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参与美国原子弹研制的核物理学家,因意识到自己的研究成果最终都会不可避免地变成杀伤性武器后,深受打击。迷茫之中,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为她打开了新视野,她想到中国延安找寻自己的精神家园。结果,她在中国一待就是六十多年,为我国奶牛品质改良和奶牛饲养机械化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并成为领取中国“绿卡”第一人。她为信仰而生,以自己独特的经历留给世人讲不完的故事……
寒春原名琼·亨顿(Joan Hinton),1921年4月20日出生于美国芝加哥。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家族中不乏历史名人,包括数学家乔治·布尔和著名小说《牛虻》的作者艾捷尔·丽莲·伏尼契。寒春最初的中文名叫韩村,是顺着哥哥的中文名韩丁起的。1949年,在延安窑洞寒春的婚礼上,有人送了一首贺诗,其中有句“寒凝大地发春华”(出自鲁迅诗),于是她改“韩村”为“寒春”。
对寒春影响最深的是母亲卡梅丽达·亨顿。父亲是一名律师,在寒春两岁时就去世了。母亲从事教育工作,深受杜威教育思想的影响,强调培养学生的实践能力,发掘学生的好奇心和创造力。在母亲的培养下,寒春不仅形成了自信、乐观、独立的个性,而且勇于探索、勤于思考、善于动手。母亲创办了一所男女学生同读的寄宿中学,寒春就在这里读完了小学和中学。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几乎从来没有为学业发过愁,其中物理成绩尤为优秀。
参与“曼哈顿工程”
1942年6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开展了一项名为“曼哈顿工程”的原子弹研究计划,由当时已获得诺贝尔奖的几位顶尖科学家带领一群年轻的物理学家,建立一个原子反应堆。1944年,年仅二十三岁却已是物理学硕士的寒春,被美国政府遴选为核物理界精英,参与该计划。她被派往位于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进行秘密的原子弹研制实验。
寒春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这项工作,“我一到那儿就知道(要造核武器),可是不知道能不能做一个核武器。那时候都认为,德国也在搞一个(核武器),德国要是成功了,就不得了。所以我们积极地干”。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寒春协助物理学家、“原子能之父”费米,共同完成了原子铀的临界质量的测量工作,这是原子弹研制工作中一个关键性的实验。
曼哈顿工程完成后,寒春接受费米的邀请,进入芝加哥大学核物理研究所工作,并攻读物理学博士学位。当时,她身边云集了诸如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欧文·张伯伦、“氢弹之父”爱德华·泰勒等核物理领域的重量级人物,同学中亦不乏杨振宁、李政道这些未来的明星科学家。可以预见,作为费米的助手、参与“曼哈顿工程”的几位少数女科学家之一,如果寒春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她的科研事业将前途无量。
而作为核物理学家的寒春,那时醉心于“高尚的”纯科学研究,对生产实践不屑一顾,觉得没意思,“太俗”。不久,两颗原子弹把她“炸醒”了。1945年8月,她参与研制的原子弹被投在日本的广岛、长崎,造成大量人员伤亡。这让寒春陷入巨大的痛苦,“我热衷的纯科学竟造出了一个魔鬼,我不能再干下去了!”
