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贾记者洗漱了一番,给镇营林场崔主任打电话,说现在去他办公室。崔主任干笑着说:“很抱歉,市局有个紧急会议,我马上去开会。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几天老忙了,真没空接受采访。”昨天在电话里,崔主任答应今天下午接受贾记者的采访,现在却放了他的鸽子。贾记者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又给孙志伟打电话。孙志伟正开着电动三轮车,在几个偏远的屯子送矿泉水,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回家。贾记者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还是背上挎包,去孙志伟家等他。
卧岭是长白山区一个被广袤的森林环抱着的小镇。青葱的山脚下是一片片平展的稻田。东西南北四条街交叉成“井”字形。铁路线附近有几幢尖顶的五颜六色的俄式建筑,矗立着一座“全省最大果仁加工集散地”的巨幅广告牌。街上果仁加工厂一家挨着一家,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的气息。行人三三两两,都是中老年人。才九月中旬,已经有人穿毛衫了。
孙志伟家在北街和东街交叉口西北角。北街路北是一排商铺,药店、五金店、粮油店、服装店、汽修部的门头花花绿绿。孙志伟家白底红字的“幸福超市”的牌子很醒目。贾记者站在门口,看到里面漆成乳白色的重型铁货架上,杂乱地塞满了各种货物;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快递纸盒、各色聚乙烯包装袋,热敏纸的快递信息单上用红色油性记号笔潦草地写着取件码。
贾记者看到柜台旁边有个下脚的地方,就进去了。柜台后面的墙上,贴着林青霞、张曼玉、英格丽·褒曼、奥黛丽·赫本的大幅彩照,十分醒目。李雪梅正坐在那堆快递中间的小木凳上,和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争执。老头气呼呼地说,他今天已经跑四趟了,不想再跑第五趟。贾记者听出了事情的原委:老头从网上买了一双休闲鞋,但那个快递不见了。李雪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老头的家人已经取走了。老头说,他家就他和老伴俩人,老伴腿脚不利索,要取也是自己取,“取没取走我自己还不知道吗?难不成还讹诈你吗?”
李雪梅跪在地上,撅着大屁股,扒拉那一堆纸盒子和包装袋。老头扭着脸说:“那些包装袋不用看,我那个快递是个鞋盒子,取件码是3-4-9768。”李雪梅把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盒子扒拉个遍,站起来气喘吁吁地说:“还是没有,周老师。”老头嘴唇哆嗦着,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急喘,“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贾记者盯着角落里一个纸盒子,上面的取件码2-3-4708。但从笔顺看,那个4很像9,那个0很像6。他指着那个纸盒子对李雪梅说:“你看那个是不是?”李雪梅蹚过一堆快递,凑上去瞅了瞅取件码,“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哎呀,我咋这么迷糊呢!”她把那个纸盒子取下来,放在杂乱的柜台上,冲贾记者笑了笑。
角落里的两个货架是空的,地上的快递摆上去绰绰有余。不过,李雪梅蹲下去再站起来可能有点儿费劲。她中等个头,体重大约一百五十斤。穿一件灰色的紧身加绒打底裤,腰部以下所有部位都紧绷绷的。上身穿一件玫红色马海毛高领毛衫,胸部像塞了两个气球。披一件花花绿绿的超大民族风披肩,不断往下滑落。
贾记者看见门后有个小马扎,就搬过来,在柜台旁边坐下。李雪梅也在柜台后面的椅子里坐下,在手机上刷视频。看不见她的下半身了,贾记者松了一口气。当然,她的上半身和脸,贾记者也不太愿意看。他的目光在店里逡巡了大半圈,最后落在自己脚面上。
李雪梅问:“你是哪儿的记者?”
贾记者说:“《关东周刊》的。”
李雪梅说:“这些天来过十几拨记者了,乌乌央央的,还有老多打电话的。那事有意思吗?不就是上了一回天吗,有本事别回来呀,真闹心。”
贾记者的目光不知往哪儿落,就瞅了瞅李雪梅的披肩。
李雪梅说:“我这披肩是从拼多多买的,漂亮吗?”
贾记者说:“挺漂亮的。”
李雪梅问:“你媳妇买衣服,你帮她参谋吗?”
