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坝子最好的海棠花开在秀珍家。
四月春是被天风吹来的,几场雨过后,天风携来高处的暖,林坝子冰冻的河面嘭地脆裂,那声音惊动天地,震醒沉睡一冬的土地,万物迅速复苏,小燕子也匆匆赶回来,装点林坝子空如锦缎的蓝天。只消几个日子的阳光普照和雨露滋养,秀珍院子的海棠花苞就舒展开来,薄如羽翼的花瓣露出嫩黄纤细的花蕊,在风里轻轻摇晃着。三五朵白花聚拢一处,把一根枝条挤得满满。花开得太盛,绿叶都被湮没,远远看去,水桶那么粗的树干上顶着一扇硕大的伞篷,那么白,白得像一场深冬遗留的雪,又像一大颗深海里沉睡的贝。还有那香清甜悠远,让人愿意久久地闭上眼。秀珍放在花下窗台的笔记本夹页里,就增了几行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我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从四一街跑上来,猛扣秀珍姐家门环。等她的时候,一树的海棠花叶被盛大的天风拨动,沙沙啦啦,呜呜哇哇,像许多人吹起陶笛和竹箫的重奏曲。我正倾听,秀珍姐端着洗衣盆,披一头乌黑长发远远走来,她喊我:“二丫头,你傻杵这干啥?”我回过神,才想起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快走啊,秀珍姐,娃儿们都到学堂啦!”我拽着秀珍姐一路奔跑,跑过春天即将播种的干净庄稼地,跑过小喇叭花正开的梧桐树,跑到能望见热热闹闹的四一街。
明理学堂在杂货铺东隔壁的石头房子开班了,名字是最有学问的莫老先生起的,寓意是:多读书才能明晓道理,遇事才能分辨善恶真假,才好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才能走得通达洒脱。办学的经费由四一街上的商铺按月出份子,商人喜欢做这种功在千秋的事情,都爽快地应诺下来。制木厂老板慷慨贡献十六张红桃木桌椅,箍桶匠专程去县城搬回一桶白石灰,在黑黢黢的教室墙壁上刷出一方整整齐齐的白板,烙饼家火筒里烧红的松木全做成了炭笔。林坝子的居民本来心生感激的,直到看到杂货铺的俏三娘用食指勾着几条旧毛巾笑嘻嘻说:“恭贺明理学堂开张!”大家哼哼鼻子说:“商人嘛,还是重利啬皮。”我真是看不惯俏三娘的小气劲儿:“三娘,你该不会把你家抹脚布拿来了吧?”“臭二丫头,又欠收拾了!”
明理学堂开张了。十六个学娃娃高高低低坐了一教室。秀珍姐站在讲台上说:“我是你们的老师,也是阿姐,叫我秀珍姐就行。”娃儿们笑着齐声:“晓得!”秀珍姐转身在白板上一笔一划写下“秦岭”两个大字,说:“秦岭山大,横跨陕甘,是黄河和长江的分水岭,关中和陕南的分界线,古人称作‘天下之大阻’。”娃儿们听得目不转睛,但也有些云里雾里。秀珍姐又在白板上写下三个小字“林坝子”,说:“林坝子小,在秦岭山南麓,宁安县北部,蒲河经过,是我们生活的村庄。”娃儿问:“那秦岭和林坝子到底啥关系?”回答说:“以门前大公鸡为例,秦岭是鸡翅膀上最长的翼羽,林坝子是翼羽上一小根羽毛。”大概还是似懂非懂,但是从此娃儿们心里有了秦岭、宁安、蒲河、林坝子这些名词。
明理学堂没有教学目标,当然也没有学籍,更算不上正式的学历。但是秀珍姐和娃儿们都热情地教着学着。她教娃儿们唱歌,歌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歌声抑扬顿挫,缓慢幽然,能把人还原到许多年前的春天。秀珍姐嗓音真好听啊,她把“问君”的“问”唱得缭绕回转,好像真的要问一问才罢休,千愁万恨就铺展开来。孩子们甜甜的童音跟着唱起,四一街上的闲人都跑到学堂门口围观,三娘也跟着摇头晃脑哼起来,她唱歌倒是比说话动听多了。
四一街的商铺每月按惯例凑份子,给秀珍姐发二十块工资。秀珍姐挎着棉布袋去俏三娘的杂货铺买洗衣皂、雪花膏和好看的笔记本。铺里有时刚进了新货,货架上摆着亮珠吊坠的翻花硬皮本,自带时髦的小锁和钥匙,秀珍姐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再配一支新的天蓝色碳水笔。有时俏三娘也会把滞销很久的黑皮本卖给她,我站在门口喊:“秀珍姐,快莫买了,这本子长得比锅底还难看!”俏三娘扔一把水果糖过来,我接住几颗就往外跑,临走不忘再喊一声:“千万莫买啊!”秀珍姐仍旧会买,不管什么样子,她喜欢纸和笔。
倘若还有余钱,买三两青红丝,二斤糯米面,一斤小麦粉,半斤白糖和红糖,放在棉布袋里提回家做海棠糕。五月初的海棠树,花在树上开一半,地上落一半。明理学堂的娃们正好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入树下石桌上的竹篮。秀珍姐在灶房烧好柴火,用发酵了一夜的糯米小麦面做花瓣形的糕,青红丝做蕊,一蒸屉出锅,娃们一看,真像极了海棠花。秀珍姐用竹夹一块块搁到大蓝釉瓷盘里,再把洗干净滚动着水珠的海棠花瓣装点在旁边,左看右看都是最好看的!娃们蘸着红白糖、蜂蜜、核桃碎、花生酱吃得津津有味。有海棠糕吃的春天才叫春天啊!
