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被认为是美国现代主义诗人的主要代表之一。在长达6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诗风一变再变。当我们回顾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歌生涯时,不难发现,约翰·济慈和沃尔特·惠特曼这两位文学先驱,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创作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此外,作为与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和埃兹拉·庞德同时代的诗人,在20世纪初期,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才也一直被他们的光辉所遮蔽。这就是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提出的“影响的焦虑”。在他看来,文学传统的影响力是深远的,弱者最终会淹没在前辈诗人的巨大阴影当中,但也会因为“影响的焦虑”而奋起拼搏。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创作因而是在不断克服和超越先驱作家“影响的焦虑”中进行文学创新的积淀过程。在面临前代文学大师“影响的焦虑”时,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没有陷入复古与模仿的老路,而是克服焦虑,勇于创新,打造出本土主义、视觉化诗歌、意象并置等新的诗歌典范,彰显了自己的身份诉求,并由此建立了自己独特的诗学体悟。
一、影响的焦虑
1973年,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出版了他的新书《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在这本书中,哈罗德·布鲁姆将诗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在诗学传统中占据了影响力的前驱诗人,一类是姗姗来迟的新生诗人。每一位新生诗人都“处于父亲的庇护下却不认识他”(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认为自己在创新,殊不知书写的仍是过去。因而,后来者诗人和其前辈先驱之间充满了焦虑,为了彰显个人特色,后辈诗人不得不奋力挣扎,以期摆脱前辈的影响,找到他或她自己的声音,而文学史的发展动力正在于艺术家身上所存在的这种“影响的焦虑”。哈罗德·布鲁姆根据他们对前辈诗人的态度,将他们分为“强诗人”和“弱诗人”,优秀的诗人是“不屈不挠地与强大的前辈搏斗,直到死亡的主要人物”(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弱小的诗人终将被焦虑淹没。哈罗德·布鲁姆还把弗洛伊德式的家庭罗曼史引入了文学史的研究之中,提出诗人和前驱诗人之间存在着一种俄狄浦斯情结,这是一种父子相继的关系特征,但这种关系描述的是诗与诗的关系,而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哈罗德·布鲁姆解释说,一位“强有力的诗人”必须从事一场与他的“先辈”的英勇较量。因为,他所卷入的是一场文学上的俄狄浦斯式的战斗,他必须击败他的诗人父亲,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
“影响的焦虑”理论不仅是哈罗德·布鲁姆极富独创性的诗歌批评理论,也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美国文学界中最为真实的写照。纵观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路历程,我们可以发现他先后接受和拒绝了诗人前辈约翰·济慈、沃尔特·惠特曼,以及同时代诗人埃兹拉·庞德的影响,寻求自己独特的诗学体悟。哈罗德·布鲁姆在介绍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时断言:“威廉斯真正的先驱,必然是复合型的,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想象性的,那个形象结合了济慈和沃尔特·惠特曼。那样的一个形象有可能使诗学自我在抵抗诗学过往时产生严重的分裂。”(哈罗德·布鲁姆《诗人与诗歌》)作为后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前期是通过模仿先辈来写诗的,但当他们的影响越来越大的时候,摆脱这种影响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二、焦虑之下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创作实践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歌生涯从浪漫主义者开始,以现代主义、本土主义者结束。他的早期诗歌主要模仿约翰·济慈。在保罗·马里亚尼的威廉斯评传《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赤裸的新世界》一书中,作者宣称约翰·济慈的诗歌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他在倾听的声音,那种让他突然成功的声音,是一种与济慈复杂交错的声音,尤其是写作《海伯利安》片段与颂诗的济慈。”约翰·济慈的诗充满了想象和情感,充满了他热切而敏锐的感觉。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他的自传中回忆道,他被约翰·济慈细腻的情感和忧郁的形式所吸引,开始模仿约翰·济慈。1909年,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其中收录27首诗,全部都是约翰·济慈的风格。连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自己都在自传中承认“那些诗都是对济慈拙劣的模仿”(《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自传》)。但是,在约翰·济慈的影响下,年轻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走上了诗歌之路。他从约翰·济慈那里受益良多,领略到了诗歌的优美。然而,作为先驱,约翰·济慈在诗歌领域占据了优先地位,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这方面则无法与之相比。
