,又自视甚高、一味托大。这样,能赢才是怪事。
次日早晨7点多开始比赛,三班的同学比赛前一天晚上才来找我指导。这场比赛,周五放假时就通知给了学生,时隔两三周才开始初赛。就只有初赛前一晚才能准备?我是计分员,可以看到那些“好班学生”的表现。他们几乎都是脱稿,并且都有PPT、有配乐。合诵的同学,衔接流畅,鞠躬时动作整齐划一。显然精心准备。后来经了解,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在周五通知下发之后,便在线上成立小组,选定篇目,并且分工明确:谁找音乐、谁做PPT,井然有序。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听说比赛结果后,有些学生不满,说是“不公平”。怎么全是“好班学生”进复赛,其他班一点机会都没有?肯定是老师们“偏心”。
自家不长进,见贤不知思齐,只抱怨“不公”;遇事不好好准备,仓促应对,结果出来后又闲言风语。这真是极坏的习气!
自拔于流俗
有时,有些家长“误会”老师。
家长们以各种方式择名校、择好班、择良师,之后便松了一口气,自以为学校好、班级好、老师“管得好”“教得好”,自己的宝贝疙瘩一定能“成材”。一旦不能成材,回想自己花钱费力,四处托人,竟成如此下场,便责怪学生,进而“迁怒”于老师,表面不说,心中暗骂。其实,大可不必。知识点,老师不会只给甲生讲,不给乙生讲;学习态度、学习方法、学习习惯,老师在讲台上也不会厚此薄彼。一个班里,同样的教室、同样的学生,单科相差几十分的,时时可见。有些家长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仍旧不依不饶,觉得定然是自己的宝贝“受了委屈”,依然往教师身上卸责。
有时,有些老师也“误会”了家长。
养不教,父之过。家庭是学生的第一课堂,父母是孩子第一任老师,这是老生常谈。教不严,师之惰。学校是学生的第二课堂,教师是学生的引路人,责无旁贷。可这两句话都在讲“外部因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群体——学生。
一个年轻人求问禅师:“我是不是注定穷困一生呢?”禅师让他伸出左手:“你看清楚了吗?这条横线叫感情线,这条叫事业线,这条叫生命线。”然后,让他把手握紧:“你说这几根线在哪里?”那人迷惑地说:“在我手里啊!”禅师继续问:“那命运呢?”那人终于恍然大悟。命运在自己的手里,不在别人的口里。
记得七八岁时,我得过一场病。具体是什么病,我已忘了。单记得父母为我请了假。第一天,母亲带我去村卫生室检查,医生说需要打三天吊瓶。我记了下来。第二天母亲起床,发现我不见了,急得到处找。她是在村卫生室找到我的。医生已经给我扎好了针,我正坐在椅子上输液。后来,母亲不止一次提说:“那么高的坎子,几十个台阶,你也不怕滚跤了。”她还说,医生告诉她,这小孩子奇怪得很。自己跑来打针就算了,一点不哭不闹。我已忘了那时我是怎么想的,大约,是想自己的病快点好吧。
我常想:病生在自个儿身上,医生有药、家长关心,可仍要自己求痊愈。一味苛责医生的药不好、医术不精湛,苛责家长不负责,太过偏颇。我看如今孩子们打针,花样百出。家长陪护、医生劝慰,甚至拿一个什么玩具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孩子们诚然不哭不闹了,但失去了一种很重要的经验——痛!他们应该从小记得这种经验。应该知道,生了病,打针,会痛;应该知道求上进,努力,很苦。可人生就应当经历这些痛与苦。唯有这样,才能成长,才能成人。唯有大痛大苦,才有大贤大仁。
现在,教育界常提倡“以学生为主体”“激发学生的主动性”。他们应当是学习知识、增长智慧的主体;更应当是直面困难、克服惰性的主体;他们应当主动探索未知领域,更应当主动承担未知领域的恐惧与不确定性。学习路上,老师只是引路人,家长只是后勤兵,修路、行路,都得靠自己。自己不出力,那路留给谁修?
学理如筑塔,学文如聚沙。学习新知,革除旧弊,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梁启超在《曾文正公嘉言钞》的序言中盛赞曾国藩,写道:“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
在我的班上,有位全校知名的“坏学生”。他并没有什么大过,只是小毛病多,招人嫌。比如,各班在操场集合,德育主任从班级队列前经过,这学生高呼其名,以示自己“厉害”;队伍解散,他半路见到之前的体育老师,直呼其名,跑去要与那老师打闹。又如,课堂上,别的同学专心听讲、认真做笔记,他总要起哄扰闹,宣示自己“多智”。再如,宿舍里大家午休,他偏不睡,在阳台弄出噪音,扰得大家都睡不成。最终,舍友写联名书要将他赶出宿舍;同学写联名书,要将他轰出班级。
好心劝慰,不管用;批评他,也不管用;联系家长,仍不管用。
某次,我又劝他,将自己的笔记本拿出来给他看。那笔记本是我的“恶习簿”。我知道自己身上有各种缺点,专门用这个笔记本记录下来。每记录一个,便立志“除去”一个。时常翻看,以免“旧病复发”。
扉页上,我写着曾仕强教授的一段话:“一个人要勇敢地面对自己,要能找出自己的缺点。记住,你的缺点,就是你这辈子的功课。”
人生漫漫,若真立志自拔于流俗,孜孜不倦。其路虽远,行则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