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母亲》中“母亲”形象的后殖民女性主义解读

2024-12-31 00:00:00祝旭
雨露风 2024年7期
关键词:父权制赛珍珠男权

美国女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在中国长大,书写中国故事,其作品《母亲》结合了她个人的生活经验,揭露了旧式父权制社会与西方殖民话语的结合使得中国女性受到双重压迫的现实,同时表现出女性自身的坚毅品格。本文将从《母亲》中“母亲”身份的普世含义出发,结合后殖民女性主义,分析中国女性作为“他者”的悲剧性,并思考中国女性的“自我”建立之路。

后殖民主义理论是一种批判西方文化霸权的文化理论,它关注被殖民国家经历西方列强国家压迫后,在经济、文化、社会、历史等层面受到的西方殖民统治构造的文化霸权的控制,这一理论多关注第三世界男性的困境。女性主义则更多就西方社会中男女权利不平衡的现象进行批判,将男权视为革命的对象,却忽略了第三世界女性的处境。“后殖民主义与女性主义对话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对第三世界妇女的再认识和再发现。”[1]

赛珍珠在中国长大,目睹了中国女性身处殖民地的痛苦与传统父权制下女性生存的艰难,书写了众多中国女性的故事,塑造了一系列处于双重压迫下的第三世界女性形象。以《母亲》为例,她的小说从后殖民女性主义立场,书写中国女性的生活,全方位再现了中国女性在现实中的地位和命运轨迹。赛珍珠对女性处境的描写目的不在于反抗夫权,而是结合个人的生活经验,关注女性的变化,思考女性作为父权制社会下的他者,在家庭及社会中如何生存及自我实现,肯定了女性自己的力量。

一、“母亲”身份的普世含义

母亲母爱,人间至爱。“母亲”一词,代表着生儿育女、勇敢坚毅,意味着爱与牺牲。赛珍珠笔下的“母亲”经历了家庭稳定、丈夫出走到丧女丧子的几个阶段,展现了不同时期“母亲”的形象。《老子》中第一章写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赛珍珠笔下的“母亲”没有名字,极具普世含义。“母亲”无名无姓,与中国绝大部分家庭中的母亲一样,一生为子女牺牲,是千千万万中国妇女的真实写照。

“母亲”作为丈夫的妻子时,勤劳贤惠,与丈夫共同承担起支撑家庭的重任。在家庭中,“母亲”总是最晚休息,又最早起来操劳。但“母亲”是容易满足的,她对城市毫无欲望,甘愿在自己的小家庭中奉献一生。“母亲”作为孩子的母亲时,经历了生与育这个过程。小说中“母亲”一生中拥有五个孩子,像是以孕育生命为责任,而她自己也认为这是让她快乐且满足的。她深爱自己的孩子,从青春到暮年,扎根于土,甘愿用一生为之牺牲。她的面孔并不好看,但是充满着热情和慈爱。[2]2她带着浑然天成的母性,慈爱地看待一切。她为自己能照顾好多个子女自豪。“她忽然骄傲地意识到,在这村落里的六七户人家当中,没有一家的母亲能够比她照顾孩子更周到了。”[2]7在男人抛弃家庭出走后,她独自扛起了家庭,即使瘦得只剩皮包骨,但奶水却丰富,这是母亲“专为孩子,尽自己做母亲的天职,毫无保留地摧残自己的身子,只为孩子的需要而尽可能地牺牲”[2]54。

“母亲”一词的普世内涵在于爱与牺牲。爱是母亲的天性,与之相伴的是牺牲。中国万千母亲皆是如此,因为对子女的爱、对家庭的爱,母亲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生命,甚至姓名,演化成某人妻子、某家媳妇、某人母亲。男权社会下,冠夫姓成为传统,“母亲”渐渐成为无名之人,也逐渐失去家庭及社会中的话语权。

二、封建父权制下的“他者”

在18世纪末,黑格尔介绍了“他者”的概念,“他者”作为自我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补充了自我意识和主体意识,总是被用来描述自我。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运用了黑格尔的他者概念,谈及男人作为绝对的主体而存在,人就是指男人;而女人则作为男人的对立面和附属体而存在,是男人的客体和“他者”。[3]在长达两千年的父权制社会中,中国女性从属于男性,遵从于男性的意愿,在家庭及社会中没有话语权,成为一个精神被压迫的群体,对男性的顺从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女性认为服从男性是天然的事情,自愿服从男性的意愿,遵守父权制制定的不公正的社会价值准则,成为该准则的执行者甚至监督者,并要求下一代女性继续执行。通过这种方式,在潜移默化中,“从父”“从夫”“从子”思想变得根深蒂固,女性失去了她们的主体意识,成为他者。在传统观念中,中国女性是被压迫的对象。她们与男性一样为家庭劳作,却没有功绩,得不到认可。女性的所有劳动被视作义务,包括孝顺公婆、服务丈夫、抚养孩子。她们无法享受作为社会中一员的权利,被三从四德的封建思想束缚着,视自己为物质化的家庭附属物。

