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墟

2017-07-12 15:23肖鸥凌
上海戏剧 2017年7期
关键词:萧萧

肖鸥凌

人 物

穆萧萧 女,曾经是语文老师,未婚,角色年龄为三十一岁和四十三岁。

罗 辰 男,高中生,后来职业是股票投资咨询师,角色年龄为十六岁和二十八岁。

歌 者 男,人物精神世界的叙述者,使用神秘语言诵读《九歌》。

巫、觋 人物精神世界的外化呈现者,同时兼顾功能性角色。

场 景

穆萧萧家的客厅和学校教室,场景极简化处理。

第一场

[舞台上映出黝黯密集的竹子的影子。一束灯光下,穆萧萧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

穆萧萧 (对观众)在他来到这里的前一个晚上,我又开始想象那个画面。在想象中,我看见一群登山者在深夜的乞力马扎罗山道上攀爬。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登山者头上的探照灯在雾气里刺出一道道煞白的强光。胸腔里稀薄的氧气捶打着我的心脏。喑哑钝重的心跳和喘气声把寂静的山道延长成没有尽头的路程。我感觉不到我的脚,哪怕它们一直在移动。我抛开登山杖,我把背躬下来,我抬头仰望那些向上蜿蜒的强光,我跪下来攀爬。然后,我听见他敲响我的门,想象中断了。我就这样,让他闯了进来。

[一束灯光突然亮起,罗辰出现在灯光下,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衣着和气质都非常体面。他平静地看着穆萧萧。

[静默。

[舞台上的竹影渐渐消失。

第二场

[穆萧萧家里。

[穆萧萧在场下搬杂志,传来声音。罗辰看着房间里白色的墙壁,坐下又站起来,走来走去,掩饰自己的焦躁不安。

罗 辰 要我帮忙吗?

穆萧萧 不用。你不知道该放哪儿。

罗 辰 那些是什么?

穆萧萧 这一期新进的杂志。我妈妈要在她的书报亭里卖的。我早就跟她说别老是把这些东西放家里。

[穆萧萧上,往一端走去想继续把杂志放下去。

穆萧萧 她就是不肯听我的……

罗 辰 (突然开口)穆老师。

[穆萧萧顿住。

罗 辰 这里变化很大。

穆萧萧 当然。都十多年了吧。

罗 辰 是十二年。

穆萧萧 什么时候回国的?

罗 辰 上个月。

穆萧萧 你脸色不太好。

罗 辰 眼睛不太舒服。这里太空了,墙壁白得刺眼。

[穆萧萧向门口张望。

穆萧萧 外面有人在等你吗?

罗 辰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

穆萧萧 你来干什么?

罗 辰 我正好在附近见个客户,结束之后看见您母亲的书报亭,就买了一包烟。她说您在家,可能还在睡觉。

穆萧萧 我只是昨天工作得太晚了。

罗 辰 什么工作?

穆萧萧 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

羅 辰 还和您母亲住在一起?

穆萧萧 是。

罗 辰 她看我的眼神很古怪。

穆萧萧 她老糊涂了。

罗 辰 她认出我了。可是您没有。您刚刚看见我的时候表情很困惑。

[穆萧萧有点不自在,再次向门口张望。

罗 辰 您在等人?

穆萧萧 没有。

罗 辰 那些盆栽呢?

穆萧萧 不养了。

罗 辰 太空了,白色的墙壁全都暴露出来。以前这屋子里都是竹子,闻起来总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阳光几乎照不进来,就像原始丛林,遮蔽了所有颜色……

穆萧萧 你等一下。

[穆萧萧打开门看了看,确认没有人,然后关上门,用力拉了拉,确定关好了。

罗 辰 怎么了?

穆萧萧 没什么。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罗 辰 我的事已经处理好了,就只用见那个客户。

穆萧萧 你现在在做什么?

罗 辰 股票投资咨询。

穆萧萧 我听说前段时间股市崩盘。

罗 辰 对,我身边有很多朋友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排着队跳楼。我已经记不清上个月有几天我是能睡着的。

穆萧萧 那你现在还好吗?

罗 辰 很好。我喜欢这种生活,刺激。国内比国外还刺激,股票市场不成规矩,玩股票不讲究技术,我在国外学的那一套几乎用不上。我只要随时当自己是个搏命的赌徒。

穆萧萧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国?

罗 辰 惹了点小麻烦。

穆萧萧 我不太懂股票,可是听上去有点危险。

[罗辰盯着穆萧萧。

罗 辰 (打断)您真的关心我的情况吗?

穆萧萧 当然。(停顿)我只是关心我的学生。

罗 辰 对,您应该关心,老师关心过去的学生,合情合理。

穆萧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罗 辰 (冷淡)您是老师,您有什么不明白的?

穆萧萧 别叫我老师,我已经不是老师了!(迅速调整情绪,不安地看看门的方向)刚刚有

人看到你了吗?

罗 辰 谁?

穆萧萧 你刚刚上楼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了吗?

罗 辰 没有人,你刚刚已经检查过了。

穆萧萧 你遇到什么邻居了吗?

罗 辰 可能遇到过吧,我没注意。

穆萧萧 你们说过话了?

罗 辰 没有人跟我说话。

穆萧萧 有人看见你了,他们肯定会问你。

罗 辰 没有人问我。没有人认识我。

穆萧萧 就是因为没有人认识你。

罗 辰 怎么了?

穆萧萧 家里只有我一个女人,不太方便。

罗 辰 你怎么了?

穆萧萧 平时我不怎么和别人来往。

罗 辰 为什么?

穆萧萧 你知道为什么!

罗 辰 你到底怎么了?你觉得我会带什么人躲在门口偷听?

穆萧萧 (调整状态)对不起。罗辰,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罗 辰 你很忙?

穆萧萧 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招待你。我们可以另外找个时间……

罗 辰 什么时候?

穆萧萧 找个我们都有空的时候。

罗 辰 那是什么时候?

穆萧萧 (不耐烦)不知道。你可以先离开这里吗?

罗 辰 和我待在一起让你觉得不舒服?

穆萧萧 我没有办法和你待在一个房间里!

[静默。

穆萧萧 对不起。

罗 辰 我一直以为你搬家了。

穆萧萧 我也想搬家。在那种情况下谁能待得下去?可是我走不了。我妈妈也劝我留下来。到现在我真的很后悔,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敲门声。穆萧萧突然顿住,非常紧张。罗辰看她不动,要去开门。穆萧萧拉住罗辰。

穆萧萧 (压低声音)别动!

罗 辰 怎么了?

穆萧萧 (压低声音)别说话!到里面去!快进去!

罗 辰 有人在敲门。

穆萧萧 (压低声音)求你了,不要说话!

[罗辰被推到里面。穆萧萧走向门口。

穆萧萧 (对门外)来了来了——

[穆萧萧下。

[静默。

[罗辰百无聊赖地走动,突然把一堆杂志、旧报纸撞翻,几个酒瓶被掀倒。他急忙去捡,突然发现一个布满灰尘的盒子。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抽出那只盒子,慢慢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陈旧的《九歌》。他看着《九歌》,想翻又不敢翻。

第三场

罗 辰 (对观众)我来这里,是由于一种诡异的欲望,就好像我只是为了求证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我离开这个小城很多年了,我一直努力地回避和这里有关的任何消息。直到上个月,我看到一则新闻报道,加州一位女教师因为和未成年男学生发生性关系被捕,她被判入狱一年,缓刑五年。然后,我突然就想回国了。我打开地图,我再次看到这个小城的名字。在那个瞬间,一片不见边际的古老竹林把我淹没。我在呼吸和窒息之间,又看见她。

[灯光缓缓亮起。教室里排列着桌椅。穆萧萧出现,此时她三十一岁,正捏着无形的粉笔在无形的黑板上写板书。罗辰把《九歌》慢慢放在穆萧萧的讲台上。

罗 辰 她面目模糊,无法形成具体的形状。她变成了那片淹没我的竹林,然后重新组合,猝不及防地,站在我的面前。那年,我十六岁。

[罗辰坐到座位上,此时他是十六岁。他翻看着书桌下藏着的小说。罗辰突然发出古怪的笑声。穆萧萧看向罗辰。罗辰停下,穆萧萧继续写板书。罗辰再次发出古怪的笑声,穆萧萧再次看向他。罗辰每笑一次,穆萧萧都盯着他看,但他没有发现。放学铃声突兀地响起。穆萧萧转过身。

穆萧萧 等等。我还没说放学。

[罗辰发出失望的嘘声。

穆萧萧 你,站起来,对,就是你。你刚刚在笑什么?读出来,让我也笑一笑。

罗 辰 老师,我不敢读,读完了您肯定笑不出来。

穆萧萧 你大概觉得我只是代课老师,管不了你。但我可以把你手上的东西交给班主任。

罗 辰 老师!

穆萧萧 你要吗?

[罗辰负气地把一本书从书桌下抽出来。

罗 辰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尽管她要比我大三十多歲,但她仍然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性感的女人。”

[穆萧萧感到诧异,有点不自在地四下张望。

穆萧萧 行了。

[罗辰叛逆的性子被挑起,越读越兴奋。

罗 辰 “我对她的性欲是如此强烈,我憎恨我才十几岁,她会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当成一道小小的甜品。”

穆萧萧 别读了!

