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交响乐指挥先驱——张宁和

2024-12-07 00:00王道
名人传记 2024年12期

众所周知,合肥张氏家族以四姐妹为著名,但事实上,张家六兄弟也是各有才学。

张宁和是张家十姐弟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父异母的成员。他是共和国早期的交响乐队指挥和首席小提琴家,因其后半生几乎在海外度过,故极少被国内音乐人谈及。

然而,作为极具音乐天赋且终生以此为业的音乐家,张宁和在音乐事业上的追求有必要被追溯和记录下来。本文作者根据其家人的点滴回忆及中国音乐史史料撰成此文,希望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张宁和。

张家小弟有志气

1926年11月5日,张宁和出生于江苏苏州。母亲韦均一出身江阴书香门第,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曾受业于黄宾虹、许徵白、汪声远等名家,并因成绩突出被马公愚撰文称赞:“禀资颖异,而好学之笃尤不可及,于文学诗词书画均斐然可观,他日大成,何能限量!”后来,韦均一经人介绍认识了大她十二岁的张冀牖。其时,张冀牖创立的苏州乐益女中急需帮助。韦均一毕业于新式学堂,对文学、书画、昆曲都很有见解。约在1923年,韦均一与张冀牖结为夫妻。嫁给张冀牖后,韦均一一度担任乐益女中代理校长。

张冀牖热心于教育事业,对于孩子的教育也持开放的态度,家里常常有昆曲和新话剧演出。张宁和从小喜欢音乐,对小提琴情有独钟,并跟随三哥定和学习,打下了基础。

1933年,二姐允和与周有光婚后住在上海,张宁和住到了二姐家中。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琴,下巴处都磨出了血,结痂后又被磨破,仍矢志不移地练习。起初,张宁和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就读。抗战时期,他随父母到合肥肥西乡下避难。没想到,1938年10月父亲突然病逝,当时姐姐哥哥们都在昆明或者重庆工作,只有他,陪着母亲默默把父亲的后事办了。

后来,张宁和也去了重庆,继续在音乐领域深造。在五哥寰和新婚之际,他身背小提琴,不远千里穿越三个不同军事势力掌控的地区,回到肥西乡下参加婚礼,为五哥、五嫂献上自己的小提琴演奏,以祝福他们的新婚。1945年,张宁和进入上海音乐专科学校攻读作曲和小提琴。

1947年1月,在二姐允和与姐夫周有光赴美考察前夕,张宁和给他们写了一封信,感谢他们对自己的照顾:

二姐,我永远记得你敢说敢为,爱人如己的精神,你身体瘦弱,可是为别人做事起来,总是走在前头。你消耗世界上的食物不及常人一半,可是做事的成绩却数倍于人,似乎你就是生存着为人服务的。有多少人在你的扶持下伸张了正义,而得到了他们应得的权益,有多少对漂亮的哥、姊们在你的帮助下成就了美满的姻缘。我想,那些受你恩泽的人,纵使不在言行上表示出来,也会常在心头感激着的。周(有光)二哥,我永远记得那些晚上,我们不倦地谈天,热烈地辩论,我不断地发问,你不惮烦地娓娓解述。从这些谈话里,我得到了不少前所未闻的知识,学得了不少前所未见的思想。不但如此,无形中从与你日日相处的生活里,我相信,你的品味,你的风度,你的幽默和趣味感,的确给了我感化和影响。只是使我对你觉得对不住的,就是我不曾听从你的劝告,仍专心学习了音乐。可是你的好意,你对我的爱护,是我忘不了的,我永远记得!

