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家国唯负卿

一

那年春日的一个午后，阳光洒在福州城的青石板上，情窦初开的陈意映透过老宅的雕花木窗，第一次看到了那位青年。他着一袭青色长衫，立于院中与父亲交谈。忽而，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亦转头遥遥望了过来。那一刻，天地盛大，世界仿佛静寂了下来，万事万物虚化成他的背景。

四目相对时，她恍惚地想到，原来那就是她未来的丈夫林觉民。在此之前，她就听说了，他天性聪颖，亦饱读诗书，曾因无心科举功名，便在试卷上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她还听说他过目不忘、才华出众，推崇自由平等……

很快，他们按照家里的安排成婚，搬进了城中闹市杨桥巷。他亦如她初遇时所想，对她的关心无微不至。夜深人静时，他们同读诗书；暖阳初升时，他为她绾发描眉。她听他讲自由平等、家国兴亡，听他诉说对时局的忧虑、对革新的决心，然后予他最温柔坚定的支持与鼓励。

他在家中兴办女学，她第一个参与，听他亲授国文，听他抨击封建礼教，听他讲男女平等。她更是带头放足（指旧时妇女不再裹脚），并劝导家中女眷放足，去女子师范求学。他与同学成立读报所，她便帮忙订《民报》《中国女报》等进步刊物。他发表爱国演说，她始终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如命中注定般，他们相知相惜。他为他们居住的两层小楼取名为“双栖楼”。夏日，小楼前绿云般的芭蕉下，有他们读书品茶的身影；冬日，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他们并肩携手的切切低语。

很久之后，在收到那封诀别家书时，陈意映才忆起某年某月的一个午后，林觉民曾开玩笑似的对她说，与其让我先死，还不如让你先死。见她恼怒，他婉言解释，你身子弱，一定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不如让我来承担这份悲伤。彼时，虽然她还是不赞同，却也无话可说。

二

随着革命浪潮汹涌而来，目睹遍地腥云，目睹满街狼犬，目睹天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目睹亟待拯救的百姓，心怀天下的林觉民最终还是忍痛阔别妻子家人，踏上了赴日留学之旅。他先后学习日、英、德三国语言，并攻读哲学，不久加入中国同盟会。这一去，便是三年之久。

陈意映每每读着远渡重洋的家书，又是心酸又是开心。所爱之人哪怕远隔千里，依旧牵挂着她与家中幼子，依旧殷切地安慰她莫要担心，也依旧关心着国内局势，盼家国安定。就像几年前声泪俱下发表《挽救垂危之中国》的演说时那样，他依旧是他，心如匪石，从未改也，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国家。

黄花岗起义策动，林觉民得知后，毅然决定回国参加，先赶赴香港，后回福州召集革命志士。此时已是1911年春，冰雪还未完全消融，小楼前的红梅也开得正艳。林觉民带着一身风雪赶回家中时，陈意映惊喜地看着风尘仆仆的丈夫，以为是在做梦。他骗她说，学校正放樱花假，他很想念她，便回来了。

她满怀喜悦，却发现自那时起他似乎便有满腹心事未诉之于口，日日呼酒买醉，望向她时也常常眼中含悲。向来聪慧的陈意映隐隐猜到了他有心事。

回想往日的无话不说、无情不诉，她只能哭着对他说：“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彼时小楼前的芭蕉新发，带着生机勃勃的嫩绿。看着怀中低泣的妻子，林觉民满心悲痛，只得温柔拭干她的眼泪，答应了她的请求。

黄花岗起义前夕，林觉民临行前数次望向坐在园内沐浴着春日暖阳的陈意映，终是欲言又止。答应她的事，他都会做到，唯独此次，他不忍心。此行九死一生，且她还有了身孕。与她分别，他悲痛欲绝，可若共同赴死，更会痛不欲生。

带着内心的煎熬，林觉民告别陈意映，与多名怀揣梦想的革命志士奔赴香港。他们誓要以血肉之躯，为国家的未来开辟出一条光明的道路，誓要为天下人谋求永久的幸福。他怀着最澎湃的心情，在手帕上用最温柔的笔触，写下交给父亲的《禀父书》和交给妻子的《与妻书》，并嘱托友人，“我死，幸为转达”。

三

黄花岗起义因内奸告密、力量悬殊，以失败告终。身为起义军敢死队成员的林觉民在激烈的巷战中因受伤力尽被俘。

在阴湿的监狱中，两广总督张鸣岐和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第一次看到这位面貌如玉的青年人——他年仅24岁，但哪怕成为俘虏，身处阴森囚笼也依旧侃侃而谈，畅论世界大势。面对两人的劝诱，林觉民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们，只要革除暴政，建立共和，就能使国家安强，那样他死而无憾。李准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劝导他为清政府所用。张鸣岐摇了摇头，只因他看得清楚，眼前的青年人心肠如铁，心地更是光明如雪，完全没有被策反的可能。

林觉民最终在广州天字码头被残忍枪杀。

其实，在林觉民被捕的消息传出后，陈意映也收到了那封写在绢帕上、泪水与笔墨齐下的绝笔书。她满怀担忧，仓皇打开阅读，只觉天地昏暗，几欲寻死，终在家人的祈求下，将满心悲痛咽下。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她知他深爱她，因此也不能怪他什么。她亦深爱他，因此更不忍心怪他弃她而去。她向来知他心怀天下，也知他满腔抱负。他说，他要把爱她的那颗心扩大，去帮助天下人能够爱他们所爱之人。可她，却永失所爱。

他说他生平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不信鬼神，今日却想着若有来生。“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恍惚间陈意映又想起了那年初遇时，疏落的日光打在青石板上，她透过老宅的雕花木窗看到那人长身玉立，迎着阳光看向她的眼眉……小楼前的芭蕉，又该绿了吧。

悲伤过度的陈意映早产生下遗腹子林仲新，后一年便郁郁而终。请原谅，痛苦如她，无法活得再长一些。只是不知道，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她是否还默念着那句“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念至动情，念至无悔，念至有滚滚大爱回响于生命的旷野。

细微处窥光

●林觉民留学日本后，与陈意映以书信频繁诉相思。陈意映给林觉民写信时常落款“双栖楼主”。对于爱情，他们是有双栖双飞的浪漫愿景的。留日期间，林觉民还曾写下一篇记录两人缱绻情感的文章《原爱》，文中说：“吾妻性癖好尚，与君绝同，天真浪漫真女子也。”

●当时留日学生常常聚在一起，谈到列强环伺、国人涂炭，个个痛哭流涕。林觉民愀然变色，说：“中国危殆至此，男儿死耳，奈何效新亭对泣耶？吾辈既以壮士身自许，当仗剑而起，解决根本问题，则累卵之危，庶可挽救。嗟乎！凡有血气，宁忍坐视第二次亡国之惨状哉？”举座皆惊。

●回福建后，林觉民负责运送炸药赴粤。他计划把炸药装入棺材中，让陈意映假扮孀妇押运。可妻子当时已怀孕八月，经不起长途跋涉，最后只得改由另一革命者的姐姐担任。这在《与妻书》中也有说明：“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

●林觉民一行去香港。在船上，他对郑烈说：“使吾同胞一旦尽奋而起，克复神州，重兴祖国，则吾辈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宁有憾哉！”又对其他战友说：“吾辈此举，事必败，身必死，然吾辈身死之日距光复期必不远矣。”不惧赴死的他，当晚在香港写下《与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