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季节

2025-01-15 00:00:00时潇含
美文 2025年2期
关键词:沙井日落外公

没抓住桂花的尾巴

现在说桂花实在是太晚了一点,毕竟银杏树上的白果已经被提着塑料袋的大爷大妈搜剿一空,红叶的亮色已经暗沉,黄叶也落了满地,在这一片秋季尾声垂死挣扎的五颜六色中,桂花树早就沉寂了。

南方的桂花来的早,九月底就开得热闹,那个时候我在岳阳,在外公外婆家。

回家前一天,我给外公打电话,他吞吞吐吐地说第二天早上有点事,很重要的事,让我下午再去他家,再追问细节,他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一通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我外公是一个孤僻执拗的老头,信保健品推销员比信自己家人多,家里所谓的纪念章、纪念邮票堆成山,却要在洗澡之后把洗澡水收集起来冲厕所,客厅的灯也总是开得昏黄阴暗。

我去的时候舅舅买了几只螃蟹,竟然把外公的假牙崩掉了几颗,他也不和我们说,满不在乎地靠在沙发上抽烟,几颗假牙东倒西歪地躲在烟灰缸里,满身沾着烟灰,很潦倒的样子。

我问他牙怎么了,他假装认真看电视,眼神往旁边一瞟,吧嗒嘬一口烟。

第二天我先在表哥家消磨了一个上午,推着箱子去了外公家,一进门就听到他后悔不迭地说,没想到现在的保健品公司这么小气,去听个讲座连鸡蛋都不发,白白浪费他的时间。

原来“很重要的事情”是去领鸡蛋呀。

自从被舅舅发现他掏空家底去买保健品和“收藏品”而暴跳如雷之后,外公就开始背着我们活动了。

前年我回来的时候,他把我叫进房间,从床底下拉出几个积满灰的大箱子,让我偷偷看看他的宝贝,并反复叮嘱我,舅舅他们都不懂,他只给我瞄一眼,毕竟是学历史的,肯定能理解他。还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了一个北京的地址。他让我要是不信的话去北京看一眼,“那可是个大公司”。

作为高级客户,他还经常和外婆被那些“大公司”拉去免费旅游,倒是打发了不少时间。

我从来不劝他,反正知道也劝不住,所以外公对我还有几分喜爱。总是忙前跑后,四处劳心的舅舅反倒总是被他冷眼相待,舅舅看着家里成堆的箱子气得跳脚也没有办法。

那么这和桂花有什么关系呢?这就要说到我外婆了。

外婆迷迷糊糊很多年了,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她就不记得我是谁了,这次我回去,她客气地笑了一下,叫了一声我妈的小名,说:“你现在长得好大啦。”直到我走的那一天,外婆也没记住我到底是我,还是我表姐琪琪。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就能看见外公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烟,外婆穿戴整齐坐在外公边上盯着昏暗的客厅,不知道在看什么,锅和灶都是冷的,我只能自己出去买饭吃。

即便如此,外婆和外公骂战的时候依旧牙尖嘴利,一点亏都不会吃。

我到的第一天,外公在厨房洗个菜的工夫,外婆就跑丢了。

外婆经常趁人不注意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说是要回家,出去之后就漫无目的地乱走,最后谁也找不到,被好心人看到了,她也说不出自己是谁。

后来实在没办法,给她戴了个定位手表,还戴了写了名字和信息的手链,可就是这样也还是会跑丢,毕竟外公年纪也大了。

因为我回来导致的手忙脚乱,家里的大门忘了锁,外公骂骂咧咧地叫我表哥看着手表的地图,指挥我们出门找人。

外公一路上健步如飞,手背在背后,肩膀塌下来,脚步沉沉,带着怒气。走到一半,他叫我等一下,要回去一趟,说着捡起路边一个空箱子,东张西望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漏网之鱼之后,快步走回了他的小仓库,把箱子收好之后再回来。