(一)传宗:“母亲”的天然职责

生育是女性的天然能力,孕育生命是女性成长为母亲必经的生命体验。但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孕育生命成为女性身体被规训和限制的结果。“传宗接代”的生育观在中国经历千年,它主要包括“传承香火观、传承祖业观”[4]。以传宗接代为目的的生育观是古代男权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它形成了一种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社会分工模式。这种模式促使重男轻女思想盛行,认为男性才能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是女人的责任,无后的女人无法在家庭中立足。《母亲》中,“长舌寡妇”没有儿子,在失去丈夫后就被赶回了娘家;当“母亲”一个接一个生的都是儿子时,堂嫂羡慕“母亲”的多子;丈夫死亡消息传开后,“母亲”万分痛苦,但在长舌寡妇看来,仍然比自己幸运:“我比你更可怜呀!我没儿子,一个也没有。”[2]112重男轻女的生育观维护男性利益,但经过历史积累,不仅深植于男性意识中,女性在无意识中也被动接纳了这种思想,“性物化”了女性身体。“母亲”的儿媳八年不孕,“母亲”为了传承香火,想要给大儿子再娶一个。“母亲”经历过传统生育观带来的痛苦,却也自觉捍卫男权的权威。直到儿媳生了一个孙子,“母亲”高兴得甚至忘记了被儿媳间接害死的女儿与刚失去的最爱的小儿子的悲痛,高声骄傲地喊道:“你看!我的孙子!”[2]219“母亲”将自己的罪孽与孩子的性别紧密相连,“孙子”的出生是她被宽恕的标志,她的余生将因“孙子”而具有意义。

(二)谎言:撑起家庭的支柱

在社会中,女性通常被视作私领域的主角,女性活动被限制在家庭中,不被鼓励参与公共领域的活动;而男性则被视作公共领域的主角,且起主导作用。这也就是常说的“男主外,女主内”。实际上无论是在家庭里还是社会中,男性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权威位置。所以男人在家时,他是家庭的主人,支配着家庭财产,可以拒绝买药,也可以拿走妻子的钱缝制新衣。在生产活动中,女性的劳动自动被忽视,潜力受到压制,社会最高权力阶层排斥女性存在,在资源分配中禁止女性的出现。这也就意味着一个家庭中如果没有男性存在,就无法进入社会领域参与资源分配。在丈夫出走后,“母亲”坚毅地支撑起家庭。然而即使“母亲”依靠自己完成了劳作的整个过程,也无法参与收租。因此男人抛弃家庭出走,“母亲”即使再憎恨他,也不敢让人知道,只能撒谎男人到城里做事去了。且为了维持假象,不断地找不熟悉的写信先生以丈夫的名义写信回家。妇女没有话语权,家庭需要男性来维持稳定,所以“母亲”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以隐瞒男人离去的事实。直至大儿子决心要去找父亲时,她才找了一个写信先生,写信回家告知众人男人已死。“母亲”一系列的行为,都是为了在当时的环境下能够体面地生活。

(三)顺从:失语的“母亲”

