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中的新划界问题及其解决策略

2024-12-31 00:00:00陈明益胡婧雯
浙江理工大学学报 2024年8期
关键词:道格拉斯

摘 要: 科学中的新划界问题受到科学哲学家们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讨论。这一问题源于哲学家们对科学的价值中立理想的普遍否定,既然科学活动无法完全避免价值的参与,那么如何区分价值在科学活动中所发挥的合法与不合法的作用,以及如何能够在受非认识价值的影响下守护科学的真实与权威就成为一个重要问题。为了解决新划界问题,道格拉斯提出一种区分价值在科学活动中的直接和间接作用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以平衡价值与科学的关系。然而,这种策略存在很大的缺陷,特别是它无法应用于不共享同一套价值的领域。许多哲学家在批评道格拉斯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基础上试图为新划界问题的解决提供更合理的标准,同时发展出各种替代理论,但是这些替代理论方案仍然存在各种困难,解决新划界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探索。

关键词: 价值中立理想;新划界问题;道格拉斯;认识价值;非认识价值

中图分类号: B152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673-3851 (2024) 08-0399-06

The new demarcation problem in science and its solutions: Taking Douglas′s functionalist demarcation strategy as an example

CHEN" Mingyi, HU" Jingwen

(School of Marxism, 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Wuhan 430070, China)

Abstract:" The problem of new demarcation in science recently has attracted increasing attention and discussion among philosophers of science. This problem stems from the general rejection of the value-free ideal in scientific activities. Since scientific activities cannot completely avoid the participation of values, how to distinguish the legitimate and illegitimate roles of values in scientific activities and how to protect the truth and authority of scienc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on-epistemic values become an important issue. In order to resolve the new demarcation problem, Douglas proposed a functionalist demarcation strategy to distinguish the direct and indirect roles of value in scientific activities to balan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value and science. However, this widely discussed strategy is still flawed, especially because it cannot be applied to areas that do not share the same set of values. Many philosophers have criticized Douglas′s functionalist demarcation strategy and instead provide a complete set of criteria for the resolution of the new demarcation problem, and at the same time develop various alternative theories. But these theories still have inevitable difficulties in solving the new demarcation problem. Therefore, further exploration is needed to address this problem.

Key words: value-free ideal; the new demarcation problem; Douglas; epistemic value; non-epistemic value

近年来,关于价值中立理想(value-free ideal)的争论已基本平息,科学哲学家关于价值必然会在科学活动中发挥作用这一信念达成一致共识。然而,针对科学与价值的关系问题的讨论还远未结束,新划界问题(the new demarcation problem)逐渐成为科学哲学家关注的热点。美国科学哲学家Holman等将新划界问题定义为“根据价值判断而采取的无法避免的有风险行为与不可接受的调查扭曲之间的界限划定”[1],认为它涉及到应该如何识别价值在科学活动中所发挥的合法作用与不合法作用。Holman等人还将当前关于科学中的价值划界策略归为五种:为科学活动标定允许参与的社会价值的公理划界策略;按照价值参与产生的后果进行划分的后果主义策略;主张科学活动与公众价值观相协调的协调划界策略;倡导科学活动和结果需要公众与科学集体共同协商的系统性策略以及以美国科学哲学家Douglas(道格拉斯)为代表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在承认科学过程中价值的影响无法避免的前提下,Douglas主张通过划分直接和间接作用来对价值进行限制[1]。这种策略对新划界问题的讨论造成了深远影响,同时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本身也引起了其他哲学家的批评。本文主要关注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分析对这种策略的批评所发展出的各种替代理论,进而重新审视科学与价值的关系。

