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塘纪事

2024-12-31 00:00:00白秋
山东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吴仪塘村古井

青州城西南15公里,玲珑山北麓,有个井塘村,600多年的历史了。村子里近百余座房屋,除了屋顶门窗,其他各色物件全用石块砌成,大户人家还雕梁画栋,极尽风雅。老物件里面,必然承载着许多动人的故事,选其三件,与大家共享。

一、古井

先有井,后有塘,再有井塘村,凡是来过青州五里镇的都知道这个事。

井塘村立村之前,半山坡上有一眼清泉,泉水甘冽,常年不涸。村民顺势开凿为井,围堤成塘,在此定居下来。村里吴、孙、张三大姓,都是在明朝之初迁入,大家和平共处,互通婚姻,虽不是同根同族,隐约也能论起辈分来。

吴二嘎子管孙玉梅叫姑,这个大家都知道。虽说两人年龄相仿,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过过家家。等到成人,孙玉梅嫁给老张家,又变成吴二嘎子的小婶子。他叫,她就答应,别人没觉咋地,二嘎子可是别扭。尤其那年玉梅丈夫死在石料厂后,他就变着花样不叫,全然不顾人前人后玉梅的嗔怪。

多少年来,井塘村就那一口井,村里人汲水做饭,种菜浇园全靠它。井壁上青苔密布,井水蔚蓝幽深。天长日久,青石条做的井沿上竟被磨出了十几道深深的井绳凹痕。

世上的物跟人一样,日子久了就有灵气,古井在村里备受大家敬重。小年祭灶,大年祭神,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迎吉祥;祈福纳祥,久旱得雨,要杀猪宰羊谢龙王,都在井边烧纸添香祷告。就是哪家有红白喜事,也忘不了在井台边插几炷香,感谢古井对乡人的哺育滋养。

山区白天农事忙,人们习惯在清晨或傍晚打水,井台也就成了村人经常碰面的地方。大伯二叔三姑四婆,出镜率最高的当然就是孙玉梅。她家就在井边上,傍晚时分,有事没事好拿点活计,倚在门口跟打水的人闲拉呱。惹得一些好事的毛头小伙,婚后青年,豁上回家挨几回白眼,也去多挑遍水磨蹭点时间。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乍暖犹寒的季节。天蒙蒙亮,吴二嘎子来井旁打水,老远黑乎乎看见井台上蜷着一个物件,临近一看,是孙玉梅。想是冰冻路滑,不小心给摔晕了,他赶紧上前,连搂带抱把她拖回家,安顿好。一出门,恰好被一张姓人家看到,一些风言风语就此传开。有个愣头青半夜三更还去敲孙玉梅的窗户。说,婶子能跟她侄子过夜,就不再差自己本家了。

这事吴二嘎子不在乎,孙玉梅脸可挂不住。场面上,私底下,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那天靠不住了,黑着脸跟吴二嘎子说,嘎子,那回你帮我,我谢谢你。可你看现在这事闹的,咱们找村里长辈出来说摆一下吧。

吴二嘎子嘿嘿一笑,什么世道了,随他们说去,弄假成真不是更好?

你别瞎扯,我可比你长一辈,原来是你姑,现在是你婶。

你姓孙,我姓吴,嫁的是姓张家,这三不沾。再说,咱俩从小在一起,你知道,我心里有你。说到最后他还真动情了。

不行!咱村里祖辈上没有这个先例,你不去我自己去。

过了两天,果然有人上门找到了吴二嘎子说事。也不知道那小子含混着说了些啥,来人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从此,老吴家还就跟老张家结上仇了,渐渐延伸到两大姓之间怨恨,几乎到了大家不主动搭腔的地步。

又过了大半年光景,吴二嘎子在山边地里遇到了孙玉梅,蹭上前说话。他二婶子,咱俩的事啥时候办呀?

孙玉梅火冒三丈。好你个吴二嘎子,我不跟你计较,你还真跐着鼻子上脸了。不行,这事没完,我一定找你好好算算账。两人拉拉扯扯在那里闹着,浑然不觉远处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吴二嘎子混个没脸,撂下一句狠话。我还就是看上你了,这辈子非你不娶了,你看着办吧。孙玉梅一路嚎哭着回到家里。有好事者说,半夜三更还听见她在屋里呜呜咽咽地折腾。

第二天,村里发生了建村以来最大的一件事,孙玉梅投井自尽了。打捞上来的她面色惨白,穿着出嫁时的衣裳,神态却淡然安详。

张家的人恼羞成怒,集成一伙,把吴二嘎子绑到井台上,要把他投到井里去。紧要关头,村长出面了。说,这自古以来,个人做事个人当,玉梅不善也不能全怪别人。再说,投到井里,一天两命,以后这口井还用不用了?