我在后面跟着走,看着他那顶不离身的瓜皮小帽往前匆匆赶路,时不时地因为要回头向我低低咒骂走丢的外婆两句而停顿几秒,他的小声咒骂里还掺杂着一丝紧张的音调。

外公是一个很暴躁的人,还很有几分虚荣,有一天晚上出去吃饭,因为舅舅没有开车来接,让我们自己打车而嘀嘀咕咕气了很久,等了一会儿没打到车,外公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嘴里嘟囔:“有车还不来接老子,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小区的路旁栽满了桂花树,正是开得很绚烂的时候,香味一股一股地缠着人,一棵接着一棵,一簇追着一簇,你追我赶地香着匆匆路过的我们,古人把桂花的香气称为寒香,我看也并不寒,这大块大块的花团香得热闹。

外公无暇顾及这些微不足道的花香,或是它们在树丛间小小的黄色身影,对于他来说,和外婆之间也没某个耶娃所说的“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无尽的钟声”,而是一种在鸡飞狗跳的夹缝中存在的感情。

走出小区没多远,我们就看到了外婆。有相熟的邻居把外婆带了回来,外婆的手在身前握着,不停地扭动,她有些扭捏又有些胆怯地看了我们一眼,随后在回家的路上又和外公展开一番唇枪舌战。

外公说:“马上就要天黑了,你不回家去还要去哪里?”

外婆小声说:“我不愿意跟你回去,你以为你好俏啊?”

又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个老东西好坏。”边说边摇头。

回去的路上外公远远地走在前面,我和外婆落在后面,她的步子小小的,写满了迟疑。路过那一排桂花树的时候,我问外婆有没有闻到花香味,她茫然地张望了一下,自顾自地说:“琪琪回去要多穿件衣服。”

外公在前面不耐烦地说:“她不是琪琪。”

九月十月之交,岳阳的雨下得延绵不绝,那天晚上也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起床了之后,趁着没有下雨,我一个人下楼转转,看到满树的桂花基本上都被雨打落了。雨后的桂花香多了些清雅,刚开的桂花颜色也是淡淡的,怯怯的。

桂花开得热烈,凋谢得也快,一阵风、一场雨,一夜过去树冠上的明珠就剩些老弱病残。

云哥在几天之后对我说他读过一个俳句“清雅即是寒”,我想那打落一地的桂花就是冬季入侵的寒。

从岳阳走的前一天夜里,外婆不肯睡觉,在客厅里躺着听电视,好不容易被外公气冲冲领进房间里,不一会儿又走出来,手足无措站在漆黑的客厅里,不知道在张望什么,见到我就说窗外有声音,房间里有鬼。

反反复复直到深夜。

我回房间还未睡深,突然被惊醒,只看到黑漆漆一片,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际,又听到一阵声响,我被吓得一晚上没睡着,直到第二天外公坦然地告诉我,房间里有一只他们抓不住的大老鼠。

他说:“反正年纪大了,一只老鼠也不算大事,就不管了吧。”

我发现用“反正年纪大了”开头的话都是无解的。

“为什么不去养老院呢?”

“反正年纪大了,家里都习惯了,吵吵闹闹也习惯了。”

“为什么不去买几件新衣服呢?”

“反正年纪大了,穿给谁看呢?”

“为什么寄回来的东西放到烂掉也不吃不用呢?”

“反正年纪大了,手机学不会,除了吃惯的菜别的也不会做。”

这是一种让人难过的逻辑,但是各人过各人的生活。一只老鼠可以被赶走,但是它们还是会源源不断地进来,或者说,那些让人在夜里煎来煎去的东西并不只是那只老鼠。

走的时候外公外婆执意送我下楼,外婆难得清醒地说:“你在外面要穿暖一点,有空就回来看看。”

现在桂花早就落完了,冬天追着秋天就要到了,白天越来越短,他们的一天却应该很长很长。去领鸡蛋确实应该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家里那么多的空房间确实需要很多空纸箱或是等待升值的“收藏品”才能填满。

在沙井吃蚝宴看深圳B面

一次提起冬至之后,去沙井吃蚝宴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两年里我一直惦记着,但是很少回到深圳。

