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泰淳在1938年的“庐州”

2024-12-08 00:00陈婉
海外文摘·学术 2024年11期

武田泰淳原是竹内好创立的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他在日本战败后正式登上文坛,并成为“战后派”代表作家。在1938年武汉会战期间,日本军部和政府召集文学者组成“笔部队”进行侵华战争宣传,其中庐州就是“笔部队”前往的要地之一。在小说《庐州风景》中,武田泰淳以自身的战争经历为原型,描写了日军占领下的庐州霍乱肆虐的现实状况。本文以武田泰淳在《庐州风景》中对霍乱的描写为线索,将“笔部队”发表在报刊和杂志上的相关文章与之对照,通过一手档案资料考察1938年武田泰淳在庐州的经历。

0 引言

《庐州风景》是日本“战后派”作家武田泰淳以自身的战场体验为原型创作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初稿创作于1939年,在1942年和1946年经过两度修改后,收录于武田泰淳战后出版的首部创作集《才子佳人》(东方书局1947年)中。在小说《庐州风景》中,武田泰淳以独特的叙事策略揭示了日军占领下的庐州霍乱肆虐的战争现实。1937年至1939年,武田泰淳被征召为侵华部队的辎重兵。在被征召期间,武田泰淳曾从庐州当地邮寄书信给竹内好等中国文学研究会的同仁,并写下《土民的脸》《寄给北京之辈的诗》等作品。而在回国后,武田泰淳随即开始尝试创作小说。1939年创作初稿后,历时长达8年才最终发表的小说《庐州风景》,可以说是武田泰淳从中国文学研究者向小说家转型的出发点。那么,武田泰淳为何要在随笔、诗歌和小说等不同形式的作品中不断重述在庐州的战场体验?小说《庐州风景》的叙事背后又有怎样的作家经历和时代背景?本文将通过相关一手档案资料,对此作出考证和分析。

1 1938年的庐州与武田泰淳的战争经历

作为小说《庐州风景》的舞台,庐州,即现今的安徽省合肥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四周曾有城墙环绕并有七道城门[1]。而在1938年,该地被侵华日军当作进攻武汉的重要据点。日军在1938年5月占领庐州之后,于同年7月上旬至8月下旬将隶属于其第二军的四个师团逐步集结于此,并在大本营下令开始侵略武汉的8月22日的翌日,在庐州成立了战斗司令所[2]。

尽管武田泰淳从战时到战后反复叙述他在庐州的经历,并将其写进《庐州风景》和《有细菌的风景》等小说作品中,但关于这段经历还有不少未解之处。木田隆文通过武田泰淳自身的记述并加以资料的佐证,大致确定了武田泰淳从1937年10月开始被征召到之后的两年间在中国到达过的地方[3]。川西政明在其著作《武田泰淳传》中试图解明武田泰淳被征召期间具体的所属部队,但仍存在误认的情况[4]。由于相关一手资料的缺乏,武田泰淳在庐州的事实状况仍有待证明。

根据笔者对日本的亚洲历史资料中心所收藏资料的调查可以确认,武田泰淳所在的“小林新部队第一分队第三班”,在武汉会战时作为“近卫师团第十陆上输卒队”,被编入隶属于侵略武汉主力军第二军的“第二野战勤务队”。“第二野战勤务队”是日军综合各大师团的输卒队重新编成的部队,于1938年7月19日在南京成立,同年9月和11月可以看到其本部依次转移到庐州和汉口的信息。在武田泰淳被征召期间寄出的军事邮便上,可以看到盖有“小林新部隊 検閲済”(小林新部队 已审查),“陸軍歩兵中尉 小林新太郎”(陆军步兵中尉 小林新太郎)的印章。而“第二野战勤务队”属下的“近卫师团第十陆上输卒队”的队长即为小林新太郎,这一点与军事邮便上印章的信息相互吻合。在“第二野战勤务队状况概要”中,可以确认武田泰淳所属的“近卫师团第十陆上输卒队”1938年7月31日以及10月20日在庐州的记录[5]。由此可以推断,武田泰淳应是1938年7月下旬至10月上中旬滞留庐州将近3个月的时间。在去世前不久发表的《虚幻的百日草》(1976年1月《新潮》)一文中,武田泰淳回忆起被派遣到庐州的时间大约是7月至10月初,这与笔者调查的武田泰淳所属部队在庐州的时间非常接近。