贾记者说:“她倒是挺相信我的眼光,每次选了衣服都问我好不好看。我要是说不好看,她就不买了。”
李雪梅说:“那挺好。孙志伟那个熊人,我买啥衣服他都说好看,我买多少他都不管。”
李雪梅抓起柜台上的暖瓶往茶杯里倒水,暖瓶空了,又抓起不锈钢电热水壶,去后院接了水,放在柜台上烧。
外面的天光越来越暗了。贾记者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刷了刷微信,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有些后悔来早了。
电热水壶里的水开了,发出轻微的“呜呜”的鸣笛声,却没自动断电。沸腾的水“呼噜呼噜”地翻滚着,一柱柱白雾直顶天花板。贾记者盯着电热水壶,抬了抬屁股,又坐稳了。李雪梅刷着视频,咧嘴笑着,眼睛都没抬。
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门口,孙志伟回来了。一进屋,他就伸手去摁电热水壶的开关。李雪梅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他急忙缩回手去。他挠了挠头,咂巴咂巴嘴,转过身对贾记者挤了挤眼睛,阴阳怪气地说:“多好个加湿器呀。水里要是再滴点香水,那就更好了。”
贾记者站起来,打量着孙志伟。和他在视频里看到的一样,孙志伟中等个头,体态偏瘦,笑起来有点蔫坏。
孙志伟盯着电热水壶。开关“啪嗒”一声,终于自动断电了。他松了一口气,对李雪梅说:“宝贝,今晚庆军请客,我不在家吃饭了。”李雪梅往暖瓶里倒着水,不咸不淡地说:“好呀,我就不用伺候你了。”
刘庆军也是贾记者必须采访的人,今晚能一起吃饭,那是求之不得的。贾记者从挎包里掏出相机,请孙志伟把超市的灯都打开,收拾货架上的东西,拍几张生活照。孙志伟麻利地把地上的快递按顺序堆放在货架上。贾记者又请夫妻俩来到后院,在客厅里拍生活照。沙发里堆满了衣服、抱枕、布狗,茶几上摆满了果盘、面巾纸、小圆镜、化妆品。孙志伟打开电视机,紧靠着李雪梅在沙发里坐下,一手搂着她的肩膀,冲着镜头笑。李雪梅一把推开他,厉声呵斥:“滚犊子!别假模假式的,愿搂谁搂谁去!”拍完照片往外走,路过厨房时,贾记者看到案板上杂乱地摆满了碗碟,冰箱旁边有一堆土豆。
两人一起去斜对面的鸿达酒楼。街上所有人都咧嘴笑着跟孙志伟打招呼。几个山东口音的老头坐着马扎聊天,说“关里家”的人和事。一个老头的脑袋光滑得像冬瓜,孙志伟伸开五指,上去轻轻抓了一把。老头脱下鞋子,照孙志伟腿上狠狠拍了一下,佯怒说:“熊孩子没大没小的。多老实个孩子,上了一回天,咋变成这熊样了?”另一个老头说:“八成是在老林子里,脑瓜子给黑熊拍了。”一堆人都笑。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提着一桶花生油,脑后别着一个绶带鸟形状的白色塑料发卡。孙志伟在她身后蹑手蹑脚跟了几步,悄悄把发卡揪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吴嫂怎么也戴这种发卡?”吴嫂嗔怪说:“死样儿!快给我,快给我!”孙志伟嬉皮笑脸地说:“卖给我吧。”吴嫂说:“你给谁呀?雪梅稀罕这个吗?”孙志伟说:“送给小情人儿。”吴嫂撇了撇嘴说:“嘁,可拉倒吧你,你还有小情人儿?”孙志伟把发卡塞到吴嫂手里,嘿嘿傻笑了几声,说:“我走啦。”
2
鸿达酒楼是一栋三层楼,在卧岭镇算是高档饭店了。路边和后院的停车场停满了车,大都是外地牌照的。
两人到包间时,刘庆军正喝茶,马上站起身和贾记者握手;还有一位头发灰白、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正苦瓜着脸,盯着手中的茶杯发呆。孙志伟向贾记者介绍说,这位也是从省城来的,是北方林业大学的罗教授;又向罗教授介绍了贾记者。