一、科学中的新划界问题

科学中的新划界问题是相对于传统的划界问题而言的。传统的划界问题是指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分问题,这个问题也一直是科学哲学讨论的中心问题之一。科学究竟是什么,是否存在唯一正确或合理的标准将科学(理论)与非科学(理论)区别开来?逻辑实证主义者认为,科学陈述或命题必须具有可证实性,而非科学(尤其是形而上学)的命题则不能被经验所证实,所以可证实性是科学与非科学的划界标准。在批评逻辑实证主义的过程中,英国哲学家Popper提出可证伪标准,认为科学的独特标志在于科学命题和科学理论是可证伪的而不是可证实的,非科学的命题或理论则不能被证伪[2]。根据Popper的观点,一个理论体系的可辩驳性或可证伪性应被视为区分科学与非科学的标准,科学理论是可证伪的,而一个科学理论的可证伪性就在于是否可以通过一系列观察、测试或实验对其进行反驳[3]。Popper的划界策略代表了这样一种传统:判断一个理论是否是科学的,就看它是否有足够的经验证据支持。价值中立理想就贯穿于这样的传统之中。根据价值中立理想,社会和伦理等外在价值因素应该被排除在科学推理之外。换句话说,除了认识价值(epistemic value)(这里主要指解释力、简单性,预测力等)之外,科学的中心环节不应该再受到其他价值的影响。虽然这种观点得到了德国社会学家Weber等学者的支持,但是从20世纪中期开始,价值中立理想遭到众多质疑,其中Douglas提出最全面而系统的反驳。

Douglas认为应该建立新的理想来代替价值中立理想,以此来约束科学中的价值,她称之为“规范的挑战”(the normative challenge)[4]。规范的挑战对价值中立理想的否定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无论是方法选择、数据表证还是结果解释,科学的内部环节中都存在着归纳风险(inductive risks)[5]。这即是说,从来没有完全确凿的证据证明某个科学主张是否为真,每一个科学主张都存在着归纳差距,并且伴随着每一个做出这种主张的决定的归纳风险[4]。因此,在证据充足性标准具有灵活性的前提下,科学家在进行决策时无法避免非认识价值(non-epistemic value)的参与。相应地,如果在科学推理中赋予认识价值过高的权重,反而会使科学远离其核心经验主义[6]102。第二,科学和科学家知识权威的确立。20世纪以来,科学家普遍被认为是相关研究领域的权威,科学理论在政府进行公共决策时的占比越来越大。这种认识权威带来了相应的社会责任,科学家在决定理论所承担的归纳风险时不仅要追求认知价值的实现,也要考虑其应用的背景和可能造成的后果。

除“规范的挑战”之外,Douglas还总结了学界对价值中立理想发起的其他质疑,包括“描述性挑战”(the descriptive challenge)与“边界挑战”(the boundary challenge)[4]。“描述性挑战”以20世纪80年代女性主义哲学家们向科学中存在的性别歧视发起的抨击为代表;而“边界挑战”则要求对价值中立理想所允许进入科学决策的认知价值与拒绝进入的非认识价值进行区分,如果这种区分不够清晰明确,那么价值中立理想就应该被彻底怀疑。新划界问题来源于学界对价值中立理想的普遍否定,既然在科学活动中无法完全避免价值的参与,那么应该如何分辨价值在科学活动中所发挥的合法与不合法的作用?如何能够在受非认识价值的影响下守护科学的真实与权威?在同样关心科学真伪的基础之上,新划界问题要比旧划界问题(也即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分问题)更加复杂多样,因为价值可以以许多多种方式潜在地影响科学,并且它还需回答科学从好到坏的等级问题[7]。针对新划界问题,许多哲学家提出了各自的解决方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