大家面面相觑,无语以对。

这时,忽听有人喊:别吵了,都折腾半天了,这人身子还温乎,兴许还有得救呢。大家赶紧围过来忙活,倒腾了好一会儿,孙玉梅终于喘上一口气,“哇”一声吐出一肚子浑水。

吴二嘎子悲喜交集,哭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他就离开井塘村,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后很长时间,井塘村的古井,总有一股怪怪的味儿,久久不能散去。

二、石屋

吴二嘎子离开井塘村那年,还不满三十岁。

他自小聪明肯干,十一岁就拜本家叔叔为师,学习石砌房这门手艺。从开始的掌作、铺盘子做起,到开石料、打锲窝、抡大锤,再到做挑翅、打石头、刻字等,粗活、细活都干过,还样样精通。

那时候,石匠最大的活就是盖房子。井塘村一家盖房,亲戚、朋友、乡亲都来帮工,叫帮忙。本村帮忙不用户主特意邀请,都是村里的人情往来。帮别人的多,自然将来盖房帮自己的就多。来帮工也不要工钱,只要户主负责饭、烟酒、茶水之类的费用,这是多少年来留下的传统。

吴二嘎子家的房子是爷爷辈上盖的,因为人好,去帮忙的人特别多。据说两层八间的摞屋,不到七天就盖好了,到现在还屹立不倒。

当年,吴二嘎子看中了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寡妇婶子,苦追没有结果,还闹得不愉快。后来,他忽然醒悟了,男人嘛,怎能只为一个人活着。所以,不管别人怎么劝,他扛起铺盖卷就走了。

石砌房是井塘村特有的一种手工艺,流传了几百年,早就跟周边人们的生活起居融合在一起了。盖房子都是就地取材,以当地盛产的青石为主要建筑材料,从选址、上梁、画符、镜子和石敢当的设立,到把那些门枕、挑翅、迎风、山墙上通气孔雕刻成菊花、梅花鹿、铜钱等图案小巧的手法,还融进一些祈求平安吉祥、辟邪纳福的构想,这跟当地民俗与风水一结合起来,寓意就深了。

井塘村的石匠,口碑奇好。吴二嘎子这种家传技术又过硬的,很快,他的大名传遍了附近的多个村庄,不管是哪个村里的住户盖房子,凡是能见到的,都要请他去。那时候的吴二嘎子,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在他的眼里,那满山大块的石料,都跟他家里似的。指手画脚之间,就把大石料变成一块块石头,然后再指挥着手下把一块块的石头搭建成墙壁,再按主家的要求,雕刻插做,一步步把房子盖好。

看平,是一个石匠看家的本领,一般不外传。石砌房建在山坡上,高低不平,过去没有水准仪,房子是否平整这个关乎着长远持久的问题,全靠领头干的真功夫。所谓一招鲜,吃遍天,凭着一手卓绝的技术,吴二嘎子在整个青淄地区不知道盖了多少房子,成了闻名四里八村的“坐头”。

吴二嘎子不清楚自己这门手艺多么高,他可清楚这门手艺曾给他带来的荣光——每建一座房,都会享受主家最高的待遇,吃最好的饭,喝最好的酒。甚至有人把村里最好的女人介绍给他当婆娘,这个却都被他一一回绝了。有人传说,他早就在玲珑山深处盖好一栋二层石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里面住着。多少年来,吴二嘎子还有个习惯,隔几年光景,他就路过井塘村一趟,但不进任何家门,只在古井边上转转,远望一下自家的百年老屋,然后匆匆离开。

时间过得飞快。吴二嘎子没想到的是,不知从何时起,找他盖房子的越来越少,跟在后面的徒弟和帮工也不见了。等完全醒过神来,附近几个村里他那些徒弟大都进入暮年。年轻人对于石砌房没有兴趣,红砖红瓦水泥砂砾盖成的敞屋楼房才是他们的家。当然,也有好多人耐不住山里的寂寞,搬到外面去了。

忽有一天,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找到了他。吴师傅,井塘村的石砌房技艺准备申报国家级非遗保护项目了,专家组对它很感兴趣,您能给讲讲它的渊源吗?

这个还需要保护,都没人愿意住在里面了。吴二嘎子一脸落寞。

需要的,虽说现在不一定在里面生活居住,但是,它几百年来所承载的好多内容还一直延续着呢。

那得回井塘村好好看看。吴二嘎子喃喃地说。

等他随进行田野调查专家组回来的时候,村里全变样了。村口光鲜亮丽,村路修旧如旧,一如既往的整洁。只有村口古井落寞伫立,缺了过去簇拥排队的挑水人。远观近望,大多数房屋已断垣残壁,却也是游人如织,纷纷赞叹几百年来人们的高超技艺。

吴二嘎子顺老路沿台阶慢慢往上移动,不知不觉来到自家百年老屋前,驻足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他心里“倏”地一动。他感觉,老屋内似乎还有炊烟未尽、有人居住的样子。

犹疑间,一张布满皱褶的老脸,嵌着依旧清澈的双眸从屋内闪出。一个声音紧跟着传了过来:二嘎子,你回来了!

