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大地艺术节在国内蓬勃发展,艺术与乡村建设融合的模式被人们广泛实践和接受。20世纪60年代,戏剧人类学实践将艺术景观与乡土景观相融合。进入21世纪,艺术以各种姿态参与乡土景观的营造中,这一方面为乡土带来机遇,同时也使其面临异化的风险。
回顾2020年第二届大凉山国际戏剧节戏剧盛典,彝族风情表演成为全场最大的亮点。演出以画卷般的形式生动呈现了毕摩文化、火崇祀、彝族神话和民间歌舞等。在彝历新年前夕,大凉山国际戏剧节选择阿惹妞实景剧场作为戏剧节盛典的举办场所,以彝族本地的文化风情表演作为此次盛典演出的主体,力图以艺术节的形式激活乡土文化,并参与乡土艺术景观的营造中。
1 乡土意象与景观
乡土通常意味着地域性、传统以及自然本真。乡土景观不仅是一种自然景象和空间,还是人类日常生活与活动的特定环境。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在《发现乡土景观》一书中将乡土景观要素描述为“符合乡土习俗,积极地适应环境,具有不可预测的机动性”[1]。中国社会的乡土性中便包含了极其多样的文化、习俗、自然与人文环境,比如凉山彝族。
凉山位于四川省西南部,是最大的彝族聚居地。凉山彝族至少有2000多年的历史,拥有自己的语言文字、宗教信仰,保留着独特而古老的民族文化传统。彝族2000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劳作和世代更迭,逐渐与自然山水交融,形成了彝文化语境中独特的景观世界。这是一个自然、美学、情感与社会的综合体。景观是一种特定的人造空间,意味着人类承担起时间的角色,创造人类历史。针对这一充盈着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历史,人类在注视中产生了某种思索与联想。
1.1 乡土意象
意象是与人类情感活动相关的形象、图像,常常伴随着美感、灵性、不可言说和多义性的产生。乡土意象必定是与情感和主观感受相关的。比如《乡土中国》所描绘的那种“像植物一般”在一个小地方生下根并“直接有赖于泥土”的乡土生活方式,就是一种质朴且充满张力的意象[2]。扎根泥土的种子对于泥土的深深依恋,成为我们对乡土生活最富于情感的浪漫想象。
彝族文化中可见性最强的意象之一是“火”,彝族相信火有净化的作用。在古典史诗《勒俄特依》中,英雄支格阿龙射下炙烤大地的六个太阳和七个月亮,人们燃起火把走向大地,火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光明与重生。这是有关“火把节”的众多传说之一,火崇拜孕育了彝族与火相生的独特文化习俗。在大凉山的戏剧盛典上,支格阿龙在实景剧场上空摆出挽弓射日月的造型,火元素以各种样式呈现在舞台上,艺术家借助舞台技术戏剧性地还原了神话场景。在这里,我们看到乡土意象借助艺术手段,实现了从主观想象到可视化景观的转化。
1.2 乡土景观
如果说乡土意象带有部分主观的感受和个人化的情感——比如说“火”意象在彝族文化的语境中可以被视作神圣的、神秘的,而其他文化语境中的人则可能认为火是邪恶或危险的。那么景观则更强调外显的、可视性以及共享等特点。火把节是属于彝族的乡土生活,是为这个群体共同创造、共同所有的历史化的景观。这个景观是由多种要素形成的综合性时空——夜晚、火把、神灵、月光、山水、聚落、歌舞……这种景观同意象的个人化、私密化、不可言说等特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乡土生活是如何被景观化的?首先,乡土生活具有自然性。人类栖居于乡土之中,遵守着乡土的自然秩序和生物的生存本性,力图顺应自然求得生存。其次,乡土生活具有地域性。