二、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

基于对价值中立理想的根本怀疑,Douglas试图构建一种新的理想以平衡价值与科学的关系,这种理想被Holman等学者称为功能主义划界策略(functionalist demarcation strategy)。这种策略的中心思想就是要区分价值的作用,并基于这种区分在科学的中心环节对价值作用的发挥进行限制,以保护科学的完整性和真实性。功能主义划界策略首先对价值进行重新定义。Douglas并不反对价值中立理想对价值进行的分类,而是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对价值概念进行辨析。她将价值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的价值是指诸如内部一致性和预测能力等的认识价值。她认为相比价值,认识价值更像是一种标准,是获得真实可靠的知识所必须满足的标准[6]94。作为标准,认识价值应该被排除在以下关于非认识价值的作用的讨论之外,因为它们是科学理论确立的前提。如果它们没有得到满足,就会对科学理论的可接受性产生重大怀疑。第二种类型的价值是与认识价值相区别的价值群,统称为非认识价值。Douglas主要关注道德、社会与认知这三种非认识价值。需要强调的是,以简单性、解释力、范围和预测力为代表的认知价值(cognitive value)是“应用于理论本身时所需要的价值”[8]。与认识价值不同,认知价值本身并不能成为一个理论为真的必备条件,只是科学家和群众会更愿意相信具有它们的理论比不具有它们的理论更有可能为真。Douglas由此将这些认知价值从传统价值中立理想对它们“认识价值”的归类中抽离出来。与价值分类紧密相联的是价值的作用。Douglas认为价值能够发挥直接或间接作用。当价值发挥直接作用时,它“本身就成为接受理论的理由”,具有与证据差不多的效力,并能够对科学选择进行评估[6]96。而价值发挥间接作用,则是帮助制定需要多少证据才足够接受或拒绝一个假设的标准,“价值在科学中的间接作用涉及证据的充分性、不确定性的权衡和错误的后果,而不是对预期后果或选择本身的评估。”[6]102结合上文Douglas通过归纳风险对价值中立理想进行反驳可以看出,价值的间接作用与科学过程中存在的归纳风险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后文将进行详细阐述。

科学活动过程大体上被分为四个环节:决定研究方向、选择研究方法、收集表征并解释数据以得出科学结论,最后将科学理论转化为具体技术进行应用。对于价值在科学活动中的角色区分,Douglas给出的回答是,在决定研究项目、研究方法的选择和社会应用三个环节里,价值能够合法地发挥直接作用。决定研究方向时价值的直接参与似乎并不少见,比如出于对北极熊生存状态的关心,生物学家选择跟踪分析北极圈的气候变化对北极生态圈的影响。事实上,科学家们往往都是出于某种价值的引导而选择从事某项科学研究,并且这种直接作用是值得提倡的。科学成果的应用也一样,在科学成果转化为技术时,需要借助价值来确定这种技术是否能够被广泛应用于社会。在研究方法的选择上,价值同样能起到直接作用,例如道德的谴责和公众的反对会使科学家拒绝在人体上进行有很高认知价值的农药实验。但在这个环节,价值的直接作用也不是完全合法的,“评估直接后果并不是非认识价值在方法选择中发挥作用的唯一方式。”[5]除此之外,价值还会在统计显著性标准的设定上发挥作用,“在设定统计显著性的标准时,必须确定假阳性和假阴性之间的最佳平衡。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人们应该考虑假阳性和假阴性的后果,包括认识和非认识”[5],而(非认识)价值作为一个帮助权衡归纳风险的角色,显然只能起到间接的作用。

在科学活动的中心环节即收集表征数据与解释证据时,无论是认知的、伦理的还是社会的、价值的直接作用都是不合法的。如果允许科学家因为价值的引导而有偏向地选择数据收集和表征方式,那么科学的真实性就无法得到保证。在证据解释环节,价值的作用同样应该被限制。拒绝伦理或社会价值的直接作用很容易被理解,在科学判断时因为自身的道德倾向或社会影响使科学家对证据的解释效力超过证据本身是不可接受的。至于认知价值,“科学家仅仅因为理论不简单,范围不如竞争对手广泛,或者似乎没有那么强的解释力而拒绝理论”[6]102,同样是不可接受的。在科学的中心环节非认识价值的直接作用无疑会对科学过程的完整性造成破坏,但Douglas并不否认它们能在这些环节中发挥合法的间接作用,并且需要价值以一种边缘而非中心的身份来帮助科学家对存在归纳风险的环节进行评估。关于数据表征环节的价值作用,可以考虑这样一个案例:对组织样本是否存在癌变的不同判断使病理学家在对肝脏切片的分类方式出现差异,即使后期出现了判断癌变的统一标准,这种差异也始终无法被消除,因此业内对二噁英(dioxin)导致啮齿动物癌变的标准划定也总存在分歧[5],与方法选择的环节相似,这时候需要考虑非认识性的后果来帮助病理学家对数据表征也就是样本分类的方法进行评估。对证据的解释也一样,“如果存在重大的不确定性,并且错误的后果是明确的,则需要价值来决定可用的证据是否足以作出经验性的主张。”[6]103总的来说,Douglas拒绝价值在科学的中心环节起到任何直接作用,它们仅仅能在决策具有归纳风险的时候起到一定的间接作用,同时在其他允许价值发挥直接作用的环节,这种作用也需要被限制在不破坏科学的真实性与完整性的范围内。

