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唯一的一篇爱情叙事小说《伤逝》塑造了受到“五四”思想影响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以“乌托邦”式的理想追求轰轰烈烈地走到一起。然而,当封建思想、物质需求、性格缺陷等现实因素照进他们的理想“乌托邦”时,美好的爱情很快就以悲剧收场,子君则沦为这场爱情悲剧的牺牲品。鲁迅借《伤逝》的爱情悲剧表达了在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自身的局限性和生活的困窘状态,反思这场思想启蒙的不彻底和不成熟给许多青年男女带来的不良影响,间接折射出自己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
一、爱情悲剧的种子:“乌托邦”式的理想追求
“乌托邦”是世界文学中的一个重要话题,中国作家也就不可避免地在创作中谈及这个话题。什么是“乌托邦”?它翻译为“没有这个地方”,用中国的传统文化概念来解释,它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是指自由美好却不存在的世界,所以它逐渐成了“空想”的同义词。爱,本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是美好至极的,然而也是无法实现的。因此,这样没有节制和现实基础的爱情被称为“乌托邦式的爱情”,并总是作为现实的对立面出现,最后以悲剧收尾。那为什么又说《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都有“乌托邦”式的理想呢?这样的理想怎么就成为他们爱情悲剧的种子?这可以从他们对思想、爱情、生活三个方面的观念认知来分析。
(一)思想的“乌托邦”
子君受到“五四”思想的影响,追求自由解放,面对压迫时,她大胆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在这样纯粹的思想推动下,她成了一位敢于同世俗斗争、争取女性权利的勇士。涓生同样受到“五四”思想的影响,他比子君更沉迷于理想的追求。他不仅追求自己个性和思想的解放,更想用自己的力量带动全社会解放,以此拯救当时的中国。对子君思想上的启蒙指导就是涓生实现理想的第一步,所以涓生在看到这样一位受自己影响成为新时代女青年的子君时是欣喜若狂的,从而不假思索地将这种“欣喜”转化为对子君的“喜欢”。涓生借“爱情”之口一步步引导子君走出眼下的“父权社会”,反抗旧俗,甚至不惜与家人决裂。
然而,经过仔细思考,不难发现子君说出那样的豪言壮语,仅仅是对爱情的盲目追随,而不是对自由思想的渴望。因此,她的一生都沉浸在自己的乌托邦精神世界中。涓生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知识青年,对思想解放、家庭婚姻、社会生存的认知都很短浅。至此,我们可以看到两人在思想上都是不成熟的,在这样的思想观念的影响下构想的爱情和生活肯定也是不成熟的,难以经受住考验的。
(二)爱情的“乌托邦”
子君和涓生对爱情的设想都是与真爱之人共度余生,过着自由、安宁、平静的生活,从这一点上看,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但对于为什么爱上对方和对爱的理解,两人又持有相同的想法。
子君爱上涓生是着迷于涓生可以和她谈自由、谈理想,不拘束自己的自由,甚至赞同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在遭受多年父权封建社会的压迫下,又刚接触到“自由”的思潮,子君内心极其渴望有一个人可以带自己逃离这种压迫,追求自由。这个时候涓生出现了,他给子君的印象就是一个勇敢追求自由和理想的新时代青年,并且这个青年大胆地向子君表达爱意,还单膝下跪向子君求爱,这也使子君认为涓生是重视和深爱自己的。因此,他们陷入了这场爱情“乌托邦”中。
而涓生对子君的爱则源于两点:一方面,是子君对涓生的崇拜,子君“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望着自己,他可以随意地向子君宣传他自由的思想,从而受到子君更热烈的崇拜之情;另一方面,是涓生的寂静与空虚,涓生从始至终多次提到这两个词,他因为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感到寂静和空虚,所以他选择去爱子君来填补自己的寂静和空虚。不难发现,涓生理想中的爱情伴侣是不局限于世俗的束缚,可以随时和自己一起谈自由、谈思想解放、谈文学的人,两个人的生活是充满新鲜感的,两人的爱情是“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的。但涓生所处的社会环境使他成了一个有着大男子主义的人,他虽然嘴上说追求“自由和平等”,但他心中并没有想过让子君从肉体和灵魂上与自己平起平坐,追求子君只是想把她变成自己的附属品。但不可否认,在恋爱初期,涓生是为子君而着迷的,因为当时的子君在思想和情趣上与他十分契合。