终于在这个冬天赶了个晚集,虽然没有赶上金蚝节,好在仍是蚝肥的时候,于是带上烧饼去沙井吃蚝。

沙井古墟不远,有两家专门做蚝宴的饭店。

顾名思义,饭店里的每一道菜都有蚝,从青菜到汤到饭到小菜,无一不和生蚝有关。

甚至连饭店的外墙都是用蚝壳搭建起来的,密密麻麻的蚝壳支棱在墙外,既能加固建筑又能防止海风海水的侵蚀。

吃饭的时候大家说,可能沙井之外,大家只知道农民或是渔民,不知道还有蚝民的存在。

北宋开始,沙井就有蚝民了,蚝民之前要在海边的滩涂里插竿养蚝,唯一的工具就是形状和翻过来的长条凳很像的木板,他们趴在上面手脚并用地前进。

后来,逐渐变成海水养殖的方式。

很可惜的是,现在的沙井已经没有蚝了。

蚝民们都去了湛江、江门等地异地养殖,传授技术,因为沙井的水质不再适合养蚝,生蚝养殖只能黯然收场。

现在即使在沙井所吃的蚝,大部分也来自湛江。

但是蚝民的文化还是保留了下来,蚝宴也依旧是沙井的一大特色。

谁也不会忘记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中,是怎样写法国人优雅地吃蚝方式的。

“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

在法国吃蚝总是生食,加一点点柠檬汁,最多配上点辣酱,配着白葡萄酒一起吃。

中国的蚝不能生吃,都要熟着吃,说实话我觉得更有滋味些。

苏轼对蚝也有研究,反正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他。

他在《食蚝》中写:“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把蚝肉和酒一起煮,甚至连蚝的汁水也不放过,真不愧是苏轼。

我们的蚝宴更食人间烟火一些,做得热热闹闹的。

先是一道蚝炖羊肉汤,都说鱼羊鲜,羊肉和生蚝在一起也是鲜甜异常。

而且冬天的蚝胖嘟嘟,圆滚滚的,在肚子那里咬下去简直要有汁水爆出来。

还有些诸如炭烤生蚝、干煸生蚝、生蚝炒韭菜、炸生蚝、麻辣水煮生蚝之类的寻常菜就不赘述了。

只是不得不感叹一句,生蚝和大蒜真是绝配,蚝多少还是带着海腥味,本身的味道也是淡淡的,和蒜末富有刺激性的味道一碰撞,立刻就鲜活了起来。

有一道菜是在一个小砂锅里下重油和很多蒜末,还加了些葱,再简单调味,除了蚝之外什么配菜也没有。

上桌的时候还滚烫得吱吱作响,砂锅里的油花四溅,吃起来特别有味道,比烤出来的更好吃。

煲仔饭里也放了蚝,不过是蚝豉,也就是蚝干。

蚝并不贵,但蚝豉可不便宜。

一斤又肥又壮的优质蚝大概七十几块,在沙井这边的小烧烤摊上,十块钱甚至就能买到五六个英年早夭的迷你蚝,可是一斤蚝豉动辄就要几百块钱。

这里的蚝油也是真正的蚝油。

我记得在里尔的时候,去中国超市里买蚝油,只要二十几块钱,里面的成分和蚝不能说相干,可以说毫无关系。

而这里的蚝油,可是真的用蚝熬出来的,颜色比较苍白,是棕色而不是黑褐色,也并不那么浓稠。

不过这些海产品浓缩出来的产物,大多有些腥味,比如说虾酱和蚝豉,虽然被本地人视为珍宝,对于外地人来说却是腥得发慌。

我们一桌人都达成共识,那就是蚝豉并不好吃。

广东人喜欢用蚝豉煲汤煮粥,蚝豉在煲仔饭里也成为了和腊肠腊肉一样的配料,很有特色。

最用心思的还是一道小菜,乍一看还以为是花生米配酱菜,吃到嘴里才发现那些黑乎乎的“酱菜”其实也是蚝做的。鲜味十足还挺好吃。

味道很像我小时候偶尔会吃的罐头蚝。

那个时候觉得罐头蚝真是好吃,恨不得连菜也不吃了,盛一碗大白米饭拌着罐头里的汁吃,不知道有多美。

现在想想,那一罐汁里有大半是油吧,也就是那时候年纪小,现在哪还能这样吃东西。

吃完了饭,手捧着肚子到村子里走走,旁边就是沙井古墟。

介绍里说古墟里有宋代、明代、清代到近代的各式建筑,说得神乎其神,还有个宋朝的龙津石塔。

要是抱着探寻名胜古迹的心情去古墟里游荡,那是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最富盛名的龙津石塔让我们抬着头在大街小巷里找了半天,结果只有一米多高,占地将将超过一平方米,实在不太有面子。