由是,寒春积极加入科学家对军方的抗议,参加了旨在争取平民对原子能控制权的“洛斯阿拉莫斯科学家协会”,并跟随协会到华盛顿进行宣传、游说。但是这些社会活动收效甚微,而且寒春发觉,核物理领域越来越封闭,比如她申请的奖学金以及实验所必需的某些试剂,都来自军方的支持,而自己的研究成果,最终都不可避免地会变成杀伤性武器。寒春献身纯核物理研究的理想就此破灭,她深受打击,同时也倍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核物理研究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要亲眼看看‘小米加步枪’的力量”
就在寒春彷徨之时,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打开了她的新视野。其时,她的哥哥韩丁受斯诺的影响,已先行来到中国,并受到毛泽东的接见。韩丁口中“小米加步枪”和“长征”的神话,也令他在康奈尔大学读书时的同学——阳早,对中国充满神往。
阳早原名欧文·恩格斯特,出身于纽约州普通农民家庭,全家一直靠养牛为生,阳早上大学时学的也是农牧系。在康奈尔大学,他与韩丁成了同窗好友,并且对韩丁的妹妹情有独钟。1945年韩丁回到美国后,把自己在中国的经历告诉了他,引发他强烈的共鸣。次年2月,他卖掉家里饲养的奶牛,以联合国总署养牛专家的身份前往上海,后又辗转来到延安。这时,八路军恰好从山西军阀阎锡山手中缴获几十头良种荷兰奶牛,在陕甘宁边区成立了光华农场。他便主动要求到农场当“牛倌”。来中国后不久,当时一位名叫“羊枣”的进步新闻记者被国民党杀害,有人便给恩格斯特起了“羊枣”这个中文名,后来又改为“阳早”,与“寒春”相对应。
延安是一个崭新的天地,充满热情和活力,阳早爱上了这里,同时盼望寒春能够和他共享这一切。于是,他不断地写信向寒春描述解放区轰轰烈烈的革命生活,希望两人能够尽快团聚。阳早信中描绘的另一个世界,也深深吸引了寒春。几经考虑,寒春终于决定前往中国,“我要亲眼看看‘小米加步枪’的力量”。
1948年,在韩丁的帮助下,寒春向宋庆龄主管的中国福利基金会写了一封申请函,希望能来中国担任物理教师。不久,她拿到了录用函,随即申请了护照准备出发。寒春将自己去中国的决定首先告诉了师弟杨振宁。杨振宁这才明白,为什么前一阵子寒春找他学习中文。她学会的第一句中文是“这是一支铅笔”,后来她曾给杨振宁寄过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句中文,现在我在教我的孩子们第一句英文”。
寒春没有向核物理研究所的其他同事隐瞒自己要去中国的决定,虽然费米等人对此都持不同意见,但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向政府透露一丝消息,也没有人阻拦她。离开之前,包括费米夫妇在内的同事们,自发为她组织了欢送会,费米还送给她一部照相机。此后四十年里,寒春就是用这部相机拍下了数千张照片,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1948年,二十七岁的寒春在旧金山搭乘“戈登将军”号客轮前往中国,从此踏上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一个梦想的破灭和另一个信仰的开始”
1948年,寒春揣着宋庆龄的邀请函,来到上海。一踏上中国的土地,寒春就迫切地想要到延安去。但当时国统区与解放区彼此隔绝,前往延安十分困难。
1949年初,北平解放后不久,组织安排两名战士开着卡车护送寒春去延安。得知寒春来到延安的消息,阳早立刻赶来与她相见。到延安后,寒春最大的感受就是人们简朴生活与富有精神之间的鲜明对比,大家一起劳动,一起生活,这让她觉得找到了精神家园。他们逐渐有了扎根中国的想法。
这年4月,阳早、寒春在延安一个窑洞里举行了简朴、热闹的婚礼。没有蛋糕,阳早就用泥巴做了一个,还在上面刻了字。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前往祝贺,并恭送喜幛:“爱情与真理的结合。”寒春后来说:“有人说,我是追随阳早来到延安的,这不对。我去延安,可以说,是一个梦想的破灭和另一个信仰的开始。”
新婚后,阳早、寒春被安排到瓦窑堡农具厂从事农机具的设计和制造工作,夫妇二人都遇到不小的挑战。阳早原本是学畜牧养牛的,对机械制造并不了解;寒春虽然动手能力很强,但从核物理实验转到农机具改造,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考验。由于条件极差和经验不足,他们这一时期的尝试大多失败了。比如,寒春为农场设计了一个风车,但是后来被大风吹爆了;阳早参考美国农场的经验制造了一个四轮马车,但是当地山路狭窄,大型马车并无用武之地。