罗 辰 “她的嘴唇紧含着我的拇指,她的舌头在里面四处搅动,它是那么湿润和温暖,我想我可能会大叫出来——”

[穆萧萧一把抢过罗辰手上的色情小说。

穆萧萧 够了!放学!

[罗辰马上收拾书包要走。

穆萧萧 你留下。

[罗辰放下书包,无所谓地坐下来。穆萧萧面色冷淡地翻看那本色情小说。

罗 辰 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穆萧萧没理他,继续翻看。

罗 辰 (故意开玩笑)原来您也喜欢看这个,我还以为只有男人才喜欢。

[穆萧萧还是没理他。

罗 辰 好,我承认我刚刚那样不对,可不就是开个玩笑吗?您答应过我,只要我读了,您就不会交给班主任。

[穆萧萧依然低头盯着手上的色情小说。罗辰有点紧张。

罗 辰 您答应我了……

穆萧萧 你叫什么名字?

罗 辰 罗辰。

[穆萧萧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合上小说。

穆萧萧 读得不错。

罗 辰 啊?

穆萧萧 我说读得不错。

罗 辰 我没听错吧?

穆萧萧 不过这个故事可能会让你以为和年长女性的情事有多么美妙。色情小说总是喜欢夸大这种事情。到你真正明白的那一天,你就会失望的。

罗 辰 是吗?

[穆萧萧把小说扔给罗辰。罗辰接住。穆萧萧自顾自地在教案上做记录。

穆萧萧 那就快回家吧。别告诉其他同学,不然我会有麻烦。

罗 辰 你为什么放过我?

[穆萧萧没有理他。

穆萧萧 快回家吧。

[罗辰困惑地离开,又折返回来。

罗 辰 你叫什么名字?

穆萧萧 跟老师这么说话不太合适。

罗 辰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我们得交换。

穆萧萧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把我的姓写在黑板上了。

罗 辰 那只是姓。你肯定不叫老师吧。你叫什么名字?

[穆蕭萧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收拾教案和课本。

罗 辰 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喂。

[罗辰看到穆萧萧其中一本翻得很旧的书,上面写着名字。他一把抽走。穆萧萧追逐着要拿回。罗辰躲避着她,不让她拿到,像逗弄一个小孩。

穆萧萧 还给我!

罗 辰 哈哈你刚刚也抢过我的书,现在轮到我了。穆萧萧?

穆萧萧 给我!

罗 辰 穆萧萧,穆萧萧。这是什么意思?

[穆萧萧一把拿到书。

罗 辰 生气了?他们都说你装模作样。

[穆萧萧突然停下。

穆萧萧 谁说的?

罗 辰 穆萧萧,你真的很爱装模作样。

穆萧萧 罗辰,你不能直呼老师的名字。

[穆萧萧冷着脸准备离开。

罗 辰 哈哈,你绷着脸的样子太有意思了!你对谁都这样吗?

[穆萧萧走向另一边。罗辰恶作剧似地挡住她的去路。

罗 辰 你结婚了吗?

[穆萧萧愣住,走向另外一边。罗辰再次挡住她的去路。

罗 辰 那有男朋友吗?

[穆萧萧故意板起脸。

穆萧萧 不是所有女性到了我这个年龄,都需要男人。

罗 辰 你说什么?

[罗辰故意装作没听清,走上前一步。

穆萧萧 你靠太近了。

罗 辰 别这样,我知道你没有生气。你就是喜欢装装样子。你和每个人都保持距离,但是你还是逼着自己和我聊天,你是个不错的老师,但是你就不能真诚一点吗?你太紧张了。你的背一直是僵硬的,不难受吗?

穆萧萧 我尽量。

罗 辰 我猜你做不到。

[罗辰突然靠近穆萧萧,穆萧萧迅速侧身离开。

罗 辰 你看吧。

穆萧萧 你觉得试探别人很好玩?

罗 辰 我又没说错。这只是基本的逻辑推理。

穆萧萧 你的逻辑思维很强。数学应该不错。

罗 辰 我的语文成绩也不差啊。

穆萧萧 你只是不喜欢语文课?

罗 辰 没有,正好相反,我很喜欢。人们说文学是感性的,但是在我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对考试来说,重要的是对技术和规则的掌握。我喜欢这一套,通过分析逻辑和规律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掌握规则的人才能一往无前,在哪儿都是这样。

穆萧萧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罗 辰 明明你教我们的就是这些。

穆萧萧 我教给你们的并不是真正崇高的东西。

罗 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是老师。

穆萧萧 那又怎么样?

罗 辰 你不喜欢当老师?

穆萧萧 没有法律规定老师就一定要喜欢当老师的吧。

罗 辰 那你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你为什么要换学校?你犯了错?

穆萧萧 老师只是一份工作,在哪儿做都是一样的。

罗 辰 你又装模作样。你肯定不是正常辞职的。我在办公室外面听到有老师议论你。

穆萧萧 在他们看来我的确是犯了错。

罗 辰 我就说吧。你干了什么?

穆萧萧 不关你的事。

罗 辰 说说看嘛。要不然我就去问别人了,总有人愿意打听。

穆萧萧 我本来只用负责给学生上课,把按照统一标准生产的罐装知识投喂给孩子们浅薄的大脑,过滤掉刺激的口味,切割掉坚硬的部分。这就是教化。接受的人没有选择的机会。喏,完全符合你喜欢的秩序、规则、理性。

罗 辰 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萧萧 可是我加了点别的东西,所以我惹了麻烦,让其中一些孩子出现一丁点消化不良的症状。

罗 辰 你给他们灌输了不该灌输的东西?

穆萧萧 我只是教他们看到这种秩序以外的东西。可是他们太笨拙,很快就暴露了。

罗 辰 他们太蠢了。

穆萧萧 你就很聪明。你在规则的界限里游刃有余。我看过你以前的语文试卷。答案几乎可以作为范本,尤其是对文本的解析。

罗 辰 (不经意流露出自得)那当然了。

穆萧萧 准确、精密,逻辑清晰。

罗 辰 (越来越自得)这不难做到。

穆萧萧 就像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解剖尸体。

罗 辰 (突然意识到)你在讽刺我?

穆萧萧 你太迷信答案的规则。你把知识当成你的武器。

罗 辰 这有什么错?

穆萧萧 你的思维世界里没有活生生的人,没有搏动的血脉。你从来没有探索过是非黑白的混沌之中是不是还有更大的宝藏。

罗 辰 你把我留下来难道不是为了……

穆萧萧 为了耍个花招来驯服你?从此不在我的课上捣乱?

罗 辰 你真是让我搞不懂了。你和别的大人不太一样。

穆萧萧 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大人,我三十一了。

罗 辰 有的大人自以为聪明,总爱玩些拙劣的手段来让我们听话。说吧,你说这些究竟是想让我喜欢你的课还是不喜欢你的课?

穆萧萧 你应该上一门真正的课。

罗 辰 我很快就要出国了,我只需要保持绩点就行了。

穆萧萧 想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罗 辰 什么?

穆萧萧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罗 辰 你在给我读诗?

穆萧萧 这是楚辞。

罗 辰 (忍不住笑)你是古人吗?

[穆萧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 辰 (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笑)对不起,可是这真的有点……尴尬。这是什么?

穆萧萧 《九歌》。你可以当它是神话。我叫穆萧萧。我的名字,就在里面。

[穆萧萧翻开手上的书,那是《九歌》。

罗 辰 谁给你取的?

穆萧萧 我的父亲。

罗 辰 从神话里取名有什么意义?显得自己很有品味?

穆萧萧 神话比历史都更宏大更古老。当神话开始衰老,人类的历史才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发出第一声啼哭。

[罗辰突然拿过穆萧萧手上的《九歌》。

罗 辰 《山鬼》?这是什么字?

穆萧萧 薜,薜荔。一种植物。

罗 辰 (磕磕巴巴)“杳冥冥兮羌昼晦”?这谁能看得懂?

穆萧萧 别太迷信字眼,别被规定的注释绑架了。

罗 辰 那怎么看得懂?这不是做样子吗?

穆萧萧 当然不是!

[穆蕭萧从罗辰手里抢过《九歌》。

罗 辰 别生气啊。

[穆萧萧转身要离开,但突然顿住。

穆萧萧 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罗 辰 赌什么?

穆萧萧 跟我补课,我来教你诵读《九歌》。我们就赌你有一天会不会深陷在《九歌》的神话世界里无法自拔。

罗 辰 (笑)这太荒谬了,根本不可能。

穆萧萧 你敢赌吗?

罗 辰 太无聊了。

[穆萧萧胸有成竹地看着他。

[静默。

罗 辰 你赢了要怎么样?

穆萧萧 你就得听我的。

罗 辰 那你要是输了呢?

穆萧萧 你想怎么办?

