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从文是现代著名的文学家,独特的生活经历和“乡下人”身份让沈从文在文学史中建立起了独特的“湘西世界”,美丽古朴的边陲乡野,自然淳朴的人文风情,使沈从文的作品在现代文学史上焕发出独特而耀眼的魅力。短篇小说《萧萧》是沈从文30年代创作的代表作之一,从民间视角展现了湘西世界自然健康的人生形态的同时还对文化进行了深刻地思考。
关键词:萧萧;童养媳;民间视角;文化思考;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一个充满人性的世界,在这个美丽古朴的边陲乡野里,存在着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5《萧萧》是沈从文构建“湘西世界”的一块重要拼图,小说从民间视角叙述了乡村童养媳萧萧被长工花狗引诱、怀孕,深陷困境又转危为安的故事,记录了萧萧命运的脱轨和回归,勾勒出一幅安宁祥和的乡村景象。在这幅美景背后,既饱含了沈从文对湘西土地的无限温情,又隐藏了对传统文化、启蒙文学的深刻反思。
一、启蒙视角与民间故事
近代以来,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把“启蒙”与“救亡”交织在一起,国人力求在思想上改造国民性,破除腐朽落后的封建文化,唤醒国民自我意识。而在封建背景下催生的童养媳习俗成为文学家关注的对象,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团圆媳妇,冰心《最后的安息》里的翠儿都涉及童养媳题材。在《祝福》中,祥林嫂嫁给比她小十岁的丈夫,丈夫的早逝让婆婆打起了卖掉她换取聘礼给小叔子娶妻成家的主意,害怕的祥林嫂偷逃到鲁镇,留在鲁四老爷的家中做女工,手脚壮大,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的祥林嫂还是被捉住,辛苦挣来的工钱也全进了婆婆的口袋,与第二任丈夫结婚不到两年,丈夫、儿子接连死亡,无家可归的祥林嫂再次回鲁四老爷家做帮工,但旁人对她的偏见、嘲弄从精神上彻底地摧毁了她,祥林嫂最后沦为乞丐,在漫天飞雪的祝福之夜凄惨死去。在《呼兰河传》中,团圆媳妇是一个有着浓密头发,开朗爱笑的十二岁小姑娘,因为婆婆要给她下马威,便肆意地虐待她,把人吊在大梁上抽打,用烧红的烙铁烙脚心,最后团圆媳妇因“管教”生病,在周围人的建议下吃偏方、用滚烫的热水洗澡,在折磨中死去。在《最后的安息》中,翠儿生活在悲苦恐怖、鞭笞冻饿的环境中,在与城里姑娘惠姑说要逃脱痛苦的谈话被婆婆听到,翠儿在婆婆的恶毒抽打中受虐而死。但是沈从文在创作《萧萧》时,脱离了启蒙视角,从民间立场入手,按照乡下人的逻辑,紧贴小说人物塑造了萧萧这样一个非典型的童养媳形象,对启蒙运动进行了反思。
《萧萧》写的是农村女孩萧萧的故事。乡下嫁人的小女人要结婚照例是要哭的,“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2]8小说开篇就显现了萧萧的非凡,汪曾祺曾说:“《萧萧》的命运并不悲惨,简直是一个有点曲折的小小喜剧。”[3]p76对于要成为童养媳的萧萧来说“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2]8“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2]10在婆家,在院坝摆龙门阵的祖父会逗萧萧,“你长大了,将来也会做女学生!”[2]11因为萧萧不害怕“女学生”,并且在心中有了个“女学生”,常常梦见她们,“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2]14祖孙两人其乐融融、和谐相处。婆婆对萧萧虽并不亲昵,还“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2]18但是婆婆没有残害压榨萧萧,强占她日里劳作赚来的私房钱。成为童养媳的萧萧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照顾自己的小丈夫或是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尽管日子不轻松,却与其他作品中挨打受虐的童养媳形象相差甚远,甚至萧萧生活在宁静安逸的田园乡村中还颇有些悠然自在的惬意感。