这顿饭很丰盛,锅包肉、小鸡炖蘑菇、醋浇白鲢鱼、铁锅炖河鱼等,一桌子硬菜。最后上来一盘酸辣土豆丝,五六个小尖椒煸得焦黄。孙志伟把盘子摆在自己面前。
他们边吃边聊,每人两瓶啤酒,自斟自饮。贾记者觉得这样采访很好,气氛轻松,便于交流。他从挎包里掏出录音笔,打开放在茶杯旁边。刘庆军精明干练,能说会道,说话的时候看着贾记者。这时的孙志伟沉静、矜持,甚至有些木讷,和刚才像换了一个人。贾记者需要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罗教授只对孙志伟看到绶带鸟的情景感兴趣,请他说得详细一些。
卧岭镇有大面积的红松林,盛产松子。每年8月底至9月底,是松塔成熟的季节,要赶在落地之前打下来,不然会被松鼠、星鸦捡走。每到打塔季,承包红松林的山主都雇用很多人打塔,在外面打工的都回来了;很多外地人也蜂拥而至,镇上的旅店住得满满的。打塔收入较高,如果按天算,一天工作八小时,能挣六百元;如果按斤算,从天亮干到天黑,一天能挣一千多元。
打塔既危险又辛苦。红松枝叶茂密,松塔都结在树梢和树冠四围,在树上抡着长竿打塔,一不留神脚下踩空,就可能掉下去;脸被树枝剐破更是家常便饭。不一定哪棵树下就蜷曲着一条毒蛇,一不留神就会被咬一口。凝结在松鳞片尖端的松油晶莹剔透,触感黏腻,随温度升高慢慢融化,很容易蹭到,用碱才能洗掉。
最近几年,用氢气球打塔的渐渐多起来。它的工作原理很简单:氢气是地球上密度最小的气体,比重仅为空气的1/14。直径约八米的白色巨型球囊里充满氢气,下面有个操作平台,是一平方米左右的长方形铁质吊篮,装有八个旋翼,可控制气球的方向和高度。气球上升的时候,旋翼快速转动,发出“嗡嗡”的声响。用氢气球打塔一般需要四个人。吊篮里两个人,一起飘浮在树顶上,抡着长竿打塔。树下两个人和他们配合,不断挪动氢气球的两根安全绳。安全绳要绑在树上,挪动的时候要拽紧。
孙志伟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就联系球老板老吕,想挣个快钱。老吕是四川人,刚买了个氢气球,给承包了一百亩红松林的聂宪金打塔,每天开给孙志伟六百元。在下面拽安全绳的是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是聂宪金的亲戚,每人每天二百元。
这是孙志伟第一次乘坐氢气球打塔。9月5日开工,一切顺利。6日上午九点多,意外发生了:因那两个老头没把安全绳绑结实,也没拽紧,氢气球突然飞起来了。
老吕手忙脚乱,急忙去拉球体底部的拉链状的安全气阀,让氢气排出去。气排出去了一些,十几分钟后,气球降了四五百米,眼看就要落到红松的树尖上了。两人同时抓住树头往下跳,老吕跳下去了,孙志伟抓的树头断了,他犹豫了一下,想跳也来不及了。气球一下子轻了一百多斤,瞬间又飞升五百多米。
刘庆军在电话里指导孙志伟继续排气,但这时球里的氢气怎么也排不出去了。孙志伟的手机信号也一格格消失,时断时续。刘庆军让他落地后发送一个位置,等待救援。
氢气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高的时候距离地面大约八九百米,低的时候大约三四百米。方向时而东北,时而西南,大部分时候是飘向西北。孙志伟站在吊篮里往下看,地貌是一片片不规则的深绿色和土黄色,深绿色是深山区,土黄色是浅山区。一个个屯子像遗落在山间的赭红色的碎瓦片。一座座城市像大海中的孤岛,高层建筑像竖起来的火柴棒。林间的河流、公路细得像头发丝。有时,脚下是无边无际的连绵的云朵,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有时,一团团的云朵就在身旁,仿佛伸手就能抓到。
如果氢气球继续升高,当外部空气的气压小于内部气压时,就会爆炸。孙志伟这时真的害怕了,两腿发软,在吊篮里瘫坐下来,寻找自救的机会。
