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塞《荒原狼》中对老庄思想的辩证吸收再创

2024-12-08 00:00:00孔繁荣
海外文摘·学术 2024年11期

《荒原狼》是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以下简称黑塞)的代表作之一,也是20世纪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这部作品以意识流、象征手法和自传式叙述的文学技巧展现了黑塞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体现了其对个体在社会文化中寻求自我觉醒的深刻关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经历了精神信仰的崩塌虚无、物质主义与个人主义疯狂膨胀。而老庄与黑塞都致力于思考在社会动荡的时期,如何处理个人与集体社会间的矛盾。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在《荒原狼》中也有所体现,表现为对文化、生与死、混沌与统一的反思。基于此,本文浅论黑塞《荒原狼》中对老庄思想的辩证吸收再创。

1 黑塞融合东方道家文化的背景原因及条件

1.1 东西方文化融合的时代背景

在20世纪,世界见证了东西文化的深度融合。这一时期,东方文化在西方广泛传播,助力了西方学术思想的发展,东西方文化之间实现双向互鉴。随着时间的推移,欧洲新兴文明面临着成熟期的挑战,已有的传统文化不再能够满足新兴的思想需求。在经济与科技迅猛发展的背景下,基于基督教与古希腊罗马文化的知识体系开始显现衰退的迹象,促使欧洲必须对其现状进行深刻反思和更新。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亚洲的古老文明,特别是中国的先秦哲学被视为重要的参照系。东方文化的精粹因此被重新发掘并被整合进西方的文化视角中,为西方文明提供了宝贵的参考和镜鉴。

物质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急剧扩张引发了西方精神危机。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数以百万计的人造成了深重的伤害,幸存者也遭受了长期的影响。然而,东方智慧提供了一种穿透西方物质迷雾的清晰视野。黑塞认识到,这种智慧不仅为人们提供了心灵的慰藉,还有助于纠正扭曲的自我认知,帮助西方社会中一些陷于困境的人找到出路。在这一时期,中国的道教思想对西方产生了深刻影响,不仅成为连接西方与东方文化的桥梁,还成为西方人在探索内心世界和促进个人成长过程中的一盏指路明灯。

1.2 融合东西方文化的哲学基础:世界文化整体观

黑塞基于人性的理解,提出了“全球文化整体观”的核心思想[1]。他主张文化不是孤6w8zfdNQqEMUXpyxtEwcTV3p/fUMeNJCEBa84cJjx+I=立的,而是通过相互渗透和影响相互联系的。他对不同文化间的共性表示赞赏,特别是在研究人的精神发展过程中,他注意到无论是基督教、佛教还是道教中老子所讲的“道”,都在追求一种高级形式的解放。这表明各大宗教在这方面有着共同的追求。黑塞认为,文化之间不存在优劣之分,宗教之间应该是相互包容的。他认为,所有的文化努力都旨在人的自我完善和精神上的提升,从而促成全球文化的统一体。这种统一使得人类的精神文化能够互通有无。这种观点同时也是黑塞吸纳东方文化的动力和基础。

1.3 黑塞的家庭背景和所处的文化环境

黑塞的性格深受他的家庭背景影响,尤其是父亲和母亲。父母是黑塞接触东方文化的引路人。黑塞的母亲玛丽出生于印度,天生充满了反叛精神和浪漫情怀,这使得黑塞在文学创作中塑造了许多带有东方母性特质的母亲形象。黑塞的父亲约翰长期从事传教工作,在神学和哲学方面也颇有造诣,使黑塞较早地接触到了东方文化。黑塞成人后也经常与父亲约翰在学术和艺术创作上互相启发,其父亲约翰可以说是黑塞的良师益友。

除了家庭背景,文化环境也对黑塞的东方文化兴趣起到了重要作用。20世纪东西方文化交流和融合是历史大势,这为德国译介汉文化典籍提供了机遇。先秦儒家、道家经典及中国历代名篇被引入德国,东方学逐渐兴起于大学校园中,传教活动如火如荼地开展,与中国文化有着密切关系的杰出人物,如卡夫卡和布莱希特等也纷纷涌现。这些都为黑塞了解和探究中国文化提供了绝佳条件。