永远是你们的小弟 宁和

在完成国内的音乐深造后,张宁和得到一个去法国巴黎音乐学院留学的机会。但当时家里遭遇各种变故,出国留学面临资金困难。哥哥姐姐们听说这件事后,立即召开家庭会议商议,在表决时,大家一致支持弟弟去留学。至于学费,他们决定合力筹集,并在很短的时间内筹到了这笔费用。

1947年,张宁和赴法国留学,在巴黎音乐学院向音乐家布翁(Gabriel Boaillen)和贝纳德第(Rene Benedetti)学习小提琴,随音乐家拜葛(Eugene Bigot)学习指挥。毕业后,张宁和成为当时国际青年交响乐团中唯一的中国面孔。也是在这个乐团中,张宁和遇到了一生的伴侣——毕业于比利时皇家音乐学院、同样学习小提琴专业的罗吉兰,一位美丽的比利时姑娘。

二十六岁成为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首任指挥

张宁和没有打算在国外发展,1952年,他和罗吉兰一起回到中国,在苏州小住。次年7月,张宁和来到北京,担任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第一任指挥,罗吉兰则成为152f08c38d332ba56c8007ebf1cc2bd3团里的小提琴手。据乐队队员回忆,比利时籍的罗吉兰成为中国国家级乐团的小提琴手,应该是缘于“团结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的考虑。1954年,两人结婚。

应该说,张宁和是“临危受命”担任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的指挥的。管弦乐队成立后多次与国外乐团联合演出,但因为队员年轻、对于合奏不够熟悉,大家都感觉演出有些吃力,乐队指挥的人选因此显得尤为重要。张宁和参与的首个重大演出,是由郭沫若编剧、马思聪作曲的大型诗剧《屈原》。该剧为纪念屈原逝世二千二百三十周年而创作,剧目十分复杂。这是一场浩大的演出,参与单位和人员非常多,参加演出的演员也多为名家,如赵丹、谢添、白杨、曾宪涤、顾而已等。排练中,作为指挥的张宁和与作曲家马思聪产生了较大分歧,以至于排练无法继续下去。根据当时的小提琴手梁庆林回忆,两人产生分歧后,张宁和干不下去,为此韩中杰及时顶上。该剧于1953年9月12日在北京青年宫剧场顺利完成首演,引起各界广泛的关注和赞誉。有专家评论说,把“诗剧音乐”作交响乐化的处理,音乐分量之重,演奏规模之大,这还是第一次。值得注意的是,在指挥的署名上,张宁和是与韩中杰并列的。这说明,张宁和还是参与了这场演出的工作。

1954年夏,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作为首都唯一的纯交响乐队,举行纪念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逝世五十周年的演出,当时郭沫若、马思聪、贺绿汀等都为此撰文,并印在节目单上。张宁和作为指挥,完成了开幕狂想序曲、女高音歌唱、男高音歌唱、管弦乐合奏乐章的指挥。这场演出被誉为“新中国成立以后北京第一场交响音乐会”,在现场聆听演出的法国乐评人伊蕾娜·霍女士早在家乡时就与张宁和熟识,她撰文称:“今天,北京的音乐爱好者第一次听到了他们引颈以待多时的交响音乐。我和同伴就座时留意到的,是周围观众一张张充满兴奋和喜悦的面孔。帷幕升起了,六十位年轻的乐师出现在台上,穿着似乎已经成为国民服饰、衣纽扣至颈项的精美衬衣……乐师们在指挥的领导下融为一个整体,忠实地演绎一首时间、空间俱远的作品。”

此外,由张宁和担任指挥的演出还有“夏季音乐舞蹈晚会”、俄罗斯音乐家格林卡一百五十周年诞辰音乐会、1955年8月在波兰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的演出、“中央乐团星期音乐会”(部分)、“圆舞曲音乐会”等。除了指挥,张宁和还兼任配器。1957年,由三哥张定和作曲、李建庆作词的大型合唱作品《人民英雄纪念碑》由中央广播合唱团演唱:“石碑挺立入云霄,碑身金光千万道,人民英雄永不朽,烈士精神万古不消……”张宁和担任音乐配器,参加了演出。

与此同时,自1955年起,张宁和在新影乐团担任指挥,使该团的演奏水平大大提高,在社会上得到赞誉。同年,张宁和与罗吉兰的女儿在北京出生,使他们更加坚定了留在国内发展的决心。1958年我国首次上演芭蕾舞剧《天鹅湖》时,周总理指定由新影乐团担任音乐演奏,由张宁和担任指挥。

