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宪》的基本内容(一)
刘昭赞誉张衡“天文之妙,冠绝一代”,又称《灵宪》“略具辰耀之本”,那么《灵宪》“谈天”妙在何处?而它的“天答”,又是如何道出日月星辰的根本?
以浑天说为理论基础。东汉蔡邕将古代论述天地结构的学说分为三大流派,分别是周髀、宣夜和浑天。宣夜家“绝无师法”,几乎失传,只有《晋书·天文志》等文献保留了部分内容。周髀家主张盖天说,认为“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该流派虽“数术具存”,但“考验天状,多所违失”,故“史官不用”。唯独浑天说“近得其情”,与实际观测到的天文现象最相契合,故当时观测所用的“候台铜仪,则其法也”,认为浑天说“精微深妙”,乃“万世不易之道”。
张衡是浑天说的集大成者,《灵宪》即以浑天说为基础展开论述,开篇即强调“昔在先王,将步天路,用定灵轨,寻绪本元。先准之于浑体,是为正仪立度”,指出观测天象要以“浑体”为先为准,方能“正仪立度”,不出差错。
张衡在《浑天仪注》中,给出了浑天说的经典表述,称“天如鸡子,地如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像鸡蛋一样是椭球形的,地如蛋黄,独居天内,且天大地小,将地包裹起来。而《灵宪》也说“八极之维,径二亿三万二千三百里,南北则短减千里,东西则广增千里”,指出天的形状是一个东西稍长、南北略短的椭球形。
根据“天如鸡子”的浑天说模型以及实际观测结果,张衡已经意识到北半球不能直接观测到南极星,在《浑天仪注》中,张衡强调北极“常见不隐”,南极“常伏不见”,又在《灵宪》中强调“天有两仪,以儛道中。其可睹,枢星是也,谓之北极”,南极无法直接观测,故“在南者不著,故圣人弗之名焉”。
宇宙演化模型。《灵宪》不仅以浑天说为本,还构造了一个宇宙演化模型。张衡设想,宇宙从诞生至成型经历了三个阶段,分别是“溟涬”“庬鸿”和“太元”,又可称为“道之根”“道之干”和“道之实”。
张衡认为,宇宙在最初之时,“幽清玄静,寂漠冥默,不可为象,厥中惟虚,厥外惟无”。一切的一切,都处于玄静冥默而难以名状的神秘状态,这种状态被他称为“溟涬”,是演化的根本,故又称之为“道之根”。
如此过了很久很久,宇宙“道根既建,自无生有,太素始萌,萌而未兆,并气同色,浑沌不分”,开始从幽清玄静的状态逐渐向混沌不分的状态发展,张衡把这种状态称为“庬鸿”,并把这一承前启后的阶段称为“太素”,还认为这就是《道德经》所说的“有物浑成,先天地生”。
而在这一阶段中,宇宙虽有气体,但“固未可得而形”,尚无形状可言;物体虽有运动,但“迟速固未可得而纪”,快慢无从得知。而这一过程又像树根逐渐长出树干一样,故又称为“道之干”。
如此又过了很久很久,宇宙万物逐渐产生形体,“于是元气剖判,刚柔始分,清浊异位”,而这一状态被张衡称之为“太元”。在刚柔、清浊的作用之下,终于“天成于外,地定于内”(即浑天说“天大而地小”),天地开始形成,万物即将孕育。“天体于阳,故圆以动;地体于阴,故平以静”,天动以行施,地静以合化,万事万物便被天地孕育出来。而这一过程又像树干逐渐结出果实一样,故又称为“道之实”。
张衡提出的宇宙演化模型,与他好友王符提出的颇多类似
之处:
上古之世,太素之时,元气窈冥,未有形兆,万精合并,混而为一,莫制莫御。若斯久之,翻然自化,清浊分别,变成阴阳。阴阳有体,实生两仪,天地壹郁,万物化淳,和气生人,以统理之。是故天本诸阳,地本诸阴,人本中和……天道曰施,地道曰化,人道曰为……是故道德之用,莫大于气。道者,气之根也。(《潜夫论·本训》)
更重要的是,面对幽邃的宇宙,张衡展示出他敬畏而审慎的态度,认为“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宇宙是无穷无尽的。既然宇宙无穷无尽,那么宇宙之中自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所谓“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甚至可以说,“未知”就是宇宙的另一个名字。
天体视运动模型。我们通常将地面观察者直观观测到的天体运动称之为天体视运动。例如,假如我们站在大地之上观察太阳运转,会发现太阳每天都会在空中画出一道东升西落的弧线。