(三)生活的“乌托邦”
一开始涓生和子君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是充满憧憬的,他们坚信,以爱情为前提结合在一起的生活是自由、安宁、幸福的。涓生早就为他们的同居生活做了预想—环境上,他心中的家是一个优美清静、邻里关系和谐的地方,家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生活上,两人白天一起上班赚取生活费,一起迎接风雨,下班回家后爱的人能和自己如热恋时期一样谈论新事物、谈思想自由、谈社会风俗,一起进步,让生活和爱情时时更新和生长。子君对家和生活没有太多的要求,一切都是涓生做决定,她只充当一个附和者。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可以在学校里学习,能时时用雪花膏的人来说,怎么会了解什么是柴米油盐呢?更不会考虑生活需要金钱的支撑。此刻,单纯的子君想到的只有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没有生活经验的两人在爱情荷尔蒙的刺激下以同居的方式向传统婚姻发起挑战,怀揣着美好的幻想走进了现实生活中。然而,他们在思想、爱情、生活上都先入为主地创造了自己的“乌托邦”,在现实生活的打击下,这些美好的幻想终究成为泡影。
二、爱情悲剧的生长:现实因素的不断渗入
生活就像一面镜子,它能照出世界和人性最丑恶的一面,许多理想的“乌托邦”泡沫幻影在现实生活中变成了。在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中,他们如愿地开启了同居生活,也是在这两间小屋里充斥着封建思想、物质需求和丑陋人性,这些现实因素在生活中不断生长,不断冲击着他们的“乌托邦”世界,势单力薄的二人在与生活抗击的过程中渐行渐远,让爱情悲剧的种子趁机疯狂生长。
(一)封建思想的笼罩
受时代的局限,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注定充满坎坷。尽管在“五四”思想的影响下,许多知识分子开始觉醒,但两千多年的封建思想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被摧毁的,像涓生一样的知识分子即使想要挣脱封建的藩篱,最后也被这道藩篱给桎梏了。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将对国民的思想启蒙作为己任,对外高举自由平等、思想解放的旗帜,然而他们仍然处在以“男尊女卑”“男强女弱”为主流思想的时代环境中。所以,回到现实生活中,这些知识分子是举步维艰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封建藩篱桎梏。正如纯粹的理想主义青年涓生根本就无法完成对理想的追求,也让子君在这场以追求理想为由的自由恋爱的过程中失去了生命。两人为了反对封建传统,追求自由恋爱,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连婚礼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同居了,这一举动无疑违背了封建伦理,触动了“保守派”的利益,在他们的眼中,这两个人就是“叛逆者”。所以,子君的叔叔和她断绝了关系,涓生的朋友劝告他,甚至和他绝交,两人的爱情得不到祝福,两人的生活是遭人白眼和唾弃的,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摧毁他们的爱情。因此,在涓生失业不久后,两人的爱情很快就以失败而告终,最后子君回到家中郁郁而终,涓生则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在忏悔着。
(二)物质生活的需要
子君和涓生在同居生活之前就已经被考验过一番了,如他们在选择住处就要寻求一间安闲幽静又在他们经济承受范围内的小屋,找了二十多处后,最后还是不断地妥协下才勉强找到两间小屋,屋内家具虽说简单,但也让子君卖掉了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然而,这一切还只是生活的开始。
之后的生活过得似乎也是诸事不顺,没过多久,涓生被原单位开除了,他们这个小家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涓生为生活所迫,不得不选择为他人翻译书稿来补贴家用。子君喜欢小动物,家里便出现了小狗和油鸡,本来不多的饭菜还要分一部分给这些小动物,拮据的生活也让子君开始为了一些小事和邻居太太吵个不停。子君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清瘦、不染俗尘的形象也变得胖了起来,脸色还红润起来了,没有钱买雪花膏的子君在家里每天做饭、操持家务,被汗水浸湿的短发贴在脸皮上,纤细润滑的双手变得粗糙起来,活脱脱一个家庭妇女的形象。但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生活所迫。同居之后,子君发现生活不是风花雪月、吟诗作对,而是柴米油盐。如果没有钱,生活就无法继续维持。这也使子君每天都在为琐碎的事物而斤斤计较,丢掉了他们眼中知识分子的风骨。每天在家译稿本就烦躁的涓生在看到子君这个模样后,心中的不满也逐渐增加,以至于到了“不爱”的地步。