三、对Douglas功能主义划界策略的批评

Douglas对科学与价值关系问题的解释虽然为新划界问题的讨论开辟了新的方向,但是其理论也存在无法弥补的缺陷。Holman等[1]对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提出批评,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一种替代理论。他们的替代理论本身关注的并不是解决划界问题的具体方法,而是以审视的角度对既有的各种策略进行分析,并结合价值中立理想,为新划界问题提供了一套完整的标准。Holman等[1]指出,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为在科学研究中合法使用价值设定了令人信服的必要条件,那就是不能拒绝接受一个有相关证据的科学假设”。但在认同价值可以帮助决定证据的充分性达到什么程度以能够接受一项科学假设的同时,也需要认识到不同的价值会引导不同标准的制定。“上克拉玛斯湖的吸盘鱼”(Some sucker stole our water)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位于俄勒冈州和加利福尼亚交界的上克拉玛斯湖是即将灭绝的吸盘鱼种群的最后栖息地。1988年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USFWS)正式将该物种列为濒危物种。在USFWS的指导下,当地政府依照其公布的生物意见(BiOp),采取了一系列保护吸盘鱼的措施。2001年夏天,USFWS调查得出无论冬夏季,水位升高都会有利于吸盘鱼产卵和栖息的生物意见,此后上克拉玛斯湖的灌溉渠被关闭。为了回应不能灌溉庄稼的农民的愤怒,美国时任副总统切尼要求国家研究委员会(NRC)成立一个委员会来审查生物意见的科学证据是否真正合理。在公开会议审查完证据后,NRC得出结论,湖泊水位与吸盘鱼的繁衍栖息并无明显关系。因此,2002年灌溉水源得以继续流动。

由上述案例可见,在一个价值多元化的社会中,功能主义划界策略并不能统一不共享同一套价值的领域[1]。那么,应该如何为不同的划界策略制定一个标准,以评价它们是否能完美解决新划界问题?两位学者认为传统价值中立理想虽然无法实现,但其仍有可取之处,这些可取之处表现在:a)真实性,即科学家应该追求科学知识的发现;b)普遍性,即科学家应该生产可以被任何人用于哪怕自己没有料想的目的的成果;c)权威性,即科学家应该创造一个被广泛认为具有社会合法性的值得信赖的知识体系。Holman等[1]认为它们同样也可以被运用于评价一个新划界问题的解决策略是否完善之上。虽然这三个目标是从对价值中立理想的辩护中提取出来的,但它们本意并不是维护价值中立理想本身,而是将它们作为新划界问题标准:“任何评定价值在科学中的合法作用的标准,都应该能够具体说明这种策略如何能产生真实、普遍和权威的科学。”[1]换言之,上述三重目标无法单独成为令人满意的标准,一个完美的划界策略需要它们的相互配合。

通过上述案例可以对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进行分析。因为受“保护濒危鱼类及少数民族图腾”和“保障当地农民及他们后代的生活权益”这两种相冲突的价值的影响,USFWS和NRC提出了两种相对立的科学假设,两种假设都有足够的证据,价值在各自的科学决策过程中也没有起到不合法的直接作用。面对势均力敌的论证,功能主义划界策略无法将二者统一起来。从划界策略应当具有的三重目标来看,之所以产生如此结果,是因为这种策略强调了对科学真实性的要求,而忽略了对知识普遍性和权威性的追求。Holman等[1]认为,目前的主流划界策略都因各有其侧重点而无法实现三种目标的平衡,而划界策略未来的发展应该遵循这一标准。然而,这个标准本身似乎并不完美,是否有一个客观的指标来判断某个划界策略是否同时达到了这三个目标,并使这三个目标得到了平衡?Holman等并未给出详细的说明。