松林哥出现在明理学堂,大概是第二年春天。他正好初中毕业在家待业,恰逢四方镇政府下了文件,将明理学堂纳入义务教育阶段。村委会聘请松林哥到明理学堂正式教课,每个月发四十块钱工资。得了官方的文件,明理学堂才更像个学堂的样子,门口刷上两行鲜红标语“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村委会把黑板安装到墙上,又配了红黄蓝绿白五色粉笔。最重要的是,老师和娃们人手终于有了课本,松林哥照着教科书正儿八经教起拼音、写字和算术来。
秀珍姐呢,也在学堂里继续教唱歌和手工。这样搭配起来,明理学堂有了完整的教学体系,大人和娃们都十分满意。但偶尔也有波澜,教学理念和方法不同,两位老师难免起口角争执,秀珍姐上完课就带娃们去门口的空地玩,但松林哥一定要娃娃把生字都抄完,两人在教室门口就吵起来。“不要以为你念完初中就了不起!”秀珍姐先发制人了。“学校就要有学校的制度,学习就该有学习的样子。”“什么制度?什么样子?只有你当得了老师?”松林哥让娃们放学,留下秀珍姐聊了很久,直到月亮升到中天,他才送她到海棠树下,她进屋后,他闻着海棠花的浓香良久未归。
听说这次吵架后,松林哥专门托人从四方镇商场买回一条绣着玫瑰花的粉纱巾。纱巾送谁了呢?秋天的时候,秀珍姐脖上系了条一模一样的。上课也有了变化,松林哥在语文课教王维的诗:“远看山有色,静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秀珍姐教唱歌,歌曲也成了这首诗,歌声里多了些娃们唱不出懂不了的柔情,但是一唱一和依然婉转美妙。而且明理学堂的规矩也立起来了,每天晨读一小时以上,饭前要背诗,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我在明理学堂真是学到了许多受益一生的好习惯。
第三年春天如期而至,海棠花又开得活泼灿烂,但是明理学堂遇到新的危机。为保障教学质量,整合教育资源,全国性取缔偏远乡村小规模学校的政策文件下发到林坝子。受计划生育影响,明理学堂的娃们只有自然流失的,没有增长的,办学规模愈发小了,村委会打报告给镇政府说林坝子山高水远,孩子们上学着实不便,能不能酌情保留学堂。但政策如铁,最终还是按政策办了,学堂学生全部编入清湾小学三年级班级,办了整整三年的明理学堂就这样落下帷幕。四一街人多有不舍,一直保留着明理学堂的教室,钥匙存放在俏三娘那,她还跟以前一样经常趴到窗口往里望。
明理学堂停办以后,秀珍姐好些天没到四一街来。我去她家看她
的时候,吹过海棠的风正翻动她窗台上的笔记本,上面又多了两行纤细秀丽的字迹“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我还清楚记得明理学堂开学那天,我跑到海棠花下等秀珍姐的情形,那天的天,多空多蓝啊,像一张无限纯粹的冰丝绸缎。我还记得海棠花白如雪,盛大美观像一场梦幻,时间过得真快,三年一晃而过,我并没有跟其他人去清湾小学,我觉得林坝子还有我未完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