整个古墟过不多时除了风貌建筑都会被拆除,这可不是不保护历史文物,只要走进来看看就能立刻明白。

这里简直就是深圳的B面,民房林立,有的道路甚至窄小到要侧身通过,说握手楼都对这些小巷子有失尊重,怕是站在窗口,大跨一步就能进到别人家里。

天空都要变成一线天。

别说开车了,甚至连自行车都不好进去,里面连导航都晕头转向,堪称迷宫。

且不和深圳别的地方比较,沙井的二手房价已经突破7万,而古墟里的小居民房,一个月的租金只要几百块。

这里的民房非常矮小,最多不过三层楼,而且大多都有露台,所以古墟里以前有很多飞贼,爬上二楼的露台,直接翻进屋里偷东西。

现在的治安好了很多,不过这里依旧是三教九流的汇集地。

一进到古墟里,路上连一个摄像头都没有。

广场上停着拉客仔骑的加长电动车,这种车最多能坐四个人,马力十足,跑起来飞快,交警都追不上。

不过这也维持了一家人的生计。

有人在井边打水洗衣服,有人在店铺门前吊起一只开膛破肚的羊,用火枪烧毛。

还有的理发店里挂着一排剃头推子,价目表上写着“染发35元”。

因为过于狭窄和拥挤,有的房子门前直冲着好几条路,房主就在门上挂起了阴阳镜或是用块木板写上“泰山石敢当”,果然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限的。

因为排水不畅,每年深圳的梅雨季节这里都内涝严重,有的时候水能积到一米多深。

我问同行的叔叔:“要是在这里点外卖的话,外卖员怎么找门牌号啊?”

叔叔说:“这里不是点外卖的地方,这里是生产外卖的地方。”

说的也是,可能有很多小作坊就藏在这里。

这里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在附近工厂里打工的年轻人,这些并不宽敞的房子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天花板,虽然破败又混乱,但也毕竟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里的房子大多是几十甚至近百年前建的,有的房子还有伸出的小阳台,我们都说,这一定是之前的大富之家,才有这样的阳台。

这些房子都属于最本地的深圳本地人,他们当然都不住在这里,他们早就搬到市区里了。

叔叔说,他还见过有的老太太隔段时间就挨家挨户地敲门收租,很有点“每天没事干,上门收租打发打发时间的意思”,也是非常有趣的现象。

这样看来,旧改当然是件好事,只是他们都不无担心地说,要是真的拆迁了,这些租客们不知道会流失到哪里去,毕竟除了这里他们也承担不起别处的房租了。

在古墟里闲逛的时候,能看到许多玩耍的小孩,有的小孩跳进古墟里的一条小河,在河里踏水,有两个小孩用一条塑料绳牵着小车疯跑,他们的笑声充满着各个街道。

相比别的商业化的所谓名胜古迹,我更喜欢沙井古墟。

这里的生活气息浓郁,是在深圳这种城市很难得的原生态。

古墟周边的商铺前生蚝堆成小山,有人拿着工具手脚麻利地撬开蚝壳,把它们分门别类按照大小丢进盆子里。

这里有真正未经过商业包装和修整的旧房子,还有各种祠堂和家塾。

我们去的时候村里正有一个选举,一个小小的广场上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乱虽乱,但这是一个真实的地方,是深圳的一部分,很少被提起,总是会被遗忘的一部分。

在这个最本土的地方,本地人早就离开,住在这里的都是异乡来的打工者。

这里曾经是宋代的盐场,在清代因养蚝而兴盛,而现在不再有养殖场,也不再产蚝。

蚝这个东西也有趣,一斤蚝豉要大几百,一瓶蚝油也要一两百,但是烧烤地摊上一两块钱也足够买一只尝尝。

深圳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有很多类似的冲突和矛盾。既有光鲜亮丽的国际化都市建筑,也有被大多数人无意之中回避掉的一面。

