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规避与消解:浅析约恩•福瑟戏剧中的静场

2024-12-31 00:00:00李艺辉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9期
关键词:品特贝克特戏剧

在约恩 ·福瑟的作品中,静场的频繁出现是引人关注的重点之一。从《有人将至》中对静场的偶尔使用,到《暗影》中几乎贯穿全剧的静场,约恩 ·福瑟创作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 对静场使用的炉火纯青。“静场”一词并没有沿袭英文“pause”的原意,翻译为“停顿”,而是一种新的创造,这一富含东方留白美学的词汇和约恩 ·福瑟的作品莫名契合。那么,静场到底是什么,约恩 ·福瑟又是怎样使用静场 这一技巧达到自己的创作目的?本文结合理论与作品,梳理了静场的含义,指出约恩 ·福瑟作品中静场的意义。

英文世界把契诃夫、贝克特、品特作品中角色说话过程的间隙称为“pause”。不少中文译者根据“pause”的原意,直接将其翻译为“停顿”,这便形成很大的误解。这是因为译者忽视了中文不同词汇之间相当细微的差异,比如将“pause”直译,可以得到停顿、暂停、静止、逗留、停滞、终止、犹豫等若干词汇,这些词汇带给读者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停顿是舞台节奏的一种,它应该出现于事件发生之前或故事真相大白之后,目的均是将作品推向高潮。但在契诃夫、贝克特、品特等作家的剧 作中,这两种情况是不存在的。比如《海鸥》中的停顿多数情况出现于角色的独白中而非角色与角色的对白之间,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彼此之间不理解他者的处境,却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自己的生活,但这种抱怨并不会转变故事的方向,而是会在第三个角色或停顿的介入后将矛盾消解。贝克特加强了对停顿的使用,这是因为作者笔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处理得更加复杂。《终局》里,人物并非自说自话,而是 企图与他人产生链接。这里的停顿便可以看作人物内心的一种外化,他们用停顿去进行思考与判断,从而确认与他人的关系。品特沿袭了贝克特对停顿的大面积使用,但目的却大相径庭。在《月光》中,人物之间的矛盾总是堆积到一定程度乃至快要爆发,但被一个个的停顿给规避了。契诃夫、贝克特、品特的美学思想是不同的,所以他们对于“pause”的理解相去甚远,怎么能用相同的“停顿”一词来解释他们的剧本呢?

约恩 ·福瑟的英译本也使用“pause”一词来对应人物语言之间的间隙,但译者邹鲁路并没有沿袭旧法,而是使用了“静场”一词。这 一创造或许是对译林出版社《月光》(华明译)中某些“pause”被等同于静场的借鉴,又或许是邹鲁路的直接创造。但它无疑是准确的。译者巧妙地抓住了约恩·福瑟戏剧安静的内核——即在约恩 ·福瑟的剧本中,人物之间并无强烈的矛盾冲突,也没有想产生关系的冲动。下文所探讨的静场,也并非仅仅指被约恩 ·福瑟明确赋予的这一文字,还包括台词中角色无休止的重复和角色之间的答非所问。

一、静场的理论化阐释

在《中国大百科全书 ·戏剧卷》中,静场等同于“舞台停顿”(standstillinenacting),它指“演出中为了加速或增强戏剧矛盾的转化及解决戏剧矛盾的力量所采用的使剧中人外部语言、行动处于停滞状态的瞬间静场处理”,而根据对“pause”的直接理解,静场可以被视作“继续行动之前,语言或动作的短暂停滞”,二者并不相同。“舞台停顿”是一种语言与形体动作的双重停滞,它的出现是为了激化或解决矛盾,停顿前后人物的语言与形体动作应有较大的反差,而静场只是声音或动作的短暂停止。约恩 ·福瑟笔下的人物是一座座冰山,他们互不理解也没有靠近对方的欲望,所有的对话都是答非所问,这种疏离会使读者对人物的关系感到迷惑。约恩 ·福瑟并非展示戏剧技巧,即让观众翻阅剩下的篇幅,慢慢揭开故事谜底,发现剧中人物的身份及关系,而是袒露“一种生活的本质”。生活中人和人的关系是复杂的,并不会随着一个事件的发生或时间流逝而产生变化,但他们还要保持交流。这种强制使得人物之间大量的对话并无实际意义,而是一种礼貌性的问候或短促的重复。丧失了情绪波动的情感强化了约恩 ·福瑟笔下个体的不被理解与孤独,也造成了约恩 ·福瑟真正想表达的并不在人物的台词之中,而是在一个个不同节奏的静场中。在布莱希特之后,“西方传统戏剧矛盾集中,冲突剧烈,剧情达到高潮以后,急转直下并以‘灾难’结尾的金字塔式结构”被逐渐抛弃。约恩 ·福瑟也拥抱了新的传统。在《暗影》中,“母亲”口中不断重复着“我真害怕”,这种极端情绪本可以为矛盾的产生奠定相当充足的条件,但约恩 ·福瑟使用若干的静场把它规避和消解了。在被问到静场为何频繁出现时,约恩 ·福瑟答道:“沉默和孤独有关。这种孤独并非一种坏事,而是一种平和……这种沉默也会令观众感受到氛围的紧张、故事的戏剧化。”在约恩·福瑟眼中,沉默和静场是可以相互进行转化的。这是因为,第一,沉默是一种默默无声、一言不发、沉寂的状态;第二,沉默是一种寡言的性格特征。两个特质契合了约恩·福瑟笔下失语者的模样,也和上文对静场的梳理相同。因此,可以将静场视作特殊的沉默。