福柯认为话语是对待事物的暴力。斯皮瓦克强调了第三世界女性创建自我身份的过程中“言说”的重要性:“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表明其拥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历史意识,反之,则表明世界和意识对他的‘外在化’。无言状态或失语状态说明言说的缺席或被另一种力量强制置于‘盲点’之中。”[5]116在中国社会里,男性话语占据主导地位,女性作为他者,处于“失语”状态。在男性话语垄断的社会里,女性的反抗不仅无效,甚至会导致女性受到更大的伤害。长此以往,女性没了发言权,失语成了女性的常态。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妇女,她接受父权制的社会制度,顺从是她的美德。虽然她也有自我的判断,但在家庭及社会的影响下,“母亲”的自我意识渐渐薄弱,最终成为一名男权社会下的他者。在家庭构建之初,“母亲”是有话语权的,但随着与家庭的羁绊越来越深,她的话语权逐渐消失在家庭中。在最初女儿还能看见时,“母亲”让男人买药,却被男人拒绝。在男权社会下,男性具有绝对权威,“从夫”是妻子的行事准则。故“母亲”很想给孩子看病却也只能妥协。“母亲”的反抗无济于事,甚至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她开始认同男人的话,自我说服,把治疗孩子眼病的希望寄托于成年后就能自愈的幻想。“母亲”放弃买药,意味着“母亲”对男人家庭权威的认可,也意味着她在家庭中话语权的消失。后来男人想买长衫料,抢走了“母亲”出嫁时她的亲娘亲手给她的三块私房钱,“母亲”争抢却被摔在一边,被男人威胁:“你做不做?不然我就拿钱叫别的女人做,并且还要告诉她们,说你不肯做。”[2]38“母亲”视为宝贝的三块钱被夺走,被威胁,也只能答应男人的要求。失去三块钱也意味着她在男人的家庭中失去了资本,答应做衣服意味着“母亲”对不平等的家庭及社会地位的彻底妥协。“母亲”对命运抗争过,她反抗丈夫,顺应情欲,但女儿、儿子的相继离去,儿媳的迟迟不孕使她陷入了愧疚的深渊,她被摧毁了,直至孙子出生才使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三、“母亲”的反抗:自我身份建立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中国女性深受封建礼教和父权制的双重压迫。女性被排除在社会生活之外,被社会与家庭忽视,成为男性的附属品。但赛珍珠笔下的“母亲”,远比男人的形象伟大。“母亲”的形象是复杂的,她是父权制下的“他者”,顺从是她的常态,但她仍然有“自我”的存在。在封建礼教观念中男人是一家之长,“母亲”是家庭成员,家庭地位低下。但在年轻时,“母亲”会大胆表达自己的观点,会同男人争吵,拒绝男人的要求。男人想赌博,被“母亲”拒绝后,也不敢反抗愤怒的妻子。父权社会要求女子依附丈夫生存,妻子被抛弃只能引来外界嘲讽,男子寻花问柳也会归罪于妻子不能给丈夫带来快乐。因此在男人抛弃家庭出走后,“母亲”即使万分悲痛,也果断地承担起男人在家庭中“一家之主”的责任,编出丈夫外出工作的谎言,以维持家庭的稳定。与男人的自私无情相比,“母亲”有着远超男人的责任心,选择一人扛下家庭的重担。她也是鲜活的,有自己的欲望需求。因此在收到追租人的追求时,她经历了反复的思想斗争,最终打破三纲五常的限制,选择正视自己的七情六欲,追求爱情。她是坚毅果断的,在被再次被抛弃后,也能清醒地放弃孩子。但由于思想及环境的局限,“母亲”的觉醒是微弱的,她没有鲜明地解构男权的意识,始终不能摆脱男权带来的桎梏,因此在一次次反抗后也只能顺从男人,遵守男权社会的规则。但她也在一次次与男人及社会的抗争中建立了“自我”。赛珍珠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女性要突破父权社会的束缚是艰难的,生活在父权社会中,她们不会同西方女性一样激烈地反抗男权,只能在完成社会赋予角色的任务基础上,去追寻“自我”的建立。

四、结语

在历史上大部分的时间里,女性一直受到不平等的对待。社会禁锢女性的发展,将其困于家庭,磨平她们的棱角,将妇道和母性刻在女性的骨子里。在父权传统及殖民地的双重压迫下,女性认为自己天然有罪,自觉放弃在家庭中的地位,忽视自己对家庭的贡献,为父权让步,她们成为不能表达真实想法的女人,成为“他者”。赛珍珠在中国生活四十年,目睹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下女性作为“他者”的困境,意识到中国妇女在双重压迫下无法像西方妇女一样敢于质疑男权权威,颠覆整个价值体系。第三世界女性如何从“他者”状态中觉醒,获得主体意识及社会平等地位,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路。因此赛珍珠在《母亲》一文中并不集中于对男性的批判,而是通过书写“母亲”独自承担家庭重担的经历,表现中国女性的坚毅,肯定女性对家庭的贡献。赛珍珠的女性主义意识并不具有批判性,她更热衷于表现中国女性自身的美好品质,关注女性的成长与变化,思考女性如何在父权制社会以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双重压迫下寻找“自我”,肯定女性自己的力量,《母亲》对女性的觉醒极具历史意义。

作者简介:祝旭(2000—),女,汉族,四川蒲江人,西华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注释:

〔1〕罗钢,裴亚莉.种族、性别与文本的政治——后殖民女性主义的理论与批评实践[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1):100-108.

〔2〕赛珍珠.母亲[M].夏尚澄,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

〔3〕波伏瓦.第二性Ⅰ[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吕红平,石海龙,张新华,等.人口文化词集[M].北京:中国人口出版社,2009.

〔5〕斯皮瓦克.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M].陈永国,赖立里,郭英剑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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