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 日
季节会寻找最恰切的汉字,装在心里。比如惊蛰,蛰伏的虫子听到一声雷鸣,梦就醒了。它会在瞬间传达春的信息,切断地下冬眠生物的梦。酷热的表达,不用夸奖形容,两个一上一下的日字,灼烤大地。
所有大地上的生命,顶着烈日,踏着日火。脚只要扎进大地,根须现实地吟咏,豪迈地抒情,足以剪断日火。
跟土地若即若离行走的人,跟稼禾相濡以沫。
有了大地,便有了母亲原乡的力量,有了源泉。天晒地剥,才会金丹献身;阳光雨露,才会把生长的秘密,打包给丰收日。
从小到大,季节按照条理运行,有张有弛。雨会在高潮时,带风修饰时空,来个转折,给大地充氧。几个重复,暑日疲累了,季节牵它手,明白告诉:该离开了。
身边的草
到了暑期,草的家族兴旺发达,除了庄稼树木,它们覆盖了大地。从春到夏,风曾经按倒过它们多少次,雨摔打过它们多少次,它们依然挺立。用甜香的身体喂养牛马,甚至剔除自己的糟粕,奉献出精华给践踏它的生命。见到葳蕤养育我的家族,至今,它们有许多名字,我叫不出,比如酢浆草、黑麦草、飞蓬草、马唐(抓地龙),但它们刻在我心里。
闭眼走过,它们熟悉的气息,按摩我的皮肤。或者用特有的味道,引起我的味蕾。舀二两露珠,用它们的灵魂做药引,修复我经年累月的病体。常了,我不再把它们当作草。躺在它们怀里,我轻如一棵草。
按一按,我肚子里是草。站下,我的脚埋进了地里,它们用柔软的身体搂抱我;我跌倒,它们用真诚给我温暖,或者给我降温。
草啊,把我看作它们的兄弟。
我把它们当作父母。
星 空
夏日出汗的日子,汗滴禾下土。一片片金黄,饱餐了汗水,闪亮出光芒。夏日的夜晚,星空转换,不知人间在天上,还是天上在人间。
水滴蒸腾,变为星星。星星下凡,成为一粒粒麦子。
天空高远,辽阔间,芒种的手,将诸多芒刺藏于时空里,也将希望再次满布。
夏日既消瘦自己,又肥硕自己。这是一个收获又播种的季节。人间在忙碌,星星们在忙碌。不用负重,赶在这个轻装上阵的时辰,把天空挤得满满的,给消夏的人间一个圆满的享受。
闻荷香,听蛙声,沐浴爽朗的风。躺在地上,手摇扇子,仰望。目不转睛,一个个星星数,一片片天空看。有流星去了,有一片云散去。偶尔几声犬吠,老人的咳嗽,伴着眨眼的星星。去除形容,抒情显得多余,你只是这么看,只管写实,星空装下你,你装下星空,夏夜埋没了你,你拥抱了夏夜。
一只猫蹲在墙头上,一声叫,你看见了两颗落在墙头的星。
你飞行在天空,拥着这独有的夜。
如实喊出,那便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心声。
蝉 鸣
整个夏天最忙碌的应该是树上的黑蝉,它们带着汗水的歌唱,唱来风雨,唱得日月流汗。
仔细听,蝉唱优美婉转,有时美声,有时通俗,如泉水叮咚,如瀑布飞流,如水滴石穿,如大江东去。全身通透的季节,适合沉淀了四五年的情感恣意爆发。
它们跟蛙鸣合唱,给人催眠,宽广的歌喉,藏了数不清的唐诗宋词。
蝉鸣是有色彩标记的。凌晨,带着露珠跟朝霞接吻;白日,踩着阳光为稼禾涂金;吹起喜庆的歌曲,唱红晚霞,醉醺醺进黑夜的洞房。
唱吧,柳树上唱,梧桐树上唱,贴到窗户上唱。它们以高超的才艺,修复夜的疤痕,为梦延续上团圆的结局。
玉 米
称它苞米,通俗而又形象。站了整个夏天,终于把秘密打包展示出来。收集烈日阳光,在夜晚兑着露珠,称二两月色,举起杯子,始终不曾啜饮,她站直身子在张望。
是等待风,还是雨,抑或那个他?