四、新划界问题的替代策略

Douglas在认同科学的中心环节价值无法发挥合法的直接作用的同时,也否认了其发挥不合法间接作用的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否真的不存在?德国科学哲学家Reutlinger通过一个案例对其进行反驳。为了指控自己和同事的肺癌是由飞机上的二手烟(即她的工作场所)引起的,空姐布洛因(Norma Broin)起诉了烟草行业。负责出庭作证的克莱恩(Martin Cline)是一位与烟草行业有联系的生物医学科学家,他曾质疑支持吸烟导致肺癌假设的公共资助的研究。克莱恩在法庭上承认,长期吸入二手烟确实能够引起肺癌,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吸二手烟就是导致空姐得肺癌的决定性原因,因为还有其他已知的能导致肺癌的原因。在这个案例中,烟草行业提供克莱恩的巨大经济价值就起到了间接的不合法作用,使他否认了二手烟是造成空姐肺癌的最主要原因。

在认同Douglas对价值的区分的基础上,Reutlinger认为解决新划界问题可以从价值的不合法作用入手,也就是解决“一半的划界问题”。他认为,如果一个专家从某种非认识价值所驱动的事实解释了他为什么会犯特定的错误,那这种价值就起到了认识上的不合法作用,简单地说,就是“解释—认识—错误”(Explanation-Epistemic-Error,简称“EEE”)[9]。Reutlinger将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进行解构:非认识价值V(value)在认识上起着不合法作用,当且仅当(a)V发挥直接作用,以及(b)V“破坏”“覆盖”或对认知价值“造成伤害”,从而破坏科学的最终目标即获得可靠的知识[9]。而“EEE”解释可以描述为:非认识价值V对于专家A维护命题P起到的作用是认识上不合法的,当且仅当满足:a)动机条件,A是由V驱动的;b)错误条件,A在维护P时犯了认识错误;c)解释条件,A由V驱动解释了A为什么会犯这个错误[9]。Reutlinger认为“EEE”解释可以弥补Douglas功能主义划界策略所具有的一些缺陷,比如可以使Douglas所使用的“破坏”“覆盖”和“造成伤害”比较模糊的表达更加清晰,并且还能合理解释“非认识价值在科学中同时发生间接和不合法作用”这种特殊情况。

“EEE”解释的运用方法可以通过上述的克莱恩案例进行阐述。首先,克莱恩是由“自由市场原教旨主义”驱动的;其次,克莱恩在维护“没有证据和特定因果关系能够支持布洛因的肺癌是由在工作场所经常吸入二手烟导致的”这一论断时犯了认识错误;最后,受自由市场原教旨主义驱动能够解释克莱因为什么犯下这个认识错误。因此可以得出结论,“EEE”解释证明了激励克莱恩的非认识价值在认识上起着不合法作用。虽然“EEE”解释可以弥补Douglas的划界策略所具有的两个缺陷,但其本身也存在一些需要完善的地方。比如,“EEE”解释并不能精准对非认识价值的合法作用作出判断,更重要的是,它只能解释由非认识价值导致的认识错误,而有可能导致的社会与道德问题并没有被纳入讨论范围中[9]。这些问题都需要更进一步的讨论。

另一方面,美国科学哲学家Hicks也用两个案例指出Douglas划界策略存在的问题,即在具体案例中,价值发挥的作用是直接还是间接往往模糊不清[10]。第一个案例是考古学中的女性主义案例。美国科学史专家Schiebinger[11]曾指出,在考古学中,由男性建造和使用的石器工具被认为是关于旧石器时代人类社会和“人类起源”的最重要证据,并用于支持男性中心假设,而可能挑战这些男性中心化假设的证据(如假设由女性建造和使用的石器)被认为不那么重要,并且主要都由女性研究。Hicks认为,这些女性主义考古学家的努力正在对传统考古学中的男性中心的认识论发起挑战。然而,女性主义这一非认识价值究竟在考古事业中起到了哪种作用?按照Douglas的看法,女性主义的价值为性别歧视或男性中心主义理论设定了更高的证据标准,其影响应该是间接的,但Hicks指出女性主义科学家往往是在肯定女性主义的前提下拒绝了男性中心主义的视角后才开始系统收集证据对其进行反驳,从这个角度来看,女性主义无疑起到了直接的作用。第二个是制药行业的案例。由英国葛兰素史克公司制造的抗压剂帕罗西汀(Paxil)的临床试验结果被揭露是由一名医学领域的专业作家负责解释并编写文章草稿的。通过其充满误导和扭曲的表述,原本没有明显效用的临床试验结果被广泛认同为证明帕罗西汀的治疗效果的积极证据。无独有偶,关于止痛药(Vioxx)的文章曾被爆出其代笔作家与生产商默克公司为了证明其疗效而有意曲解了实验数据。可以肯定的是,曲解药物实验结果的行为是受到商业价值驱动的,但由于从药物研发到出版宣传涉及的环节和人员众多,很难确定价值影响数据评估的特定方式,以及哪些主体可能需要对所造成的后果负责[10]。

