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评视野下的《狂人日记》解读

鲁迅被誉为现代文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他的文学创作题材新颖、形式特别、内涵深刻，堪称现代中国的民族魂。《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是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其叙事手法独特、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精神，开辟了我国小说发展的新时代。在新批评理论的视野下，我们可以更深入地挖掘这部作品中的意象、结构、反讽、隐喻、象征等元素，从而更全面地理解其主旨及内涵，更好地感受鲁迅的人生姿态。

一、意象的选择

鲁迅的小说有着鲜明的辨识性，有着别具一格的特点。笔者认为这与他所创作的众多独特意象有关。鲁迅的小说在意象的运用方面极具风格，他所运用的意象独特、丰富，通过意象的大量重复使用，使其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使作品内涵层次丰富，耐人寻味。通过梳理文本得知，《狂人日记》中“月”“狗”“眼睛”意象都出现了5次，虽然次数不算多，但在情节的推进和主旨的揭露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月亮”意象

《狂人日记》以“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1]1作为正文开篇，“月光”算是第一个意象。鲁迅曾说：“我的文章里找不出两样东西，一是恋爱，一是自然。在要用一点自然的时候，我不喜欢大段的描写，总是拖出月亮来用一用罢了。”[2]可见鲁迅对月亮的钟爱，月亮在《狂人日记》中出现并不频繁，但每一次出现都极具象征意义。

从“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到“今天全没月光”再到“月色也很亮了”，月光与“狂人”的心理状态是紧密相连的，他见到了很好的月光，便觉得“精神分外爽快”，想到“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暗示着狂人将觉醒、将“发狂”，“月光”可看成觉醒的契机。到“全没月光”时，“狂人”感到不安，故变得小心谨慎、多疑、害怕。再到看到“月亮很亮时”他再次“发狂”，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有了底气，开始提出质疑，喊道“从来如此，便对吗”？[1]8可看出“月光”像是“狂人”内心世界的映射，是他觉醒的标志。月亮与黑夜是分不开的，月亮给黑夜带来了一些光亮、一些希望。就像是觉醒者们渴望光明，渴望能改变现实、改变“黑夜”。但是月亮的光亮在黑暗中又显得十分渺小、微弱、孤独，这也与当时的时代以及“狂人”形象相契合。

（二）“狗”意象

在《狂人日记》中，“狗”具有深层次的隐喻和象征意义。狗的特点是对主人忠心，对感到危险的人凶狠狡诈。作者赋予了狗像人一样的“吃人”意识，其更像是维护封建守旧势力的“走狗”。

文章的开头写道：“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1]3狗是主人忠心耿耿的宠物，处处维护着自己的主人，对陌生人、“革新者”警惕、凶恶。夜晚，赵家的狗会狂吠，在感到主人有危险时，“狗”又开始恶狠狠地嚎叫，维护主人。鲁迅通过“狂人”的心理状态表现他的“发狂”。就连邻居家的狗看他一眼，都觉得是要被“吃掉”，从中可以看出“狂人”作为觉醒者、革命者的处处小心、警惕警觉。通过描绘狗对“狂人”的警惕和排斥，暗示了社会对个体、对“革新者”的束缚和压抑，这种束缚和压抑在“狂人”眼中就是会“吃人”的恶犬。它们代表着社会的黑暗面，压抑个体的自由和尊严。“狗”的意象还进一步加深了孤独和恐惧的主题。从“海乙那”到“狼”再到“狗”，“狗”的形象更加丰富和具象化。在“狂人”眼中，“狗”也是会“吃人”的。“狂人”恐惧感源于他在社会中感到的疏离和孤独，他试图通过揭示社会的黑暗面来寻求认同和理解，但最终仍陷入了无限的孤独和绝望之中。

（三）“眼睛”意象

在《狂人日记》中，“眼睛”的象征意义是丰富而深刻的。在鲁迅的笔下，眼睛是心灵的揭示，揭示了人物内心的恐惧、疑惑、痛苦和觉醒。同时也反映出了人的麻木凶狠及人性的复杂与矛盾。

“狂人”的眼睛仿佛是一个警报器，时刻提醒他周围环境的危险。狂人眼中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他怀疑周围的一切，包括动物、食物、家人，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这种恐惧的眼睛也反映出了“狂人”内心深处的疑虑和不安，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成了“吃人”社会的一部分，是否也参与了“吃人”的行为。“狂人”的眼睛还像一面镜子，随着故事的深入，他逐渐觉醒，眼睛也随之发生变化。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和疑虑并非无中生有，而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他的眼睛逐渐变得清晰，开始清楚地看到社会的真实面貌。这时，眼睛不再是一个警报器，而是一面反映社会真实面目的镜子，照出时代的众生相。文中提到其他人的眼光、眼神时大都伴随着“怪”“凶光”等形容词，一张张凶恶的嘴脸跃然纸上，将封建的恶势力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文中还写道：“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1]4死鱼眼睛的特点是麻木、毫无生机，就像是人那空洞麻木的眼神。且鱼的眼睛很容易被挖出来，也像是人的双眼被蒙蔽后，容易动摇，不思考，随波逐流。