作为特定地域群体的人类,在乡土中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人们劳作、生活并寻求与这片土地和谐共处之道。比如“火把节”的产生和代代相传是源于彝族对“火”的崇拜,是他们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基本需求,“火”对彝族是信仰、历史和生活。然而对外乡人,“火把节”则通常意味着民俗表演、旅游演出,或是被艺术化的乡土景观。本应被视为“生活副产品”的乡土活动,在另一种情境下演变为以营造景观为目的的艺术活动。
2 艺术介入乡土景观
20世纪60年代,波兰导演耶日·格洛托夫斯基引领的戏剧人类学实践从城市和剧场走向乡土,在戏剧活动中将艺术景观与乡土景观融合。自21世纪以来,艺术活动不断介入乡土生活,并以各种姿态参与乡土景观营造,景观化的乡土也成了被观看和被凝视的对象。这种“被观看”为乡土带来了关注和机遇,同时也使乡土面临一些问题——被景观化的生活正在失去其完整性的原貌。
艺术景观往往带有假定性、虚拟性,或者指向一个被创造出来的虚构空间,而乡土景观则指向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在艺术景观中,不会对人物和艺术情境的真实性提出要求,但是在乡土景观里,所有的人和情境都应当具有自然本真的特性。艺术化的乡土景观正在失去其真实性。
2.1 被异化的乡土
近年来,各种文化旅游和艺术节为乡土发展带来商业机遇的同时,乡土文化正面临着被拆解的风险。作为有机整体的乡土生活演化为“巨大的景观的积聚”,从中脱离出来的个别图像被切割成细碎的生活片段,这些片段中的一部分又被重新拼贴形成另一种景观,一种从日常生活中抽离出来的、被观赏的景观,这种再造的“另一种景观”恐将乡土生活引向异化。
《文化人类学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书中以国内旅游区常见的“地方婚俗表演”为例,阐明了“脱离传统的文化消费”将对文化传统本身造成怎样的伤害。当“文化的庄重、仪式的内涵以及人们的情感都被抽离出来,仅仅婚礼的外壳被留了下来”之时[3],而这种虚假的乡土景观也并非当地的日常生活,却是一种边缘的、虚假的世界,那么,真实的日常生活就被这种不断重复的伪生活取代了,原本最应当被珍视的乡土文化与人的价值却在所谓的乡土景观中缺席了。
2.2 被激活的乡土
2006年“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中,艺术总监北川富朗结合日本新潟县地震灾后重建工程,建造了亭子外观的能剧舞台,上演《中越大地震复兴祈愿〈妻有观世能〉》。艺术家以复兴祈愿为主题,选择能剧这种仪式感极强的传统演剧形式,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进行演出。人们带着对自然与生命的敬畏之心观演。该展的策划初衷并非创立一个艺术节,而是在目睹乡村老龄化、空心化、边缘化后,希望借助艺术挽救正在消失的乡土景观,引领人们通过艺术感知乡土生活,激活乡土景观。
随着经济的发展,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乡村的老龄化、空心化也是我们正在面对的严峻课题。此外,科技也在削弱人类与乡土的联系,削弱艺术与生活的联系,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将目光由城市转向乡村。“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的成功经验值得研究和借鉴,特别是像《妻有观世能》这种具体的艺术项目带给我们的启示,比如艺术和乡土的关系是什么?应当怎样把握艺术活动与乡土生活之间的界限?艺术活动如何更健康地参与乡土景观的营造中去?