既然静场是一种特殊的沉默,那么它和沉默之间必然存在着一定的关联。约恩 ·福瑟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自己对贝克特的着迷,贝克特的风格又影响了品特的创作。“品特……使用大量的沉默与停顿来表达现代人内心深处难以言传的东西。”从贝克特、品特,到约恩 ·福瑟,欧洲戏剧的发展逐渐用心理活动代替了形体动作,用接近生活的切片取代了倒金字塔式复杂的情节,角色对话趋于简约,空隙中的沉默成为舞台上的主流。“品特戏剧中的沉默可以是‘有形的’:被品特用各种方式直接标示出来,也可能是‘无形的’,未被标明的,即他提到的那种潜伏在滔滔不绝的言语下的沉默。”约恩 ·福瑟拥抱了这种创作方式,他沿袭了维特根斯坦“不能说话,那就沉默”的哲学遗产。他严重怀疑语言作为日常交流工具的有效性。对他来说,语言无法传递的东西可以由图像代替表达。所以在约恩·福瑟的作品中,人物并没有强烈的冲突,他们被沉默所包裹着,在沉默中更好地欣赏,在沉默中思考生活的本 质。

二、约恩·福瑟式静场

约恩 ·福瑟的作品中,人物表达情绪时常有琐碎的重复,即使用大致相同的台词,试图对自己的对象达成询问的效果。比如《暗影》中,“朋友”对许久未见的父亲说:“太好了,我很开心,我太开心了,快乐涌遍了全身,太好了。”“朋友”一连使用了五个关于“开心”的语汇,却得不到父亲的回应,这就构成了场面上的静场。“朋友”的提问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对方的沉默,使得提问变成了一种下意识行为,以达到避免沉默的效果。这种试图对沉默的规避恰恰构成了静场。约恩·福瑟笔下的人物总是被空气中弥漫的“威胁”所笼罩,这种“威胁”并非对生命的剥夺,而是一种人物关系的纠葛。约恩 ·福瑟并不会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具象地写在文本里,而是要让读者猜测。他作品中的人物名字被省略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女人”“父亲”“母亲”等,这些称谓会被读者在脑中拼凑成家庭的一分子。可在彼此之间的沟通中,又没有呈现家庭成员该有的亲密。所有的谜团都被隐藏在幕后,约恩 ·福瑟也并没有给予解答。人物之间试图交流而进行的避免沉默的尝试,恰恰形成了沉默的效果。

约恩·福瑟对于语言的使用都是尽量极简并且有时完全不符合生活逻辑的。在他的戏剧中,人与人的沟通经常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况,这就变得失去了控制。语言丧失了核心的功能,即表现真实的内容而不是进行掩饰。约恩 ·福瑟的戏剧高度概括了生活,这就消弭了“现实”的逻辑,而采用“不可靠”的语言对剧本进行诠释,这种“不可靠”造成语言间的答非所问。约恩 ·福瑟“剧中的人物像是冰冷的海洋中漂浮的遥远的冰山,他们之间的交流在海底进行……人类的沟通其实就是冰山,冰山浮出水面的小小部分就是听得到的言语。漂浮在下面的巨大体积就是平时听不到但已结晶的情感、思绪”。关于语言的两种使用方式就构成了独属于约恩 ·福瑟式的静场。

似乎沉默和静场有着出奇的一致性,但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沉默是被动接受、消极的,静场却是主动与被动的转化,它可能是积极的,但也可能充满了消极。例如《而我们将永不分离》中的独白:

