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失语者

[摘" 要] 童养媳是传统买卖式婚姻的牺牲品，是被时代发展边缘化的女性群体。本文通过分析余华《文城》中纪小美作为童养媳进入沈家后的转变，对人物形象和文本叙事特点进行分析，得出纪小美作为童养媳这一形象在文本中的根本属性：绝望的失语者。

[关键词] 纪小美" 童养媳" 失语者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027-04

童养媳是中国文学人物画廊中特殊而又重要的一个群体，无论是古代、现代还是当代，都有不少作家以此来塑造女性形象。作家笔下的童养媳们虽然有着不同的命运走向，但隐含着相似的精神内核，特殊身份带给她们沉重的心灵枷锁，作家悲悯其苦难命运并借助这一身份传达某种特定的思想情感，完成并丰富自身的文学创作。

余华在《文城》中也塑造了一位童养媳纪小美，纪小美在正篇中所占篇幅不多，但补篇则突破传统男性叙述视角而改以纪小美这一女性角色为主体将故事讲述完整。通过补篇内容，我们得以深入探究纪小美的女性形象，从其普遍性身份下挖掘出潜在的特殊性，即童养媳身份背后隐藏的失语者形象。本文在细读的基础上，从纪小美的童养媳身份入手，一步步深入探析她最终呈现出来的失语者形象，并结合时代背景分析原因，探讨这一形象的现实意义和文本价值。

一、形象解读：从天真到沉默到失语

小说中人物的存在和事件的发生必然涉及一定的空间场所，换言之，作家往往将人物和事件置于广阔复杂的时空环境中。为了深入剖析人物面貌，很有必要进入人物的活动空间，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

1.农村世界中愁闷的沉默者

中国是典型的农业大国，农村是农民生存的主要场所，普遍情况下，农民生活穷困，靠天吃饭，封建迷信思想根深蒂固，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女性遭受的压迫更为明显。

1.1天真的孩童

在故事的开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长相清秀、性格活泼，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求知欲强的小姑娘：竹篷外面广阔的水域，让她的惊喜绵延不绝，这是对自由的向往；走在溪镇街道上，看到西里村没有的景象，哪怕父亲呵斥也遏制不了她兴奋的神情，这是对未知事物的好奇；身穿花衣裳时红彤彤的脸上挂满笑容，这是对美好事物的渴望。余华借助小美的懵懂天真来彰显原始人性的自然与美好，小美沉浸在一系列美好新鲜的事物之中，却浑然不知接下来将会面临怎样的困境。遭罪而无知，天真而懵懂，就是小美此时此刻的状态。

1.2沉默的孩童

小美的人物形象第一次转变发生在她偷穿花衣裳被婆婆发现后。小美正式进入沈家大门的第二天清晨因没能如愿穿上花衣裳哭了，被婆婆一顿训斥，预示着她苦难命运的开始。尽管如此，小美对花衣裳还是念念不忘，她趁着公婆不在家时偷偷换上花衣裳，后在阿强的帮助下多次如此行动。然而，美好的、虚假的快乐总是短暂的，偷穿花衣裳的行为被发现，阿强遭公婆鞭打，小美却被他们短暂遗忘，“她独自一人站在天井里等待惩罚的来临，时间被拉长了，一分一秒恍如一月一日”[1]；当公公写休书让她回娘家时，她目睹公婆悄无声息地交流着对她的处置结果；当得知自己不被送回去后，她放声大哭，但在婆婆的皱眉下哭声戛然而止。这先后连续出现的三个寂静无声的场景，于无形中放大了小美内心的恐惧与担忧，年纪尚小的她无所适从，她没有可倾诉的对象，只好默默忍受，在沉默中生活，也唯有沉默才能继续生活。