罗 辰 我可没你这么贪心,我很公平。我要你以后让我做任何事,都得拿我想要的跟我交换。你要我乖乖上课得交换,你想让我不捉弄你也得交换!

穆萧萧 我答应你。

罗 辰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穆萧萧 (笑)还说你不贪心?

罗 辰 在哪儿补课得听我的。

穆萧萧 你想在哪儿?

[罗辰坏笑着看她,有点故意挑衅似的。

罗 辰 你家。

第四场

[距离第三场的时间,过去了一个月。

[穆萧萧家中。

[舞台上映出黝黯密集的竹子的影子,竹叶与树影影影绰绰地晃动。竹叶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罗辰失神地盯着竹子的影子。

穆萧萧 在家里种竹子很奇怪对吧?

罗 辰 不,我很喜欢,就像原始丛林一样。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穆萧萧 是我爸爸留下来的。我妈妈总是唠叨着要我把它们处理掉,她说在室内种竹子太奇怪了,总是让屋子又阴暗又潮湿。

罗 辰 那你为什么把它们留下来?

穆萧萧 这不是很像山鬼的竹林吗?

罗 辰 山鬼?《九歌》里的山鬼?

穆萧萧 我们应该开始了。今天我们从《山鬼》那一章开始。读出来。

罗 辰 若有人兮山之……阿?

穆萧萧 不对。

罗 辰 被薜……薜荔兮……带女萝……

穆萧萧 不对!

罗 辰 被薜荔兮……带女萝……

穆萧萧 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读?你把《九歌》搞得像恶俗古装剧里虚无缥缈的神仙故事。

罗 辰 可是它明明就是这样的啊。楚辞,屈原,浪漫,优美,缥缈,课本上就是这么说的。

穆萧萧 现在是我在给你上课,你只能听我的!把你脑子里的刻板印象通通扔出去!激情、痛楚、欲望,这些真实存在的生命力你难道看不到吗?

[罗辰正准备读。

穆萧萧 等一下!

[穆萧萧一反之前刻板冷漠的神情,她靠近罗辰,一种诱惑性从她的神情和动作中开始发酵,但她其实是无意的。罗辰莫名顺从了她,但对她的突然靠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穆萧萧 放松一点,再放松一点。对,对……太放松了!好。让它靠近你,让文字钻进你的身体。别害怕,别抗拒它。你的眼睛只能看它。你的耳朵只能听它。向它敞开你的身体,向它臣服,毫无保留。想象会变成文字看不见的组成部分,它会借助声音穿过身体的漫长隧道。你可能会感觉到失控,会堕入短暂的混沌。享受那种失控与混沌。到那个时候,想象就会开启埋藏在文字里的神圣密码。读出来。

[鼓声。

罗 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鼓声。

[歌者缓缓上,幽寂诡异地进入另一个表演空间,以奇异神秘的语言吟诵。

[吟诵文本可视使用的语言与形式来定,如使用某种具体语言可选择括号中的诗化白话版本,如使用哼唱等方式可选择台词中的《九歌》原文。之后的吟诵文本选择皆同此处。

歌 者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你站在山最曲折的深处,你的影子模糊不清,但我知道,你就在那里。

你的身上披着植物的叶与花。我只看你,不看其他。

风声与树叶一起坠落,你知道我想念你吗?

可你却遥不可及,永不可得。

我不能触碰你。我不能触碰你。)

罗 辰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风飒飒兮木萧萧。萧萧?是声音。

穆萧萧 是树叶被风吹落的声音。

罗 辰 很好听。

穆萧萧 是的,很好听。我爸爸过去常常叫我的名字。

罗 辰 你喜欢别人叫你的名字对吗?萧萧,萧萧。

穆萧萧 (笑)你这个坏孩子。

罗 辰 故事里的山鬼是什么人?

穆萧萧 山鬼不是普通人,它是山里的精灵,是神。

罗 辰 神?

穆萧萧 我想它就算是神,可能也只是一个卑微的神。人们叫它山鬼,连神的名字也不肯给它。

罗 辰 它听起来很悲伤。神也会悲伤吗?

穆萧萧 因为它渴望的一直得不到。

罗 辰 神也会渴望吗?

穆萧萧 当然会。《九歌》是一场远古先民的祭祀仪式。山鬼很有可能是在和自己的巫觋对话,它渴望找到他。

罗 辰 什么是巫觋?

穆萧萧 能和神灵沟通的人。女的叫作巫,男的叫作觋。巫觋戴起面具扮演神灵,恳求神灵降临到他们的身体里,或者带他们到神灵的世界里去。

罗 辰 山鬼长什么样子?

穆萧萧 它也许是蒙昧的雾气,也许是潮湿的苔藓。

罗 辰 山鬼是男是女?

穆萧萧 它模糊不清,没有性别。但是它知道,它一定要找到它的巫。

罗 辰 它要去哪儿找?

穆萧萧 山上。它驾上豹子拉的车,狸猫跟在它身后,做它的随从。

罗 辰 豹子?它还能驾驭豹子?

穆萧萧 赤红色的豹子。

罗 辰 (不安)赤红色?

穆萧萧 那只豹子非常凶悍,跑起来像飞一样。它从山谷的竹林里出发了。

[舞台更加黝黯。巫、觋上,充满神秘的野性。

[鼓声。

穆萧萧 竹林无边无际,终年累月没有一点阳光,什么也看不见。山鬼一个人,驾着豹车,沉默地穿过阴暗辽阔的古老世界。雾气很大,空气闷热,到处都是潮湿的土腥味。密密麻麻的藤蔓和腐朽的树木遮挡了它的视线,布满青苔的巨大岩石挡在它的面前。山鬼轻轻抚摸它的豹子,“乖,别怕!我们冲过去!走,往前走!”

[鼓声越来越激烈。

穆萧萧 它在黑暗的竹林中驰骋,快得像风一样,竹叶刮破了它的皮肤,它很痛,可是它不能停下来,黑暗中泄露出一点点光,尽头就在那儿了!就在那儿!它对它的豹子说:“冲出去!我们冲出去!”那点光越来越大!“我们冲出去!”它狠狠抽打它的豹子!豹子朝着光的方向奔跑!奔跑!奔跑!它跑出了那片竹林!

罗 辰 它跑出了那片竹林?!

[灯光大亮。

穆萧萧 黑暗消散了,它跳下豹车,跑到山巅之上、太阳之下!

罗 辰 它找到那个人了吗?

穆萧萧 山鬼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它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罗 辰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灯光变暗。

穆萧萧 浮云遮蔽了太阳,天空变得黝黯,山风猛烈地吹。它还是一个人站在那儿。

罗 辰 可能那个人不是故意的。可能他只是不知道山鬼这么渴望找到他。

穆萧萧 你走了,我也只能回去了,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深山竹林里去。这时候你在回家的路上吗?你会不会也在想着我?不,你不会想我,所以你走了!你走得痛痛快快的。

罗 辰 不,不是!

穆萧萧 你不相信我会来!你根本不像我渴望你一样渴望着我!

罗 辰 不是这样的!

穆萧萧 雷声从远山尽头轰隆隆地滚过来,雨水落下来,猿猴凄凉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里,山风从我耳边刮过去。你听到了吗?

罗 辰 “萧萧”,“萧萧”。树叶被风吹落的声音。

穆萧萧 时间从声音里流走了,最开始是一秒钟,然后是一小时,一天,一个月,一年,一年又一年,你和时间一起卷入声音的洪流里消失了。我想你,我还是很想你。

罗 辰 我也很想你。

[暗场。

第五场

[距离第四场的时间,过去了一个月。

[穆萧萧家中。

[罗辰定定地盯着竹子看。穆萧萧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她的手臂用纱布包扎过,藏在袖子里。她看见罗辰专注的神情。

穆萧萧 你究竟在看什么?你总是盯着这些竹子看。

罗 辰 竹林的阴影遮蔽了一切颜色。

穆萧萧 你不喜欢颜色?

罗 辰 不喜欢,颜色很刺眼。尤其是那种单一浓烈的色块,简直让人想吐……

[罗辰慢慢靠近竹林,误碰到竹叶,被割伤。

罗 辰 嘶——

穆萧萧 怎么了?流血了吗?

罗 辰 没什么。

穆萧萧 小心点,别往竹子里去了,它们的叶子很锋利。

罗 辰 你的手臂怎么了?

[穆萧萧不经意地把自己的手藏起来。

穆蕭萧 没什么。

罗 辰 你受伤了?

穆萧萧 一点小伤,看起来吓人。修剪竹叶的时候没注意到。

罗 辰 (笑)你跑到竹子里去捉迷藏了吗?