张衡通过大量的观察,总结了天体视运动模型,指出天体视运动的规律是“近天则迟,远天则速”。即靠近天球(离地球远)的行星,运动速度看起来慢,而远离天球(离地球近)的行星,运动速度看起来快。又因为五星(金、木、水、火、土星)距离地球的远近不同,所以它们不仅会发生运动速度的快慢变化,还会有顺行、逆行、停留等不同的运动状态。
而根据“近天则迟,远天则速”这一认识,《灵宪》又将五星分为两类:木星、火星和土星运动速度慢,张衡认为它们“附于日”,归为阳类/日类行星;金星、水星运动速度快,张衡认为它们“附于月”,归为阴类/月类行星。《灵宪》称“二阴三阳,参天两地”,即两颗阴类/月类行星靠近地球,三颗阳类/日类行星靠近天球,点明了五星与地球的距离关系,符合观测的实际。
《灵宪》的基本内容(二)
《灵宪》除了论述浑天说模型、宇宙演化模型以及天体视运动模型之外,还以“效形度象”的方法,尝试解决了天文学中许多谜题,举数例如下:
破解月相盈亏之谜。屈原《天问》问道:“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疑惑月亮为何会盈亏圆缺。要解决这一问题,首先得弄清楚月亮发光的原因。京房《易传》认为“(月与星)有形无光,日照之乃有光,喻如镜照日,即有影见”,已经指出月光源于日光的反射。
张衡站在京房的肩膀之上。他一方面同意京房之说,设想“日譬犹火,月譬犹水”,因此“火则外光,水则含景”,故月亮能反射太阳的光芒,重申“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的道理;另一方面,他进一步指出“魄生于日之所蔽”,即月亮不亮的部分是日光照射不到所致,并明确指出“(月)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解释了月相盈亏的原因是月亮、太阳的相对位置发生了
变化。
破解月食成因之谜。月食是少见且震撼人心的天文现象,中国对月食的观测与研究有着漫长的历史,《周易·丰·彖传》便记载道“月盈则食”,认识到月食可能发生在望日前后。京房《京氏占》又迈出了重要一步,指出:“月与日相冲,分天下之半,循黄道。乌兔相冲,光盛威重,数盈理极,危亡之灾一时顿尽,遂使太阳夺其光华,暗虚亏其本质。”
在这段话中,京房指出月食发生的两个条件:一是当太阳、月亮相对,即其所处的经度正好相距180°,也就是望日前后;二是日月必须“循黄道”。由于太阳和月亮的轨道(分别称为黄道和白道)并不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是存在约5°的黄白交角,所以只有当太阳和月亮分别位于黄道和白道的两个交点附近(即“循黄道”)时,才可能产生月食。同时,京房还提出了“暗虚”的概念,当“暗虚”遮掩在月亮之上,就产生了月食。
尽管京房的解释已经很接近月食的真相,但他还差了一步:没有点破“暗虚”为何物,又是如何产生的,而张衡的《灵宪》,就是接续迈出这一步,将传统的月食理论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灵宪》认为“(月)当日之冲,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谓暗虚”,将“暗虚”与地体(地球)联系起来,认为“暗虚”是日光被地体遮蔽而形成的黑暗,当月亮“当日之冲”(即京房所说的“乌兔相冲”),且正好经过“暗虚”时便会发生月食。而现代天文学认为,月食的成因是月亮、地球和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即“循黄道”“乌兔相冲”“当日之冲”),月亮进入地球阴影部分(即“暗虚”)导致的——张衡的月食论几乎与之一致。
张衡之所以能提出模型、破解难题,离不开他效象度形的科学方法。《灵宪》认为“天有三辰,地有三形”,所以天地“有象可效,有形可度”,故虽天地“情性万殊,旁通感薄,自然相生,莫之能纪”,但“人之精者作圣”,仿效其象、度量其形,便可纪纲万物,经天纬地。
在仿效其象方面,《灵宪》开篇说“先准之于浑体,是为正仪立度”。我们知道,张衡便曾仿效天地日月的形象,创制浑天仪、浑象仪,并以漏水转之。漏水是漏壶所漏下的水。之所以选择水力而非畜力,一是因为漏水能均匀地推动能仪器运转以减少误差。二是浑天说认为“天表里有水”,天地“载水而浮”(《浑天仪注》),《灵宪》也说“(天地)至多莫若水,水精为汉,汉用于天而无列焉”,以水力运转仪器,恰好可模拟浑天说模型,并验证该模型正确与否。
在度量其形方面,《灵宪》算出天球的直径是“二亿三万二