1.3失语的成人

小美人物形象的第二次转变发生在她偷钱接济小弟之后。到了可以男女婚配的年龄，小美和阿强顺理成章地成婚，但仪式上见到自己亲人的小美却木然地站在那里，哪怕新婚第二天也和往常一样早起，可见此时的小美已然麻木、沉默，失去了活力。原本打算就此平淡过日子，孰料又陡生波澜，小弟丢了二哥娶妻的钱，小美动了恻隐之心，拿铺子里的钱给小弟，随即深陷不安情绪之中，脑海浮现婆婆严峻的面容，“她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了。她不该在婆婆外出之际，私自将钱给弟弟，她应该先让弟弟回去万亩荡西里村的家里，在婆婆回家之后，恳求婆婆同意给钱，再让弟弟来取。想到这里，小美不由苦笑一下，心想面对婆婆时，岂敢说出这些恳求的话，也就是趁着婆婆不在，自己才会胆大妄为”[1]，连为自己辩解都做不到，可见小美毫无话语权，处于“失语”状态。被休之后回到娘家，她告诉父母被休原因是没有怀孕，父母兄弟都觉得脸上无光，甚至让她暂时不要出门免得丢人现眼，村里人也对她指指点点，但实际原因却是她私自给小弟钱，小美的回答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失语”。

从西里村到溪镇到重返西里村，小美从孩童成长为成人，从天真走向沉默，直至失语。

2.都市世界里卑微的依附者

清末民初被誉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社会风貌发生巨大变化，外有西方列强侵略和帝国主义压迫，内有政治局势动荡，更有新旧文化思想的交融与碰撞，这是一个崭新又特殊的时期。在农村和都市空间生活的人们有着天然不同的生活状态，一直生活在农村的小美陡然进入光鲜亮丽的都市，难免会茫然无措，她的“失语”表现为陌生环境中局促的依附者。

小美被休三个月后，阿强突然出现，带她离开西里村、离开溪镇、离开沈店，走向上海，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她小心翼翼跟在阿强身后，惊讶一切她从未看过的新奇事物：人力车、洋人、西装、电灯、电车。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阿强是她唯一熟悉的人，她只能紧紧抓住这唯一的依靠，攀附着他，“她的神情追随着阿强的神情，犹如身影追随身影”[1]。

生活在大都市的小美，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生存的压力、知识的匮乏再加上内心的煎熬，这些因素合力带给小美的打击是沉重的。小说用大量笔墨刻画了小美面对陌生环境时表现出的种种畏缩行为，她把阿强当成唯一依靠，虽然身处都市，她却无法真正融入，多重因素使得她陷入“失语”的处境。

二、原因探究：外部围剿与内部自缚

1.外部——男性话语的围剿

1.1女性这一先天性别的束缚

长久以来，女性一直以男性附属品的身份出现在中国历史文化长廊中，处于边缘与失语状态。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组成部分的儒家学说主张“君臣父子”和“三纲五常”，对中国的国家治理和社会稳定有着深远影响和重要贡献，但其过于强调等级观念，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尤其对女性的诸多要求，限制了女性的自我发展和价值实现。因此，女性在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处于被剥削和压迫的地位，笼罩在父权和男权的阴影之下，男性始终拥有话语主导权。

《文城》中，纪小美也被这种封建残余思想所荼毒，文中明确提及“重男轻女是久盛不衰的观念”“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可想而知小美从出生就注定一生悲惨。小美父母育有三男一女，困顿的生活让他们疲惫不堪，选择将她而非男孩送走；在与沈家商量的过程中，父亲对沈家夫妇唯唯诺诺、卑微的姿态与他在女儿面前时不时大声呵斥的模样截然不同，父权与男权的双重压制在这个弱小的女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导致小美完全丧失话语权，只能一味服从。

1.2童养媳这一后天身份的制约

在小美身上，除了性别这一先天劣势，还有后天加之于她身上的特殊身份——童养媳。原生家庭生活困顿，小美的父母将她卖给沈家做童养媳。这种买卖式婚姻让小美一开始就处于被压迫、被剥削、被奴役的困境。因此，小美作为童养媳成为夫家的附属品，受夫家支配差使，没有生存的自主权和话语权，其主体意识与权利被忽略和剥夺。