三、夫妻槐

一年之间,三进井塘,作为新华社知名摄影记者,吴增恩算是破例了。

初到井塘,是因为这里有个奇怪现象,女儿基本不外嫁,专门招养老女婿上门,还蔚然成风。再去,是因为石砌房被评上省级非遗项目,专门采访代表性传承人老石匠。这三进井塘,却是专门为了夫妻槐而来的。

做记者辛苦,说走就走不由自主,白天黑夜赶稿子还经常挨剋。摄影记者尤甚,背着几十斤重的摄影包,有任务就忙不迭地找角度、抓镜头,遇到突发事件还可能有生命危险。摄影机换了几茬儿,吴增恩也从一个头发茂密黝黑的小伙子,变成花白半秃的小老头。常年在外面东跑西颠,媳妇不理解,没少他跟闹,最近加码了,要离婚,甭提多别扭了。

这回来,他还是先找到采访过的石匠。两人仔细一拉呱,不得了了,竟然还能论起谱系来,吴增恩管他叫叔。恍然间,他觉得这地儿是那么的熟稔,古井、石桥、石碾、老吴家那七十二间房屋,就连那三十六个台阶也在模糊记忆里爬过的样子。

石匠说,井塘村的兴盛是与衡王府分不开的。明嘉靖年间,井塘人吴仪宾,勤劳能干,平常靠打柴、卖柴为生。一天早上,吴仪宾睡过了头,起床后,他拼命地往城里跑。等到了衡王府门前,走不动了,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休息。门官跟他开玩笑说,今天是衡王选女婿的好日子,你去试试运气吧。吴仪宾一听,来了精神。他想,好啊,去就去,选上选不上也可以借机会填饱肚子了。

卖柴回来,参加选婿的人都坐满了,中间八仙桌只留下一个正位。吴仪宾不懂规矩,坐下就开始吃喝,边吃边聊,开心得不得了。一会儿,就把面前的菜都吃完,还吃了一箸饼(把筷子竖起来那么高,筷子放平那么长的一摞饼)。酒足饭饱,他转身要走,王府的人不让了。原来,衡王的大女婿和二女婿都是得细食病死的,这次三女儿一定要找个身体好、能吃饭的人为婿。吃饭时,三小姐在绣楼上察看众人,发现吴仪宾长得硬朗挺拔,能吃能笑,还落落大方,选中他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衡王也不反悔,婚后,就派人在井塘村为他们修盖了七十二间房屋。后来,为了方便女儿回娘家,衡王在该村与王府之间修建了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官道。井塘由此成为当地有名的村子,条件好了,女孩子都不愿意嫁出去,其他村子的男子也甘愿入赘,就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据说,悬崖边上的夫妻槐,就是他两人婚后栽下的。这么一算,有六百年的历史了。

这是真的?吴增恩来到悬崖边上,从上往下观望,崖头不高,奇陡,半山腰上从崖石中间凸出两棵槐树。它们枝繁茂密,隔空相望,一棵婀娜多姿,一棵挺拔肃立。刚好槐花似落未尽季节,淡淡幽香,默默无语,似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是单从树外观来看,怎么也不像是几百年的样子。忍不住,吴增恩沿着那条弯弯山路转到悬崖底下,终于看明白了:所谓夫妻槐,其实是一条根上的两棵树。悬崖多年滑坡,大部分根都裸露在外,只有极少数深深嵌到悬崖里面,其余的虬曲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那两棵树是它最年久的同根异株罢了。

满怀惆怅,吴增恩问石匠,这怎能说是夫妻槐,明明是同根兄弟姊妹嘛!还有那么美好的传说。

石匠赫然开笑,夫妻到老,跟兄弟姊妹有多大区别,这事几百年下去,谁还去追究?记得当年有人问衡王府三小姐,为啥放弃荣华富贵,甘愿来到这个山沟沟里。她嫣然一笑,身体好,吃得香,天天开心不是比什么都好嘛。人,一辈子就是几十年光景,图个啥?

话说完,石匠目光扫处,古井边上,有一年长的老妪正在晃着新鲜的槐花蜜,接到他的目光,回头微微一笑。他便张开没几颗牙齿的大嘴“嗨嗨嗨”笑了起来。

许是刚才爬上爬下累的,许是被这眼前这一幕感动,一时吴增恩的额头渗出丝丝汗珠。这三进井塘,他似乎找到了什么,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找到。返回路上,他耳边就反复萦绕着石匠那句话:人,一辈子就是几十年光景,图个啥?开心、快乐,有个健康的身体不是很好嘛。

再回头,青石板铺就的山路像一条白色绶带,崎岖蜿蜒直到玲珑山深处,井塘村横亘其间,在散落的炊烟中若隐若现,吴增恩心中顿生一分无尽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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