二、情节的设计

《狂人日记》中无论是写作模式、情节结构、人物形象还是主旨内涵，都充满了反讽与悖论的色彩，颠覆了传统道德秩序和社会现实，挑战了传统文学的表现形式和手法，推动了情节发展，深化了主题。

（一）反讽

《狂人日记》中的反讽结构十分经典，新批评理论认为，“文本在语言和结构原则上通过采用悖论和对立的方式，使符号指向与隐藏其后的内容指向相撕裂而充满张力，从而使其具有大于文本指向的多重内涵”[3]。在《狂人日记》中，“小序”与正文之间存在反讽，“救救孩子”的呼声也是一种反讽。

“小序”中的“狂人”和正文中的“狂人”是同一个人，但又是不同的两种人。“小序”中所写的是“迫害狂”的病已经好了，且已“赴某地候补矣”的恢复正常精神状态的人，而正文中写的是一个发疯的“狂人”。“小序”中的“狂人”是当时社会众人眼中的正常人，而正文中的“狂人”是时代的先觉者，具有深刻的见解和反封建的勇气，反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类，受到排挤和压迫。《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从语体方面来看，作者用了两种语言，“小序”为文言文，正文为白话文。文言文是那些自认为是“正常人”的封建卫道士所使用的，而白话文是那些被认为是“狂人”的进步者们所提倡的，作者有意赋予两种对立的叙述者以两种相反的语言，以突显他们之间的根本对立。[4]作者将“小序”与正文形成对比，通过其割裂与颠覆来进行反讽，“小序”与正文存在着健康与疯狂、文言与白话、候补官员与叛逆狂人之间的对立，极具张力。反映了封建社会的压迫，揭示了社会对于先觉者、“革新者”的冷漠和排斥。

“救救孩子”的呼声也是一种反讽，小说以此为结尾。“救救孩子”是“狂人”所发出的，他怀疑自己也有可能是“吃人”的人，自己不是全然无辜的。如果“狂人”没有“吃人”，那他尚有勇气去辩驳、去呐喊，但是他怀疑自己了，如果他是“吃人”的人，那被“吃”也只是因果，因此其勇气消减了，开始向社会、向绝望的世界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鲁迅意识到了社会的病态，却无力改变，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孩子是没有被污染的白纸，是可救的。然而，他的呼声却被周围人忽视。孩子能否得救，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作者自己也不确定。在“救救孩子”后，鲁迅用的不是感叹号，而是省略号，以狂人的视角来看，他没有勇气，也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救救孩子”，所以他不敢斩钉截铁地喊出“救救孩子！”而以一种似乎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救救孩子……”来表达希望。“救救孩子”是作者对社会问题的直接反映，代表了作者对整个社会、未来的担忧和不安，既是对现实的讽刺，也是对未来的担忧和警告。

（二）悖论

《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形象和作品的主题间存在一个悖论，整部小说通过“狂人”的视角，赋予了其他人与物以象征意义，并通过“狂人”的臆想来颠覆传统道德秩序，揭示社会现实的黑暗面。

看似是疯子的“狂人”，却看出了封建制度的本质：“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道义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1]4“狂人”希望能揭开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他努力地对身边人进行劝解，想使大家也能醒悟，但得到的是不理解和冷嘲热讽。此时，众人与“狂人”也形成了一种悖论，原以为是疯子的“狂人”捅破了封建礼教虚伪的面纱，他是“清醒者”，原以为是正常人的众人，成了野蛮、疯狂的“吃人者”或是“被吃者”。[5]

此外，“狂人”的行为也是一种悖论。鲁迅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具有深刻思想和人格独立性的“狂人”形象，他常常被看作是精神分裂的代表。时而清醒、时而疯狂，时而理智、时而偏执，这种矛盾的表述方式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地思考和反思。“狂人”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是一个具有强烈反叛精神的人，他反对传统观念和权威，反对封建礼教和等级制度，试图通过自己的行为来颠覆这些传统观念。然而，他的反叛精神又具有一种扭曲和异化的特点，像是一种精神分裂的感觉，他往往采取一些极端的行为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反抗。他时而清醒，能够看到周围社会的种种不合理和丑恶；时而疯狂，觉得谁都想“吃”他，做出一些荒诞和离奇的行为，这种精神分裂的状态使“狂人”的形象更加复杂和矛盾。

