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四库全书总目》作为中国现存最大的解题目录,是古典目录学方法的集大成者。其史部目录类小序严格遵循传统目录学的编撰思路,一是对小序“目录”之名进行了溯源与考证,二是对“解题”目录的源流进行了梳理与辩误,三是对重要官私目录的承袭、新变进行了比较与评判,四是对金石类的归属与入目录的合理性进行了阐释与证明。小序对目录学几个重要问题的把握和梳理虽有瑕疵,但体现出其考辨源流、辨别真伪之用,也展现出馆臣严谨求实的治学态度。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史部;目录类;小序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4)09—044—03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于清乾嘉时期修成,是中国传统图书分类法“四部分类法”应用的典范。在四部分类的大框架之下,《总目》又将书目细分为44类66属,每类前皆有以类序或按语形式写成的小序,或揭示书目的渊源流别,或发明学术流派的发展源流,与部序相比更显深入细致。目录类小序,不仅对目录类的称名缘起、解题源流、类名分合、学术价值等进行了考辩与评价,其行文背后也透露出馆臣崇实忌伪的评判态度与个人学术取向。因此,以目录类小序为例进行考证,可阐明小序之用,对各类目学术内涵、发展脉络及编纂缘由作出深入剖析,以发目录学新思考。现考证如下。
郑玄有《三礼目录》一卷,此名所昉也。
《总目》作为目录学集大成者,馆臣在小序撰写时就严格遵循了传统目录学的编纂思路,注明作者、书名、卷数,阐明小序命名缘由以正源流。昉,明也,馆臣在此阐明“目录”称名之缘起。郑玄,字康成,东汉北海郡人。玄少时聪颖,早年入太学,“精历数图纬之言,兼精算术”[1],深耕经学。著述宏丰,有《周礼注》《仪礼注》《礼记注》传世。馆臣所言《三礼目录》,即是郑玄为《三礼》所作的解题目录,究其流传,最早见于陆德明《经典释文三十卷》,其序录引郑玄《三礼目录》云:“二郑信同宗之大儒,今赞而辩之”[2]。另有《隋书·经籍志》云:“《三礼目录》一卷,郑玄撰”[3]。可见,唐时此书仍有流传。后《通志》卷十七《书有名亡实不亡》论篇云:“《三礼目录》虽亡,可取诸三《礼》”。[4]又今无传本,可推此书亡佚不晚于宋中后期。至此,“目录”作为图书文献的一大类型,列入书目史部中,为后人所重视。
目录之实,本于刘向刘歆。馆臣以《三礼目录》为“目录”名之昉,一方面是肯定郑玄《三礼目录》随文而释,开解题目录之先的地位。如《后汉书·郑玄传》所论:“郑注书及著书凡百余万言,独不及《三礼目录》”[5],可见郑玄《三礼目录》精义远大,地位显就。另一方面,是肯定郑玄致力儒家经学,有挽救汉末经学衰颓之功。汉末经学式微,百家互起,而“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5]。郑玄深知经学积弊,以礼注学,借整合群经阐发六经本旨,贯通儒学义理。玄解题,首释篇名、附“大小戴”,后深入内容辨考真伪、证考丢佚,结合内里巧妙校勘、注解,体系精妙。又释经文、正错缪,使经义易明,更兼采异说,补正史典籍之阙。因此,“目录”之名,虽不始于郑玄,但由于其深耕儒学多年,功绩显著,其严谨踏实的学术态度为馆臣所认可称赞,与馆臣治学求理之道同,故馆臣自郑玄著作中取字做小序之名,称“目录类”。
其有解题,胡应麟《经义会通》谓始于唐之李肇。案《汉书》录《七略》书名,不过一卷,而刘氏《七略别录》至二十卷,此非有解题而何?《隋志》曰:“刘向《别录》、刘歆《七略》,剖析条流,各有其序,推寻事迹。自是以后,不能辨其流别,但记书名而已。”其文甚明,应麟误也。
馆臣在此借对胡应麟观点的辩驳,缕清“解题”体例的源流。馆臣首先引《汉书·艺文志》之言证明解题始于刘向、刘歆父子的《别录》《七略》。刘向,字子政,擅校雠存经,总成诸子学说。《别录》编纂之由,《汉书·艺文志》已然辨明:“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秦火之厄败文书流传,且书目类目杂乱,查阅不便。帝心忧思群书理校,而刘向博学笃问,审思辨细,能深发文献之考,故“(河平三年)秋八月乙卯晦,日有蚀之。光禄大夫刘向校中秘书……”。在受职校书过程中,向于类前作类序,部后作部序,编次成册;又细述书目篇目名义、源流发端、原委情实,使书目详实有据。后叙录汇集,故名《别录》。刘歆,字颖叔,刘向子,嗣其父业,补辍源流,仿《诗》《书》体范,分书七类,规整编次,注明作者、卷数,汇辑综合编目成《七略》,成后世典范。就其编纂过程可见,《别录》《七略》亦有所侧重。