张宁和担任指挥没有架子,与同事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一次,张宁和指导一位乐手敲鼓,他让鼓手用点力气,鼓手担心会把鼓敲破了,不敢下手。张宁和说,你尽管用力敲好了,敲坏我来赔!这一番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很多年后这位乐手还记得这件事。

所编音乐字典成为中国琴童必备书目

1956年7月10日,中央乐团正式成立,很快便迎来了“第一届全国音乐周”的盛大演出。音乐周前安排有三场预演节目,这种演出显然带着广告的性质,希望以此引起国内外音乐界对音乐周的关注,其中张宁和指挥演出冼星海的《民族解放交响乐》(《第一交响曲》)片段。在之后的正式演出中,张宁和指挥演出著名作曲家李焕之新创作完成的《春节序曲》的三个乐章——《情歌》《盘歌》《灯会》。演出获得空前的成功,乐团成员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接见。

当时,中央乐团采取“请进来,送出去”的方针,即把乐队成员送出国接受培训,同时邀请国外的名家前来执教,张宁和因此有了与国外名家同台指挥的机会。在1957年的“中央乐团星期音乐会”上,德国指挥戈斯林指挥演出莫扎特的《D大调哈夫纳小夜曲》和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张宁和则紧接着指挥演出刘铁山和茅沅的《瑶族舞曲》、德沃夏克的四首《斯拉夫舞曲》,以及约翰·施特劳斯的《艺术家的生涯》、《蝙蝠》序曲。

张宁和非常乐于与国外名家交流,每每有此机会,便有及时的记录和论文发表。1955年,他在《人民音乐》第十一月、十二月合刊上发表《卓越的苏联指挥——杜勃洛夫斯基同志在我国》,文中提及:“为了帮助我国的青年艺术代表团的交响乐队参加第五届世界青年与学生联欢节演出,莫斯科国家交响乐队的指挥维克多·巴甫洛维奇·杜勃洛夫斯基同志于今年六月中来到北京。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就来听我们的乐队演奏。”对于外国专家的指教,张宁和很注意虚心学习。比如,杜勃洛夫斯基在为他们排练时指出乐队座席太分散,于是按照苏联乐团座席布局进行了重新安排。张宁和觉得,如此一来,自己在指挥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时,确实更能充分展示乐章中的强烈节奏,显示铜管乐独奏的能力。杜勃洛夫斯基对于乐队的系统训练还包括指挥的肌肉放松练习、乐队成员学习起拍与呼吸的关系、每个乐队成员都体验指挥个别乐章以加强演出者与指挥的配合等。经过杜勃洛夫斯基的指导,乐队当年8月4日在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演出后,获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在美琪大剧院的演出也是如此。

在1958年第三期《人民音乐》上,张宁和发表《“克洛德·德彪西——法兰西音乐家” 为纪念德彪西逝世40周年作》。4月19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播放关于德彪西的音乐节目,中央乐团演奏的德彪西作品会随之播出,这篇文章便是为诠释德彪西作品而作。张宁和在文章中系统介绍了这位法国作曲家的管弦乐、歌剧、室内乐、钢琴曲、歌曲等多种音乐作品,还对德彪西的生平、成长经历有着详细的钩沉,并阐述了自己对德彪西音乐贡献的理解。

除了在专业刊物上撰写音乐论文外,张宁和还与妻子罗吉兰共同编写了一本《音乐表情术语字典》。该书于1958年5月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至今仍在不断再版和加印,成为无数中国琴童学习西方音乐的必备工具书,发行量极其可观。

张宁和在该书的序言中写道:

我们演唱、演奏的根据,是乐谱。

乐谱传达作家的乐思,有两方面:音符和表情术语。当作曲家创作的时候,他一方面把音符记在纸上,一方面也把音符所不能说明的,而他自己希望用某种表情、速度、音色来表演这首乐曲的想法,用文字写在乐谱上。为了更好地理解乐谱,我们必须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从十八世纪初以来,是沿用着意大利文来记的。其中一部分现在已变成了世界各国音乐家们通用的术语了。