3 乡土艺术景观营造
3.1 借艺术弘扬乡土文化
乡土文化是一种遵守传统和习惯的生活方式,借助艺术活动将生活方式景观化,通过表演将流逝的时间可视化,这些都有助于乡土文化的传承与传播。例如,《阿惹妞》这类民俗演出,就场景化地呈现了彝族史诗、民俗、歌舞和生活片段。这要求艺术家要立足乡土文化,在艺术活动中保持乡土艺术景观的本真性,使文化语境之外的观众可以体验到真实的风土人情和内在的文化精神。
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一书中指出,外来人的感知过程经常都是用自己的眼睛来构组一幅图景,本质上是从审美的角度去评价环境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视角。世外人看重的是外在,其评价依据是一般意义上的审美标准。相比较而言,本地人是通过行为、习俗、传统和神话传说等方式间接表达出来[4]。乡土艺术景观应当与乡土文化产生内在的联系,具有精神性和文化性,单纯为了娱乐消遣而创造出的景观是空洞乏味、没有意义的,因此这就需要本地人参与到这类艺术活动的创造中。
3.2 借乡土挖掘艺术潜能
乡土文化可以借助艺术活动得到弘扬,反之,艺术也可以依托乡土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景观。比如说,生活在草原的人和生活在雨林的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就是不同的,依托于独特的乡土景观,人们会对时间和空间产生特殊的理解,甚至展现出独特的关系。
在大凉山戏剧节上演的沉浸式昆曲《浮生六记》便借助独特的乡土环境实现了景观再造。沉浸式演出的观赏要点是在特定表演场域内,观演双方共同经历一段时空旅程,强调观众参与、体验与互动,因此演出的艺术性同演出环境密切关联。该剧自2018年起在苏州沧浪亭驻演,此次演出空间从苏州古典园林切换到西昌市听涛小镇,这对演出场景处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创作团队试图将场景虚拟化为苏州园林,现实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这就对表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在演出中积极适应环境,并通过更具感染力的表演打动观众。随着剧情发展,表演空间移动到院落的顶层平台,这是一个视线更高远、更宽敞的狭长空间。沈复默默站在空间的一端,看着芸娘远去的背影,远处是邛海开阔的水面,身后是初冬萧瑟的山景,情景交融,营造出极为漫长与特殊的时空感,观众对剧中的人物关系和人物心理也有了新的理解。一片海、一阵风、一滴泪,有如神来之笔,这就是戏剧依托乡土环境营造的独特艺术景观。
4 结语:艺术与乡土共生
20世纪60年代,戏剧人类学实践将艺术景观与乡土景观融合。进入21世纪,艺术以各种姿态参与到乡土景观的营造中,景观化的乡土生活成为被观看的对象,这一方面为乡土带来机遇,同时也使其面临异化的风险。艺术化的乡土景观正在失去其本真性,而原本最应当被珍视的乡土文化与人的价值却在一些所谓的乡土景观中缺席了。本文由大凉山国际戏剧节谈起,借助“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的一些成功经验,试图探讨艺术应当如何参与乡土景观的营造的论题。
首先,艺术介入乡土应当以高度共情的姿态,对传统文化心存敬意,深度参与乡土生活和乡土景观的营造,而不是止步于表面。其次,艺术家对乡土应当怀有敬意,他们从事的艺术活动要关怀乡土,特别是要关注生活在乡土中的人的命运,使艺术与乡土产生共情。最后,发生在乡土中的艺术活动应当与乡土的生活情境发生关联。艺术活动进入乡土不仅仅是为了演出、展示和改造乡村,而是应当与乡土结合,特别是要鼓励本地人的参与,双方共同营造乡土艺术景观。
乡土文化借助艺术活动将生活方式景观化,通过表演将流逝的时间可视化,这些都有助于乡土文化的传承与传播。反之,艺术也可以依托乡土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景观。在理想的乡土艺术景观中,艺术与乡土应当建立一种基于文化包容的多元共生关系,在这一关系中,艺术与乡土相互得到抚慰与滋养。
引用
[1] 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发现乡土景观[M].商务印书馆,2016(11):5.
[2] 费孝通.乡土中国[M].作家出版社,2019.
[3] 麻国庆,朱伟.文化人类学与非物质文化遗产[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12):172.
[4] 段义孚.恋地情结[M].商务印书馆,2018(5):92-94.
作者简介:焉若文(1980—),女,北京人,博士,讲师,就职于中国戏曲学院。
海外文摘·学术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