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南方是尤多拉·韦尔蒂着重描写的地方。过去,她作品的地域性一直是学界评论的焦点,但以地方色彩为关键词的文学批评,往往忽略了她作品中更为广泛的公共性。本文认为韦尔蒂笔下的南方是一个具有多重政治和历史意义的空间。将韦尔蒂笔下的南方置于政治无意识的同心圆中,可以更好地诠释韦尔蒂作品的公共性和艺术性。以小说《强盗新郎》为例,本文从韦尔蒂对南方的象征性建构入手,探讨该小说所建构的南方社会的政治、文化和历史意义,揭示韦尔蒂笔下的南方如何具有更广泛的现实思考和历史内涵。
[关键词]政治无意识 " 《强盗新郎》 " 美国南方 " 文学的公共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4-0085-06
尤多拉·韦尔蒂的作品以描写美国南方生活见长。她的文学创作植根于美国南方,却比真实的南方世界更细致、生动。但由于被认为地方色彩浓厚且缺乏公共性,在她的早期写作生涯中,作品并未受到高度评价。戴安娜·特里林(Diana Trilling)称韦尔蒂的作品“基本无政治性”,理查德·金(Richard King)则声称韦尔蒂的作品既“无历史性,也无政治性”[1] 。这种认为其作品无政治性的观点甚至得到了韦尔蒂本人的某种认同,她在1978年撰写的散文《小说家必须十字军东征吗?》中否认了作品的政治倾向。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起,批评界重新审视韦尔蒂的作品,越来越多的评论家开始肯定其作品的政治性和公共性。波拉克(Pollack)和苏珊娜·马尔斯(Suzanne Marrs)编辑的论文集《尤多拉·韦尔蒂与政治:小说家十字军东征了吗?》反驳了过往一边倒的评论,为韦尔蒂作品中的公共性辩护。韦尔蒂对美国南方生活的描绘,为她提供了一个具体的客观环境,以展示她对社会的深刻思考。她对南方生活的想象性建构,传递出更普遍的意义和美学价值。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是美国当代批评家。他在《政治无意识》中博采众长,发展出了一套政治诗学。他将政治视角视为“一切阅读和一切阐释的绝对视域”,强调政治视角在文本阐释中的重要性和中心地位。他认为“一切说到底都是政治的”[2],即使是全面自足的文本中也隐藏着被压抑的现实。韦尔蒂的作品亦是如此,社会现实在作品中以隐喻、象征等方式间接表达,展现出无意识的政治欲望。《强盗新郎》因其特有的形式,被评价为“像一份童话般精致的礼物,以至于收件人有些不知所措”[3]。因此,以往对韦尔蒂作品的研究中,这部作品的关注度相对较低,在政治历史层面的研究更是寥寥无几。本文将揭开《强盗新郎》的外衣,从小说特有的形式入手,通过分析文本中的象征和隐喻,探讨作品中所建构的南方社会的政治、文化和历史意义,以更好地诠释韦尔蒂作品的公共性和艺术性。
一、历史事件的象征
韦尔蒂在《强盗新郎》中通过对德国经典《格林童话》中同名故事的戏仿,建构了南方的象征性反映,映射了美国大萧条时期的状况。在詹姆逊所阐释的第一个视域下,“历史被还原到一系列定期发生的事件”[2]。韦尔蒂巧妙地将经典童话的故事元素融入美国独立前的南部背景中,创作了一部关于美国南方的原创奇幻小说。相似的历史现实总是反复出现。外部反复的历时性历史总是无意识地体现在韦尔蒂的笔下。虚构的南方社会中的危机总是被想象性地解决,通过文本的改写,作者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愿景。
1.贫富差距的象征性解决
从美国殖民地时期开始,巨大的贫富差距就成为社会问题。韦尔蒂描绘了殖民地时期的贫富差距,将南方种植园主克莱门特一家和邻居寡妇一家的生活进行了并置对比,象征性地表达了同一时空下社会财富的极度不平衡。种植园主克莱门特一家三口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这所房子“添上了一间精美的卧室,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卧室后面是一个独立的储藏室,房子后面是一个带大烤箱的厨房……”[4]对于克莱门特一家,作者描写细致,多用长句。同时,在克莱门特家“附近的一个沟壑里,住着一个贫穷的寡妇和她六个笨手笨脚的女儿,还有她唯一的儿子”[4]。当提到寡妇一家时,作者并未对装潢进行描写,似乎是家徒四壁,只剩下人可以描述,八口人挤在一个小房子里。两个家庭的对比更加凸显了差距。克莱门特的妻子莎乐美(Salome)意图让寡妇的儿子苟特(Goat)做她的线人。莎乐美永远凌驾于苟特之上,她给了寡妇一罐腌桃子,寡妇就“自由地把苟特交予她,换她想要的一切”[4]。对于寡妇来说,即使是蝇头小利也值得让她感激不尽,一罐桃子对寡妇来说甚至看起来很“宏伟”[4],值得交换她心爱的儿子。这罐桃子所体现的本不该拥有的“魔力”,以及寡妇轻易被收买的夸张表现,都在童话故事中得到了合理化。