这次回家之后,我也去了诸如甘坑小镇,或是大芬村这些地方,我总觉得这些地方还是A面的气息太过浓重,让人看不到它们原本的面貌。

而沙井古墟,毫不粉饰地保留了最原始的生活底色。

A面的触手除了在老房子的墙上留下了一些壁画之外,还没有触及到古墟里的生活。

里面没有什么可以打卡的咖啡馆或是文化中心,这里就是一个乱糟糟的城中村里有历史浸润下的文物古建,还有更多历史问题的积重难返。

北国之冬和颐和园的日落

冬天的北京冷得要命,不仅冷,风还大,吹得人后脑勺疼,一出门就恨不得缩进厚厚的羽绒服里。

我是去北京投奔紫娃一起滑雪的。她在互联网公司实习,早十晚十,工资和房租差不多高。

即便如此,那个只在地板边的墙上开了大概三十厘米高小窗户的房间,还是被她布置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唯一的缺点是玻璃窗裂了,用透明胶贴了起来也挡不住冷风顺着缝隙挤进小小的房间里。

她家的大门口有一个两三米高的大铁门,锈迹斑斑的。进去之前,她跟我说:“咱们要走一段荒凉的小路,你别害怕,里面别有洞天。”

里面是一栋专门为大厂员工建的小公寓,长长的走廊两侧有几十扇小门,每个门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世界,和一个常常为了等打车补贴,到十点才下班的都市丽人。

每次我们走到大路上的时候,都要感叹一句,真是像进了村子了,虽然人在北京,但是胜似身处廊坊。

紫娃是一个热爱奋斗的都市丽人,不像我,想到进个城都要四十分钟,心里难过得能拧出水来。秋天的外交学院远在沙河,要是我们约在城里见面,我在济南坐上高铁的时候,她也差不多要从学校出来了。

当我看郁达夫、老舍或是王朔、冯唐笔下的北京时,我都会怀疑是不是有两个北京。出租车师傅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们,一个通州就能顶上深圳的面积。

北京真大啊。

大的好处就是什么人都有,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谁也不用理谁。

林语堂说:“在高耸的北京饭店后面,一条小路上的人过着一千年来未变的生活,谁去理那回事?离协和医院一箭之地,有些旧式的古玩铺,古玩商人抽着水烟袋,仍然沿用旧法去营业,谁去理那回事?穿衣尽可随便,吃饭任择餐馆,随意乐其所好,畅情欣赏美善——谁来理你?”

这简直是当代年轻人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不过当我们想要出门逛逛的时候,还是只能千里迢迢去到城里。

颐和园的日落可谓大名鼎鼎,我怀疑每天下午半个北京城的长枪短炮都聚集在十七孔桥的边上了。

从四点开始,太阳就往下落了,天空逐渐被蒙上一层豪爽的橙色。

那天雾气不浓,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迎着太阳走的时候,前面的人全都变成了剪影,在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

落完了叶子的树也长得嶙峋,枝桠横亘,枝子又细又长,耷拉着、交错着,把天空分隔成了许多细碎的小块儿。

一排瑞兽整整齐齐地站立在亭子的飞檐上,橙黄色的天空是它们的幕布,显出了一种魁梧却荒凉的气息。

用郁达夫那句描述北国的秋的“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来形容这样明晃晃的日落也很合适。

天空变得很高,空气变得很稀薄,吸的每一口气都钻进肚子深处,又带着胸膛里温暖的湿气吐出来,化成一团白烟。

湖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还未冻严实,有的地方还有一层薄薄的流水。冰面上一边架着十七孔桥,一边是慈禧的仁寿宫。

夕阳的光辉打在仁寿宫上,整座建筑都被渲染上了一层暧昧又温暖的光色,脚下宽广的湖面却是冰冷的深蓝色,光是看一眼,就能感受到散发着的阵阵冷气。

颐和园的日落可以说一分钟一个样子。

太阳一丝不苟地落下去,刚才在眼前金光闪闪的锐气一下子消散了,宽大的,深蓝色的暮色从上而下笼罩下来。除了西边的天空,一切物体都褪色了,东边的湖面更是冷起面孔,阴郁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湖面上结着波纹状的一层白霜,靠十七孔桥那一侧的湖面映上了天地边缘的那一层橘色,远处绵长的山脉留下起伏的几层暗影,天空中不时有成群的鸟飞过。

