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犹如一个巨大的放大器,放大了帝王的物欲与享受。帝王们为了理想追求大兴土木,为了钟爱之物穷奢极欲,例子不胜枚举。可是有这么一种草木,它是明清帝王日常不可或缺之物,却没有为宫廷的荣华富贵所异化,大体与百姓生活同频共振。它就是茶叶。
紫禁城茶事也在发展变化中不断丰富内涵。作为出身草莽的创业君主,明太祖朱元璋年轻时应该没有饮茶的习惯,称帝后看到各地循例进贡的龙凤团茶饼,认为劳民伤财,下旨地方直接进贡散茶。茶饼既需要茶农费力加工,食用时又要重新煮开。进贡散茶可以减轻茶农负担,食用起来以简单冲泡为主。朱元璋此举使得紫禁城的茶饮以冲泡散茶为主,同时引领了中国人喝茶从煮茶到泡茶风尚的重要转变。朱元璋对属于乌龙茶的武夷山茶情有独钟。明皇室迁居紫禁城后,继承了这个喜好。明代紫禁城用茶的大头是武夷岩茶,占全国贡茶一半以上。明代贡茶“天下岁额止四千二十二斤,而福建二千三百五十斤。建茶所贡有探春、先春、次春、紫笋及荐新等号,则建茶甲天下也”,所谓的“建茶”因产自福建建宁府而得名。
皇帝对宫廷茶饮的影响至关重要。清前期的康雍乾三代都是个性鲜明、大有作为的皇帝,对茶饮也各有影响。
康熙皇帝与茶饮最著名的关联便是将苏州太湖地区一种小青茶命名为“碧螺春”。这个故事最大的作用可能是将鲜嫩清冽的江南绿茶,引入了紫禁城。
雍正皇帝以勤政著称,经常熬夜批阅奏折,常有疲惫乏力之感。他饮用云贵总督进贡的普洱茶后,感觉有提神醒脑之效,因而对普洱情有独钟。他爱屋及乌,为了加强普洱茶的产销,还在茶叶产区增设普洱府,府以茶名。《大清一统志》载:“普洱山,在府境,山产茶,性温味香,异于他产,名普洱茶,府以是名焉。”
正如紫禁城的诸多事物都有乾隆皇帝的影子一样,紫禁城茶饮也是由乾隆定型的。乾隆皇帝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对江南和文人风雅充满向往。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皇帝第一次南巡,亲近江南风物,感受文人生活。和崇拜的祖父一样,乾隆也为烟雨繁华地的绿茶所征服。在杭州西湖边的虎跑,他第一次品尝到了龙井,从此欲罢不能,成为了龙井的头号拥趸。乾隆皇帝创作的茶诗中很大比重是描写龙井茶的,他在《雨前茶》一诗中谈到了龙井及其烹制之法,其中自注道:“龙井茶以谷雨前摘取者为佳,今年正月廿九日雨水兹甫,二月下旬之初浙江已进到新茶,其采焙当在雨水后数日,距谷雨尚早月余也。”乾隆皇帝钟意的是谷雨前虎跑村特定植株的龙井茶,杭州最先进贡的也是这批弥足珍贵的新茶。雨前龙井采制不易,乾隆注道:“唐聂夷中‘二月卖新丝,五月卖新谷’之语最为曲尽民隐,每咏新茶常感其言之亲切有味而不忘。”对茶农的辛劳表达同情。但这不妨碍乾隆看到雨前龙井后的欣喜雀跃,他在最后一句写道:“每龙井新茶贡到,内侍即烹试三清,以备尝新。”龙井茶来到紫禁城,和先到一步的普洱茶分庭抗礼,分别成为清代紫禁城夏季、冬季的主力茶饮。
在无锡的惠山古寺,乾隆皇帝还看到了明代创制的竹炉,僧人用它煮茶待客。在惠山寺,他舀来惠山泉的清水,用竹炉煮茶品茗,品鉴《竹炉图卷》,徜徉在江南的山水旖旎之间,写下:
惠山竹垆仿易得,山僧但识寒泉脉。泉生于地露生天,霄壤宁堪较功德。
沏茶讲究用水,乾隆皇帝对惠山泉赞不绝口。他还发现江南文士采集荷叶上的滴滴露水来烹茶,立即于我心有戚戚焉,回京后如法炮制。紫禁城也开始在夏季采集荷露烹茶。
不过,乾隆皇帝最喜欢的