[穆萧萧掩饰地笑。

罗 辰 (恍然大悟)你故意把自己藏在一个遮天蔽日危机四伏的原始世界里?你在模仿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穆萧萧 你学得很快。我很喜欢这一句,就好像山鬼有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永远无法化解的孤独。

[罗辰似乎等到了什么,突然兴奋起来,装作看《九歌》,翻起自己在《九歌》上做的笔记。

罗 辰 可是其他的神也有它们的失落和无助。它们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类在不可把控的命运中所产生的伤痛。

[穆萧萧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罗辰。

罗 辰 我们曾经在混沌中与宇宙保持一体,那时候我们自己本身就是宇宙,不存在完满或者缺损,不存在自由或者不自由,因为我们就是一切。然后我们被撕开,我们被宇宙抛弃,我们被迫出生。我们从出生时就开始体会失落,所以我们想象,我们创造神话,我们通过神话来弥补生命的缺失。神话才不是远离生活的幻想。

[罗辰转身,突然发现穆萧萧离他很近,他紧张地偷偷合上书。

穆萧萧 没错!神话是真实的产物!

罗 辰 (没法翻书)所以……

穆萧萧 所以?

罗 辰 所以才有了巫……

[穆萧萧期待地看着罗辰。

罗 辰 (索性胡说)只有巫才能和神沟通……只有巫才能被整个宇宙拥抱!

穆萧萧 被整个宇宙拥抱?

罗 辰 当然!巫在和神融为一体的那一刻被宇宙拥抱!在他们相遇之前,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她从头到脚都是赤裸的,她孤独,她更害怕,她犯错,她受伤,她奔跑,她寻找,她在等待她的神!她和神融为一体的时候,她犯过的罪都会被原谅,她受过的伤都会被抚摸,她会回到宇宙,到那个时候,她就是宇宙!

穆萧萧 她就是宇宙!

罗 辰 她是无限的!她会彻底自由!

穆萧萧 你有宗教信仰?

罗 辰 没有。

穆萧萧 现在很少有人相信神的存在,有的人也信宗教,但是像这种原始信仰几乎绝迹了。

罗 辰 那些对他们来说很幼稚,只是和生活无关的妄想。

穆萧萧 现代人太迷信理性和秩序了。有时候理性和秩序是一种阴谋,会把我们囚禁在这片僵化的土地上,让我们远离神性。

罗 辰 可是不要理性和秩序,这样不会造成混乱吗?

穆萧萧 你以为这个世界能够清晰地分门别类吗?秩序与混乱在我们的生命里共存,永远在我们的身体里搏斗。

罗 辰 永远不能停下来吗?

穆萧萧 永远不能。我们只能终其一生在秩序与混乱之间交战,这种局面让人痛苦,难以忍受。我爸爸就无法忍受。

罗 辰 你爸爸?我听说你爸爸以前和你一样,在中学里当地理老师。

穆萧萧 他本来是个地质学家。

罗 辰 是吗?

[穆萧萧流露出一种异常的激动。

穆萧萧 他消失了。

罗 辰 消失?

穆萧萧 他策划了一场壮丽的消失。他从所有人的生活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人通知我们,他在非洲跟着一个登山队进入了乞力马扎罗山,再也没有回来。人们以为他过度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他存在之前,现实世界的秩序就已经建立了,他没法选择,他就像个闯进来的孩子,既没有破坏秩序的力量,又无法甘心服从。世界在蓄意教化他,他忍受不了这种暴戾的教化。《九歌》让他知道了一切!他找到了破坏的方法,找到了接近神灵的天梯!他会真真正正地成为他自己,而不是被外力强迫捏造出来的任何一个人!就像你说的,他会回到宇宙!他就是宇宙!

罗 辰 可是你妈妈说他不是离家出走,他有可能喝醉了,出了什么意外。

穆萧萧 那是她自以为是!她害怕为丈夫的离家出走承担责任,她会觉得是她造成的。

罗 辰 好吧,就算你爸爸真的去了乞力马扎罗,可为什么是那儿?

穆萧萧 在我小时候,他说非洲是世界上最原始最接近神灵的地方,而乞力马扎罗是非洲最高的山峰。他选择在那里举行他的仪式。就像佛教有苦行,基督教有受难,巫在通向神灵的过程中也是需要仪式的。他需要痛苦,比如饥饿、疲惫、疼痛、羞耻和绝望。

罗 辰 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简直就像自虐一样!

穆萧萧 宗教相信,人在承受痛苦的时候离神灵更近。痛苦会催发激情。从生理的角度来说,恐惧和疼痛可以刺激内啡肽的分泌,那种物质像吗啡一样,会让人陷入一种迷幻的激情之中,让人上瘾。

罗 辰 你是说,他有可能对痛苦上瘾了?

穆萧萧 他对痛苦制造出的激情上瘾了,他需要这种激情去帮助他想象,帮助他接近神灵。所以他消失了。如果我要消失,我也会……

罗 辰 等等!“如果你要消失”?

穆萧萧 怎么了?

罗 辰 你刚刚说“如果你要消失”。

穆萧萧 我只是假设。

罗 辰 为什么要假设这种事?你不会消失的!

穆萧萧 我当然不会消失。我能去哪儿?我哪也去不了。我被我的生活绑死在这里了。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连逃都逃不了。

罗 辰 你不用逃,我会保护你的!

穆萧萧 你说什么?

罗 辰 我说我……我会保护你的。

穆萧萧 (笑)小孩子。开始吧。读给我听。

[罗辰翻开《九歌》,开始诵读。

罗 辰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穆萧萧 不,不对。

罗 辰 哪里不对?

穆萧萧 太亮了!

[穆萧萧关灯。舞台变得黝黯。鼓声。

穆萧萧 不对,还是不对!

罗 辰 到底哪里不对?

穆蕭萧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你什么都不能看!只能想象!

[穆萧萧慢慢隐匿到黝黯之中。

罗 辰 (对观众)我欺骗了她。在诵读的时候,我在想别的事情,想着神灵以外的事,比如她。我知道她喜欢我谈《九歌》时的样子,可是她不够聪明,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可以作假的,就像考试试题一样。那些关于神话的理解只是我从不同的书上抄来的,为了显得自然,我把这些标准答案拆分重组,再进行了一点点自我加工。这太简单了。掌握规则的人才能一往无前,在哪儿都是这样。我喜欢当我谈论那些原始神灵的时候,她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的眼角。她这时候在做什么?她在看着我吗?她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

穆萧萧 你在干什么?!

罗 辰 我想看着你。

穆萧萧 不行!

罗 辰 我不喜欢这样。这不公平。

穆萧萧 不行!

罗 辰 你可以看着我,我却不能看着你。这样子我没法读下去。我感到不舒服!

穆蕭萧 行了,停下来吧。

罗 辰 怎么了?

穆萧萧 你根本没有办法投入。你到底在想什么?

罗 辰 我做不到。

穆萧萧 为什么?你想的和你做的不一致。

罗 辰 我就是做不到。

[穆萧萧突然感到不对劲,她抽过罗辰的《九歌》翻看。

穆萧萧 你做了笔记?

罗 辰 是……

穆萧萧 这些都是你抄的?

罗 辰 不是!

[穆萧萧了然地放下《九歌》。罗辰心虚地看着她。

罗 辰 我只是……我只是,看了一些书……我……

穆萧萧 嗯,你只是看了一些书。

罗 辰 我只是想弄明白一点!

穆萧萧 嗯,你只是想弄明白一点。

罗 辰 我只是……我只是想……我再也不这样做了。

穆萧萧 对你来说,这些只是书本上的标准答案,只是你用来讨老师欢心的小技巧,用来卖弄自己的一次性道具!远古时代的神灵在纸张上颤抖,嘶吼,悲鸣,狂欢,在你看来就只是一场装模作样不伦不类的劣质演出!

罗 辰 不是!我……我就是做不到!你的狂热我理解不了。

穆萧萧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看我一个人自以为是的表演吗?!

[穆萧萧气愤地走到另一边,背对着罗辰。罗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她慢慢冷静下来。

穆萧萧 还记得我们打过的赌吗?

罗 辰 当然。

穆萧萧 算你赢了。

罗 辰 为什么?

穆萧萧 我放弃了。我没法让你深陷在《九歌》的神话世界里无法自拔。

罗 辰 (紧张)你不想教我了吗?我错了,我再也不耍小聪明了!

穆萧萧 不。我们说好的,如果你赢了,不管以后我要你做什么,都得跟你公平交换。现在,我要你做点事情。

罗 辰 你要我做什么?

穆萧萧 到竹子里去。

罗 辰 什么?

穆萧萧 到竹子里去。

罗 辰 可是那些叶子很锋利,我刚刚就流血了。

穆萧萧 进去。

罗 辰 为什么?!我不进去。

穆萧萧 进去!

罗 辰 你,你的手臂是你故意弄伤的?

穆萧萧 疼痛会让你更容易投入。

[静默。

[罗辰转身就走。

穆萧萧 你要去哪儿?

罗 辰 我要出去。我不想待在这儿。

穆萧萧 别走。

罗 辰 都是骗人的!你的目的就是这个?!

穆萧萧 疼痛只是另一种方法!它会帮助你!

罗 辰 我不干了!

穆萧萧 我可以跟你交换。

罗 辰 爱谁谁去吧!我再也不干了!

穆萧萧 我可以跟你交换!

[罗辰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却在门口慢慢停下来。

[静默。

罗 辰 什么,什么都可以吗?

穆萧萧 什么都可以。

罗 辰 那你,你可以到我面前来吗?