三、主旨的揭露

新批评派认为主题是一篇小说的总概括，甚至提出可将整篇小说视为主题的象征物。“主题是通过题意（topic）表现出来的东西。它是小说在其展开过程中所涉及的思想性内容的集中表现。主题就是对于一篇小说的总概括。它是某种观念，某种意义，某种对人物和事件的诠释，是体现在整个作品中对生活的深刻而又融贯统一的观点。”[6]意象、人物、环境、情节都是为主题服务的，分析文中的象征和隐喻能更好地感受主旨。

（一）象征

《狂人日记》中写道：“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 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1]9社会已经普遍蔓延着“吃人”现象，具有整体性、相互性。再从书中所写“从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等话语可知《狂人日记》中的“吃人”采用了象征主义手法。

“吃人”体现了社会的混乱与荒诞性，而这种荒诞与混乱却是合法的、为人们所能接受的，人们在社会无限的“吃”与“被吃”之间循环、徘徊。《狂人日记》中的“吃人”象征着封建礼教的残酷和黑暗。在那个时代，封建礼教思想已经深入人心，人们无法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封建礼教对他们的思想进行禁锢和压制，仿佛要将人“整个吞没”。无论是思想还是肉体，他们习惯了被统治、被压迫，甚至认为这种压迫是理所当然的。“吃人”还象征着人的愚昧与麻木，为封建礼教所毒害、所压制的人已是十分痛苦，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反抗，甚至又接着去毒害、去压制更弱小的人。国民的劣根性、奴性、麻木、愚昧是鲁迅最为痛恨之处，“被吃者”就是“吃人者”，如此循环往复，构成了“吃人”的深层意义。鲁迅通过对传统社会的批判和对人性的反思，揭露了封建礼教的弊害，表达了对民族生存状态的忧虑。

（二）隐喻

《狂人日记》中采用了许多隐喻的写作手法，如“家族”的隐喻、“何先生”的隐喻等，对深化文章的主旨意蕴具有极大作用，将封建制度下的黑暗面揭露了出来。

一是“家族”的隐喻。家族不仅是血缘关系的象征，也是封建礼教和封建文化的载体，它压制了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将个人视为家族的财产和工具。在《狂人日记》中，“大哥”是家族中具有一定地位的人，“大哥”作为家族中的长子，是“狂人”的亲人。“大哥”会为他治病、为他辩护，教他做论。但是“大哥”也是封建制度的“卫道士”，在“狂人”违背封建伦理的时候，“大哥”便大义灭亲。“狂人”发觉“大哥”也是“吃人”的人，对他有了恐惧和怀疑，这是他们之间亲情淡薄与冷漠的一面。

二是“何先生”的隐喻。“狂人”是一个“迫害狂”，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大哥”给他请了专业的医生何先生来治病。从一开始“狂人”就对何医生有抵触心理，并将其视为刽子手，他看出了医生的“吃人”本质。医生走不多远时说“赶紧吃罢！”，从大哥视角来看，是吃药，从狂人视角来看，是“吃人”。在传统认知里，医生常常是正面形象，是救死扶伤的代表。但在《狂人日记》中，医生则成为传统观念的代表，他维护封建礼教，暗示封建礼教培养出了一批“伪善”的卫道士。

四、结语

新批评派认为作品是独立自主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在这篇作品中，作者运用意象、反讽、悖论、象征、隐喻等手法使这篇作品更具独特性和深刻性，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它打破了传统文学的束缚，开创了现代文学的新纪元，表现了现代文学的思想性和自由性。鲁迅先生是时代的先行者，他敢于深刻地揭露和批判封建礼教的弊端和罪恶。透过“狂人”，我们看到了鲁迅复杂、矛盾的思想转变和心理状态，可以说，“狂人”的现实代表就可以看作是鲁迅本身。鲁迅先生一直在思考如何让国民的“小腿直立”，他的“立人”思想也激励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

作者简介：罗莹莹（2000—），女，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

注释：

〔1〕鲁迅.鲁迅小说选读——《呐喊》[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76.

〔2〕吴作桥等编.再读鲁迅———鲁迅私下谈话录[M].长春：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

〔3〕王锐，刘月.“常”与“非常”的悖论人生困境的隐喻——评《〈狂人日记〉：反讽的迷宫》[J].现代语文，2013（12）：68-69.

〔4〕温儒敏，旷新年.《狂人日记》：反讽的迷宫——对该小说“序”在全篇中结构意义的探讨[J].鲁迅研究月刊，1990（8）：31-34.

〔5〕文江丽.疯言与真理[J].品牌（下半月），2015（6）：331.

〔6〕布鲁克斯，沃伦编.小说鉴赏[M].主万等，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