当前辈的影响变得越来越不可避免,并且对诗人的潜在影响越来越具有压倒性时,诗人就会开始否认这种影响。如同哈罗德·布鲁姆所说,那个迟来者诗人发现他的缪斯早已与其诗学先驱交欢,因而只能进行诗学上的“弑父娶母”。为了找到自己的声音,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要通过转向释放约翰·济慈带来的焦虑,正是从沃尔特·惠特曼身上,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听到了打破束缚的呐喊,以能够准确地抒发心中所想。艾伦·特拉钦伯格在他的文章《沃特·惠特曼:现代的先驱》中,肯定了约翰·济慈和沃尔特·惠特曼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共同影响:“济慈代表了传统浪漫的一面,而惠特曼所代表的是威廉斯希望写出简单、直接和充满激情的诗歌的愿望。”这种愿望最终占了上风,并引导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发现自己的声音。沃尔特·惠特曼帮助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释放了打破常规所需的情感能量。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对沃尔特·惠特曼的成熟评价集中在沃尔特·惠特曼对“本土主义”的应用上。“到了1913年,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停止再写济慈式的浪漫主义诗歌,开始在一条新的道路上行进和探索。”(范健《威廉姆·卡洛斯·威廉斯早期诗风转变探究》)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告别浪漫主义方面,有两件事影响了他其后的诗歌创作:1913年的军械库画展和1922年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荒原》的出版。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散文中反复提到军械库画展是他解放性地发现浪漫主义的契机,那是一种“本土主张”,他也一再反对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诗歌的保守主义和主导地位。他在自传中解释了展览中康定斯基、杜尚、普拉蒂斯等画作的重要性:“那些诗意的线条,图像在页面上的呈现方式是我们最关心的。对我自己来说,这些代表着我最熟悉的地方的素材所暗示的一切,就是在寻找一种本土主张—我永远的依靠。我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无比激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自传》)如果说,军械库画展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来说是一种积极的推动力,是他找寻自身发展道路的一个契机,那么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在国际上的成功则是使他走上本土主义道路的消极刺激。据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回忆,在《荒原》出版之前,他和其他美国艺术家一直在为新的形式自由和美国艺术精神而努力。1922年,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荒原》的发表震动整个诗坛,但它的成功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来说却如同一场梦魇。他认为:“《荒原》明显脱离了美国的本土风格,即‘西部方言’,却‘遵从着课堂英语的精华’。”(董务刚《美国现代主义诗人及其经典诗歌研究》)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主张:诗人应该利用本土风景的力量来进行,应该利用美国语言作为其本土诗歌的根源,以摆脱衍生的英国传统的束缚。埃兹拉·庞德曾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密友,但当埃兹拉·庞德越来越热情地赞同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的观点时,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地狱中的科拉》中严厉批评了他:“E.P.是美国诗歌最大的敌人。”为摆脱他们带来的焦虑影响,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摒弃传统的诗歌形式,提倡革新美国诗歌,为创造出具有美国特色的现代诗歌而奋斗终身,这也是他与先辈进行的一场英勇较量。
三、寻求突破,摆脱焦虑