紫娃说,这就叫“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虽然这是冬天的冰面。

人们被这样浓墨重彩的日落攥住了心脏,成群的人跟着落日跑。

要说装备最齐全的,那还是大叔大妈,大炮筒长得像望远镜,让人看着就心生羡慕。

后来我在北海公园看鸳鸯的时候,一个从哪家老字号买了馒头来喂鸭子的大妈就很热情地来问我,喜欢哪只,她给引过来让我好好拍拍,还指导我要拍它们将飞未飞的样子,我羞涩地扬起相机,告诉她我的相机抓不住动态。

她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今年那只头上有瘤子的鹅,不知怎么回事没来北海,又说去颐和园某个角落可以拍到来过冬的大雁和黑天鹅,边说边要给我展示她拍的照片。

还拉着我们说,她感觉自己更年期到了,在家里呆着看谁都不顺眼,不如多出来散散心。

他们真是活得五光十色的。

回到那天的颐和园,没多久的工夫,太阳落到了山顶上,只差一点点就要沉入群山,天边变成暗沉的红色,就像宫墙的红一样,红得深邃。

几缕云雾缠绕着可以把西边的天烧穿一个洞的太阳,那个耀眼的火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掉落进群山里,直到它的金边完全被山川吞噬,那片红色才逐渐褪色、消散,变成温和的紫粉色。

这样的风景真让人不禁切实感受到“物哀”。

石川啄木把春天的雨落下来的感觉,形容为“什么地方,有死了年轻女人般的烦恼的感觉”。

这样炽热的日落,竟然让人也产生了相似的悲伤的感觉。

如此恢宏辽阔,而太阳一落下去,湖边立刻变得寒气袭人,人又在这样的自然里无限缩小下去,直到变成一颗滚动的小石子。

林语堂说过:“那儿很自由去追求你的学问、娱乐、嗜好,或者去赌博和搞政治。没有人理会你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这就是北平的兼容并包之处,你可以和贤人与恶人往来,和学者与赌徒往来,或者和画家往来。如果你景仰皇帝,可以到禁宫周围散步,幻想你自己也是一个皇帝。”

这样一场日落真让人想做个皇帝,别的地方的日落都过于柔软、沉寂,颐和园的日落像是挥毫泼墨,别的地方的日落只有自愧不如的份,相比之下像“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不过仁寿宫里天天都能看见这样日落的慈禧应该无暇欣赏,毕竟够多事让她焦头烂额了,要是想想颐和园经费的来历,更是无心赏景了吧。

这样浓烈的日落像是一个国王的梦境,恢宏与萧条只在一念之间。

日落下去之后,天空还维持了短暂的一阵光明,冰面就像一面镜子,让天空跌进湖里,湖水把天空里分明的颜色晕染开了,变成蓝、紫、橙迷蒙的一片。

十分钟之后,这些也都消失了,天空变成墨蓝色,树梢后挂着一轮窄窄的月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逛公园成了我最大的爱好。

在北海公园里看看成群结队的鸳鸯,一群聚在薄薄的冰面上,一群在冰冷的水里一猛子扎进湖底找吃的,再跟着人群一起惊呼湖里快一米长的大鱼。

或者和姐妹一起在什刹海边闲逛,看拉手风琴的大爷自娱自乐,卖自己织的小玩意的大妈在阳光下缩成一团打瞌睡,还有小胡同里放学之后成群结队、叽叽喳喳的小学生。

遐想什么时候什刹海的冰足够厚了,我们就能去滑冰了,或是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那些大爷大妈一样,包里背着个大相机,对哪里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如数家珍。

还想去体会一下,到底什么样的秋天会让郁达夫说出:“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北京真大,我不喜欢这种空旷的感觉,仿佛对着空气吼一声,连回音都不会有,但这座宽大的珠玉之城,有足够的底气支撑紫娃这些都市丽人的理想,也有些细碎的属于生活的美好存在,让它不至于漂浮起来,冷到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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