在瓦窑堡工作近五个月后,农具厂废弃了。阳早、寒春受命到西北部建设新的农场。1949年9月,他们带着八十三头奶牛,落户位于陕北和内蒙古交界的三边牧场。阳早担任副场长,负责整理文件、处理管理上的问题;寒春则在农场担任技术员,帮助当地改良牛的品种,提高奶酪和酸奶的质量。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建设的重心逐渐转向城市,需要大力发展郊区农业以供城市所需。上级决定将阳早、寒春调往西安东郊的闫庄奶牛场工作,以保证西安市的牛奶供应。1953年4月底,阳早结束三边牧场的工作,乘火车前来与暂住在西安的寒春母子相聚。他们已经六个月大的儿子阳和平(名字为宋庆龄所取),这才第一次见到“姗姗来迟”的父亲。不久,一家人立即前往西安的闫庄奶牛场。之后的十几年间,他们都扎根于此,二儿子阳建平和小女儿阳及平也先后在这里出生。
“条件很艰苦,心情很愉快”
来到西安后,阳早任西安闫庄奶牛场副场长,寒春任技术员。1955年,他们又带着繁育的一千多头奶牛,集体并入西安草滩农场,在此一直待到1966年。夫妇二人均从事奶牛品质改良及农机具革新工作。在西安草滩农场生活的这十余年,成为阳早和寒春一段愉快的记忆,那里“条件很艰苦,心情很愉快”。此间,他们研发的奶牛青饲料铡草机,半个世纪后,仍是草滩农场乳品机械厂的主导产品。
“文革”开始后,寒春和阳早夫妇二人被调到北京,阳早任中国电影发行公司译校,寒春被分配到外文委特稿社,做文字翻译方面的工作。他们住进了外国专家楼,日子反倒过不习惯了。于是,他们又打报告,要求重返农场,从事农业相关工作。终于在1972年,他们如愿到了北京红星农场,回到了他们热爱的土地。
改革开放后,养牛机械化又被提上日程。寒春和阳早正是这方面的专家,于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他们来到北京沙河中国农机院小王庄试验站,开始尝试机械化养牛。阳早设计安装的管道式挤奶设备,寒春设计的直冷式奶罐,在中国率先实现了奶牛饲养机械化,成为中国奶牛业重大变革的起点。按照他们的构思建成的新型奶牛场,布局紧凑,排水通畅,喂料、清粪都有机械装置,奶牛可以在场内安闲走动,挤奶时,六十多头奶牛排成一行,开动挤奶器,鲜奶立即注入玻璃管道,经奶泵打入冷冻罐,装车后直接送往昌平牛奶公司,生产效率大幅提高。
在小王庄,寒春的“牛情管理”广为称道——她记录了1963年以来各种挤奶器工艺及其使用寿命和对奶的细菌含量的影响。她设计的牛情表格让畜牧研究所专家都汗颜:“我们搞专业的,都没搞出这样高水平的东西。”
20世纪90年代初,奶牛场从国外引进计算机管理系统,使工作人员能够准确掌握每头牛的谱系、总产奶量、月平均产奶量等第一手信息。他们养的奶牛身体健壮、毛色油亮,平均每头牛年产奶量从二十年前的不足七千公斤,提高到近一万公斤,个别高产牛甚至超过一万三千公斤。奶牛场还为北京、西安、天津等地种公牛站提供两百多头优良种公牛、上千头母牛和近万个优质胚胎,为各地奶牛场改良牛群发挥着重要作用。
这时的寒春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她坚持学习电脑软件,以记录每头牛的家世谱系、健康档案与生产参数。几十年的苦心经营,他们使小王庄的奶牛闻名全国,小王庄农场也成为中国早期机械化养牛的示范奶牛场。
没有人知道,从核物理到奶牛业的距离有多远,也很少有人知道寒春为之洒下了多少汗水,但接触过她的人都知道,牛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做一个纯粹的人
寒春来到中国后,从一名世界罕见的核物理研究专家,转身为中国农场的耕耘者,她一直执着于两件事情:一件是奶牛养殖优化,另一件则是促进世界和平及中美友谊的发展。
1952年,北京召开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见识过原子弹的危害,寒春感觉自己有未完成的使命。当时,怀有七个月身孕的她正从三边牧场出来,前往北京待产。宋庆龄获知消息后,邀请她作为美国代表参加会议,寒春欣然与会,并在大会上公开发表了一段演讲,结合自己参与核物理研究的经历,提出科学家必须考虑“科学为谁服务”的问题,呼吁停止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在演讲中,寒春这样说道:“我很惭愧地承认,广岛和长崎恐怖的爆炸将我震出了这个自我满足的象牙塔,事实上根本就没有‘纯粹的科学’这样的东西;科学的意义只在于其能够服务于人类……我将和所有那些拒绝加入这一致命工作的人一道,并在此号召,让我们加倍努力,迫使禁止原子弹、细菌战以及持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寒春诚恳的发言,获得了与会人员的强烈反响,多家媒体对此进行报道。