1923年,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发表了重要诗集《春天及一切》。在这部诗集中,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突破传统诗集的模式框架,采用蒙太奇的手法,将大段的散文嵌入其中,以夹诗夹议的方式阐述自己独特的诗学体悟。这本诗集属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创作的第二阶段(1913—1930),即早期诗歌思想的形成期—“本土化写作”“诗的视觉艺术”“思在物中”等观点。在这部作品中,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与沃尔特·惠特曼一样,寻求对日常生活的直观体验,来对抗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的学院派诗歌传统。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观察触手可及的平常事物,以简洁直白的口语风格描绘,具有清新脱俗的诗学效果。这本诗集不仅证明了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是美国诗坛的一支重要力量,也奠定了他作为新先锋派领袖的地位。其中,第一首同名诗《春天及一切》将其诗学原则体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诗并没有简单地描述春天的景观,而是以一位医生观察者的视角来感知冬天慢慢让位于春天的过程。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描绘的正是自己家乡新泽西州卢瑟福小镇的冬末之景,这体现其对本土色彩的完美坚持,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皆可入诗,成为诗人表达自我的对应物。在《荒原》出版几个月后出版的《春天及一切》在很多方面都是对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的直接回应。当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悲观地描述西方战后世界的残酷现实时,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想继续相信复苏和新生的可能性。虽然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诗也描绘了一片荒地,但春天还是战胜了寒冬,将希望的种子播撒大地。
除提倡本土色彩以外,“思在物中”也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寻求突破的另一诗学观。该观点首次在《帕特森》一诗中表达,后来成了他喜欢重复和常被引用的名言。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歌常常被称为“实物诗”(poetry of things),更确切地说,他的诗是通过人的感官直接与实物发生联系,感受体验实物。《春天及一切》很好地诠释了这一原则。从开篇起,全诗的主观主体始终处于缺席的状态。凸显的只是客观事物的不乏写实性质的并置和叠加,“少却了主体情感的铺陈与抽象理念的给予,取而代之的是‘物’的平静而又客观的自行呈现,这与浪漫美学的想象观显然背道而驰”(梁晶《〈春天与一切〉—威廉斯“想象观”的现象学阐释》)。“远处/一片泥泞的荒野/野草枯黄,有立有伏/一潭潭的死水/偶见几丛大树/沿路尽是灌木/小树,半紫半红/枝丫丛丛纠结/下面是枯黄的叶子/无叶的藤—/看来毫无生命,倦怠不堪/而莽撞的春天来临—”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作品中一直保持着意象派所推崇的意象语言,这种语言用简练、具体而平常的词语,勾勒出形象而不加评论,以表现某种情绪或感受。由于读者看到的是客观呈现的事物,不掺杂作者任何主观论断,只是描绘事物本身,因此往往会有一种真实、自然之感。此外,由于形象生动具体,作者也没有使用过多修饰性语言,这类诗歌更能调动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唤醒他们的想象,使其积极参与,并根据诗歌所呈现的形象和自己的生活现实进行自由联想。
此外,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还对诗歌的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性进行了大胆实验,开创了独具特色的现代派诗歌。例如,在诗歌创作中运用能令人产生视觉动感的视线移动透视手法(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从外到内),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时空性。在《春天及一切》中,诗人借助不同的介词by、under,以及方位词northeast等,把读者的视线引向高处和远方,又从面引向立体空间。我们看到从东北方向汹涌而至的蓝斑点点的乌云,接着,我们看到远方泥泞的荒野上那枯黄的野草和几潭死水,还有稀疏的大树,那条通往传染病院的小路仿佛就在我们脚下,跟随着诗人的视角切换营造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这种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的转换创造了一种视觉张力,一种运动的可视性,使有限的文字产生了运动与连续的感觉。
哈罗德·布鲁姆通过“影响的焦虑”这一理论体系,揭示了在创作层面先发者与后起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并提出了后起者对先发者进行超越的可能性。从充满济慈式浪漫主义气息的《诗集》到地方性和现代性融为一体的《春天及一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一直在探索如何努力摆脱前驱父辈的诗学影响,形成自己的话语风格。他确立“思在物中”的文艺思想,坚持“美国本土色彩”,力求用美国本土语言写作,其主题集中在日常生活环境和普通人的生活上;在诗中构筑了复杂的张力体系,并在诗中借用视觉艺术的元素—多视角、空间化等,还通过色彩的对比和张力表现多样并存、运动变化的世界;他一生都致力于探索、实验,以及创新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段,巧妙地把绘画的美学原则和创作技巧引入到诗歌创作中,打破了诗画的界限。正是这些富有开创性的成就,使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成功地走出焦虑,击败自己的诗学父辈,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新的诗歌典范,成功地从一个诗坛新秀变成了一位有实力的强者诗人,从而在文学史上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也转变为新的诗学先驱,迎接后来者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