2 黑塞《荒原狼》与老子思想

2.1 老子之“道”与黑塞之“一”

“道”是老子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和最高意志。《道德经》的开篇就明确表明了老子对“不可言说之道”和“可言说之道”的区分。前者是“形而上”之道,是万物变化的根源,也是老子将“道”这一观念上升为宇宙本源和本体论的依据。后者既然有形可言说,则下沉为了指具体事物规律之道。

《荒原狼》中黑塞所体现的统一是对老子之“道”的辩证再创,因为黑塞将宇宙本源的“道”微缩至个人精神与内心领域,探寻个人内心的完满和谐。

在《荒原狼》中,哈里人性与狼性的对抗看似是个人能否融入市民性社会的矛盾,但最终的落脚点仍是哈里内心孤独高傲与温驯媚俗的天人交战。哈里高雅而富有哲理的精神生活与市民知足贫瘠的轻松娱乐极端对立,这种矛盾与挣扎将哈里的人格分裂为人性和狼性两部分[2]。整部作品无疑讲述了哈里如何在日益沉重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压迫中寻求解脱之“道”,这种返璞归真的明悟是解决一切痛苦矛盾的根本手段。黑塞在《荒原狼》中无疑给予了哈里某种至高无上的“道”来黏合其人性中的分裂,使其实现内心完满的统一。这也就构成了黑塞对老子之道在精神层面上的内在重构,借用“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本”的形式,而赋予“道”以特殊的内涵来实现人性的拯救和统一。

2.2 老子之辩证与黑塞之两极

老子的辩证法思想认为事物都是由对立二元组成,事物在对立碰撞中实现性质的确立。老子在《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中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3]”美与丑、善与恶构成的正反面同时存在、相辅相成。而世间万物中多存在两极的对立,事物也正是在这样的矛盾对立中运动发展。

黑塞的文学创作也继承了老子的辩证两极思想。《荒原狼》中,哈里身上人性与狼性的对立就是明显的例证:人性是思想、感情、文化、温顺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而狼性则是欲望、肉欲、残酷、低劣而粗鄙的黑暗的丛林法则世界。

黑塞所处的时代正值欧洲失位,思想混乱。《荒原狼》实际上是自传体小说,在其中有很多黑塞对自身生活事实的化用。“赫尔曼”成了“荒原狼”的儿时好友,“赫尔曼”的女性化身“赫尔米娜”是“荒原狼”的情人,而“荒原狼”哈里就是黑塞的精神化身。他作为小市民阶层的孤独憎恨者,又离不开小市民所具有的物质条件和精神内涵。黑塞在提到《荒原狼》时说:“面对着充满暴力与谎言的世界,我要向人的灵魂发出作为诗人的呼吁,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的存在和痛苦,从而得到志同道合者的理解,从而被其他人蔑视。[4]”因此,黑塞《荒原狼》中的两极实则是自我内心分裂的再现,其两极观念具有极强的自我性,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为自我救赎服务。

3 黑塞《荒原狼》与庄子思想

3.1 庄子之“吾丧我”与黑塞之“分裂”

庄子曾在《齐物论》中提出过“吾丧我”的概念,又以精妙的文字刻画了社会人际关系的复杂和精神层面种种心理活动之细微。庄子以整体观的角度跳脱出对独立之“我”的阐述,从精神之“我”、人物关系中的“我”两个方面回答了所丧之“我”的具体内涵[5]。“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6]”在“精神之我”的内心世界中,“我”时时刻刻惶恐不安,日日夜夜与人钩心斗角,这也就脱离了本真之我,因此精神世界饱受其扰。沉溺于名利中的人,“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老洫也。”人物关系中的“我”所囿的困境不仅是人与人间无休止的唇枪舌战,更是人与社会间剑拔弩张的冲突。受到精神和社会内外两重矛盾的摧残,“我”不再是原本天真自然的有机之“我”,受困于自我本能和社会规训的牢笼中形成精神分裂的苦痛。因此,“吾丧我”是指“我”在精神和人物关系中的双重失衡。

