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是托马斯·哈代(ThomasHardy)的一部小说,也是有名的悲剧,本文借助马克思的身体观来探索苔丝家庭和爱情悲剧的根源。苔丝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底层女性农民工人,难逃身体被异化和生命被宰制的命运,本文认为,苔丝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走上" 一条暴力反抗资本主义中产阶级男性压迫的“自我超越”之路,也是一条悲伤的“重生”之路。
在19世纪中叶的英国,随着机器工业发展,农业凋敝,农村艰苦的生活条件使得无数农民离开土地成为雇佣工人,很多农村女性背井离乡,往往沦落风尘。托马斯 ·哈代洞察社会变革。《德伯家的苔丝》这一作品表达了哈代对农村女性遭遇和伤痛的同情,对其生存困境的关注。苔丝是高尚纯洁的,却偏偏遭受不可避免的毁灭。是什么因素决定苔丝的命运呢?学者们从苔丝的遗传性、自然法则、心理决定论、历史决定论等众多角度分析其悲剧命运。本文则注意到,哈代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正值英国资本主义社会新旧矛盾尖锐的变革时期,《德伯家的苔丝》恰恰反映了 19世纪资本主义经济侵入英国农村的历史真相,哈代的悲 剧主题与马克思身体观中鲜明的阶级立场不谋而合。因此,本文根据马克思的身体观,探索主人公苔丝悲剧命运的根源,从“身体”角度来阐释“一个纯洁的女人”如何一步步失去身体主体性,最后在重压之下爆发出磅礴的自我实现的“生命力”。
一、回归的身体:现代“身体-主体”地位的建构
随着人类走出童年期,对世界和自身的认识逐渐深入,其主观世界开始建构,身体逐渐成为心灵审视的对象。从古希腊哲学时期到 18世纪的启蒙运动时期,身体一直被迫与主体分离并沦为仅仅具有工具意义的物性存在,遵循着“扬心抑身”的理性传统。到了 19世纪,英国依然深受宗教、功利和理性主义的统治,身体一直被压抑。这一时期,贵族阶级精英的传统道德遗风尚存,中产阶级功利和理性支配下的“维多利亚主义”道德风尚盛行,人性与自由受到严重压抑,失去了掌控自身命运的能力。正如福柯所言:“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是一个以压抑、缄默和虚伪的性来粉饰光辉帝国的时代。”
然而,到了 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在黑格尔辩证法、费尔巴哈唯物论、进化论等思潮的冲击下,维多利亚传统道德观和宗教观开始出现危机,哲学的层面上进一步消解了意识哲学,身体的地位逐渐回归。叔本华认为:“没有我的身体,我便不能想象这个意志。”费尔巴哈、马克思、尼采等人也对建构现代“身体-主体”(body-subject)理论做了各自的贡献。马克思在费尔巴哈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了身体在身心关系中的地位,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文本中都有所论述,马克思强调身体首先是人的身体、需要的身体、生产的身体;更重要的是,身体具有社会性和阶级性,资本主义制度之下的身体是被异化的身体。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公开触及性领域,关注女性身体问题,参与了文学上对时代虚假道德的解构,也呼应了身体研究的哲学思潮。
二、生产的身体:辗转劳作的农民工人
马克思的身体理念认为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作为人的有需要的自然存在物,身体需要通过生产活动得以满足,所以人都要直接或间接参与社会生产劳动。女主角苔丝出生在贫苦农民家庭,可以说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生存而奔波,她从农田辗转到工厂,脚踏实地,日日辛劳。家里的老马在赶集时意外死亡后,一家人陷入困境,妈妈要求苔丝去找德伯威尔的阔太太求助,德伯威尔家的富公子阿莱克见到苔丝后心生歹意,冒充母亲写邀请信到苔丝家。为了生存问题,苔丝咬牙去德伯威尔家做养鸡工人,她很快就被阿莱克诱惑,但她说:“我可以撒谎说我爱你,我的生活也许会很舒适,但我还有点自尊,我不能撒谎。”她不愿依附于他者,回家生育,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没用,她想工作,帮着收庄稼,拾玉米穗”。孩子死后苔丝决定去寻找独立自主的自我,“她想独立生活,正当谋生,努力工作”。在现有条件下,苔丝必须不断劳动才能满足生存需要。
与安琪儿相遇、恋爱结婚又分离后,苔丝短暂地回家一段时间,又辗转于艰苦的牧场、农场,随着农村的凋敝,苔丝做工的地方越来 越偏远,工作越来越繁重,收入越来越低微。可以说,为了独立自主地生存,苔丝全力以赴,不断挣扎。马克思指出:“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 物质生活本身。”所以,苔丝作为缺乏物质积累、缺乏知识技能的农民工人,而不是生产资料占有者,不可避免地卷入资本主义工业化机器的统治之中,艰难地谋求独立生存。