寒春在北京的这次露面,引起了美国有关部门和舆论的注意。由于寒春的特殊身份,当局认为她有叛国嫌疑,还对她在美国的家人、朋友进行调查甚至跟踪。1953年7月,美国《真相》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将寒春描述为一个“逃走的原子间谍”。文章披露道,曾在美国参与研制原子弹的女物理学家Joan Hinton(琼·亨顿,即寒春),早在20世纪40年代突然失踪,而后又在中国露面,并可能泄露了美国的核秘密,且有可能协助中国政府发展自己的原子弹计划。
事实上,自从来中国后,寒春就放弃了研制原子弹的想法,在大半个世纪里,她一直在中国的奶牛事业中深耕。后来,已是中国农机院专家的寒春,再次否认了她与中国原子弹研制有关的传闻。
寒春还热衷于促进中美友谊的发展。1971年以后,寒春就开始帮助来华的美国人了解中国。一次,寒春的母亲带领美国进步青年组团访华,寒春接待他们的方式非常独特——不是简单地安排参观、访问,而是让他们先在农村和城市的工厂体验一个月,切身体会中国农村和城市的生活、工作方式,以便了解真实的中国。
随着寒春和阳早的奶牛场名声越来越大,有不少外国友人和外国学生到农场参观,有的还参加劳动。寒春夫妇总是用自己的经历、自己对中国历史变迁的感受,热心地介绍中国,介绍社会主义建设。朋友们都说,除了高鼻子,她已经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了,她是真正地把自己融入了中国。
“我们回家呀!”
1977年,寒春被美国政府允许回国探亲。她当年来到中国的时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有为的物理学家,而当她第一次回到美国的时候,却已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北京郊区的养牛技术员。她和丈夫阳早的一生,大部分都是在中国度过的。
寒春夫妇虽然在京郊这片绿色的田野里永久安了家,但此后他们每两年就要回美国一次,参加全美赛牛会,然后把获奖前三名的公牛精液带回中国,以改良牛种。据说,在1998年,老两口参加赛牛会返回中国时,因为持美国护照而没有中国驻美使领馆入境签证,年轻的中国海关人员不了解他们的身份,脱口而出问道:“两位这么大年岁,来中国干什么?”寒春夫妇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回家呀!”
2003年12月25日,八十五岁的阳早去世。在阳早的讣告上,有一句“为全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的评语,这是寒春执意要添上的。寒春解释说:“我们在中国待了一辈子,并不是为养牛而来中国的,我们是为信仰而来的。”
寒春在中国工作六十二年,其中在中国农机院工作三十一年,虽然没有加入中国国籍,但她把毕生的心血都播撒在中国大地上。诚如寒春的长子阳和平所说,“我父母不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他们是属于人民的,他们在中国人民心里的影响是深刻的”。
从陕西延安到定远三边牧场,从闫庄奶牛场到小王庄试验站,六十多个春秋,寒春夫妇默默耕耘,埋头奉献。他们获得了无数荣誉:1972年在北京红星农场参与研制的“奶牛管道自动洗涤与消毒”项目,荣获北京市科技进步二等奖;1987年,农牧渔业部为寒春夫妇颁发了“国际合作奖”;1988年12月, 阳早、寒春主持的“奶牛成套设备研究、牛场设计与中间试验”项目被机械电子工业部授予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1993年,上海市市长授予寒春“白玉兰荣誉奖”;2003年,中国农机院授予寒春夫妇“金牛奖”……尤为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9月21日,寒春从北京市公安局领到了中国第一张“外国人永久居留证”,成为领取中国“绿卡”的第一人。
2010年6月8日,寒春因病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享年八十九岁。她为信仰而生,她的精神世界令人钦佩,也令人神往。
6月21日,在中国陕北三边牧场旧址,寒春和丈夫阳早的骨灰被一起撒到了这片他们曾工作和生活的土地上。
名人传记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