殖民地时期如此,大萧条时期的美国社会亦如此。大量失业群众只要能得到一点养家糊口的工作,就会不断放低姿态为富人打工。当苟特为莎乐美工作时,他相信莎乐美会支付报酬。但事实却相反,在第三次问莎乐美索要报酬仍未拿到后,苟特终于转向其他地方找工作。但同样,他在其他工作中也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穷人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富人也不会因此受到惩罚,韦尔蒂通过夸张的贫富对比,还原了反复出现的社会矛盾,揭示了社会的残酷和丑恶。
叙事形式的功能就是“为不可解决的社会矛盾发明想象的解决办法”[2]。韦尔蒂依靠文本象征性地解决了贫富差异的尖锐矛盾。苟特终于从强盗新郎杰米·洛克哈特(Jamie Lockhart)那里得到了“一袋金子”,苟特打算用这笔钱“把所有的姐妹都嫁出去,让母亲在各个方面都富有”[4]。韦尔蒂通过童话将强盗行为解释为正义的,社会的贫富差距在角色的个人行为下得到了缓和。最终,从富人那里抢劫来的财富用于帮助穷人渡过难关,贫困家庭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文本象征性地解决了矛盾,表达了韦尔蒂对社会公平和谐的渴望。
2.黑人声音的长时间压抑
小说通过时代错置影射了美国长年累月的种族问题。历史上,美国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以牺牲非洲黑人为代价的。尽管韦尔蒂着墨不多,但克莱门特的种植园的发展,显然得益于黑人奴隶的辛勤劳作。当继母莎乐美刁难罗莎蒙德去劳动时,罗莎蒙德反问:“为何不让奴隶去?他们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4]殖民地时期,大量的开荒拓野工作都由奴隶来完成。独立建国初期的美国,《独立宣言》中“人人生而平等”的立国准则并没有将黑人奴隶包括在内。反而,北部工商业家与南部奴隶主之间达成了关于奴隶制问题的政治妥协,政治家将奴隶制视为一种权宜之计,用以平衡南北双方的利益冲突,维持国家内部的稳定与团结[5]。克莱门特作为种植园主压迫黑人奴隶开荒劳作,后期成为商人的杰米也一样拥有许多奴隶,这体现了美国白人在压迫黑人上的共识。
即使内战后,黑人在美国历史上也没能得到真正的平等。法律上废除了奴隶制,保障了黑人群体及其后代免受奴役,但后续各州出台的《黑人法典》以及《吉姆·克劳法》等证明,宪法对黑人权利的保障在实践中并未见效。在总统竞选中,罗斯福承诺在新政中将黑人纳入“被遗忘的人群”中加以关注。然而,在罗斯福新政的早期,为了追求经济复兴的目标,联邦政府容忍了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的存在,以换取南方种族主义统治者对改革倡议的支持[6]。政治上强大的种植园主成为南方新政的主要受益者,罗斯福新政也未能改变黑人的生活状况。
小说中对非洲黑人苦难的隐藏,不仅反映了经济危机下的状况,更是长期以来黑人处境的象征性表达。在整部小说中,黑人自身没有发声,而是出现在他人的口中,如“我们……像奴隶一样赤身裸体”“他在任何程度上都不是非洲黑人”[4]。正如美国历史上的非裔美国人,他们只是在政策中被提及,但实际上生存境况并没有得到过多的改善。他们在书中被隐藏,在大萧条时期被忽视,在整个美国发展史上被埋没。韦尔蒂在为政府机构工作期间,走访了密西西比州的城镇和村庄,深切同情陷于贫困和种族歧视中的黑人,将历史上美国黑人遭受的不公呈现在文本中。从历史环境来看,种植园里的黑奴、新政时期的非裔美国人遭受了很多压迫和羞辱,而韦尔蒂用一种隐藏的形式来陌生化南方的种族问题。时过境迁,黑人虽然早已解放,却仍然缺乏平等权利。
尖锐的黑人问题也在文本中得到了象征性的解决。莎乐美被杀害,她无法实现把每种作物的产量翻一番的愿望了。贪婪的邪恶力量的消灭,意味着黑人每日所承受的劳动不会再无休止地增长。一个看似圆满幸福的结局,代表了韦尔蒂对南方黑人问题的关切。
二、阶级矛盾的童话