亲朋老友再聚会

20世纪50年代,张宁和曾按照规定多次下乡劳动。1955年的《人民音乐》曾登出《音乐家以极大的热情迎接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高潮》一文,其中提及的音乐家包括张宁和的三哥、作曲家张定和,他将长期下乡体验生活。张宁和则作为下一批的音乐家,于1956年到农村做约两个星期的短期访问。50年代末,罗吉兰曾跟张宁和一起去北京乡下做农活。有一次,上级对罗吉兰给予照顾,不让她下乡劳动,于是大家出发时没有通知她。罗吉兰发现大家都不在,得知原因后,她竟自己骑车十几里路,到劳动地点和大家一起干农活。当地村民拿出自家做的粽子给她吃,使她颇为感动。

1958年3月,张宁和执棒带领中央乐团从北京到天津演出多场在延安时期十分流行的圆舞曲音乐会,配合当时音乐界的“扫黄”行动。这是张宁和此时期最后的指挥活动记录。

1960年,张宁和与罗吉兰移居比利时。据说当时罗吉兰准备回比利时探亲,张宁和欲随从却遇到了阻力,后经领导人过问才得以成行。此后,虽然在异国他乡生活,张宁和还是坚持按照家族的辈分字给三个孩子取名,长女名叫以大,长子名叫以蓝。

在布鲁塞尔定居后,张宁和先后参加了比利时安浮士乐团及其他室内乐团等团体的工作,并主动与中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联系,表达愿意以音乐特长为宣传中国文化做贡献的心愿。罗吉兰则在比利时国家广播乐团担任小提琴手。1968年,张宁和进入布鲁塞尔国家歌剧院任小提琴手,同时教授欧洲经济共同体官员、联合国官员学习中文和书法。1978年6月,张宁和应邀回到中国香港,指导香港泛亚管弦乐团排练。为提高该团的演出水平,张宁和亲自担任指挥,举行了多次音乐会。

1999年,张宁和与罗吉兰终于有机会回北京小住,与家人团聚。这是他们自1960年离开后第一次回国,也是最后一次回国。9月下旬,分别从南京和苏州赶来相聚的四哥宇和夫妇与五哥寰和夫妇到了北京,与住在北京的二姐允和一家、三姐兆和一家和三哥定和一家大团聚。此间,定和向宁和详细问询了他和吉兰在国外的工作情况,做了记录,并在日后将这些难得的信息资料提供给了他们共同的母校上海音乐学院的校友会。

回国期间,张宁和指名要去拜访李凌先生。张宁和在中央乐团工作时,李凌任团长。两位音乐家见面后很是激动,聊了很多。张宁和非常感谢李凌昔日对他的支持和照顾,李凌则表示自己当时从张宁和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9月底,张宁和让张定和的女儿张以童带他和妻子重回中国电影乐团(原新影乐团,今中国广播电影交响乐团)。张以童经过联络获知,张宁和的老同事们会在某一天去单位领工资和电影票,张宁和便在那天来到乐团门口,很快被如期而至的老同事们认了出来。大家在乐团的会客厅聊得不亦乐乎,乐团领导临时订了三桌酒席,欢迎张宁和回国。这是张宁和回国后最令他感到激动和欣慰的经历,他没想到,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记着他对乐团的贡献,还要将他的业绩写进团史。张宁和一再表示,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团里则表示可以与张宁和夫妇继续合作。早在1991年,张宁和已于比利时退休。退休后,他继续教授小提琴。妻子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小提琴,常常一起教孩子们演奏。

2004年12月17日,张宁和在比利时去世,此后罗吉兰依然常常收到张家成员编辑出版的杂志《水》,她对身处于这样一个温馨的大家族感到荣幸。她还记得,自己作为新娘子第一次到访苏州与大家一一拥抱,轮到大哥张宗和时,这位历史学者竟吓得直往后躲。

张宁和夫妇的故事一直延续到2016年年末(正值已去世的三哥张定和百年诞辰),罗吉兰在给与她仍保持通信的定和之女的信里说:“我还希望能继续得到我的中国家庭的消息。祝福你们在新的一年里快乐幸福!”罗吉兰于2023年1月去世,没能再回中国。至此,张家十姐弟及其配偶全部离开人世,而他们所留下的传奇故事则继续流传于人世。

(本文配图由张以童女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