在小说《庐州风景》中,武田泰淳以女性第一人称手记的形式,描写了战时庐州的现实状况。主人公水野雪江是一名日军的从军护士,在随军经过许多城镇后被分配到了庐州的野战预备医院。战争中的庐州沦为一片废墟,城中霍乱肆虐。日军的医院占领一所中学的校舍,随着霍乱感染者的急剧增加,校舍周围的民宅也被凿穿扩充为病房。日军中霍乱致死率高达三分之一,感染霍乱的士兵全都出现“比死人还丑恶”的病容并变得虚弱不堪,与此同时,日军仍从前线源源不断地运来新患者。

正如《庐州风景》中提示日军中的霍乱肆虐与侵华前线的关联,1938年在占领庐州的日军中爆发的霍乱,与侵华战争逐步扩大到武汉会战的动态密切相关。战时日本兴亚院发行的一份调查中写明,霍乱是在1937年淞沪会战时突然爆发,1938年5月再次发生后,同年的7月至9月成为感染高峰期。武田泰淳开始被分配到庐州从事霍乱防疫是1938年7月,这正与日军侵略导致霍乱在中国肆虐的时期相重合[6]。

日本战时在华最大的医疗团体同仁会在其机关刊物《同仁》1938年8月及9月号上,连载了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对中国传染病流行状况的调查。该调查显示,从1938年5月起,中国各地便开始爆发霍乱、痢疾、伤寒、天花等传染病,其中以霍乱最为猖獗,而国民党政府为阻止日军进击,于同年6月在河南郑州的花园口决开黄河大堤,使得相关地区传染病的流行更加严重[7]。由于该调查是以日军占领下的中国大中城市为主,因此并没有出现庐州相关的信息。但从中可以看到,当时霍乱最为严重的城市是上海。上海在1938年7月31日至8月6日仅一个星期内霍乱确诊患者1271人,其中死亡人数254人。与上海民众中霍乱死亡率约占霍乱感染者两成的这一情况相比,可知《庐州风景》中记述日军中霍乱死亡率达三成的程度。由此也可见,《庐州风景》中描写的霍乱与日本的侵略战争引发霍乱等传染病在中国肆虐的事实密切相关。

关于在占领庐州的日军中爆发的霍乱,曾是侵华步兵的东史郎在其日记中进行了记录。出于对侵略战争的反省,东史郎在1987年将他的日记公开发表。东史郎所属的第十六师团在武汉会战时也被编入了第二军,他在1938年8月29日跟随部队来到了庐州。在其日记中,东史郎记录了到达庐州后看到的情景:“这是个很脏的城市,没有一个老百姓。家家屋内都被破坏得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士兵们随处大便,臭气熏天。发生霍乱了,令人放心不下。”“小东门附近有一排脏兮兮的房子,遭到战争重创的庐州,充满了脏、乱、污垢和霍乱。”而在离开庐州后不久,患上疟疾的东史郎误以为自己得了霍乱,并写下了“绝对没有得救的希望”的痛苦心情[8]。东史郎的日记不仅证实了日军对庐州的侵略和破坏,同时也记录了他对霍乱这一致命传染病的恐惧心理。

而武田泰淳作为中国文学研究者,也同样被征召为一名侵华士兵踏上中国的土地。在来到中国后,武田泰淳不仅目睹日军对中国的侵略和对中国人的杀戮,自身也身处死亡和传染病威胁的极限状况。在1938年9月从庐州寄给竹内好的信件中,武田泰淳提到在庐州的医院忙于运送和照顾大量的霍乱患者和自己感染了疟疾的经过。他在信中写道:“时间如同可怕的铅流一般,缓慢而沉重地流逝着。我的思绪没有清晰的时候,几乎感受不到自我的存在。当我来到医院后发烧卧床时,我对照顾我的朋友挖苦地说道:‘我死了也无所谓,何必那么害怕死亡?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9]”在小说《庐州风景》中,主人公水野雪江因疟疾病倒,却在发热的梦中把霍乱等病菌看作“绚烂的光景”。对于每日定时盘旋在庐州城中的成群乌鸦,主人公也视为“风景”,并说起自己在见过“各种各样的尸骸”后,对“作为风景的尸骸”的“感觉”。主人公的“感觉”就如同照相的底片一般,将悲惨的战争现实反转为“风景”。可以看出,小说中对战争现实的独特叙事,正来源于作者武田泰淳曾经面对传染病等极限状况的战争体验。