基于上述案例,Hicks认为应该从构成价值(constitutive values)与背景价值(contextual values)的关系入手划分价值的合法与不合法作用。值得注意的是,科学的构成价值在Hicks的语境中并不仅仅是获得可靠的知识的价值,也包括实践知识或诀窍,以及对社会有用的技术的发展[10]。同时他也认为不同的人群会有自己的构成价值,这些构成价值并不一定是促进科学研究的各种价值。在具体案例中,当构成价值和背景价值能够相互协调时,背景价值在这个案例中的作用就是合法的,反之亦然。以Hicks提出的两个案例为例,在制药案中,构成价值(即消费者健康与福祉)与背景价值(即制药行业的利润)是相对立的,而在女性主义案例中,构成价值(即考古学的新认识论)与背景价值(即女性主义)是相协调的。因此,商业价值和女性主义分别在两个案例中起到分别发挥了不合法与合法的作用。虽然用伦理框架来分析每个具体案例中价值所起到的作用使这个方法具有很大的操作难度并且灵活性过强,但是对构成价值和背景价值的区分给了划界问题新的启示:在讨论价值与科学的关系时,要考虑到伦理与认识论的交互作用[11]。

五、结 语

从传统的科学划界问题到科学中的新划界问题,科学哲学家的关注重心逐渐从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分标准转移到科学中的价值约束。关于如何识别价值在科学活动中所发挥的合法作用与不合法作用,本文从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出发,分析了其对于价值的参与方式所进行的角色区分,并总结了这种策略所存在的缺陷。由于Douglas的功能主义划界策略存在困难,科学哲学家关于新划界问题提出各种替代策略,包括基于价值驱动结果的“EEE”划界策略、基于构成价值与背景价值互动的划界策略以及具有重要意义的衡量划界策略的评价标准。但是,这些替代理论同样存在缺陷,新划界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实际上,寻求解决新划界问题的哲学家们可以从传统划界问题中吸取教训。关于如何区分科学与非科学的传统划界问题,许多哲学家最终发现他们试图提供定义科学的充分必要条件的努力均失败了,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式是根据一些共同的规范来描述科学假说、理论和研究纲领。同样,那些寻求区分价值对科学的合法与不合法的影响的哲学家们也应该采取类似的策略。哲学家们不应当试图确立识别价值的合适影响的充分必要条件,而是应当基于他们坚持一组认知和伦理规范来评价科学活动,而这些认知和伦理规范是通过规则、约定、政策和程序在科学实践中被实施。在科学活动中价值参与的影响不断凸显的当下,对新划界问题的深入探讨有利于维护科学的客观性以及规范科学的民主化进程,“对于重新思考科技政策的‘线性模型’、科学知识传播的‘缺失模型’以及科技伦理的‘前端治理’等实践议题都有重要意义。”[12]

参考文献:

[1]Holman B, Wilholt T. The new demarcation problem[J].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Part A, 2022, 91: 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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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Schiebinger L. Has feminism changed science?[J].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2000, 25(4): 1171-1175.

[12]白惠仁.科学中的价值无涉与价值管理[J].自然辩证法研究,2023,39(10):75-83.

(责任编辑:陈丽琼)

收稿日期:2023-11-15" 网络出版日期:2024-04-03网络出版日期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20231V013-012)

作者简介:陈明益(1986— ),男,湖北蕲春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科学技术哲学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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