文本是阶级之间意识形态对抗和辩论的场所,其中使用的话语是特定阶级实施意识形态统治策略的象征性手段。在阶级话语的对抗中,要么只能听到霸权阶级的声音,要么霸权形式本身有被改写的可能[7]。韦尔蒂依靠重构文本的形式,对深层的意识形态进行了人为的构建,放大了对立的声音,从而揭示了资产阶级依靠意识形态统治无产阶级的方式。
1.阶级矛盾的遏制策略
《强盗新郎》是一个富有深意的童话故事。据詹姆森所言,童话是“下层阶级不可抑制的声音”[2]的体现。童话能够凭借其简洁的人物设定来展现现实中复杂的矛盾,通过夸张的语言来突出矛盾,有利于让读者更深刻地挖掘和看清阶级对立的本质。克莱门特与他的现任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谈论与莎乐美的关系时,克莱门特说:“在莎乐美被摧毁的心中,除了野心什么都没有了……当我变得越来越虚弱时,她却变得越来越强大。”[4]邪恶、膨胀的莎乐美与虚弱、无野心的克莱门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克莱门特试图将自己置于无辜和弱势的地位。然而,在韦尔蒂的叙述中,莎乐美虽然丑陋邪恶,但在丈夫面前依旧有着一副贤惠的样子。就连克莱门特有时也觉得有这样一个“体贴”的妻子是幸运的。在丈夫面前,莎乐美总是表现出从属的姿态。因此,克莱门特口中的强弱对比在韦尔蒂笔下被颠覆和重构了,形成了“二律背反”[2]的戏剧性效果——无辜但处于主导地位的克莱门特与邪恶但处于附属地位的莎乐美,形成了鲜明的讽刺。
莎乐美对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被生动地描绘出来,她的形象变得邪恶至极,而作者对克莱门特剥削奴隶的描述却几乎被淡化。莎乐美这个人物实际上成为“遏制策略”[4]的载体,她吸引了读者的大部分目光,将矛盾聚焦于个人的贪婪上,从而掩盖了阶级问题的本质。莎乐美对土地的侵占实际上是克莱门特发展种植园经济的一部分,殖民土地扩张是资产阶级的经济来源。克莱门特非但不无辜,甚至还是罪恶的根源。尽管克莱门特声称不知道自己因此创造了多少财富,但他对印第安人和黑人奴隶恶劣生活条件的形成负有很大的责任。被隐藏的克莱门特所代表的资产阶级内部的罪恶更为深重。矛盾并非仅由个人贪婪引起,还是阶级矛盾所导致的必然后果。奴隶主与黑人、拓荒者与印第安人之间就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资产阶级占有土地和生产资料,不断通过剥削获取更多的利润和财富。阶级矛盾在形式上被民族矛盾所掩盖,莎乐美的贪婪和邪恶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人们对克莱门特深重罪恶本性的关注。正是在童话的解构下,社会的矛盾得以通过两个人物被分成两个方面展现,揭示出真正操纵这一切的阶级意识形态。印第安人在美国西进运动中的悲惨命运和黑奴在种植园中的悲惨生活状况,都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压迫的铁证。
2.阶级矛盾的不可调和
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占据统治地位,需要合法化自身的权力[2]。为了从南方种植园榨取更多利润,白人契约奴隶制度逐渐被淘汰。为了维持劳动力供给的平衡,殖民当局从17世纪中叶开始将黑人契约奴隶制转变为由法律规定的黑人奴隶制,导致黑人彻底丧失了自由权利。莎乐美“不能买苟特做奴隶,因为他在任何程度上都不是非洲黑人”[4],尽管苟特一家的生活条件可能与黑奴无异,但在这种意识形态下,黑人的地位仍被视为低于贫困白人的地位。其实质是为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以便更好地压榨黑人以获取经济利益。在黑人奴隶制度建立后的近百年间,以烟草为核心的种植园经济取得了显著的发展。在小说开篇,克莱门特就在售卖烟草,他以“公平的价格”就能卖到整整“一包黄金”[4],这表明烟草业在美国南部是非常有利可图的,资产阶级的逐利性必然导致对无产阶级的剥削,黑人奴隶的悲惨境遇也就不言而喻了。在资产阶级追求利润的本质驱使下,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在对待印第安人时,资产阶级同样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成为阶级压迫者。