2 武田泰淳的《庐州风景》与“笔部队”的“战争文学”

武田泰淳跟随所属部队在庐州的时期,正值“从军作家”火野苇平描写徐州会战的《麦与士兵》风行一时。武田泰淳在庐州期间阅读了《麦与士兵》,并随即表示对这种“报告式反知性的战争文学”的厌恶[10]。而同一时期,与侵略武汉几乎同步,日本军部和政府利用作家和文化人士组成的“笔部队”进行对侵华战争“国策”的宣传。在组成“笔部队”的22名作家中,片冈铁兵、泷井孝作、中谷孝雄在去往前线的过程中到了庐州,并因连日下雨从1938年9月26日起在当地滞留了10多天。他们通过日本国内各大报纸和杂志媒体发表了宣传文章,其中有关庐州的部分,就有片冈铁兵的《汉口从军前记——在庐州》(1938年10月2日《东京朝日新闻》)、《兵站输送的困苦——来自庐州战线》(1938年10月9日《读卖新闻》),泷井孝作的《庐州的雨》(1938年10月12日《读卖新闻》)、《从上海到庐州——从军通信》(1938年11月《文艺春秋》),中谷孝雄的《南京与庐州》(1938年12月《文艺》)、《前线追及记》(1938年12月《新潮》),其中中谷孝雄的两篇文章还收录在其后出版的《沪杭日记》(砂子屋书房1939年5月)一书中。

需要注意的是,日本军部和政府直接策划和派遣“笔部队”,正与火野苇平的《麦与士兵》这部大受追捧的“战争文学”作品密切相关。在火野苇平的《麦与士兵》发表前不久,发生了作家石川达三因小说《活着的士兵》遭到禁止发行和刑事处分的事件。作为杂志《中央公论》的特派作家,石川达三于1937年12月末前往上海和南京,并根据自己所见到的大屠杀后南京的惨状以及对南京侵略士兵的采访,创作了小说《活着的士兵》。然而,因为暴露了日本士兵残杀中国人的现实状况,《活着的士兵》在《中央公论》1938年3月号上发表后随即遭到日本军部和政府的封杀。与此同时,获得当年芥川奖的火野苇平在军队中迅速被提拔为报道部成员。在日本军部和大众媒体的合谋造势之下,火野苇平根据徐州会战的经历写下的《麦与士兵》,不仅在著名杂志《改造》1938年8月号上刊载,其同年9月出版的单行本也热卖高达120万册。包括《麦与士兵》在内,火野苇平发表的“士兵三部曲”在战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并被改编成歌谣、电影等多种形式,广为流传。

根据五味渕典嗣的考察,日本军部和政府策划“笔部队”,具有以火野苇平《麦与士兵》的“成功”为范本,同时对石川达三《活着的士兵》事件所显示的文学文本扰乱国民国家秩序的可能性加以管控的企图。正是在火野苇平的《麦与士兵》出现之后,日本文学实质地承担起军部和政府所预谋的统制日本国民、操纵社会舆论的“思想战”“宣传战”的功能[11]。

纵观“笔部队”的文章可以看出,他们不仅自觉迎合日本军部和政府的宣传“国策”的指示,还有意地将日军侵略造成的大规模破坏说成是中国军队所为。泷井孝作详细记述了“笔部队”搭乘军用飞机到上海、杭州、苏州、南京和庐州,几乎每到一处都有日军将校带领进行“战迹巡游”以宣传日军英勇战斗“美谈”的行程[12]。而关于庐州,片冈铁兵、泷井孝作、中谷孝雄三名作家不约而同地将其形容为一片“废墟”。对于庐州沦为废墟的原因,片冈铁兵写道,“敌军在退却的一路上将道路体无完肤地毁掉,想想为了修缮这样的道路,需要耗费多少士兵的汗水和劳动”,并说是“中国军队将日军作为据点的这座城破坏殆尽”[13]。中谷孝雄也说道,“这座城据说是被退却的中国军队所摧毁,一副不忍直视的惨状。”[14]。然而,即便查阅当时日本国内报纸的报道也能够知晓,日军在1938年5月侵略庐州时,使用航空队接连发动了三次轰炸。从而可以证实庐州这座古城沦为一片废墟实为日军实施无差别轰炸的侵略所致。