太阳慢慢变红的时候,氢气球终于开始缓缓下降。掠过一片茂密的深山老林上空时,孙志伟隐约看见了樟子松和落叶松的树尖,估计距离地面大约四五十米。他马上决定跳下去。把氢气球的安全绳绑在吊篮里一块十几斤重的配重石上,把石头扔下去,然后抓着绳子秃噜下去,往树上蹦。先是蹦到了一棵落叶松的树尖上,马上又被弹到另一棵树上,两腿骑在一个粗大的树杈间,紧紧地卡着。因腰背部剧烈疼痛,丝毫不能动弹。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这时是下午四点多,手机电量只剩11%,信号若有若无。他从微信里给刘庆军发位置,却发不出去。金黄色的阳光斑斑点点、颤颤巍巍,渐渐消失,林子里一片漆黑。为保存电量,他关了手机。过了一会儿下起雨来,他的长袖T恤很快就湿透了,林子里的泥土散发着湿寒气。他挣扎着往下跳,一阵撕裂般的剧烈疼痛顿时弥漫全身,他昏迷了过去。
7日早上六点多,孙志伟被雨淋醒。他打开手机,信号仍是若有若无,位置还是发不出去。上午九点半左右,手机信号忽然蹦出两个格,位置终于发出去了。手机显示的位置是大兴安岭龙甸林场,距离卧岭约四百公里。他给刘庆军打电话,让他报警。过了一会儿,他接到了当地警方的电话,让他在原地等待救援。刚挂断电话,手机信号又彻底消失,电量只剩下7%。他关了手机,淋着雨等待救援。
贾记者请孙志伟描述一下这个过程中最强烈的感受。孙志伟说,最强烈的感受就四个字:冷、渴、饿、疼。不过,这些感觉慢慢都消失了,除了脑袋和手,身体其他部位仿佛都离开了躯壳。他仍想从树上跳下来,使了半天劲,身体却一动都没动。一直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什么都不愿想,只是一秒一秒地熬。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孙志伟睁开眼睛,看到了很多奇异的景象:月光在密林间筛下一些细碎的斑点,不时有山狸子、梅花鹿、马鹿、狍子来回奔突。一头大约三百斤的野猪领着一群小野猪从树下逃窜,一只身长两三米的大老虎在后面追赶。过了十几分钟,老虎又回来了,在他骑着的那棵落叶松树下趴了半个多小时,才懒洋洋地走了。后来,他还看到了绶带鸟。
罗教授急忙掏出手机录音,瞪大眼睛盯着孙志伟。
孙志伟说,绶带鸟距离他大约两三米,是两只,一只较胖大,一只较娇小,鸣叫声很清脆,脑袋都是深蓝色的,嘴都是红色的,羽毛有一小部分是黑色的,大部分是白色的。瘦鸟站在树枝上扇动着翅膀,胖鸟在旁边翩飞,都甩动着一尺多长的白色、飘逸的尾巴,动作十分优美。胖鸟飞到瘦鸟身上,叼住瘦鸟的嘴,好一会儿才松开。两只鸟嬉戏了大约十几分钟,一起飞走了。当时月光很明亮,应该是后半夜。
孙志伟接着说,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渐渐亮起来,茂密的树叶间筛下刺眼的阳光。他隐约听见远处有一群人一起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想回应,声音却憋在嗓子眼里,连自己都听不见。过了一会儿,一群身穿迷彩服、浑身裹满泥浆的救援人员来到了树下。
3
拖拉机在幽暗的红松林里颠簸。贾记者盘腿坐在斗子里,尾骨被颠得生疼。林子里没有像样的路,只在树木稀疏的地方有几道拖拉机和马车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车辙印,里面是黑泥和积水。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松针,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松香的气息。一个多小时后,拖拉机终于到了聂宪金承包的那片红松林。