三、异化的身体:资产阶级宰制的底层女性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之下的身体是被异化的身体。身体始终处于物役状态,这其实就是身体的异化。由于苔丝的家庭早已在资产阶级掌权的时代里没落成低级劳动阶层,然后苔丝的生命逐渐被资本掌控和异化,其自然且纯洁的身体也难以避免地开始变化:苔丝因生活所迫去接近德伯威尔家,第一次拜访德伯威尔家时,富家公子阿莱克“被她深深迷住了”,结果她被资产阶级男性伤害,失贞后身体遭受了巨大的伤害,她被人议论,感觉社会已经抛弃了她;她花了四年时间调整,大自然的怀抱治愈了苔丝;好不容易才遇到心爱的安琪儿,安琪儿注意到苔丝的时候,觉得“她看起来那么娇嫩纯洁,真是一位大自然的女儿”,两人完美的恋爱让她“忘记过去的忧伤,完全沉浸在幸福中”。然而阿莱克作为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苔丝依然没有逃脱他的魔掌,与安琪儿美好的婚礼也被从前的阴影破坏;苔丝不久后又受到了阿莱克的诱惑,由于父亲的死使得家庭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困境,苔丝憎恨地写信给丈夫,“我要把你忘掉,我丈夫永远不会回来了”,于是绝望地选择委身于阿莱克。安琪儿与苔丝分手后独自到巴西开拓事业,从巴西回来,在假日小镇找到苔丝时,“她穿着华丽,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但他不知道,苔丝当农民和工人时身体遭受了多少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暴力和伤害,而且身体已经被资本主义中产阶级男性所占有、扭曲、改造,苔丝的身体早已是被异化的身体,只能麻木地委曲求全,变成资本的奴隶,变成商品,与原来的“大自然之女”相去甚远。正如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劳动条件和劳动产品具有……与人相独立、相异化的形态。”
人的身体具有社会性和阶级性,苔丝的身体是底层阶级的身体,在与资产阶级的斗争中败下阵来。正如姚振平所言,他们从精神和肉体上绞杀了苔丝。如果说阿莱克残暴地毁灭了苔丝的清白之身,那么安琪儿则是无情地伤害了苔丝的纯真之心,他们从两端拉起资本主义社会的网,捕杀了苔丝。此时苔丝的灵魂与肉体已经严重错位,不再统一于苔丝这个主体,苔丝的身体和精神都丧失了自由性和主体性,在重压之下酝酿着最后的爆发。只有消除富家公子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迫,才能真正实现身体的自由,于是当丈夫回来找到她时,她悲愤之下杀死了富家公子,被抓捕处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杀死的不只是一个欺负她的人,更是一直压制她的“机器”,所以一定程度上,长期以来压迫苔丝身体的暴力机器被打碎,苔丝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弥补自己爱情的缺憾,为自己争取生命的完整性与可能性,所以她与爱人在最后逃亡的几天时间里才会备感幸福。
总的来说,苔丝的身体逃不出重重禁锢,她的身体是一个有物质需要的身体,是不得不 在工业社会、资本社会、父权社会生产、劳动、自食其力的身体,是不可避免地成为被阶级异化和扭曲的身体,种种无形的力量迫使她与原本的纯洁本性分道扬镳,成为资本的奴隶。她的杀人行为其实是其采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对资产阶级异化进行的反抗和挑战,为自己争取 生命的完整性、自主性。
四、结语
综观整部小说,苔丝也有灵魂被滋养的时候,比如五朔节舞会上自由地跳舞,或是在德伯威尔家养鸡时,每个周六晚上到集镇上喝酒跳舞,这其实是一种放松身心的狂欢。在民间文化和大众文化中,身体并没有被压制,而是得到了充分的抒发张扬。但一旦回到现实生活之中,底层女性的身体不得不面对被异化、被囚禁、被宰制的痛苦。资产阶级压制下苔丝的身体丧失了自由和主体性,只有消除多重压制的禁锢,才能真正实现身体的自由。苔丝通过杀人来挑战权威,给阿莱克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一场完整的、自主选择的“重生”。从身体理论的角度来看,哈代对女性身体的刻画和悲剧情节的书写描绘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底层女性被异化的身体、被囚禁的灵魂、被宰制的命运,用这部作品再现19世纪后期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全貌,表现出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信仰危机和认同危机。既表达其对维多利亚晚期社会阶级对女性的压迫和戕害的现实批判,又探寻了阶级社会中底层女性反抗中产阶级男性压迫的途径。最后,妹妹作为她生命的延续代替她与丈夫在一起过上圆满生活,这是苔丝美好愿望的投射,是她纯洁爱情的延续,在一定意义上,苔丝如基督一样从容地“自我牺牲”,走上了一条充满伤痛的“自我超越”之路。
[作者简介]杨柳娅,女,汉族,云南保山人,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