与此同时,“笔部队”的成员在上述发表在日本国内报刊杂志的文章中,完全没有触及日军中霍乱爆发的事实。不过,中谷孝雄的文章透露出,他在去往前线途中看到清澈的泉水想掬水一饮时,想到霍乱的流行便打消了主意。由这一细节可以看出,“笔部队”对日军因霍乱伤亡的事实并非没有见闻,而是因为这一事实容易使日本国内的读者联想到日军的“失败”而选择性地失言。作家石川达三在《活着的士兵》被查禁后,以“恢复名誉”的目的再度赴华并写下了《武汉作战》。在这部长篇作品中,石川达三提到江西九江发生了霍乱,并说霍乱发生是因为中国军队在撤退时投放了霍乱病菌,而霍乱在仅仅两周时间就被消灭是“日本医学的胜利,同时也是日军的胜利”[15]。

与“笔部队”和“从军作家”的文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武田泰淳不仅在同时期的书信和随笔中谈到他在庐州经历的日军中霍乱爆发的状况,并在回国后就把这样的战争现实写进小说《庐州风景》中。在《庐州风景》中,主人公通过“感觉”把悲惨的战争现实反转为“风景”,正是武田泰淳面对日本军部和政府的审查和煽动宣传,以及在日本军国主义盛行的大背景下流行一时的“报告式反知性的战争文学”所采取的叙事策略。

3 结语

武田泰淳在《庐州风景》中通过实有地名构筑出小说的文本故事空间,小说结尾所描写的豆叶池,不仅与武田泰淳在庐州的经历密切相关,同时也是解读这篇小说的关键。在《关于中国文化的信》(1940年1月《中国文学月报》)中,武田泰淳回顾了1938年在庐州的豆叶池的经历,并表达了对于文化的思考。在文中,武田泰淳指出,如果公园变得荒无人烟成为了废墟,原本活着、劳动着的中国人只能逃难乃至惨死,那么文化就只是毫无意义的“堆积”[16]。战争期间在庐州的经历和思考,成为武田泰淳创作小说《庐州风景》,并从中国文学研究者向小说家转型的出发点。

引用

[1] 左辅纂修.(嘉庆)合肥县志[M].合肥市地方志办公室整理. 安徽:黄山书社,2006.

[2] 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支那事変陸軍作戦2[M].東京:朝雲新聞社,1976:136,140,141.

[3] 木田隆文.武田泰淳従軍期年譜考[J].國文學論叢,1997(42): 61-73.

[4] 川西政明.武田泰淳伝[M].東京:講談社,2005:159.

[5] 第2野戦勤務隊状況概要 7月31日現在ほか.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資料番号C11110527000.

[6] 中支調査機関聯合会社会文化分科会.中支ニ於ケル医療防疫調査書[M].興亜院華中連絡部,1941:127.

[7] 外務省文化事業部調.最近の支那に於ける伝染病流行状況(其二)——昭和十三年九月十日[J].同仁,1938(9):48.

[8] 东史郎.东史郎日记[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472, 496.

[9] 武田泰淳.戦地からの手紙——竹内好·松枝茂夫(一九 三七——一九三九)[J].辺境,1988(7):5.

[10] 武田泰淳.戦地より[J].文芸,1938(11):231.

[11] 五味渕典嗣.プロパガンダの文学 日中戦争下の表現者たち[M].東京:共和国,2018:89,112.

[12] 瀧井孝作.上海より廬州まで——従軍通信[J].文芸春秋,1938(19):190-196.

[13] 片岡鉄兵.兵站輸送の困苦——廬州戦線より[N].読売新聞,1938-10-9.

[14] 中谷孝雄.南京と廬州[J].文芸,1938(12):195.

[15] 石川達三.武漢作戦[M].東京:中央公論社,1940:79,83.

[16] 武田泰淳.武田泰淳全集 増補版第十一巻[M].東京:筑摩書房,1978:242-243.

作者简介:陈婉(1991—),女,广东揭阳人,博士研究生,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