[鼓声。

[穆萧萧走向他。他紧张地看着她,低下了头。他有点犹豫,刚想进去竹林,最终又退了出来。穆萧萧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带他慢慢走进去。舞台上映出黝黯密集的竹子的影子。两人隐匿在竹影之中。罗辰因为感到疼痛,轻轻喘气。两人不产生其他实际身体接触。

穆萧萧 疼吗?

罗 辰 疼。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穆萧萧做出拉着他的另一只手贴近自己头发的动作。罗辰做出小心翼翼抚摸头发的动作。他小心翼翼地贴近她。他就像是被鼓励了一样兴奋。

罗 辰 你很温暖……我……我想……我……对不起!

[罗辰窘迫地抽回自己的手。

穆萧萧 别走!

[鼓声。

穆萧萧 (犹豫)把手给我。给我。

[她牵引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他非常震惊。鼓声。两人微微喘气。罗辰突然激动起来,他想拥抱她。

穆萧萧 别动!别靠过来!

[罗辰顿住。

穆萧萧 读出来。读给我听。

[鼓声。

[歌者以奇异神秘的语言吟诵。巫、觋上,暧昧缠绵。

歌 者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夕阳之阿。

(这个世界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可是只有你看见我。你赤裸着身体走进水中洗澡,你不知道身后还有我这样一个偷窥者。我想和你一起,卷进池水的漩涡。我想抚摸你的头发,让它们在我手中一点点风干。)

[巫、觋慢慢拿起那本《九歌》,把它放回那只盒子,把盒子推回到罗辰身边。

[暗场。

第六场

[罗辰回复为二十八岁的状态。穆萧萧此时是四十三岁。《九歌》、盒子、杂志、旧报纸散落在角落里。穆萧萧上。

穆萧萧 走走走!你们这群可恶的小孩!这次我一定要告诉你们家长……

罗 辰 怎么了?

穆萧萧 小孩子恶作剧。物业就该好好管管这种事。

罗 辰 刚刚是他们在敲门?

穆萧萧 孩子嘛,总是不太懂事。

[穆萧萧突然看到那个被翻出来的盒子。她故作自然地收拾盒子和那堆杂物。

穆萧萧 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罗 辰 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可你好像不记得我了。

穆萧萧 你变化很大。

罗 辰 变得太像个成年男人了?不再是个容易上当的小男孩了?

穆萧萧 你什么意思?

罗 辰 你还引诱过多少个十六岁的男学生?

[静默。

穆萧萧 我还有工作要做。

罗 辰 你还记得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吗?我,和你。

穆萧萧 我要走了。我不想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

罗 辰 你还读《九歌》吗?现在是谁在傻乎乎地跟你学那一套?

穆萧萧 我不想跟你谈这些。

罗 辰 你真的在忙你的工作吗?还是在等你丈夫回家?我在这儿的话,你担心你解释不清楚?

穆萧萧 我没有结婚。

罗 辰 等会儿会有个男孩突然冲进来吗?

穆萧萧 别打听我!我的生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罗 辰 我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城市?我为什么要在你母亲的书报亭买烟?我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个门口?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但是我还是决定敲响你的门。可是我进来,发现你就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静默。他看着墙壁,突然烦躁起来。

罗 辰 白色,白色,到处都是白色,白色晃得我眼睛疼!你就不能拿什么把墙壁遮起来吗?!

穆萧萧 我不明白你究竟来干什么!

罗 辰 你是老师,你能有什么不明白?!

穆萧萧 你是来谴责我的?你长大了,有能力报复我了?你也想像你妈妈那样?

罗 辰 我妈妈?

穆萧萧 她没告诉你吗?就在那天,在警察来之前,她突然闯到教室里,给了我两个耳光。有两个男人跟着她,把我拖到教室外面。我被推倒在地上,他们狠狠地拿脚踹我。

罗 辰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

穆蕭萧 那你现在知道了?你满意了?你想补上两脚吗?

罗 辰 你觉得自己很无辜吗?

穆萧萧 我只是被学校开除了,没有学校敢再要我。这座城市里谁都知道,那又怎么样?这只是一件小事。我在我妈妈的书报亭里看到那些杂志怎么写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在打色情擦边球的文章里当了一回变态女教师,那一期杂志还卖得不错。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其实也完全没必要,谁会在意呢?我丢了工作,连房租也付不起。没有人肯帮助我。我妈妈总是慈爱地看着我,就像她非常体谅我的处境,就像只有

她会永远站在我身边陪我面对,谁想面对?到底要我面对什么玩意儿?她用她的慈爱把我包围起来,二十四小时监视我,直到她感到我出格的基因都被切除了,我被彻底感化了,我再也不会有犯错的可能,我才能像个货物一样被客户满意地验收。有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

罗 辰 你本来应该被判刑的。

穆萧萧 你只是个孩子,你还不懂事,你是被保护起来的那类人,你做了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而我遭受什么都是活该的。谁敢谴责你?谁也没权利谴责你。

[罗辰走向门口。

穆萧萧 你要干什么?

罗 辰 离开这里。

穆萧萧 你不能走!

罗 辰 让开!

穆萧萧 罗辰,你听我说。

罗 辰 别碰我!

穆萧萧 那群小孩在楼下玩,他们会看见你。

罗 辰 那又怎么样?!

[穆萧萧狠狠抓住罗辰。

穆萧萧 你不能总是一走了之把我扔在这里!你可以逃走,可是我不能!

[静默。

[手机响起。穆萧萧当着罗辰的面接通手机。

穆萧萧 喂?我知道了妈妈,我一会儿就给你送下去。就一会儿。我现在有点事。好,好,我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吗?!

[罗辰盯着她,若有所思。穆萧萧挂断。

罗 辰 你要把那些杂志搬下去?你替你妈妈搬下去?

穆萧萧 我只是帮她搬下去。

罗 辰 你没有工作。

穆萧萧 我有。

罗 辰 你没有工作。你待在屋子里睡觉。

穆萧萧 我只是熬夜了。

罗 辰 你没有熬夜。你没有事情可以做。

穆萧萧 我昨晚就是熬夜了。

罗 辰 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八卦杂志熬夜?这就是你现在的生活?

穆萧萧 我有自己的事业!

罗 辰 你还是喜欢装模作样!

穆萧萧 罗辰。(停顿)好,我得生活,我只能干这些,在书报亭里卖报纸、漫画、八卦杂志、新闻周刊,更多的时候是卖烟和饮料。你现在满意了?

[罗辰顿住。

穆萧萧 你假装很生气,其实你心里很满意。

罗 辰 我没这么无聊。

[静默。

穆萧萧 你觉得你还活在过去里,凭什么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罗 辰 你把《九歌》藏起来了。

[穆萧萧转身。罗辰突然抓住穆萧萧的手腕,把她拉到那堆杂物旁边,凶狠地推倒那堆杂物,再次翻出那只盒子,把盒子里的《九歌》扔在她面前。

罗 辰 就在刚刚,我说出我的名字,我看到了你的表情,就只有一瞬间,可是我看到了。你很失望。因为我不再是个小男孩了?

[穆萧萧挣脱开。

穆萧萧 我只是一下子没有想起来。

罗 辰 你一直不肯结婚。因为你喜欢小男孩,愚蠢,干净,偏爱刺激古怪的那一套。你看准了这些,你跟我打赌就是为了引诱我,你趴在赤红色的豹子身上引诱我,藏在古老竹林的雾气里引诱我!

穆萧萧 他们这样告诉你的?

罗 辰 他们说你只是拿我当生活的调味品。

穆萧萧 你也是这么想的?

罗 辰 别想再用文字游戏误导我。

穆萧萧 是他们在误导你,让你搞不清楚什么是真实!

罗 辰 什么是真实?没有真实!没有!你就是故意引诱我!

穆萧萧 我没有。

罗 辰 你是个成人!你有责任阻止失控的局面,可是你没有。

穆萧萧 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罗 辰 你根本不明白你究竟做了什么。

穆萧萧 我当然明白!

罗 辰 你侵占了我!你在精神上侵占了我!你从来没有意识到你把那些远古神话像植物种子一样撒在我的身体里。我知道那些种子有多危险。所以十二年来我再也没有读过《九歌》。我以为我已经回到了安全的正常世界里。可是我错了。那些顽强的种子在我的身体里播种、发芽,以我的血肉为生,它们开出的红色花萼时时刻刻都在焚烧我的思想。你究竟做了什么?你什么也不用做!有时候,我在吃午饭或者在公司里盯着那些红红绿绿的股票数据,就在这些最普通的时刻,我甚至能听到远古时代的先民在祭祀仪式上一下又一下击打在我心脏上的沉重鼓点!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彻底侵占了我!

第七场

[灯光起。穆萧萧家中。此时为十二年前。距离第五场的时间,过去了三个月。

罗 辰 (对观众)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一片古老的竹林,雾气很大,一个光着脚的女人从阴影里走出来。竹叶划破她的身体,她皮肤上的汗水混着血液流下来,沿着她的腿流向赤裸的脚背。赤红色的豹子趴在她身后,低声喘息。她的脚步声靠近我,她身上的味道把我淹没,她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脸上,她用手抚摸我的……白色和红色,我好像看到纠缠撕咬在一起的赤裸的身体,他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浪潮一样翻滚,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了……

[两人正常地坐着诵读。

穆萧萧 你怎么了?