从民间立场来说,童养媳习俗只是一种民间习以为常的婚姻模式,它产生于宋代,到清代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童养婚的流行究其原因在于节约经济,较高的婚嫁成本让贫穷的百姓无力支付,造成社会底层婚配难的困局,而童养媳的出现减少了男女双方婚嫁所需的财礼,减轻了婚姻带来的经济负担,缓和了社会婚嫁难的場面。以现代眼光来看童养媳习俗确实是一种畸形、残忍的婚姻形式,但是从民俗角度来看,童养婚只是传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的一种变体,与其他婚姻形式相去无几,仅仅是一种普通的婚姻样式。按照乡下人逻辑,童养媳并不是值得关注与批判的对象,所以沈从文描写萧萧在婆家生活时,非但没有突出萧萧的童养媳身份,反而有意识地去消解,尽可能地把萧萧当作一个普通的家庭成员来刻画,从叙述上拉开萧萧与其他文学创作里童养媳形象的距离,跳脱出书写童养媳就必然着眼于其悲惨经历的常规模式。沈从文在小说里没有掺入任何价值趋向和道德判断,而是从底层视角入手,自然地书写着老中国的儿女们的故事,塑造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童养媳形象,让“读者看完这小说后,精神为之一爽,觉得在自然之下,一切事物,就应该这么自然似的。”[4]142
沈从文从民间视角入手写童养媳萧萧的故事,还别有深意地安排了“女学生”的出现。“女学生”是突破封建禁锢,解放思想的象征之一,女学生的出场强调了故事发生的时间,但小说没有按照新文化观察旧文化的模式书写,在看与被看对象的颠倒中,根据乡下人思维来审视代表新文化的女学生,对启蒙运动进行反思。对于乡下人来说,女学生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装扮奇奇怪怪,行为不可思议,她们的存在不过是给乡下人提供奇闻笑料罢了。萧萧虽然不怕女学生,甚至模模糊糊中有想成为女学生的愿望,可是女学生只在萧萧生命中留下淡淡的影子,如果无人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2]17女学生的出现给这个封闭自足的乡村带来点点波澜,不过这波澜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文学家想要通过作品启发民众之思想,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的处境,然而这场关于国民精神上的救亡运动与中国底层人民之间的隔阂是需要深切思索的问题。
二、拘束又自在的人生形式
用文学重造生命、重铸民族是沈从文离开湖南凤凰只身前往北京求学的目标,但是身处于都市的沈从文却发现所谓的知识分子“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5]195都市人畸形、压抑的精神形态,让沈从文回望故乡,在湘西底层发现了未被现代文明所污染,自然、鲜活的人生形式。在小说中,萧萧生活在一个原始朴素、自给自足的社会,因地处偏远,与儒家文化接触少,与自然万物接触多,这里的人们信奉一种残缺偏差的儒家伦理标准,[4]142并按照此标准行动,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建立在一种原始朴素的伦理关系中,这个依山傍水的边陲乡野充满了人性美、人情美,他们的生命拘束又自在。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湘西乡下,萧萧的成长与自然万物生长变化紧密结合在一起,萧萧“像一株在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2]10“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2]18就长大了。萧萧是自然孕育、教化出来的自然人,她的生命并没有因为童养媳身份而干枯、萎缩,反而高如成人,自由地舒展生命的活力。逐渐成熟的身体让萧萧面对“全身无处不大”[2]17“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2]19的花狗既害怕又渴望,十五岁的萧萧糊糊涂涂,却也能体悟传统礼法对女子生命的约束,然而在花狗对天赌咒不告诉任何人后,萧萧冲破了虚无抽象的传统道德观、突破了传统习俗对童养媳的束缚,遵循生命的选择,同花狗完成了两性的结合。萧萧听从内心、顺应身体欲望,情不自禁产生的越轨行为是顺应生命渴望却违背社会伦理标准的,特别是在这次背德行为中,“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别人抢先下了种。”[2]23萧萧怀孕使此次出格行为具象化,肚子里的孩子时刻提醒花狗和萧萧逾越礼法的行为将会受到传统习俗严酷的惩罚,偶发的通奸行为让他们命运走向不可预知的方向。为躲避惩罚花狗不辞而别,萧萧则通过向菩萨许愿、吃香灰、喝冷水的方式胡乱应对身体的变化,毫无办法的萧萧在女学生过路时,想逃到城里去求生路,但还未行动就被家人发觉,萧萧即将面临习俗对失德妇女的残酷惩罚:沉潭或买卖。