子君和涓生同居后没有继续读书,也没有工作,因此就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涓生身上。涓生却因为生活不顺和子君的变化开始感到不适,最开始那一股空虚的感觉悄然生长,失业使他没有了稳定的物质基础,理想的伴侣也与自己不再合拍,加上之前对同居生活的想象太过美好,让他有一种跌入谷底的感觉。两人最初的相爱是建立在稳定的物质基础上的,而现在失去了这份保障,子君作为没有经济收入的一方很显然就处于弱势地位,失去在家中的话语权,最终被涓生无情抛弃。
爱情离不开生活的保障,爱情的长久从来都不能只靠一厢情愿,更何况是处于两性关系中弱势方的一厢情愿。因此,没有了双向奔赴和克服困难的意愿,再牢固的爱情也会在平凡生活中各种因素的冲击下崩塌。
(三)性格缺陷的暴露
子君和涓生在没有完全了解真实彼此的情况下就陷入了爱河,而真正的生活和朝夕相处会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都暴露出来。所以,涓生在读遍子君的身体和灵魂后,就后悔爱上子君。
子君本身是一个懦弱、无主见,而又单纯的封建女性。最开始她说出那句具有自我意识的话也只是为了迎合涓生,并获得涓生的喜欢,这就不难解释同居之后子君逐渐成为一个家庭主妇的样子,每天到点就叫涓生吃饭,比起和涓生谈文学、谈思想解放,或者继续读书找到一条自力更生的道路,她更喜欢和邻居争吵,和阿猫、阿狗玩,甚至到最后涓生说不爱她时,她还在想着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假装可以读书来挽回涓生,在意识到真的被抛弃之后又郁郁而终。子君的前半生是在父权的压迫下成长的,后来与涓生在一起看似是做回自己,实际上是又被压迫在男权主义下,造成自身命运悲剧和爱情悲剧的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子君自身性格的懦弱和无主见,她依旧没有从封建压迫中挣脱出来,或者她自己并不反对这些压迫。
涓生这样一个自私虚伪的人,他最开始爱上的并不是子君,而是享受子君对自己的爱慕和依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生活在一起后,涓生看到子君每天只知道做饭吃饭、养小动物、和邻居说长道短,和他心中理想伴侣应该要追求思想自由、读书学习、寻求经济独立的进步女青年不一样,他对待子君开始变得冷漠、厌烦起来。他没有意识到子君变成这样也是生活所迫,如果没有子君辛苦操劳,此刻的他也不能坐在小屋里安心译稿。生活也并不是他所幻想的那样,可以自由地谈思想,不顾生活的困苦。可最后,他把这些都归结于子君不上进和失去自我上,将自己抛弃子君的事实编造成:放手,是为了让子君做回自己。
我们不难发现,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产生的原因,不仅是时代思想的束缚和物质生活的需求,还有他们自身的原因,也是摧垮他们爱情的重要因素。子君的懦弱和涓生的自私,性格上的缺陷使他们自欺欺人、处处逃避,始终没有从根本上摆脱传统的思想观念,即使短暂地走上了自由恋爱的道路,也无法解决他们爱情道路上的阻碍,反而任其生长,打破了理想的“乌托邦”,最后导致他们的爱情走向悲剧的结果。
鲁迅在《伤逝》这部爱情叙事小说中,将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放置在“五四”时期,尽管思想开始解放,但两千多年的封建传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打破的,受到自由解放思想影响的青年男女爱情悲剧产生的原因很复杂,可以说是因为残酷的社会现实和知识分子个人极端的理想主义之间的矛盾,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受到新思想的影响在性格上的变化。纵观子君和涓生的爱情,终究还是在现实生活照进理想“乌托邦”后,这对青年男女无法承受生活的考验,用丑陋和不堪的一面埋葬了美好的爱情,以最悲惨的方式结束了这场以追求理想的自由恋爱。同时,在涓生和子君的身上也折射出鲁迅先生对“五四”思想解放运动的反思,这场运动的弊端影响了像子君和涓生这样的一代青年男女追求精神解放,和现实脱节,上演了这一场场“五四”式的爱情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