月光下,她攒足了精神,怀抱了婴儿,蹿高儿,跟不远的秋日打招呼。
都在酷热里行走,寻找凉意。或者潜伏,祈求土地呵护。树有叶子遮蔽,又有水源备饮。苞米只有个不疲累的动词,牵引思维的触须,径直向上。不停地撒出花粉,给织就的诗句分行。
只有晚上,风在诗行里游走,听到玉米们在跟孩子们喃喃低语。
汗 水
整个夏天,天天看着满身的盐水无情地弃我而去。我想收留,它们似万马奔腾,从毛孔里奔跑。
一粒粒晶莹的盐粒,瞪着会思考的眼睛,仿佛在说:我们是赘余,是糟粕。
如黄土地上淌着惬意的雨水,咬住稼禾,咬出个感动。汗水把皮肤误做泥土,掺合阳光蒸腾,同样咬住地瓜、苞米、花生,咬得它们泪水涟涟,光鲜亮丽。庄稼人的脊梁是宽阔的,可以容纳无尽的盐水,任何丑陋的辞章,被夏天的脊背融化。
锄禾必须在蒸笼里,杂草有不死的灵魂,它们逢上盐水,会燃烧自灭。
风善解人意,碎落一滴滴盐水,砸在草的头颅。爆出火花,只在瞬间。
前推后拉,把盐水不断甩出去。盐水感叹地怜惜道:你不是挥汗禾下土,你在燃烧自己。
在这词与词的碰撞中,细小的盐粒,高傲地弥补了皱褶,剪掉了闭门诗人多余的韵脚,现实地在大地流淌。
稻草人
跟人一样,戴着草帽,却比人艰辛,站在整个夏天里,干燥的皮肤,干裂的嘴唇,时刻在光的刀刃上行走,一次次破解光的阴谋。
不想扎根泥土,他怕土地太累了。站着再苦再累,也要忠于职守。虽然他一身骨头,却有满满的肺活量,有敏锐的眼睛,举手,一个眼神,就逼退千军万马。一切秘密都在眼里,藏在心里。
亲吻稻谷的草帽多像个光盘,把眼前所有录入——
太阳转动的声音,稼禾拔节的声音,绿肥铺地的声音,汗滴禾下土的声音……
风吹他,说歇歇吧!他摇摇身子。
只有星月,会攒一把光抚摸他。用自家宝库里的诗人名句,赞美他,他颔首接纳。
他太孤单了,虽然远望处有同伴,却不得促膝谈心。他说,有满山累累硕果,何来孤独?都是他人替我们无病呻吟,或者杞人忧天。稻草人的使命就是荷枪实弹,永久站立!
收获后,稻草人不愿下岗。他闻惯了稻谷,闻惯了泥土,在句号中获得醉美的回忆。
那就任他坐化吧!
落 叶
时间无声无息,用一把刀子把姥爷的正常记忆给取走了。
那天,看到门前的树叶吧嗒掉落在跟前,姥爷说,看,掉头了!姥爷手拿根棍子,对着空中,嘴里喊,啪啪啪!我们的枪声响了!
静默中的姥爷,如坐下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他眼里什么也没有,不叫他,会坐到海枯石烂。
只要看见落叶,哪怕一枚很小的无声音的落叶,他都会大喊:啪啪啪!然后将棍子向虚空里劈。带过一阵刀刃似的风。
姥娘说,他脑子里只有枪声了。
我见姥爷举起棍子后朝下劈,目光盯着落叶。他的左面,空袖子扬起,如马鬃在飞。
姥爷并没痴呆,他在做刀劈鬼子头颅的娴熟动作。
秋 雨
秋雨也会偏心吗?走在路右边需打伞,在路左边不见雨点儿。
每次下雨,我会观察避免雨淋。
雨似人的呼吸,长吸一口气,然后,再呼出。我会看见云忽然厚了,忽然薄了。我在它呼吸间,选择忽左忽右,走走停停。
雨点儿没选择,跟风而行。走在风的摇摆中,自然会不怕淋雨。
春天有生机,有爱心,雨会细细地下,阳光一样普洒大地。
秋雨也耐心,绵绵而下。它藏了心思,想沾点儿丰收的喜悦,在丰硕之地,带走一些甜香。
下透的雨为甘霖,没有雨的地方,人们埋怨雨为偏心的老子。那些山呢?高的不怕洪水滔天,低洼的只能在水里呜咽。
走在雨中,那就没必要躲避雨。淋到身上的雨,叫有缘,是甘霖。雨中我看见叶子都是展开自己的。
秋 月
秋月因为多雨,羞于展示,如一首没锤炼的诗,在酷热中打磨,为中秋节蓄势。闷热,昼长夜短,人人盼着凉意,此时很少有赏月人。经常看月亮的人,在乡下是那些摇扇子的老婆婆。跟她们坐在一起,月亮会下来。老婆婆们的逗笑,抹去了月亮的那些灰暗的词语。
悠闲人偶尔抬头望月,月亮的桂花树滴出泪水,它会陪你忧郁,消化你不好的情绪,但它不会劝说。虽然它藏了劝人警句,万千哲理,她要沉淀出金子般的光芒,普照天下。
我喜欢在快乐时望月,倍增其快乐,快乐也被月亮存下了;当我彷徨郁闷时,月亮会善待我,慷慨地把那些快乐给我。
世界这么大,星空般的人群有多少不圆满?月缺收留了人间的不如意,用一半心思告诉你,它不愿见那些所谓的不快乐。我告诉你,月亮把快乐聚焦在它圆满时,那是你接受好心情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