这是事发第一现场,贾记者是必须来看看的。今天一早,他给聂宪金打电话,没想到他那么痛快地接受采访,并让一辆运松塔的拖拉机去宾馆接他。
这片天然红松林树干高大,松针茂密,最高处的松塔在三十米左右。贾记者看到,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两个硕大的氢气球,吊篮里压着配重石,安全绳绑在树根部。二十多个身材瘦削、眼睛凹陷的中年男人,穿着带有四个猫爪样尖刺的L型铁鞋“脚扎子”,麻利地在树上爬上爬下。他们爬上树梢,双脚站在粗壮的松枝上,抡着七八米长、前端带有固定弯钩的多功能伸缩竿拍打松塔。树下一些妇女和老人一手提着塑料桶,一手捡松塔,把满桶的松塔倒进高约一米的白色蛇皮袋子里。他们的头发和手套上都粘了一层厚厚的松针,衣服上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的松油渍。
一个五十多岁、留着寸头的红脸膛男人在树下走来走去,沙哑着嗓子指挥大家干这干那。在一个七八平方米大的平整的地方,摆着一张铝合金折叠条桌、几把绿色帆布折叠小凳,桌上放着暖瓶、茶壶、一次性纸杯。
红脸膛男人过来和贾记者握了握手,说他就是聂宪金。两人坐下来,边喝茶边聊。聂宪金说,用氢气球打塔是新生事物,目前没有一个安全操作技术规程,打塔时氢气球飞走的事也不稀奇。如果没出事,他这一片林子早就打完了。出事后,市林业局已经严禁使用氢气球打塔,只能用老法子。当地打塔的人不好找,他请朋友从贵州找来一些人,每人每天的工钱是七百元。
聂宪金回忆了参与搜救孙志伟的过程。
6日上午事发时,他正在这里忙活着。看到氢气球飞走,他马上给崔主任打了电话。镇营林场立即全体出动,九个人开着三辆车跟着球走。气球慢慢升高,在人的视线里越来越小,十几分钟后看不见了。他打老吕的手机,信号很差。半个小时后,老吕的手机终于打通了,说自己从氢气球上跳下来了,孙志伟没跳,跟着球飞了。他脑瓜子“嗡”了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要找人开车去接老吕,老吕说不用了,急匆匆挂了电话,再打就关机了。
7日上午,得知孙志伟落在了大兴安岭龙甸林场,聂宪金和市林业局、镇营林场的二十多人乘坐一辆面包车,火速赶了过去。当地各林场所、林区公安、森林消防等部门及蓝天救援队,立即组织了五百多人的搜救队。因孙志伟的手机定位有偏差,落地的准确地点难以确定。搜救队分成二十多个组,进山拉网式搜索。聂宪金、崔主任他们被编入三个组。
深山里到处是各种草本、灌木和高大乔木,密不透风。下午五点开始下雨,林子里很冷,也漆黑一片。地上都是泥,走起来很累。灌木丛里不时传来黑熊、野猪的吼叫声,大家用电子炮仗和强光手电驱赶它们。8日凌晨三点半左右,雨停了,月亮出来了。大家停下休息一个小时,吃点面包补充体能。
上午九点多,在找遍了一千多公顷的老林子之后,终于找到了孙志伟。几个人爬到树上,费了老劲儿才把他弄下来。他脸色煞白,身体一动就疼,气都不敢使劲儿喘,更不能走路。用担架把他抬到山下的救护车上,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肋骨骨折、创伤性血胸、脾破裂、肺挫伤及多处软组织损伤。
聂宪金认为,他雇用老吕,老吕雇用孙志伟,孙志伟的医药费应该由老吕承担。可是,老吕从气球上跳下来之后,就没再回来,坐火车回老家了,从微信里给孙志伟转过三千块钱,就什么都不管了。聂宪金和老吕通过一次电话,商量医药费的事。老吕大骂孙志伟是胆小鬼,当时应该跳下来,不会有啥子危险的,真搞不懂他为啥子不跳。还发牢骚说,自己刚买个球,干了一天活就飞了,这次打塔损失了三万多。后来老吕的手机就停机了。聂宪金主动承担了孙志伟的全部医药费,住院一个星期花了三万多。