在小说中，婆媳关系是主要情节，矛盾与冲突也集中在婆婆和小美身上。由于公公是沈家的入赘女婿，不同于以往男性占据主导地位，家庭的话语权掌握在婆婆手中，她是沈家的大家长，对每一位家庭成员有着天然的约束力与掌控力，是父系家长制的权威代言人，假借女性身份，实则按照男性社会的话语体系行使自己的权力，是男性意愿的投射。同样身为女性，婆婆对小美更多的是苛刻的对待，她致力于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塑造小美，将小美打造成她理想中的样子。其间发生两次休妻事件，面对婆婆的苛责，小美不敢做任何辩解。小说多次写到婆婆严厉的神情，侧面体现出小美对婆婆的恐惧，小美在沈家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固执严苛的婆婆和懦弱可怜的小美之间的矛盾冲突，成为小美颠沛流离悲惨一生的导火索。压迫小美的不是公公和丈夫，不是由男性主导的传统家庭，而是女性本身，但扒开这一表层，隐藏在深处的罪恶根源却是男性社会无意识对女性思想的圈禁。

2.内部——女性主体的自缚

借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对小美这一人物形象进行分析，探究其隐藏在文本深处的人情人性，将人物最本质最真实的一面剖析出来，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小美悲剧的一生。

本我即最原始的自己，按照快乐原则行事，包含基本的欲望和活力。身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以童养媳身份进入沈家，幼年的小美懵懂无知，还不知晓接下来会经历什么，此时的她天真烂漫，对一切新奇事物和美好事物由衷向往，“处于本我中的小美用她无意识的自由行为贯彻这种遵循内心欲望的享乐原则”[2]，但她很快就遭遇了残酷的打击，爱美臭美的行为被婆婆视为“淫荡”，此后小美长期压抑充满欲望和生命力的本我，最真实的本我连同心爱的花衣裳一起被埋葬在坟墓里。

自我，即自己，按照现实原则行事，是个体大部分时间内呈现的状态。经此一遭的小美，老实本分地按照婆婆的话语行动，真实本我隐藏，呈现出的是一个被驯化、被改造后的自我。但小美也并非完全丧失自我意识。接济小弟算是小美的一次大胆举动，血缘的羁绊难以割舍，她仍然对亲情抱有依恋，帮与不帮让其内心无比煎熬，却也带来致命性的打击——被休；与阿强私奔到上海，也是一次突破；与林祥福的相遇是小美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小美和阿强以兄妹身份借宿在林家，以欺骗的形式取得林祥福的信任，这也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伏笔。在与林祥福的相处过程中两人渐渐相爱，但小美始终摆脱不了童养媳身份的束缚，深受封建伦理道德的压迫，对真爱的渴望与现实的困境让小美陷入痛苦纠结，生下女儿后离开。童养媳、妻子和母亲三重身份让小美不得不压抑本我，严格按照现实原则做出痛苦抉择，她清醒认识到本我让步于自我，自我生命意识逐渐虚无，失去生活的希望与动力。

超我则是道德化了的自我，按照道德原则行事，是人格结构中最理想的部分。小美的存在和死亡都洋溢着极强的浪漫色彩，正篇里她如一阵风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去；补篇里她在祷告中冻死，祷告是主动性行为，借助超自然力量来进行赞美、祈求、忏悔，明面上是为祭天，实则可能是小美在为自己抛夫弃女的行为祈求忏悔，再加上飘雪天气，雪本就象征着纯洁无瑕，小美在雪天祷告中冻死，她的离去带有极强的浪漫诗意和唯美气息，她以自杀消解内心的苦与痛，使灵魂得到超脱，如雪一般寂静与纯净。

本我遭到压抑，自我力不从心，超我呼之欲出，自我矛盾的失语灵魂，女性主体的自我束缚，导致小美悲剧的一生。

三、现实意义与文本价值

1.苦难命运的隐射

苦难的生命体验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的重要写作素材，“苦难乃是人生常态，作为文学创作的素材、文学表现的主题之一，苦难孕育了文学中最为沉重的内核，它是人与文学与生俱来的一种基调”[3]。在余华的作品中，对“苦难”人生的描述时常可见，“苦难”是其作品的核心命题之一，他始终怀抱一颗悲悯的心关注个体的生存，在《文城》中更是塑造了纪小美这一悲剧人物，揭示小美的苦难境遇以及背后隐含的温情意义。