[羅辰茫然地看着她。

穆萧萧 你不舒服吗?

罗 辰 我刚刚读得不好吗?

穆萧萧 你的脸色不太好。

罗 辰 在诵读的时候,我觉得很痛,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

穆萧萧 说说看。

罗 辰 算了,不说了。

穆萧萧 想起了什么?告诉我。

罗 辰 一个房间。

穆萧萧 什么房间?

罗 辰 我的房间。

穆萧萧 你的房间里怎么了?

罗 辰 房间外面有声音。

穆萧萧 什么声音?

罗 辰 男人和女人厮打的声音。他们用恶毒的语言辱骂对方。他们的声音很大。茶几被打碎了。他们像野兽一样嚎叫。我觉得他们会杀死对方。

穆萧萧 你很害怕?

罗 辰 不。我只是很痛。

穆萧萧 哪里痛?

罗 辰 我不知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搅动。可能我要死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出去。我担心他们会注意到我。我觉得很羞耻。我靠在门上听,等他们结束。

穆萧萧 然后呢?

罗 辰 声音消失了。

穆萧萧 他们走了?

罗 辰 另一种奇怪的声音出现,比之前那种声音低得多,我几乎听不见,就像……就像……

穆萧萧 像什么?

罗 辰 像野兽在撕咬猎物。我快痛晕过去了,我想出去,我推开了门。我看到……

穆萧萧 什么?

罗 辰 我看到纠缠撕咬在一起的赤裸的身体,看到皮肤的白色和血的红色混合在一起,像浪潮一样翻滚。

穆萧萧 他们……

罗 辰 我不知道。这回事是这样的吗?他们在暴虐中变得非常兴奋,比优雅和睦的时候更需要对方!

穆萧萧 你做了什么?

罗 辰 我什么也不能做,我身上很痛,我只想逃走。突然,他抬起头!他看到我了!

穆萧萧 谁?

罗 辰 我……我爸爸……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我。他的眼睛冒着血丝,几乎是赤红色的!就像……就像是一头豹子在盯着我!

穆萧萧 你当时多大?

罗 辰 九岁。

穆萧萧 为什么你会想起这些?

罗 辰 那天诵读的时候,竹叶割破了我的皮肤,我觉得很痛,我偷偷回头看你,我看见白色和红色……

穆萧萧 你会想到这些并不奇怪。在原始祭祀中,女巫迎接男神,男觋迎接女神,他们扮演神灵,吸引神灵降临,这就是一场巫与神之间的性诱惑。但是这跟你说的是不一样的。

罗 辰 我还是不明白。

穆萧萧 不明白什么?

罗 辰 为了追求绝对真实的激情和残酷的暴虐之间究竟有什么界限?

[穆萧萧站起来,把《九歌》放到一边。

穆萧萧 今天就到这里吧。

罗 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穆萧萧 以后再说吧。

罗 辰 为什么要等以后?我现在就想知道。

穆萧萧 你以为神话是什么美好浪漫的幻想吗?原始时期是茹毛饮血的年代,残暴和血腥本来就是原始信仰的一部分!坐在舒适的房间里根本就不可能体会神性的痛苦和狂喜!你却仗着一点点小聪明,自以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抓住一点点琐碎的痛苦就把这些和你的生活联系起来,你把神话和生活混为一谈了,这样非常危险!

罗 辰 你幻想自己是巫。

[穆萧萧顿住。

罗 辰 竹林、受虐、诵读。你模仿的不是山鬼,不是《九歌》中的任何一个神,你在模仿巫。你等待神灵降临在你身体里。你利用神话建造起一个绝对隐秘的世界,你活在里面自娱自乐,还以为自己在和现实对抗厮杀,你觉得你自己像个悲剧英雄一样!

穆萧萧 你在贬低神话。

罗 辰 可是原始信仰只符合原始社会的运行法则。

穆萧萧 那又怎么样?

罗 辰 那些原始野蛮的幻想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它已经不适用于现在了,只有你还活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幻想里。

穆萧萧 你根本不明白神话的意义。你只看到混沌、迷狂、怪力乱神和无法解释的暴戾。你看不到想象之下隐藏着旺盛的生命力!你看不到人类一无所有地站在永恒的孤独中,高举着着永不熄灭的生命意志,与残酷冰冷的世界厮杀对抗,无所畏惧地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你看不到渴望!你对生活没有真正的渴望!

罗 辰 你在逃避生活。

穆萧萧 你当然可以遵循最安全稳妥的规则生活,凭你的聪明一定不会出错。可是不管生活是个什么鬼样子,我们依然需要神话,需要想象!

[静默。

罗 辰 我不读了。

穆萧萧 坐下。

罗 辰 我再也不读了!我再也不想读什么远古神话!那些跟我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

穆萧萧 坐下!

罗 辰 别想再命令我!我受够了!我讨厌老是想象,想象,想象!我觉得整个屋子都悬浮在空气里!这才不是什么真实!

穆萧萧 你爸爸要你待在这儿。

[罗辰顿住。

罗 辰 他找过你?

穆萧萧 他说你要出国,让我给你补课,这样你的绩点能再高一点。

罗 辰 (恍然大悟)你们一开始就串通好了?你教我这些是他要求的?

穆萧萧 没有,他只是希望我能多关照你。

罗 辰 那天上课是你策划好的?你早就盯上了我?

穆萧萧 不是。在你那天当众读色情小说之前,我并不知道你是谁。

罗 辰 然后你就知道了。什么打赌,什么补课,都是你的手段!我还以为……我以为……我真是太蠢了!

[罗辰向门口走去。

穆萧萧 你不能走。我虽然只是代课老师,但是我有权决定你的期末分数。

罗 辰 你威胁我?

穆萧萧 这是你爸爸的意思。他关心你。

罗 辰 去他的关心吧!他只是不希望我回家!他不想看到我!他才不管你究竟是在给我补课,还是在干别的什么事!(停顿)你们认识多久了?

穆萧萧 从我来到这个班的时候开始。他和校长一起来找我。

罗 辰 你觉得他怎么样?

穆萧萧 (不明所以)虽然有点强硬,但是个不错的父亲。

罗 辰 (恼怒)对女人有吸引力对吗?一个好父亲,为了孩子跟老师打情骂俏,真让人感动。

穆萧萧 你在说什么?

罗 辰 你们见过面?不止一次?跟他调情愉快吗?

穆萧萧 罗辰。

罗 辰 他见过你衬衣里的蕾丝文胸吗?你们去过酒店吗?

穆萧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从来没有……

罗 辰 穆老师,你一直说我是个孩子,可你比我更像个孩子。你自以为很了解这个世界,但是你待在神话世界里一点也不肯长大。你知道我父亲有多少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吗?

穆萧萧 我记得你是独生子。

罗 辰 独生子?我当然是,我妈妈只生了我一个。

穆萧萧 什么意思?

罗 辰 他可不只我妈妈这一个妻子。

穆萧萧 这怎么可能?

罗 辰 他每周住在不同的家庭里,陪在不同的妻子和孩子身边。不知道你接收到的好父亲的信号,是他这周打包分发的第几个例行关爱!

穆萧萧 难道你妈妈不介意吗?

罗 辰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她怎么会介意?这就是她的生活。那个男人喜欢控制她,他不准她出去工作,不准她接触别的男人,一旦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就大发雷霆。

穆萧萧 所以他们的关系……

罗 辰 我妈妈就喜欢这样。她太明白了,她离不开,他们都迷恋这种残暴的关系。你说得對,痛苦是会让人上瘾的,那也是一种激情。而且游戏规则非常公平,我父亲跟他的每一个女人都不是合法夫妻,包括我妈妈。他的孩子,都是私生子。

穆萧萧 那你……

罗 辰 我也是私生子。就像课本世界一样,生活有它自己的规则,这才是真实!

[静默。

穆萧萧 今天我们就读到这儿吧。

罗 辰 我还没有读完。

穆萧萧 不用读了。

[罗辰突然拽住穆萧萧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她感到很疼。他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强横的热切。

罗 辰 我说,今天的《九歌》还没有读完。

穆萧萧 不用了。

罗 辰 一定要。

[舞台上灯光映出黝黯密集的竹子的影子。歌者以奇异神秘的语言吟诵,充满占有欲。巫、觋上,充满暴戾的激情。

歌 者 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我命令旋风为我开道,我命令暴雨为我洗净尘土。九州大地芸芸众生,谁生谁死都由我掌控!)

[鼓声。

罗 辰 雷声发出巨响,一声又一声砸在高山上的祭坛中央。暴雨倾盆直下。巫觋一个人站在雷雨最猛烈的地方!祭祀的长袍湿透了,紧贴在他结实的手臂和胸膛上。一双眼睛紧盯着他,那双眼睛变成了豹子的眼睛,豹子随时会一跃而起,豹子随时会撕开他的身体!一种炽热的疼痛在他的体内熊熊燃烧!他的身体被撕裂,白色的皮肉和红色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变成刺在他胸口上祭祀图腾的形状!