“算上打塔额外增加的成本,我的损失也老大了,这些天心里老憋屈老憋屈了。”聂宪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事发后很多媒体要采访他,他一律拒绝,今天跟贾记者唠唠,心里舒坦些了。崔主任大会小会上挨批评,日子也老难过了。
快十一点了,一辆装满松塔的拖拉机要下山了。贾记者坐在那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上,也跟着下了山。他没回宾馆,而是跟着到了镇上一家果仁加工厂。一片占地七八亩的空地上,青色的松塔堆得小山似的,三十多人正紧张地忙碌着。几台柴油机驱动脱粒机,有人用簸箕端着松塔往脱粒机里续,有人用竹筐把白生生的松子装进蛇皮袋子里。一位被工人叫“马组长”的中年人走过来,告诉贾记者,地上那些松塔自然发熟后,用脱粒机剥松子,然后烘干、分拣、包装,最后按个头大小,以一斤三十元至七十元的价格出售。
贾记者问马组长,厂里需不需要做广告。马组长笑了,说:“做广告?我们的松子都供不应求,干吗做广告呀?卧岭这些厂子都不做广告。”马组长问他是哪里的记者,他笑笑没吱声。
贾记者步行回宾馆,准备找个小饭馆吃碗冷面,下午回省城。这时,他接到了孙志伟的电话,说要请他吃饭,还是在鸿达酒楼。他正犹豫,孙志伟已挂断了电话。
4
贾记者到那个包间时,孙志伟和刘庆军都在,还有一位身材健壮的中年人。刘庆军介绍说,这位是他和孙志伟十几年前的工友老范。
还是一大桌子菜,和昨晚差不多;还是特地为孙志伟上了一盘酸辣土豆丝。刘庆军冲老范坏笑着说:“李雪梅炒土豆丝从不放辣椒,说是对皮肤不好。”孙志伟神情有些落寞,不怎么说话,主要是刘庆军和老范说。贾记者也几乎插不上什么话。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老范是卡车司机,从邻县一家建材厂往附近几个城市送货。他从短视频里看到了孙志伟的事,今天特地绕了两脚油的路来看看他,吃完饭就走。
老范想亲耳听孙志伟讲一遍飞走的事。孙志伟简单讲了讲,其中特地提到了方坪煤矿。他说,他在氢气球上每次看手机,显示的地名都是新的。在方坪上空时,他清晰地看见了那个储煤棚。
说到方坪,三个人都很兴奋。刘庆军说,这是孙志伟第一次说到氢气球曾飘过方坪上空。贾记者也来了精神,觉得这个情节可以写得详细一些。
方坪在卧岭西北方向三百多公里,是个煤城,有四家地方煤矿,其中最大的是方坪煤矿,在城乡接合部。方坪煤矿那个蓝色彩钢瓦储煤棚长360米,宽136米,中心高度32米,可堆放60万吨煤,是全省最大的储煤棚。往北十几公里是银沙河,河边有一个货运码头。煤矿的煤通过驳船,沿银沙河卖到几百公里、上千公里以外的城市。每天都有二十多辆“解放”自卸车从煤矿往码头送煤。汽运班的司机都是外地来的合同工,住在煤矿生活区简易的集体宿舍里,其中就有他们三位。
煤矿周边有很多商店、饭店、旅馆等,还有一家矿山支护厂。煤矿食堂只对内部职工开放,汽运班的司机都在外面的小饭馆吃饭。其中郭记包子铺由一对母女经营,母亲不到五十岁,风韵犹存;女儿玲玲二十岁冒头,长得很漂亮,干活很麻利,爱笑,头上常年戴一副绶带鸟形状的白色塑料发卡。郭记包子铺的包子有五六样馅,都特别好吃。刘庆军说,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就是郭记的牛肉丸大包子,一咬满嘴油,喷香喷香的。
老范说,那时候饭量大,他曾经一顿吃过十个牛肉丸大包子。孙志伟说,他曾经有三次,一顿吃十二个。刘庆军指着孙志伟说,别看他瘦巴巴的,身体很壮,跟小钢炮似的。老范说,这家伙特别爱干净,每天都去职工澡堂洗澡,衬衣的领子雪白雪白的。别人的鞋都臭,熏得人夜里睡不着,他的几双鞋倒替着穿,一天一洗。刘庆军说,老范那时候脸皮真厚,跟洗衣房的几个女工嘻嘻哈哈的;还有一次,借了一辆摩托车,晚上想驮玲玲去市里看电影,被她妈骂了一顿。
孙志伟嗫嚅着说:“这事我不记得。”
刘庆军说:“当时汽运班所有人都知道,你怎么不记得?”