在黑塞的《荒原狼》中也有相似的人的本能性和社会性的对抗。哈里的人性是小市民阶级温驯传统性格的再现,象征了对社会规训的服从;狼性则象征着打破稳定的疯狂和粗野低俗的巨大破坏力。由于物极必反,慧极必伤,过分强烈的性格对立就翻转过来造成了对内心世界的伤害。庄子“吾丧我”思想和黑塞的“分裂”都展现了对世俗的厌弃和个体与社会的对立。

3.2 庄子之“生死俱善观”和黑塞的“死亡日”

庄子在《大宗师》篇曾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在庄子看来,生命以形体作为载体,人为了生存就要不断耕作和劳动,生命也就不断走向疲惫和衰老。而死亡正是作为休息的一种形式存在,恰恰是对生前负累和束缚的解脱。因此,庄子对于死亡的意义具有独特的思考,死亡和生命一样具有价值,这也就是庄子“生死俱善观”的体现。

而黑塞在《荒原狼》的创作过程中,也同样吸收了庄子对于“生死俱善”的思考。哈里作为荒原狼追求独立自主,追求精神和肉体上的绝对自由,但所谓“自由”的真相只是对现实苦痛生活的掩耳盗铃。因此哈里将五十岁的生日那天定为准许自己自杀的日子,如此一来他在现实中所受的所有痛苦和折磨似乎都有了界限。哈里将死亡作为对生前束缚和压力的解脱,其想象死亡的道路随时开放,甚至成为了生活的安慰和支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黑塞也并没有将死亡视作美好生命的终点,死亡的价值仅在于结束苦痛。

但黑塞对个人内心世界和谐发展的深刻关注也恰好折射出他的生死观。在《荒原狼》中可以看出,哈里将五十岁生日设定为死亡日的行为正是他精神矛盾冲突极其剧烈时的表现,也是荒原狼前期没有“悟道”时的矛盾和挣扎。虽然黑塞并不否认死亡的价值和意义,但他并不将死亡作为真正解脱的方式。因此,在《荒原狼》中,“死亡日”是下下之策,如果真正死亡,无疑是荒原狼对自我倔强狼性的一种放弃和背叛。“我终究能学会笑。帕伯罗在等我。莫扎特在等我”是全书最后的文字,说明哈里决定继续在痛苦的真实生活上追求一个理性而愉悦的精神世界。

综上,黑塞的《荒原狼》从庄子的生死观中撷取了部分来展示自身对死亡价值的辩证看待,但其在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再创无疑展现了黑塞对生命本身的深刻关注和重视。《荒原狼》中的生死并非指向肉体和繁衍,而是指向现实中精神的永恒。

4 结论

《荒原狼》探讨了个人自我实现、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以及人类追求自由与解脱的永恒主题。黑塞通过描写哈里人生旅程,体现了老庄思想中对“道”的追求,即通过内在的修养和自我反省达到与宇宙万物和谐相处的境界。作品中融合了东方的老庄思想和西方的个人主义哲学,展现了一种跨文化的哲学思考方式,在向西方读者介绍了东方哲学的深邃和智慧的同时,也促进了文化的相互理解和尊重。黑塞通过这部作品展现了一种超越文化界限的普遍价值观,即通过内在修炼和自我超越寻找生命的意义和目标。这一观念激励读者跨越文化和思想的障碍,有助于读者对多元文化的接受和尊重,促进读者思考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类共通的精神追求和生命意义。

引用

[1] 詹春花.黑塞与东方[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6.

[2] 屈巧红,刘颖.试析黑塞作品中的庄子元素[J].现代交际,2022(8):95-101+123-124.

[3]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4] 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 朱玉婷.互文性视域下庄子“吾丧我”阐释——以《庄子》内篇为核心[J].管子学刊,2024(1):19-30.

[6] 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

作者简介:孔繁荣,女,湖北武汉人,本科,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