穆萧萧 那是什么样的图腾?

罗 辰 火焰,太阳!他所等待的神的图腾!神的记号!他等待着他的神!他站在一面大鼓上,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鼓槌。

[鼓声。

罗 辰 他大汗淋漓,匍匐在地上。他胸口的图腾发出刺眼的光芒!

穆萧萧 他跪下来了吗?

罗 辰 他蜷缩在祭坛上,像一个婴儿。

穆萧萧 他变成了婴儿?

罗 辰 他向生命的起点走去。

穆萧萧 他想要什么?

罗 辰 回到宇宙的子宫。

穆萧萧 他会和他的神融为一体?!

罗 辰 他和他的神会彻底占有彼此!

穆萧萧 他的神在赶来的路上?

罗 辰 是。

穆萧萧 神赤裸着双脚?

罗 辰 是。

穆萧萧 神乘着赤红色的豹子?

罗 辰 豹子在它的身下低吼。它对它的豹子说——

穆萧萧 “别怕!我们冲出去!”

[竹叶与树影摇摆得越来越激烈。竹叶的声音越来越大。

罗 辰 它在亘古的黑暗中奔跑!刀尖一样的竹叶刺破它的身体!白色和红色,白色和红色会把它撕碎!

[穆萧萧和罗辰奔跑起来,呈圆圈状互相追逐,但始终无法接近对方。

穆萧萧 不要停下来!

罗 辰 不要停下来!跑啊!快!

穆萧萧 再快!更快!更快!更快!

罗 辰 跑啊!跑啊!跑啊!

穆萧萧 跑啊!跑啊!跑啊!

罗 辰 冲出去!冲出去!冲出去!

穆萧萧 冲出去冲出去!

罗 辰 冲出去冲出去!

穆萧萧 冲出去!啊啊啊啊啊啊啊——

罗 辰 啊啊啊啊啊啊啊——

[罗辰猛地抱住穆萧萧。灯光熄。黑暗中传来沉重的喘息和两人撞倒竹子的声音。

罗 辰 啊!

[灯光突然大亮。罗辰神经性疼痛发作,他突然推开穆萧萧。

穆萧萧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罗辰?看着我,看着我,你怎么了?说话啊罗辰。

[他惊恐地看着她,突然慌张地向门口后退,他转身冲向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跑出了门。穆萧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消失不见。

第八场

[灯光起。此时两人回到十二年后。

穆萧萧 你逃走了。

罗 辰 我那个时候突然很痛。

穆萧萧 你看着我的眼神很恶心。

罗 辰 我只是不太舒服。

穆萧萧 我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

罗 辰 我没想逃。

穆萧萧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妈妈来了。警察来了。他们说你身上有伤痕,问我是不是对你进行了性虐待?是不是拿绩点威胁你?我慢慢地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听到他们反复问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罗 辰 我回家之后很慌张,我妈妈觉得我不对劲,她硬要我把衣服脱下来,竹叶割破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吓坏了,她问我是不是你做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报的警。

穆萧萧 你逃走了。

罗 辰 我找过你!我被关在家里。警察来找过我。我妈妈没让他们进来。后来他们不来了,我觉得是我爸爸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他看着我的时候表情很奇怪。我觉得他在嘲笑我。我不敢问他。我偷偷跑回学校,没有人肯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到你家里去找你。有警察站在门口。我不敢过去。我听到你在跟警察说话。

穆萧萧 你为什么不进来告诉他们!

罗 辰 告诉他们什么?

[穆萧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穆萧萧 告诉警察事情不是这个样子!不,事情在你眼中就是这个样子。你后悔了。你恶心我。

[静默。

罗 辰 我听到了你说的话。

穆萧萧 我说了什么?

罗 辰 你对警察说——

[穆萧萧回到十二年前的状态。

穆萧萧 (对观众)我很后悔。我没有把握好师生之间的距离,那个孩子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未成年人对事情的真相是缺少判断能力的。您应该很明白,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比较躁动,他们都很爱幻想。他可能幻想得过头了,可能会做一些……嗯……对自己不太好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和他?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个小男孩而已。没有,从来没有。

[穆萧萧回到十二年后的状态。

我没说过这些话。

罗 辰 你说了。我听到了。

穆萧萧 你什么时候来的?那天是几月几号?

罗 辰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

穆萧萧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是你弄错了还是我弄错了。我能拿瓶酒吗?

[穆萧萧从角落里那堆雜志和旧报纸旁边的酒瓶堆里,拿出一瓶开过的酒,大概剩了三分之二。

罗 辰 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你编故事吗?你酗酒?

[穆萧萧打开酒瓶喝了一口。

穆萧萧 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搞不清楚我在哪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同的人对我说话,把我从这里弄到那里。可能律师让我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思考。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妈妈把所有的竹子都扔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突然就在这个刺眼的白色废墟上醒过来。

罗 辰 我不想听这些。

穆萧萧 我没想过说那些话。

罗 辰 我听到警察在笑。他们觉得我好笑。

穆萧萧 没有人在笑。没有。你记错了。

罗 辰 我自己会判断记忆的真假。

穆萧萧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能说什么?说我只是教你读《九歌》?说发生的事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逻辑?他们不会相信。他们只对发生了什么感兴趣。他们只会觉得我一开始就盯上了你,一个长年单身的女人,我还能想些什么?这就是他们眼中的真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是真的。然后他们会以猥亵罪把我判个几年。

罗 辰 你杀死了我,你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穆萧萧 不是只有你被杀死了,我也被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们把我包围起来,把我隔离到另一个世界里。你知道他们都问我什么问题吗?“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体重多少?晚餐吃了什么?喝过酒吗?几点喝的酒?喝了多少?当时穿了什么?说过什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性暗示吗?你确定吗?去过洗手间吗?洗手间的门关上了吗?孩子的母亲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不是静音?是不是你故意设的静音?结过婚吗?有固定男朋友吗?有性关系吗?有恋童倾向吗?仇恨男性吗?你确定吗?你确定吗?你确定吗?”

[穆萧萧猛喝一口酒。

穆萧萧 记者把我以前的事一件件扒出来,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放大观察。他们把我因为出格言论离职的事情大做文章,说我思想偏激,蔑视正统,我会和学生发生这种事也是完全可以预料的。喂,你想喝点吗?

[静默。

[穆萧萧无所谓地再喝一口。罗辰直接从穆萧萧手里抢过酒瓶,喝一口。

罗 辰 我被接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有人建议我应该接受心理咨询。然后有个医生每周按时跟我聊天。

穆萧萧 你们都聊些什么?

罗 辰 他分析我的家庭情况,怀疑我有俄狄浦斯情结,问我是不是对年长女性有性冲动。他把看不见的病历写在我的脸上—— “一个有问题的受害者”。

穆萧萧 他们都喜欢这样。

罗 辰 所有人都同意他那一套。真正被判罪的人是我。他们判定我是个受害者,我很无助,我等待着被拯救。

穆萧萧 你可以否认。

罗 辰 我怎么否认?我能告诉他们你在说谎吗?我都不知道谁在说谎。我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搞错了,但是看起来比对的还对。我被肢解了,我不知道自己被拼凑成了个什么东西,我一样吃饭一样睡觉,可是我好像根本不存在。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医生会开一些精神药物给我吃。

穆萧萧 他给你吃精神药物?

罗 辰 他说药物可以缓解我的神经性疼痛。其实他开的那些药对我的副作用很大,让我总是出现幻觉。不过我没告诉他。

穆萧萧 你应该告诉他,让他停止用药。

罗 辰 为什么要停止?我觉得还不错。我没有事情可以想,没有事情可以做,我总得干点什么。你知道吗?当幻觉出现的时候,整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根本想不到,就像突然掉到一个又离奇又刺激的梦里。有一次我真的看见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骑着赤红色的豹子在黑暗的竹林里奔跑,然后他们开始变形,被一点点撕碎,变成一片片锋利的竹叶……别这样看着我,只是精神药物而已,又不是大麻。

穆萧萧 你迷恋这种感觉?

罗 辰 还不错。比想象轻松多了,重要的是,不用担心被发现。

穆萧萧 因为你已经失去想象的能力了。你再也没法创造一个自由的国度!

罗 辰 跟这个没关系。有人喜欢烟草,有人喜欢酒精,我就喜欢这个。

穆萧萧 你对神话世界上瘾了。可是你也被神话世界驱逐了,你被打入最狼狈的日常。你被摧毁了。

罗 辰 我好好的,我没有缺胳膊少腿。

穆萧萧 可是藏在身体里的灵魂也同样完好无损吗?你的渴望可以填满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来?

罗 辰 我说过了,我正好在这附近见客户。

穆萧萧 你是逃回来的。还记得我们打过的赌吗?现在看来,是你输了。

罗 辰 我的生活很充实。我不像你。我不需要靠幻想得到什么!

穆萧萧 你究竟为什么回国?

罗 辰 我愿意回国。我想回来发展有什么不对?