《别录》对每本书进行解题和评论,作者、内容、价值皆详细阐之,内容庞实;而《七略》是图书目录,今虽亡佚,但从《汉书》中录其书名不过一卷亦可见其篇幅小,而偏重排序体例。故姚名达先生说:“《七略》较简,故名略;《别录》较详,故名录”。因而,馆臣遍检两书,辅以《汉书》之言,认定“解题”始于刘氏父子,其言不虚。但馆臣同样借《汉书》“不能辨其流别”之言对《七略》摘其纲要、大体其类持有批判态度。从这里可见馆臣虽对其厘清书目,规整典籍持赞赏态度,但而后成果书目大增,便常编简明书要以示其义,仅记书名扼要。以至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诸目录“但记书名而已”,这无疑会使后学难寻其源流、难发其语义、难明其旨意。
由上可见,刘氏父子的《别录》《七略》是研究汉代学术思想和图书目录的重要文献,对后世的学术研究和图书目录编纂产生了重要影响。其阐述先秦、秦汉学术渊源,内化儒家经典思想,都与馆臣理学思想体系相切合,故馆臣对《别录》《七略》怀有赞赏之意亦可理解。但此段发论之初似已有误引之嫌,对胡氏的批驳无所依据。首先,馆臣对于胡氏著作之名的考量就有失偏颇。《四库全书提要叙笺注》于胡应麟《经义会通》处有注:“胡应麟,明兰溪人。字元瑞,著有《少室山房笔丛》四十八卷。大抵皆考证之文,共分十二种”。周云清在此阐述了胡应麟的基本情况与著作。而考《经义考》卷二百七十七、《澹生堂藏书记》、《道古堂全集》卷二十二、《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五、《汉书艺文志》卷二、以及《四库全书总目》子部中胡应麟之著作,均作《经籍会通》,可见应为误记。其次,馆臣对胡氏之言或作了错误理解。今以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四十八卷、《少室山房集》一百二十卷查询胡氏之言,从明万历刊本、四库本至清末广雅书局刻本等都未见此观点,唯于四十八卷得见李肇之名:“按右李肇所言,则唐之长行正与今双六合,而李以为生于握槊,变于双陆,则唐之双陆或反与今不同,而洪氏《谱双》合而为一,尚似未妥”。此处提及双陆游戏之差异,并无“解题”源流之考的论说,胡氏之言或为馆臣误引。应麟少嗜读书,笔耕不辍,更深求文献之义理,考证文献之真伪,造诣深远,也不应在解题源流中出此分歧。
今所传者以《崇文总目》为古,晁公武、赵希弁、陈振孙竝凖为撰述之式。
辨明解题源流后,馆臣以《崇文总目》史部目录类第一的地位发论,点明这本宋代官修书目已成为后世编修目录的参照,有因袭亦有突破。《崇文总目》于庆历元年修成,共六十六卷。合道、佛二教经书入子部,按四部四十五类,每类有叙释,每书有解题。其体例为后来的晁公武、赵希弁、陈振孙所效法。
在这里,馆臣以三位学者作例,点明了各作与《崇文总目》的紧密关系,更彰显了《崇文总目》的深远影响。晁公武编《郡斋读书志》,延续其解题体例,参考其分类体法,明出序文提要,成第一部有解题的私家目录,推动了目录学发展。其次,赵希弁撰《附志》,是《群斋读书志》的续编。他补辍其漏,品评得失,其体例范式也大体依照《崇文总目》,为后世参考、征引提供了重要材料。第三,陈振孙作《直斋书录解题》,以解题为书名,记版本资料,成目录之先,为目录学做出巨大贡献。陈氏受《崇文总目》影响,明察解题、详细著录,持论平稳公允,详实全面,对后世私修目录书发展具有多重价值。
惟郑樵作《通志·艺文略》,始无所诠释,并建议废《崇文总目》之解题,而尤袤《遂初堂书目》因之。自是以后,遂两体并行。今亦兼收,以资考核。
承接上文对有解题体式的解读,馆臣在此阐述了无解题体式的开端与发展,阐明两种体例的源流与演变。郑樵,字渔仲,少时有志于学,面对治学积弊求变求新,以通古会今之态度付诸实践。郑樵认为,修书应力求史料贯通、变化联系,学问应从交流中会集,万不可据一代之史、一书之言而定调。受此影响,郑樵建议废除《崇文总目》中的解题传统,认为“但隋其凡目,则其书自显”。在其所撰《通志·艺文略》中,郑樵积极践行了这一思想,呈现出无小序与解题的面貌,大多只对书目进行简单著录而不加诠释,只在疑晦处标注释文。
郑樵提倡废除解题,有理可循。第一,在《崇文总目》中,古籍的解题部分大多详细阐述其书作者、成书年代、大体其义,看似全面,但学者多以书目主题、核心思想为重,故实际使用繁琐,稍显芜杂。第二,不同书籍解题部分会出现大幅相似之弊,这无疑使得解题单调乏味,大而空泛,在实践中造成“泛释无义”之不便。第三,后期解题多流于表面,注重浅层描述,难以说清书籍深层内蕴与学术思想,尚不能挖掘出书籍特色,反受其害。第四,郑樵“会通”思想下贯通汇集书目颇多,内容广而杂,解题后卷帙浩繁,反而难以详全。由此可知,其解题存在内容冗长、重复枯燥、特色不明等多重弊端,故郑樵反对《崇文总目》罔顾实际需要而无区别地从形式上加以全面释义的解题,其提议也在情理之中。当然,馆臣言郑樵废解题,并不代表郑樵反对书录解题。《书有应释论》言:“《崇文》有不应释者而一概释之,谓之繁”。郑樵撰写群书提要,于《艺文略》撰写作者、篇卷名称、评论等内容,不泛滥且无意义地进行解题,并依照新的理念创设出了新的体例,使目录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更具实用性,产生了深远影响。