他该回来了

静场。下定决心说。不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是这样

静场。她再次注视着他我想你饿了吧

…………

如果这是品特的剧本,静场也被沉默代替,观众很容易将这“她”理解为关系中较为弱势的一方,因为“她”的沉默是得不到回应后的妥协。但约恩 ·福瑟的静场却将二者的关系对调了。“她”一直在等待着“他”回来,尽管“他”已经出现在身边,“她”还是怀疑眼前人的身份,这说明“她”对“他”有着根本上的不信任。在这一小段话中,“她”占据了主动权,并不断地施加压力给“他”,“她”将自己身上的不安传递到了“他”的身上,这样一来,尽管静场的对象是“他”,却自始至终都是由“她”发起的。产生威胁、沉默的主导者也是“她”。约恩 ·福瑟将人与人之间的不被理解转换到一个个静场中,并需要深深体会。

约恩 ·福瑟的风格之一就是充斥着无数的静场,它们大部分被冠以“舞台提示”的名字与原文台词混杂在一起,起到提示读者的作用。他会使用特定的副词来修饰它们,例如“极短暂的”“短暂的”“长久的”等,这些词汇表示了静场的时间差异,剧作家的目的是让读者根据细小的差别揣摩出剧中人物微小的心理变化。正如约恩 ·福瑟自己所言:“片刻和永恒是联系在一起的,它描述的是一种状态。它看似不存在,但实际上又存在。在作品中,假如将某个片段独立出来并加以扩展,我想,这部戏就不再像是一曲音乐,而像是一幅画了。”我们可以从约恩 ·福瑟的话语中感受到他将自己笔下的静场视作一幅幅美丽图卷的倾向。例" 如在《暗影》一剧的开头,“母亲”和许久未见的“男人”相遇了。但二人并没有激动,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和寒暄,反而是一种恬淡的平静和长久的沉默。这种沉默“是人类的一种特殊心理活动的外在显现,也是某种特殊的内在感情的表达方式”,而这种诉说者与倾听" 者难以言说的双向感情,被埋藏在约恩 ·福瑟一个接着一个的静场中,在这种条件下,尽管“母亲”作为诉说者,但她对面前“男人”没有回应的感受使得她身上也带有了倾听者的特质。这种时候,不同的静场便产生了中和的作用,它一方面消解了母亲过分的情感,产生一种话语没有得到回应后的尴尬与手足无措,另一方面又被赋予一种严酷冷峻的意味,使得观众自觉联想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隔离。随后,约恩 ·福瑟安排了越来越多的人物介入自己的戏剧。“父亲”“女人”“女孩”的出现使得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了。约恩 ·福瑟不断让他们进行移动,人物关系也从两人转变为多" 人,但人物之间联系的明晰却并未给观众带来更加愉悦的感受,反而让他们更克制了。在约恩·福瑟眼中,“父亲”“母亲”“妻子”“情人”演变成了一个个的符号,“男人”对他们的情感并无明显的区别。静场的作用也同时兼顾了对特定关系的规避、对当下环境的无所适从和对当下逻辑的“否认”。因此,我们便可以给约恩 ·福瑟式静场下个定义,即个体感受到孤独和不安后,本能地产生防御,从而对此刻的状态进行刻意的规避和消解,进而引发沉 默。

三、结语

约恩 ·福瑟的静场是多元的。剧作家使用人物无休止的重复,回答的答非所问和被赋予舞台提示的文字共同构成了一个个约恩·福瑟式静场,这些静场也是约恩 ·福瑟作品中最容 易被忽略和最有魅力的地方。约恩 ·福瑟式的 静场是一种特殊的沉默,它的产生往往是被动的、消极的、漫长的,是强者对弱者施压后迫不得已产生的状况;而静场是主动的、积极的、短暂的,是一种处于平等关系下主动产生的沉默,它包含了对特定关系的不适、对话语的否认和对当下环境的逃避。约恩 ·福瑟笔下的人 物是孤独的、内向的,他们被困在了过去,这就导致人物彼此之间并不了解对方现在的处境,也使得人物之间的沟通变得无效,自然产生了一个个静场。约恩 ·福瑟曾经表示:“最能演绎好我的作品的,是东方的演员,最能理解我的作品的,是东方的观众。”这是因为东方人并不擅长表达情感或表达出的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当面对矛盾时也不会想着解决,而是将其规避和消解,长此以往便形成了交流上的障碍,这便与约恩 ·福瑟作品的内核形成了遥 远的呼应。所以处于这种文化下的东方人或许能更好地体会约恩·福瑟作品中的留白与欲说还休。

[作者简介]李艺辉,男,汉族,山西晋中人,云南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外戏剧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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