韦尔蒂在小说的首尾部设置了印第安人绑架克莱门特一家的情节。第一次绑架由克莱门特讲述。在他的讲述中,印第安人表现得极其残忍,他的儿子“被扔进了一锅燃烧的油里”,他的前妻“从印第安人的怀里摔死了”[4]。资产阶级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角色,让印第安人的罪行先入为主。“印第安人……确信未来总是越来越黯淡,这让他们既快乐又残酷”[4],克莱门特的话将印第安人的不幸归咎于他们自身,从而合理化自己掠夺印第安人资源的行为。而在小说的中间部分则集中描述了殖民者对印第安人的伤害和诋毁,克莱门特无情地驱使奴隶侵占更多土地,小哈普(Little Harp)残忍地杀害印第安女孩,杰米靠着模仿印第安人的面部涂鸦来为非作歹。在韦尔蒂的叙述下,真正邪恶的是这些殖民者。最后,当克莱门特一家再次被绑架时,只有莎乐美被处死。当表面的民族矛盾得到解决时,一切冲突似乎都在想象中平息了下来。但作为罪恶根源的阶级矛盾却并未得到解决,这进一步强调了阶级矛盾的不可调和性。
三、社会更替的反思
詹姆逊认为,在历史层面的任何阶段都存在一种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形式的意识形态”[2]反映了这种生产方式以及人们对它的态度。《强盗新郎》中的角色行为象征着不同生产方式之间的交替,通过文本的形式,韦尔蒂表达了对社会历史的态度。
1.生产方式的更替
克莱门特的种植园代表的是封建生产方式的一种类似形态。尽管美国历史上并未真正发展出典型的封建生产方式,但种植园经济中存在类似封建的元素。首先,在封建制度下,土地是封建地主阶级占有的基本生产资料,农民劳动的全部成果归地主所有。同样的,在种植园经济中,土地也是基础,种植园主购买奴隶进行耕种,以获取农产品并销往市场。这种对土地的占有和利用方式,与封建生产并无本质区别。克莱门特拥有“西班牙国王”[4]授予的土地,这体现了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因素,且土地上的全部成果都归他所有,他无需劳作,仅凭奴隶的耕作就能从简陋的小房子搬进大房子。其次,在权力结构上,封建社会的农民是地主的依附者,在经济上和人身上都受到地主的束缚。而在种植园中,奴隶同样在经济权利和人身自由上受到种植园主的束缚,这种依附关系有相似之处,甚至更为极端和残酷。
莎乐美想要拥有“马车”“银色餐盘”[4],并希望住在一栋“至少五层楼高,上面有一个天文台,用22根科林斯式柱子支撑屋顶”[4]的豪宅里。与此同时,大量的奴隶处于社会的最底端,而种植园主们却过着类似中世纪欧洲贵族那种舒适、悠闲、优雅的生活。这种广泛的剥削触发了北美民众的反抗情绪。罗莎蒙德是可怜继女的隐喻,小说中多次描写了她被可恶丑陋的继母百般刁难,扼杀她的穿衣自由和行动自由,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解脱的出口。于是,她被具有自由精神的强盗杰米深深吸引。具有反抗精神的罗莎蒙德象征着新兴的资产阶级。她未经父母同意,舍弃富有的生活条件,与强盗同住森林中,为他们洗衣做饭,结婚时也没有去教堂,而是绑架了一个喝醉的牧师应付了事。罗莎蒙德对自由的渴望,成为她反抗封建、追求新生活的实际行动。
生产方式的最后交替出现在故事的结尾。故事结尾设置在春天,春天的叙事结构象征着喜剧,代表着一切矛盾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了。喜剧是一种表现由专制阶级控制的旧的压抑社会向由年轻人控制的新的自由社会转变的体裁[8]。喜剧的结尾不再是善与恶力量的对抗,而是新旧力量的平衡与更替。以种植园主克莱门特为代表的封建生产方式,必然会被他的继承者们(即女儿和女婿)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所替代。新郎被寄予了改善过去封建生产的期望,因此“在他的内心,杰米知道他是一个英雄,一直都是一个英雄”[4]。这对新婚夫妻似乎可以代表一个新的、充满活力的自由社会。
2.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怀疑
