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其钢对戏曲音乐元素的创造性转化

［摘 要］ 陈其钢是我国享有世界声誉的作曲家，他的音乐创作在中国第五代作曲家中备受瞩目。他的作品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内涵，其独特的音乐风格和深厚的艺术底蕴，使得他的音乐作品在国内外广受好评。戏曲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也是中国传统音乐的集大成者。陈其钢在音乐创作中巧妙地融入了大量戏曲音乐元素，这是他的音乐作品独具特色的重要原因。陈其钢形容自己是一棵“中国树”，虽然生长在法国的土壤中，但身上流淌着中国文化的血液，带着包括传统音乐在内的中国文化基因。因此，研究陈其钢如何对戏曲音乐元素进行创造性地转化，如何将戏曲音乐元素创新性地融入作品中，对于我们深入解读他的音乐风格、艺术特色及文化底蕴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 陈其钢；戏曲音乐元素；创造性

［中图分类号］ J605" "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7-2233（２０２4）09-0199-03

一、陈其钢与戏曲音乐的结缘

艺术家的成功，总是离不开童年时期开始的艺术氛围。陈其钢出身于一个中国传统文化氛围浓厚的艺术家庭，他从小对民间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的父亲陈叔亮是著名的工艺美术家、书画家；母亲肖院是一位音乐家，为著名作曲家金湘的音乐启蒙老师。出身于这样的艺术家庭，使得陈其钢身上洋溢着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气质。特别是父亲常常带着陈其钢去长安戏院看传统京剧、昆曲的演出，去荣宝斋欣赏字画，去琉璃厂接触古玩；还按着工尺谱，让童年时期的陈其钢学唱京剧花脸唱段《林冲夜奔》《黑旋风李逵》等，自己则亲自吹竹笛或拉京胡为孩子伴奏。［1］了解到这段经历，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陈其钢的作品中出现了那么多戏曲元素，这实属于童年时期的传统音乐熏陶让他具有了一定的戏曲音乐功底。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陈其钢自觉地走上了音乐之路，并于1964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习单簧管；于改革开放初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追随罗忠镕先生学习作曲，成为1977、1978届中国新一代作曲家中的佼佼者。

仔细聆听陈其钢的作品，其与传统文化、传统音乐之间有着血脉相关的联系。如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以古琴曲《梅花三弄》为主题。在长达数十年的创作过程中，陈其钢借鉴中国戏曲音乐素材，创作了一批享誉乐坛的作品，如《蝶恋花》《道情》《京剧瞬间》《大红灯笼高高挂》《戏曲瞬间》《二黄》《乱弹》《万年欢》等。陈其钢通过高超的作曲技法和先锋的创作理念，成功实现了戏曲音乐的创造性转化。

戏曲是民族艺术的璀璨明珠，凝聚了传统音乐的精华。陈其钢音乐创作中使用最多的是京剧、昆曲的音乐素材，这与京剧、昆曲的客观影响有关。京剧与昆曲是我国戏曲艺术的璀璨双星，分别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在戏曲的浩瀚星海中熠熠生辉。京剧起源于清朝乾隆年间，经过近两个世纪的发展，已经成为中国戏曲中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剧种之一。京剧以西皮腔、二黄腔为代表的声腔系统，在戏曲板式变化体音乐中最具代表性，也因此被誉为“国剧”。陈其钢的钢琴独奏曲《京剧瞬间》、双乐队协奏曲《蝶恋花》、钢琴协奏曲《二黄》等，即使用了京剧皮黄腔的音乐素材。昆曲被尊为“百戏之祖”，其早在明代即以“水磨调”闻名，后经过不断地创新和完善，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昆曲词曲典雅，充满诗意；表演细腻，情感丰富；舞台美学独特，讲究虚实相生，展现了一种超凡脱俗的艺术境界。陈其钢的小号协奏曲《万年欢》，以昆曲曲牌《万年欢》曲调为素材，是将传统戏曲元素转化到音乐创作中的典型。

二、陈其钢作品对戏曲音乐元素的运用

陈其钢在音乐创作中对戏曲音乐元素的运用是多方面的，这不仅丰富了他自己的音乐语言，同时也为中国传统音乐资源的开发利用做出了贡献。其运用的手法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结构思维