千三百里”,而古代曾以十万为一亿,故天球的直径为232300里。《灵宪》认为从地至天的距离是该数的一半,即116150里,地深也是这个数值。尽管从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一数据并不准确,但张衡尝试将天文学数理化、科学化的努力,还是值得我们肯定的。
为了纪念张衡在科学上所作出的突出贡献,尤其是他几乎正确地解释了月相盈亏与发生月食的原因,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将月球背面的一个环形山命名为“张衡环形山”,并将太阳系中的1802号小行星命名为“张衡星”。
不难看出,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灵宪》提出的模型、得出的结论或有时可商,但书中蕴含的科学精神、科学方法以及一众优秀成果,不仅足以激励后人继往开来,再探天文,也足以让张衡“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灵宪》价值略说
可能有读者朋友会问了,如今科学昌明,再读不那么“科学”的《灵宪》,意义何在呢?其实,《灵宪》还有科学史、神话学以及文学等多重价值。
科学史价值。《灵宪》是中国古代天文学承前启后的重要著作,深刻影响了古代天文学。如北齐时天文学家信都芳,曾私下撰著历书,并命名为《灵宪历》,“算月有频大频小,食必以朔,证据甚甄明”(《北齐书·信都芳传》),从书名以及“证据甄明”的实证主义来看,此书未尝不是受到《灵宪》影响。可惜书未完成信都芳就去世了。
不仅如此,《灵宪》在中国古代数学史上也能占据一席之地。我们知道,衡量古代世界各国(地区)数学水平的重要标准便是圆周率的计算。而《灵宪》称“其径当天周七百三十六分之一,地广二百四十二分之一”,这句话便暗藏了张衡他所计算的圆周率。祖冲之之子祖暅解释道:“张衡日月共径,当天周七百
三十六分之一,地广二百三十二分之一(此处数据与《灵宪》有出入,姑两存之)。案此而论,天周分母,圆周率也。地广分母,圆径率也。以八约之,得周率九十二,径率二十九。”
意思是说,张衡算的圆周率为736/232,分子分母同时除以八,得92/29,约等于3.1724。
祖暅随后批评道:“其率伤于周多径少,衡之疏也。”指出张衡算的圆周率增周微多,计算较为粗疏。且《隋书·律历志》为了突出祖冲之的贡献,也说“自刘歆、张衡、刘徽、王蕃、皮延宗之徒,各设新率,未臻折衷”。但观史书行文,实际上也承认了张衡是我国圆周率计算史上的重要一环,更何况较之于上古时期圆周率“径一周三”而言,《灵宪》的计算仍是一个进步。
神话学价值。《灵宪》说“日者,阳精之宗,积而成鸟,象乌而有三趾,阳之类,其数奇。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阴之类,其数耦(偶)。”在中国神话中,太阳即为三足乌,月亮即为玉兔,故金乌玉兔就是指太阳和月亮。
《灵宪》还记载了“嫦娥奔月”的故事,保留了该传说的重要版本。西汉《淮南子》记载嫦娥奔月为“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情节相当简单,但《灵宪》却“添枝加
叶”道:
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
多了嫦娥奔月前枚筮的情节。枚筮,即不告其事而占卜吉凶。从这一细节中,可以看出嫦娥窃药后的恐慌之情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之感,嫦娥的形象更为丰满真实。后来东晋干宝《搜神记》便全篇引录《灵宪》版的“嫦娥奔月”。
文学价值。《灵宪》虽说是天文学著作,但其遣词造句却体现了张衡深厚的文学功底。如,古书描述“四象”,通常只是简单点明方位,譬如“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礼记·曲礼上》)。而《灵宪》则称“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既点明四象方位,而且以连蜷、猛据、奋翼、圈首肖拟出四象的特点,可谓随物宛转,情貌无遗。
又如《灵宪》说“星体生于地,列居错峙”,错峙,即错杂峙立。左思《蜀都赋》则称“九土星分,万国错跱”,李善《上文选注表》说“德载八埏,丽山川以错峙”。此后诸如“奇峰错峙”“诸国错峙”等表达在古书中屡屡可见。可见《灵宪》的清词丽句,也影响了后世,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