孙志伟摇了摇头,盯着手里的茶杯说:“我真不记得了。”
刘庆军忽然笑起来,说起孙志伟和老范打架的事。老范那么大个子,竟被孙志伟揍趴下了。在宿舍楼前的篮球场上,那么多人围着看。
老范也笑了,说:“别人都三个月回一次家,这家伙有空就往家跑。我说他想媳妇,他就故意找茬。我让着他,他却跟我玩命。”
刘庆军说:“他不是想媳妇,是想宝贝儿子。”
孙志伟咧嘴笑了笑说:“这事我也不记得了。”
三年后,方坪煤矿成立了运输公司,一些年龄偏大的掘进工转岗当司机,汽运班就解散了。老范去广州一家物流公司当司机,跑新疆阿拉山口、霍尔果斯、喀什、乌恰等地,两年前他有了孙子,两边的老人也需要照顾,就回来了。刘庆军回到卧岭,承包过红松林,买氢气球打过塔,这几年开饭店。孙志伟一直到处打零工,先是在方坪那家矿山支护厂当过两年派遣工,后来在北京的写字楼当过保安,在济南的建筑工地开过塔吊;最近三年在太原的铁厂做热处理,淬火、退火、回火,在1200摄氏度的炉子旁边一站就是一天,衣服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老范问刘庆军和孙志伟孩子的情况。刘庆军说,他女儿今年刚从电力大学研究生毕业,在杭州一家大公司工作,年薪三十多万。孙志伟说,他儿子从广州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广州,和同学合伙开公司,赔了上百万,房子断供了,女朋友吹了。顿了顿又说,儿子不愿回家,已两年多没回来了,电话也很少打。刘庆军叹了一口气,说那孩子不省心,孙志伟这辈子就是给儿子当牛做马,最近想换个收入更高的工作,回家休整赶上打塔,球又飞了,在卧岭成了笑话。
“不过,对我来说却是好事。”刘庆军得意地说,这些天他替孙志伟接待过很多记者,很多报道都提到了他和他的饭店,他也跟着成了名人;一些外地人路过卧岭,特地来他的饭店吃饭。贾记者马上插话说,他的报道里也会提到他和他的饭店。刘庆军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老范问孙志伟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孙志伟说,他身体快好了,现在正帮镇上一家水站送桶装矿泉水,一天才挣一百块钱。他得挣钱,还是想出去找活干,只要收入高,再苦再累都没关系。
老范沉吟着问:“你愿不愿意去广州工作?”
原来,老范有个姑家表弟,就是他工作过的广州那家物流公司的老板。这几年,广东省对共建“一带一路”国家进出口规模越来越大,中国的手机、家电、电脑及零部件、锂电池等产品在那些国家很受欢迎。从广东到新疆的汽运物流需要大量的驾驶员。一路高速,十六米多的“新东风”开着也很舒服,四天四夜就能跑一趟。一个月跑三四趟,基本工资加路补、油补,最多能拿三万多。路上的风景太美太美了,途经长江、黄河、秦岭、天山、沙漠戈壁,在祖国的大好河山里,几天之内就能感受四季交替。干这个确实很辛苦,但也确实很上瘾,很多卡友都说,死了就埋在G30连霍高速路边。老范回来这两年,无数次梦见果子沟大桥、乌鞘岭的隧道、沿途的那些城市,醒来总是很伤感。
“那滋味,就像思念一位遥远的情人。”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
刘庆军打趣说:“哟嗬,一个糙老爷们儿,都当爷爷了,又多愁善感起来了。老范你有情人吗?”
老范摇摇头说:“你不懂,你不懂。”
孙志伟低下头去,小声咕哝了一句:“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老范接着说,其实他不愿回来,真想干到六十岁。表弟让他推荐有A2驾照的驾驶员,如果孙志伟愿意去,他这就给表弟打电话。
孙志伟两眼放光,咧嘴笑着,自言自语地说:“广州,广州……一个月三万多,一个月三万多……”
老范问:“志伟你到底想不想去?是不是恋媳妇,不想去呀?”
刘庆军嗔怪地说:“他恋什么媳妇呀,李雪梅……要不是开这个饭店,我都想去,也好有个遥远的情人。老范你磨叽什么,快打电话呀!”