戏曲音乐主要采用板腔体与曲牌体两种音乐体制。板腔体又叫板式变化体，为皮黄腔、梆子腔等声腔系统所采用，如京剧、汉剧、秦腔、豫剧、河北梆子等。板腔体特点是以一对上下句为基本曲调，在此基础上通过变化节奏、速度、旋律等，衍生出多种不同的板式，形成原板、慢板、流水板、散板、导板、回龙等板式。在戏曲板式变化体中，音乐家可以根据戏剧内容需要，自由地对板式进行变化。不同板式在戏曲中应用于不同的场景，用以表达欢乐、愉快、忧伤、悲情等情感。板式的衔接与安排，常常遵循“散—慢—中—快—散”的结构布局，即散板开始，以类似于引子的部分过渡到正题，进板后进行剧情与音乐的陈述，然后速度逐渐加快，随着戏剧性的增强对音乐作各种板式变化，最激烈的段落一般速度最快，最后则进入散板结束。

陈其钢钢琴独奏曲《京剧瞬间》采用的是变奏体的结构体制，变奏体与戏曲的板式变化体有相通之处，二者都是对一个基本曲调作变化，在整体布局中进行发展，求得对立与统一的完美呈现。这部作品大体上虽然保持了西方呈示、发展、再现的经典三部结构，但却更具中国特色。作品以引子开始，而后进入主题的呈示；主题呈现后，即开始连续七次的变奏，最后以短小的尾声主题结束。其整个作品的布局强调中国传统音乐“渐变性”的板式变化原则。作品主题源自京剧的旋律，但每次变奏都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如改变旋律的节奏、速度或和声，使主题在不同的段落中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通过音量的变化、动静的交替，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使得音乐结构更加丰富，中国传统京剧元素和西方现代音乐创作手法成功地融为一体。

（二）曲调借鉴

曲调借鉴是音乐创作中最常见的转化方式，陈其钢在不少音乐作品中运用了戏曲音乐的曲调。这些旋律元素在他的作品中以不同形式出现，有时是直接引用，有时则进行了改编。例如，在他的钢琴协奏曲《二黄》中，就运用了京剧【二黄原板】的过门作为动机，通过现代作曲技法，使得这些传统旋律元素在新的音乐语境中焕发出全新生命力。

再如，《京剧瞬间》借鉴的是京剧【行弦】的曲调元素。行弦是京剧中经常使用的一种背景音乐，一般在剧中人物的表演动作、独白、对话、转换场景等场合时，以京胡为首的伴奏乐队演奏短小、反复演奏的背景音乐，用于烘托音乐气氛。其旋律一般比较灵活，但具有京剧鲜明的特色。据陈其钢所说，《京剧瞬间》来自遥远幼年记忆中的朦胧感觉，包含了自己熟悉的京剧曲调。它虽然不是完全套用哪一段旋律，却具备京剧【行弦】的基本曲调特征。例如闪板或后半拍起，使用la-do-re-mi的音列，强调羽音、商音、角音。其间还出现了变徵音，这些都是京剧音调的显著特点。

（三）念白运用

无论京剧、昆曲还是其他剧种，念白（独白、对白、旁白）等都是常用的艺术表达手法。戏曲界常言“七分念白三分唱”，可见念白对于戏曲音乐的重要性。念白作为一种精致化的吟诵方式，不同于一般的语言，而是对语言艺术的提炼与升华。其具有强烈的韵律感，其音韵、声调、节奏都经过严格的排列和组合，使得整个念白具有很高的音乐性。这种韵律感不仅使得戏曲念白更具表现力，也让观众能够深入感受到角色的喜怒哀乐。陈其钢的代表作之一《蝶恋花》，共九个乐章：“纯洁”“羞涩”“放荡”“敏感”“温柔”“嫉妒”“多愁善感”“歇斯底里”“情欲”，从各种剖面用音乐展现了女性的不同性格特征。其中在第二乐章“羞涩”中，陈其钢为了表达女性的这一特点，犹如画龙点睛般使用了传统戏曲青衣的念白。陈其钢创作的这段音乐，乐队使用了微分音的奏法，模仿中国传统音乐“音腔”的滑音特点，人声部分则大胆让戏曲青衣与民族声乐双跨的歌唱家孟萌，用传统戏曲青衣的吟诵方法，念诵出“哎呀呀，好一个美貌的书生！”“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在曲折委婉的音乐中，女性的羞涩之感霎时间跃然而出。聆听这段音乐，让人不禁想起昆曲《牡丹亭》以及众多才子佳人类剧目中的传统女性矜持、端庄、羞涩的性格特点。