萧萧“丢脸”的行为打破家里长久的平静,婆家因此“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2]23萧萧违背道德伦理的事情必要承受习俗的处罚,但在这个远离儒家文化中心圈的边境乡村里,人们被动地生活在这套传统秩序之中,奉行儒家标准却对其规矩“莫名其妙”,对于萧萧是沉潭还是买卖,不读子曰的伯父选择让萧萧嫁人作二路亲令其远离死亡威胁。对待萧萧的出格,循规蹈矩的乡民们在处罚下来后,认为“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什么要紧”[2]24反而释然了,萧萧仍同先前一样过日子,乡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等不来主顾的萧萧生下一个儿子,婆家“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2]25欢喜那儿子的到来,儿子到来使萧萧免嫁别处,萧萧的命运彻底地回到了乡村童养媳亘古不变的命运轮回中。
小说里,萧萧有悖于传统道德,本应为其错误负责,但伯父的怜爱、乡民的释然、丈夫的亲近和儿子的出生让其免受责罚,人们用朴素的、善良的人性去化解可怕的习俗,给予人在不合理的情形中活下去的机会,这里的人虽生活在冰冷的习俗中,但是鲜活的生命不会完全被习俗所缚,他们的生命拘束又自在。
三、“喜剧”下的悲哀
沈从文说过“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1]4《萧萧》的结局看似圆满,萧萧脱离了死亡的威胁,个人再次融入乡村生活,但是“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6]沈从文在呈现湘西世界美的浪漫表象下隐藏着深深的沉痛。萧萧的生命是被动的,萧萧在自然中生长,外表健康结实,但她的精神世界却始终混沌,无法自主掌控自己的生命,个人命运在不可预知的人生波涛中沉浮,花狗的引诱使她深陷危机,大伯的不舍让她绝处逢生,“母凭子贵”传统思想令她重归宁静。萧萧除了为寻一线生机产生要逃到城里去生活的想法外,生活终日浑浑噩噩,命运奏章全由他人谱写,早已失去掌控人生船舵的能力。萧萧能在残酷的封建习俗下生存全靠一次次的偶然,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乡民们也终日按照习俗生活,接受所有的莫名其妙,忍受一切的不合常理,规规矩矩地生活。在小说结尾萧萧给自己的孩子牛儿也娶了一个年长六岁的媳妇,萧萧式的命运再次轮回。
湘西世界是沈从文对于扭曲、萎缩的都市生命建构起来的供奉自然健康人性的“希腊小庙”,是重铸民族精神的源泉,然而在发掘湘西健康生命形式的同时,沈从文也深切地知道湘西世界自身存在的缺陷。“生下的既然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2]25“生儿子”就可不必去“别处”,沈从文安排萧萧生男孩的情节,一面是联系了“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象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2]24突出村民对传统习俗的疑惑,揭示了这个乡村是洋溢着人性美与人情美的桃花源,构建起“湘西世界”自然、健康的生命形式,但另一面也揭示小农社会对劳动力的需要、家族对子嗣兴旺的追求。男人是封建统治的掌权者,童养媳萧萧嫁给未满三岁的丈夫,一切只是为了继承香火,而香火专指男性。儿子的降生改变了萧萧的人生轨迹,生儿子就可免责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村民们精神世界的蒙昧无知。
沈从文从民间角度别开生面地讲述了一个童养媳的故事,叙述了发生在萧萧身上一点不太好的糊涂事以及由这件事引起的周围人的反应,在故事里萧萧命运的发展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小说除了展现湘西世界独特的风土人情外,要时刻注意隐藏在人性之美背后不可抹除的悲痛与潜伏在文本背后深刻的文化思考。
作者简介:张琪心(1997—),女,苗族,贵州凯里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参考文献:
〔1〕沈从文著.沈从文全集(第9卷·小说)[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沈从文著.刘一友,向成国,沈虎雏编选.萧萧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3〕汪曾祺著.我的老师沈从文[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
〔4〕沈从文著.张兆和主编.(沈从文全集·第8卷·小说) [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5〕夏志清著.刘绍铭等译.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6〕周剛,陈思和,张新颖主编.全球视野下的沈从文[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