“童养媳”“失语者”身份的特殊性，注定了小美只能以弱势群体的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小美无法通过言语来表达内心感受，无法躲避人生苦难，默默承受苦难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被父亲呵斥、偷穿花衣裳被婆婆训斥，童年欢乐经验的匮乏与苦难创伤的记忆早已隐喻着她悲惨的未来，这是她苦难命运的起点。女性的先天性别束缚和童养媳身份的后天制约，使她在娘家、婆家丧失了原本就微不足道的存在意义，从被娘家发卖开始，此后经历被婆家休妻、被丈夫丢弃、与心上人和女儿不能相见、在祷告中冻死，苦难就像被程序设定好了般一一发生在这个可怜的女孩身上，进而一步步侵蚀、吞噬她的灵魂，导致她陷入煎熬与折磨，最终失去生命。

鲁迅认为“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小美苦难、悲惨的一生无疑使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但其背后隐藏的“有价值的东西”更值得深究，也即小美“真善美”的特质，小说正是借助这些美好事物逐渐被那些“假丑恶”的人事物蚕食、吞噬，通过小美这个立体丰富的个体，表现对整个女性群体生存困境的思考与关怀，说明女性的自我意识已经萌芽但还未真正觉醒。

2.文本结构的丰富

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有着重要作用，简短、真实、富于感染力的对话能推进情节发展，塑造人物性格，引起读者共情。但文本中作为叙述声音对立面的“失语者”形象，他们的沉默存在同故事情节的展开、文本环境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在有声与无声的交织中赋予小说文本结构隐形的张力。

《文城》的结构布局让人耳目一新，由“正篇”和“补篇”两部分组成，余华在谈到这两部分的关系时是这样说的：“正篇是从林祥福的角度写的，补篇是从小美的角度写的，使用这样的结构是为了叙述的流畅。”[4]

“正篇”中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却没有站在上帝视角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这样巧妙的设计留下了悬念。小美和阿强的出现与消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二者所占篇幅不长，只是作为林祥福携女寻妻故事的引子，两人以兄妹身份悄无声息出现在林祥福的村庄，林祥福接济了他们并对小美一见钟情，更在小美生病后收留了她，但小美却是一个欺骗者和小偷，欺骗了他的感情，偷走了他的金钱，使得林祥福背井离乡，千里寻妻。可以说，“正篇”中的小美是个典型的反面形象。

但“补篇”一改男性视角，以小美的女性视角展开叙述，从她的童年开始讲起，将其悲惨、苦难的一生缓缓道来，写她懵懂的童年岁月、沉默的少年时期、失语的成人时代。她并非突然闯入林祥福的世界，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而且一开始的身份欺骗也并非她的本意，那是阿强的主意，接下来让小美独自一人留在林家的也是阿强，小美只是一个盲目的听从者、沉默的失语者。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存在形成一条完整线索贯穿起整部作品，构成一个严谨而完整的结构，小美也从一个单一扁平的扁形人物升华成丰富立体的圆形人物。

四、结语

人物形象的转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循序渐进的。小美一开始是天真活泼的，之后变得沉默失语，最终绝望地结束了悲苦的一生，杀死小美的正是一直束缚她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她只是受迫害的女性群体中的一个。作家用小美命运的苦难和精神的迷失展示时代之殇，引起读者深思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女性群体的观照。

参考文献

[1] 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2] 张静怡.女性生存困境的现代书写——以余华《文城》中的纪小美为例[J].文学艺术周刊，2023（10）.

[3] 王博.新时期小说中“失语者”人物形象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19.

[4] 罗昕.余华《文城》：只要我还在写作就进不了“安全区”[EB/OL].（2021-04-20）.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290232.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