三、陈其钢戏曲音乐作品中的悲情美

陈其钢的音乐作品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情美或忧郁气质，这是其音乐的一大特征。相信聆听过陈其钢作品的听众，都被他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悲情忧郁的美感深深地打动过心灵。这首五声音阶作品，旋律优美而哀伤，节奏缓慢而沉重，表达了对逝去时光的怀念和对美好回忆的追忆。旋律多次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仿佛是在回忆中挣扎和追寻。而每一次的重复都带有变化，如同记忆中的美好在逐渐消逝，只剩下深深的忧郁。这种悲情性的审美特征，在陈其钢运用戏曲元素创作的音乐作品中一以贯之。

例如，陈其钢的钢琴协奏曲《二黄》，以京剧中的二黄调式为基础，通过钢琴和乐队的对话，表现了人物内心的迟疑和挣扎。作品中的一段钢琴独奏，是非常传统熟悉的二黄过门，在京剧中由京胡演奏，作曲家将这一主题运用到钢琴上，放置在整个作品体系中做合理布局和重构安排，使得曲调具有了别样的意义，表达了人物对过去年代、遥远胡同里京韵、京腔、京调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无奈。这种对人生苦难的描绘，体现了陈其钢作品中悲情人文精神的一面。

陈其钢本人对自己作品中的这种悲情之美是有着清楚的认识的。他在回忆《二黄》的创作时，曾说：“在北京长大的我们这一代人，对于这些旋律都可以倒背如流。今天，这些音调在现实生活中渐渐消失了，年轻人的生活被英美流行文化充斥着，我觉得很可惜。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作这些音调时总是带着一点忧郁之情。”《二黄》带有陈其钢个人家庭和生活的回忆，合理地运用这些素材，对戏曲音乐元素进行创造性转化，业已成为陈其钢表达自己的基本方法和灵感之源。

这种悲情审美特质，体现的实际上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音乐评论家明言先生曾用“大器晚成一文人”［2］来评价陈其钢。陈其钢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也是当代文人作曲家中的代表。悲情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和精华。在儒家思想影响下，悲情文化对中国人的道德修养、心理素质、性格养成等都有重要意义。在中国传统音乐发展的历程中，悲情一直是一个重要的部分，中国的传统文化讲究“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和谐统一的状态。悲情音乐不是简单的、纯粹的悲情，它始终贯穿在中国传统音乐发展的历史中，也贯穿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发展的历史中。陈其钢在戏曲音乐创作过程中，将悲情与人文精神有机地结合起来，将悲情的内涵赋予到戏曲音乐作品之中，使之更富有诗意和哲理。他的音乐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空灵、深邃的，具有横向思维的线性特点。

陈其钢的小提琴协奏曲《悲喜同源》，同样深刻地描绘了人生的起伏和变幻。这首作品以独特的艺术手法，表达了悲情与喜悦、成功与失去之间的微妙关系，体现了他对人生、社会和人性的深刻思考。而《蝶恋花》中青衣“哎呀呀”的念白，则塑造出幽怨的东方女性形象。通过研究陈其钢的戏曲音乐作品，我们可以深入了解其悲情人文精神的内涵，这对于理解当代中国音乐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综上所述，陈其钢在新潮作曲家群体中是非常难得的一位。他师从现代音乐大师梅西安，却号召“走出‘现代音乐’”［3］；他的音乐虽然具有高超的学院派作曲技法，却深刻地打动过无数人的心灵，证明了现代音乐同样需要聆听的美感，音乐只有与人沟通才具有存在的意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的音乐作品延续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他将戏曲音乐元素进行创造性转化，成功地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融入到现代音乐创作中，展现了其独特的音乐才华和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他的作品不仅为中国音乐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向，同时也为世界音乐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做出了重要贡献。

参考文献：

［1］ 金湘.困惑与求索 一个作曲家的思考［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27.

［2］ 明言.大器晚成一“文人”——对陈其钢的音乐史学研究［J］.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07（01）：42-47.

［3］ 陈其钢.走出“现代音乐”追求自己的路［J］.人民音乐，1998（06）：4-6.

（责任编辑：庄"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