泡茶水,还是北京西山玉泉水。他评价水质的标准是“水以轻为贵”。乾隆将不同水源称重,在亲自撰写的《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中详细记录比较之后,表示最喜欢的三大水分别是:玉泉山水、木兰围场雪水、夏季荷露。玉泉水是乾隆皇帝每次出巡必备的随扈品,他还发明了“洗水”:把积存的玉泉山水倒在一个大容器内,标注水位,再将其他水倒进来搅拌,待水面恢复平稳,水质重的沉淀到下面、纯粹的玉泉水则上浮,再根据标记的水位刻度盛出就得到了净化后的玉泉水。只有既热爱又有闲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妙法。
乾隆皇帝的奇思妙想,还发挥在了创制新茶上。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乾隆望见天地间一片苍茫,雅兴勃发,掬起雪水烹煮梅花、松子、佛手,发明了“三清茶”。他认为梅花傲立寒冬,品之清高幽香;松树四季常青,尝之甘甜饱满;佛手与“福寿”谐音,啜之温润香雅。三清茶是代茶饮(花茶),宫中类似的混合茶主要分两类:一类是“以花点茶”,将花朵与茶叶一起煮开。《清稗类钞》记载:“以锡瓶置茗,杂花其中,隔水煮之。一沸即起,令干。将此点茶,则皆作花香。梅、兰、桂、菊、莲、茉莉、玫瑰、蔷薇、木樨、橘诸花皆可。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之蕊,其香气全者,量茶叶之多少以加之。花多,则太香而分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其美,必三分茶叶一分花而始称也。”慈禧太后就喜欢以花点茶,在茶叶中加入少许金银花、菊花、莲花、梅花、桂花、玫瑰花、茉莉花等调味。也有将中药与茶叶混合煎泡的。御医经常在酷暑时节为皇室开具代茶饮。另一类是在茶叶制作过程中,以绿茶作为茶坯,加入鲜花混合窨制,制作出带有花香的花茶,比如珠兰茶、茉莉花茶等。北京官民即盛行茉莉花茶,此风宫廷内外皆同。
清代紫禁城用茶与明代不同的一点是,关外的奶茶引入了宫廷。游牧民族用牛奶和黄茶熬制奶茶,解油腻、去腥膻,驱寒暖身,是塞外寒冷地区生存的必需品之一。爱新觉罗家族入关后改良了这一饮品,在熬制时加入了青盐、玉泉水,成品色如咖啡,兼具茶香与奶香,入口香醇。奶茶更像是“膳茶”。帝后们每日膳食份例都是奶与茶齐备的。
输入紫禁城的茶叶,不仅仅供皇室生活使用。除了向勋贵大臣和藩属使节赏赐茶叶,大朝会大典礼上茶之外,宫中还有固定的赐茶仪式。比如,明清两代的文华殿开设经筵,君臣讲罢经史,皇帝向讲官、陪臣赐茶。赐茶是犒劳群臣润喉,更是宣扬教化的象征。在文治的语境中,茶叶天人合一、清新自然的含义提升到新的境界。清代的重华宫茶宴则将文人雅集搬进了后宫。乾隆皇帝登基后,将之前居住的西五所“潜邸”扩建为重华宫,在每年正月初二至初十之间选吉日举行茶宴,类似于清代君臣的新春茶话会。会上,君臣吟诗作对,共贺新春。席间并无奢华酒食,只有清茶。
茶香弥漫紫禁城,似乎与江南世家府邸的茶饮无异,只是劳累宫内太监、苏拉杂役们在夏季清冷晨雾中搜集荷叶上的滴滴露珠而已。
大江南北的高品质茶叶,源源不断地注入紫禁城,再根据森严的等级标准、不同的场合需求,滋润着这台大机器的运转。
京津地区不产茶,茶叶是紫禁城的外来草木,之所以能成为这座宫城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得益于源远流长的中国茶文化,更受惠于几位关键皇帝对茶饮的钟爱。茶香消解了笼罩在宫廷内外的政治重压,在沉闷紧张的紫禁城日常中吹入了和煦清风:“偶然消得片时暇,那是春风啜茗人”。