穆萧萧 你说你惹了点小麻烦。什么麻烦?

罗 辰 那儿的证监会盯上了我,在这一行很正常。

穆萧萧 为什么?

罗 辰 没有为什么!(停顿)我用了一种国内的法子在那儿炒股,在那儿不太合法。

穆萧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 辰 我觉得不够刺激,我想冒点险。

穆萧萧 可是你失败了。

罗 辰 这不算什么大事!

穆萧萧 然后你就逃走了,就像从我这里逃走一样,你已经习惯逃走了。

罗 辰 我没有逃走!

穆萧萧 你逃走以后,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你怎么样了?在哪儿生活?你还会读《九歌》吗?一个人读吗?你会想到我吗?你会把我当作一个笑不出来的笑话吗?我做错了吗?我知道我就是做错了。可是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我没想过你会被想象灼伤。我只是一个人待在这个神话世界里太久了,我看见你站在这个世界的入口,你大声朗读色情小说,看起来那么有生命力,然后你闖了进来,我没有阻止你,我还很高兴,我邀请你进来。我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我不知道原来我们这么脆弱。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罗 辰 我不敢回来。我害怕一切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在这个神话的游戏里,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笑话。我逃走了。我根本就不存在。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我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像一个物品一样,从这个地方,被搬到另一个地方。我想说点什么,没有人听我说。我想做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突然就想回到这里来。我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你过得好吗?你凭什么就能过得好?!可是如果你过得不好,我又该怎么办?我连自己都消失了,我要怎么去背负另一个人实实在在的痛苦?!

穆萧萧 这些年你怎么生活?

罗 辰 我就这样生活。

穆萧萧 你从这里逃到国外,又从国外逃回来。你的生活过得很刺激,你装作很满意,可是你觉得不对劲,你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你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在安全合理的世界里没有你需要的东西,可是你软弱得不敢去面对你真实的渴望。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罗 辰 我要承认什么?

穆萧萧 你需要我。你需要这个不称职却能帮助你回到神话世界的向导。

[静默。

穆萧萧 再读一次。

罗 辰 什么?

穆萧萧 再读一次《九歌》。

[罗辰顿住。他喝一口酒。

罗 辰 我读不了。

穆萧萧 我们的赌注,是你输了,你就得听我的。

罗 辰 换别的事吧。

穆萧萧 就这个。再读一次《九歌》。最后一次。

罗 辰 我读不了。

穆萧萧 你必须读。

罗 辰 不行。我没有办法。

穆萧萧 怎么了?

罗 辰 白色,白色太刺眼了。

穆萧萧 没有白色。没有任何颜色。竹林的阴影遮蔽了一切。你回来了。你安全了。

罗 辰 我在哪儿?

穆萧萧 深山里的竹林。潮湿,闷热。

[鼓声。罗辰焦灼地解他的衬衣领口。

穆萧萧 你在做什么?

罗 辰 太紧了,我喘不过气。我没法读。我的身体很僵硬,我动不了。我……很痛……

[罗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很痛苦。

穆萧萧 你想干什么?

罗 辰 我想跑起来。我闷得没法呼吸,我想跑起来!

穆萧萧 那就跑起来!

罗 辰 我动不了。

[他慢慢跪下来。穆萧萧抱住他。

穆萧萧 你怎么了?

罗 辰 竹子被一棵棵压倒,变成了很长很长的通道。通道很窄,我只能跪着爬出去。

[罗辰开始感到非常焦灼,原地逡巡。

穆萧萧 你怎么了?

罗 辰 后面有什么在追我。

穆萧萧 谁在追你?

罗 辰 跳跃的股票数据,绿色和红色,是皮肤的白色、血的红色,是颜色被撕碎成不像颜色的碎片,是笑声、笑声!是你说“没有!没有!”,是写在脸上的“受害者”,是我不存在的身体,是赤红色的豹子!它埋伏在竹林深处,它盯着我!它的眼睛就像,就像……

穆萧萧 像什么?

[罗辰突然挣脱开穆萧萧的手。两人面面相觑。

罗 辰 像你!像我逃走的时候你望着我,羞耻、失望的眼睛!

[持续的机械化单音。鼓声。

罗 辰 红色和绿色的股票数据像脉搏一样跳动,跳动,跳动!赤红色的豹子潜伏在竹林中盯着我的眼睛。你代替我说话。妈妈代替我说话。警察代替我说话。医生代替我说话。所有人都在代替我审判我自己!

[声音渐渐变成报告股票的机械化声音,就像拟声的股票面板。“全通教育、中国中车、安硕信息、上海钢连、中信证券、大众公司、金杯电工、中山公用”,股票数据的声音渐渐变成众人的声音。

罗 辰 一倍杠杆的时候,赤红色的豹子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皮肤的白色和血的红色像浪潮一样翻滚。红色和绿色开始在身体上蔓延!

[中国中车股票数据音效。

众 声 她引诱你吗?

[安硕信息股票数据音效。

穆萧萧 你想冲出去吗?

众 声 她威胁你吗?

[上海钢连股票数据音效。

众 聲 她对你性虐待吗?

穆萧萧 你想冲出去吗?

[中信证券股票数据音效。

众 声 受害者。受害者。

[大众公司股票数据音效。

罗 辰 两倍杠杆,皮肤的白色和血的红色变成巨大的漩涡。赤红色的豹子在竹林中嘶吼。红色和绿色正在吞没我的身体!

[全通教育股票数据音效。

众 声 斯德哥尔摩情结。

[中国中车股票数据音效。

穆萧萧 你想冲出去吗?

众 声 俄狄浦斯情结。

[安硕信息股票数据音效。

众 声 我很后悔。

[上海钢连股票数据音效。

众 声 只是一个小男孩而已。

穆萧萧 你想冲出去吗?

[中信证券股票数据音效。

穆萧萧 你想冲出去吗?

众 声 你觉得恶心吗?你觉得恶心吗?

[大众公司股票数据音效。

罗 辰 三倍杠杆的时候,红色和绿色彻底吞没我!红色和绿色,绿色和红色把我撕成碎片!

[全通教育、中国中车、安硕信息、上海钢连股票数据音效。

罗 辰 十倍杠杆!二十倍杠杆!刺激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听到先民祭祀时击打在我心脏上的沉重鼓点!红色和绿色!绿色和红色!单纯的击鼓!理性世界一点点被击垮!击垮!击垮嘲笑声!击垮颜色的碎片!三十倍杠杆的时候一个正常人根本无法入睡!我睁大冒着血丝的眼睛,就像是被绑在祭祀的大鼓上!绿色和红色变成竹林和豹子!豹子盯着我,它的眼睛变成你失望、羞耻的眼睛!我被卷进眼睛形成的巨大漩涡!我正在消失!我会彻底消失!红色和绿色,绿色和红色!上一秒把我抛上高空,下一秒把我砸回地面!

[罗辰气喘吁吁。

穆萧萧 罗辰。诵读结束了。别再把最重要的部分切除了,别再把它们当成伤害你的猛兽。你必须承认你需要什么。带着你真实的渴望离开吧。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神话的坟场。走到外面去,走到你的生活里去。别停下来,别再逃跑。失去追寻的人和没有追寻的人都无法生活。像一个战士一样,和你的困惑共存,让激情和理智永远搏斗,追随你的神灵走到最广阔的宇宙中去!和它相遇!这就是最后一课!

罗 辰 那你呢?你又该去哪里寻找你的生活?

穆萧萧 我当然可以找到我的生活。我教过你了。

罗 辰 你教了我什么?

穆萧萧 想象。

[穆萧萧处的灯光渐熄。穆萧萧下。

第九场

[罗辰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和第一场穆萧萧的姿势、位置一模一样。

罗 辰 (对观众)在前一个晚上,我又开始想象那个画面。在想象中,我看见一群登山者在深夜的乞力马扎罗山道上攀爬。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登山者头上的探照灯在雾气里刺出一道道煞白的强光。胸腔里稀薄的氧气捶打着我的心脏。喑哑钝重的心跳和喘气声把寂静的山道延长成没有尽头的路程。我感觉不到我的脚,哪怕它们一直在移动。我抛开登山杖,我把背躬下来,我抬头仰望那些向上蜿蜒的强光,我跪下来攀爬。想象还在继续。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我还没有见到她。我站在她家门口。我还没来得及敲门。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我不知道开门的会不会是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我和她之间会不会变成一场摧毁。我突然就不想敲门了。我转头离开。想象教会我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去完成灵魂的缺损。在离开的瞬间,我感觉我好像变成了她,然后我像婴儿一样,重新出生。在想象即将结束的时候,埋藏在山林中零零散散的光点连成一道细线,和山顶的星空连接在一起。我听见山林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神秘声音,开始吟诵《九歌》的最后一章。我循着那个声音,沿着那条渺小的通道,虚弱但坚定地,走向宇宙。

[歌者以奇异神秘的语言吟诵。

歌 者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你会原谅我吗?我会走向你吗?你会拥抱我吗?我会成为你吗?我会成为你。我会成为我。我会成为一切。)

[安静,渐渐暗场。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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