老范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表弟打了过去。表弟说,十月底就来吧,试用期两个月,正好明年一月签劳动合同。
孙志伟叫服务员拿来一瓶啤酒,碰了碰老范的茶杯,嘴对着瓶子,一口气“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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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绿皮火车四个多小时才能到省城。车厢里没几个人,很安静。贾记者听了听采访录音,看了看采访笔记,感觉那篇四千字的整版的稿子能撑起来,但也没多少新鲜东西。一开始他就认为这个选题不该做,很多媒体都报道过了,再做也是炒剩饭。但总编说,《关东周刊》不抢时效,做的是深度,而他认为深也深不到哪里去。干这个活,从联系采访到交稿,最少需要四个工作日,大概能挣一千二百元,比打塔差远了。
贾记者皱着眉头,望着窗外的山峦、森林、小河发呆。他大学一毕业就到报社了,当年踌躇满志,怀抱新闻理想。可是,十四年过去了,现在他这个“新闻民工”最大的理想是月收入能达到六千元。传统媒体都在苦熬,《关东周刊》的发行量和广告收入连年断崖式下跌,说不定哪天就停刊了。广告部的同事都跟饿狼似的,恨不得见个人就掏人家的口袋。连采编和发行人员每人每年都背着二十万元的创收任务。记者如果拉不到广告,光写稿子,就是累死,一个月也拿不到五千元。干记者也不像前些年那样吃香了,人家能接受采访就不错了,能管饭就太够意思了。今天这顿饭,他觉得就不该去吃。他很想辞了职去南方闯一闯,但媳妇不同意。
贾记者有点渴了,就从双肩包的侧兜储物网袋里取出水杯。另一侧的网袋里塞着一份《北国早报》,也取了出来。报纸是罗教授昨晚扔在他房间的。
罗教授和他住同一家宾馆。昨晚从鸿达酒楼回来后,罗教授去找他聊了一会儿,问他觉得孙志伟看到绶带鸟的情节是否真实。他说没觉得不真实。
罗教授说,他是北方林业大学野生动物资源学院的副教授,“主要搞鸟”。绶带鸟很漂亮,被誉为“林中仙子”。几年前,他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和实地访问,发现绶带鸟在大兴安岭林区活动的最晚纪录是七十年前。他在权威期刊发表的专业论文里公开了这一结论,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可是现在,孙志伟竟然看到了绶带鸟,很多媒体还都报道了。
孙志伟住院期间,他专门打过一次电话,详细询问当时的情景。孙志伟的陈述和媒体报道的完全一致。他调了课,专程前往龙甸林场及周边林区,寻访了二十多位护林员、三十多位八九十岁的长者,他们都说从没看到过绶带鸟。在那里待了四天,今天又专程来到卧岭,当面再次向孙志伟求证。没想到,孙志伟的陈述还是那样。
贾记者问:“他看到老虎、野猪、梅花鹿那些动物的情节,您觉得真实吗?”
罗教授说:“完全有可能。两岁的成年东北虎身长两米多,一般有自己的领地,在柞树或橡树林里,喜欢昼伏夜出,但发情或寻找食物的时候也会到处游荡,喜欢追赶梅花鹿和野猪。”
贾记者说:“既然他不是信口开河,看到绶带鸟也是有可能的。”
罗教授摇了摇头,说他明天乘坐六点多那趟绿皮火车,再去趟龙甸林场,已请当地一位朋友准备了食物、衣物和高清红外摄像机等,他要藏在用仿真绿植制作的窝棚里,再蹲守三四天。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紧皱着眉头说,他的大学同学早都是正教授了,他所在二级学院的院长是他的学生,五年前都评上正教授了。他今年都五十二了,还是个副教授。累死累活地做课题、编教材、发论文,都是为了退休前能评上正教授。现在出了这事,评正教授就够呛了。他经常想,不当这个副教授了,到大街上卖冷面去,那样只需付出一些体力成本,不闹心。
说到这里,罗教授把手里卷着的一份《北国早报》狠狠地摔在玻璃茶几上。报纸滚动了几圈,掉到了墙角。
贾记者已很久不看《北国早报》了,这时想看一看。是9月11日的,没什么新鲜东西。第七版是省国资委协办的“国资通讯”,一看就是软广告。刚要翻过去,却看到“方坪煤矿转型升级纪事”几个大字标题,还配发了两幅彩色照片。贾记者认真看起来。报道说,方坪煤矿两年前因资源枯竭关井,井架和那个全省最大的储煤棚都拆除了,原址将建起一家以艾坦姆高端阀门制造为龙头的精密制造产业园区。从无人机拍摄的照片看,现在那里是一片耸立着脚手架的建筑工地。
贾记者愣了愣,忽地站起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罗教授打过去。罗教授的手机关机了。贾记者忽然想起,罗教授这时应该在龙甸林场,藏在那个窝棚里,瞪大眼睛,从摄像机寻像器里盯着林子里那些鸟,正在等待林中仙子的出现,或正在担心林中仙子真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