在肯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社会的推动作用的同时,韦尔蒂还表达了自己对其深深的反思。韦尔蒂通过杰米这一人物的双重身份,表达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怀疑态度。杰米身上有许多文化隐喻。与格林笔下的强盗新郎一样,他靠着绅士的一面隐藏着自己的强盗行为。他对克莱门特的财富心怀不轨,又四处抢劫。同时,杰米也是丘比特的隐喻,在与罗莎蒙德的互动中,他始终未以真实的面孔示人。在被罗莎蒙德如普绪克一般偷偷在夜晚举着灯偷窥后,他如丘比特一般落荒而逃。由此他对罗莎蒙德的伤害成为不带恶意的、受某种指示的行为,他对身份的隐藏也被赋予了某种正义的色彩。在格林童话中,洛克哈特通常是正义勇敢的女主人公的名字,而强盗新郎则是一个恶人的名字,叫小哈普。当作者把洛克哈特用在了杰米身上时,这就意味着杰米现在站在了正义的一方。他如同格林童话中的女主人公一般,勇敢地战胜了恶人小哈普,故事得以有好的结局。多重隐喻引出了杰米身上的善恶交织的本质,体现出人物的复杂性和张力。在韦尔蒂对多重童话的运用下,邪恶永远不是纯粹的,英雄主义也不是单纯的正义战胜邪恶[9],皆大欢喜的结局之下依旧潜藏着邪恶的元素。
森林不仅代表着自由,还是野蛮的象征[10]。亦正亦邪的杰米住在森林里,代表纯正邪恶的小哈普一样也住在森林中。小哈普残忍地杀害了印第安女孩,意图杀害杰米以接替他的团伙,并欺骗穷人为之效力。最终,小哈普死在杰米手下,森林危险的一面败给了自由的一面。杰米成功地除掉了外部的恶势力,这象征着他对自身恶的隐藏,看似正义的行为背后其实是真实自我掩盖。
结尾处,杰米被成功的氛围萦绕,“从土匪到商人的外在转变几乎太容易了,根本不能算作变化”[4]。这暗示他根本没有改变,只是财富的外表掩盖了他邪恶的一面。从前作恶多端的强盗如今变成一个人人都钦佩的大商人,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同时,两个不同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也体现出许多的相似性:代表封建生产的种植园里有许多黑人奴隶,而在罗莎蒙德的新家中也有“一百名奴隶”[4];克莱门特曾经有一对双胞胎,罗莎蒙德所生的也是一对双胞胎,并且其中一个取名为克莱门特。这暗示了权力永远只在一部分人手中,两种生产方式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资本主义社会虽然以更为温和的权力交换方式取代了封建社会,但是大多数曾经被压迫的人的生活境遇依旧未能改变。
相较于封建社会而言,资本主义社会确实是社会的进步。然而,曾经代表先进与自由的资本主义慢慢暴露出危险与邪恶的一面。生产力的发展越来越受到资本主义生产私有制的制约,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就是最好的证明。当韦尔蒂创作《强盗新郎》时,她看到了社会的太多消极面,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显露无遗。资本主义社会对无产阶级的剩余价值进行无限剥削和压迫,造成了严重的供需失衡,最终大萧条爆发,社会矛盾激化,人民苦难深重。罗斯福新政期间国家的方针政策充分反映的是资产阶级的利益与要求,大部分利益也落入了资产阶级手中,被统治阶级的苦难依旧被掩盖、被忽视。韦尔蒂的辩证叙事思考体现了她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洞察。
四、结语
《强盗新郎》是一部展现社会矛盾、意识形态矛盾和历史矛盾的小说。叙事文本的政治意义并不总是清晰可见,往往被掩藏在文本深处,最终成为一种政治无意识。韦尔蒂凭借想象力,将读者带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美国南方世界,在这里,历史观、政治观与文学观实现了无缝融合。她作品中的美国南方承载着广泛的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作者通过描绘强烈的贫富差距和种族问题,象征性地反映了美国从殖民地时期到经济大萧条期间的社会状况。文本通过童话的形式颠覆了克莱门特夫妇双方的力量对比,暗示了阶级矛盾的隐蔽性和不可调和性。小说通过并置两种生存方式,展现了作者对人类发展的忧虑。韦尔蒂建构的南方,实际上指向了她对人类社会深刻变革的思考。正是这样一部看似地域性的作品,却展现出了更为广阔的开放性和深刻的历史性,体现了文学的公共性和美学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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