《遂初堂书目》即沿袭《通志·艺文略》不作解题,是因袭其新体例的模范之作。至此,目录解题体式的“两体并行”局面显现。馆臣借此来展现郑樵体例创新的价值与影响,暗含赞赏之意。这也从侧面表明,宋代新颖追求与平等发论的学术精神已然影响馆臣,使得馆臣在汉学主导的学术风向中也能对郑樵求新求变的精神进行褒扬,体现出乾嘉学者的客观严谨的治学风貌。
金石之文,隋唐《志》附《小学》,《宋志》乃附《目录》。今用《宋志》之例,竝列此门。而别为子目,不使与经籍相淆焉。
馆臣此处写明金石类与目录著作的分合,对金石入目录的合理性进行阐释。对于金石类的归属,“《隋志》以秦会稽刻石及诸石经皆入小学”,而“《宋志》则金石附目录”。馆臣认为应沿袭《宋志》中将金石入目录的做法,有一定的现实依据与考量。据《总目》经籍属后案语:“隋志以下,皆以法书名画列入目录,今书画列入子部艺文类,惟记载金石者,无类可归,仍入目录。然别为子目,不与经籍相参,盖目录皆为经籍作,金石其附庸也。”一方面,书画入子部造成了金石类无处可入的困境;另一方面,有《宋志》为例,可于目录中别分子目,使金石与经籍皆有迹可循而不相混淆,因而馆臣认为金石能强入目录。
但至于金石入目录的归属是否确为合理,仍有所争议。如《校雠新义》中认为“四库目录分为经籍金石二子目,较诸隋唐诸志以金石入小学以画谱书目相混为得体也”,其先对《总目》相较于隋唐诸志相混有得体之处给予了肯定。后又指出“金石为艺术,不能以书名为目录,而强入史部也”,以金石入目录若同为草木之名编目,将其与经籍并列,是辨体而不辨义之误。与之相似,目录学家刘纪泽认为金石应别列一类,其本质也是反对金石入目录的。他认为金石考证史事、定文字,不与目录统计群书、甄别部类同,更不可“割析分畔,疆为配隶”。因此,对于郑樵于《通志》中别立金石一类的做法,他不吝啬地赞赏其为“卓识”。就《总目》后目录著作的实际情况而言,其“目录”是仅限于书籍目录,而与金石分离的。如张之洞《书目答问》中虽未设目录类,但事实上仍将目录与金石区分,并单设金石类。《清史稿·艺文志》亦于史部中将目录、金石各设一类,纠正了“辨体不辨义”之误。可见,金石之文具有独特性,小序将金石强入目录的做法是否合理仍待辨明,《总目》在归类时有局限性,亦有实际困难。
综上可见,《总目》小序内容丰富,兼具考证源流、辨章学术、指导治学之功用。其一,馆臣旁征博引、遍检群书,力正“目录”类名,展现小序考证源流之用。其二,馆臣以为胡氏谬误目录源流,故在小序中用了相当的篇幅辩驳举证,以示真明,肃清混淆错言,可见其辨章学术之用。其三,馆臣持论力求平稳,治学调和汉宋。一方面,循《宋志》先例以金石入目录,体现出重引证、尊先例的严谨态度;另一方面,对郑樵废解题所作新体兼收备考,展现出开放包容的气度精神。可以说,小序的行文思路与思想内涵具有鲜明的儒学色彩,展现出小序学术评价与治学指导之用,亦折射出官学站位下馆臣的思想情操与学术导向。
参考文献: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三十卷.卷一[M].北京:北京直隶书局,1923.,
[3](唐)魏征等.隋书·经籍志.卷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5.
[4](宋)郑樵.通志200卷.卷七十一[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5]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江苏省苏州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国家级)“文化传承视域下四库馆臣对明人笔记的接受与批评”(项目编号:202310285004Z)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时媛媛(2002—),女,汉族,安徽六安人,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沈晁君(2003—),男,汉族,江苏常州人,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